良久,承铎道:“真想把你抱到云上去。”
一时山风拂过,虽然还带着彻骨寒意,却让人觉得岁月静好。太阳爬起来时,那满地的茶花都谢了,承铎倒在地上看天,茶茶将头斜枕在他胸肋。
“到云上去做什么?”
茶茶又两步跑回来,勾了他的肩,蓝眼睛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道:“早该把我弄起来,浪费了这么多个早晨。”
承铎笑得无耻,“嘿嘿,你说做什么?”
茶茶跑到花丛中,笑得一派天真,“你种了这么多个我,我都没地方站了。”承铎只望着她笑。
茶茶爬起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又飞快地将头枕回他手臂上。
承铎笑道:“是啊,我上次来闸谷,走到这边正是清晨,一路就看见很多茶茶花。我一时兴起,让那一队骑兵每人捡二十粒种子,经过这向阳的山坡时就都撒在了这里,也没想过你能看见。如今这花天天都开着,可惜你总是睡到太晚。”承铎拉了拉她披风的领子,竖起来遮住她的脸。
承铎惊异道:“这里很冷的!”
清晨的阳光下,残雪掩映中,地面绽放着紫蓝色的花朵,疏密有致,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山坡。承铎将手臂一展,“好看吗?”茶茶捂着脸颊,且惊且喜,“你种的?”
茶茶凉凉地说:“别想多了啊,就是想亲你一下。”
茶茶也不想动,由着承铎给她穿上衣服,抱出帐子,抱到马上。承铎牵了马往谷口而去,渐渐就走到一片山坡上,茶茶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承铎露出一个干净明朗的笑容,侧身把她抱住。
茶茶蒙眬地“嗯”了一声埋头又睡。承铎再推她。茶茶不理他,承铎继续非暴力不停止唤醒法。茶茶磨不过他,这一醒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承铎和着被子将她抱起来,道:“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茶茶望着天上,觉得那云朵棉花似的,像被子一样,不由得生出了睡意。正蒙眬间,承铎忽然将耳朵贴在地上。茶茶看向他时,他眼里的懒散之色已一扫而空。承铎手臂一撑站了起来,茶茶也被他抱了起来。
承铎轻手轻脚地倒了一碗捧在手里小口喝着。待他慢慢喝完那碗羊奶,承铎把那几根细树枝都扔进了火堆。他站起来,掀开厚棉扎的帐帘一看,天边已经亮了。一个想法在心里涌动,他回头看了看茶茶,茶茶裹着被子睡得正香。承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推醒了。
“有军马。”承铎低声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到那边山上去看看。”
他转身走回大帐里,将灭了的火重新燃起来,架上水吊子,把昨天剩的羊奶倒了进去。火舌舔得水吊子滋滋作响,承铎借着火光,将几枝细树枝摆在地上,简易地拼成闸谷的地形。他望着那树枝不知想着什么。羊奶很快烧热了,帐子里都是香味。
茶茶点头。
承铎抱了肘,一手握拳抵在唇上,望着远处山峰顶上的积雪,那雪在夜色中发着幽深的光,像一个不可言喻的阴冷笑容。承铎也浮上一丝冷笑,静立了片刻,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下。
“别乱跑啊!”承铎又交代了一句,便向那山壁跑去。
帐外是真正的天寒地冻,了无人声。承铎竖了竖领子,在营里缓缓地走了一圈,方才旖旎的情思全都抛开了。如今已是二月,闸谷冰封雪盖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正因为这一个多月的与世隔绝,他并没有安排夜哨,也没有增加巡逻。如果要说实话,这闸谷里的五百人懒惰懈怠,与燕州大营的一兵一卒都无法相比。
茶茶倒没有他这么急迫的心情,只觉得承铎如今管她越发婆妈起来,倒像她是三岁的小孩子。她望着他一路骑马到远处山冈上,徒手攀上那峭壁,身影湮没在顶崖乱石间。马儿不知所以地徜徉在崖下。过了一会儿,承铎又出来,三两下跃下崖壁,又骑了回来。茶茶果然站在原地没动。
承铎待呼吸平顺些,觉得被她这样一勾,只怕要睡不着了,又不忍心再骚扰她。吻了吻茶茶的脸颊,离开她柔软温润的身子。虽然身体不情愿,心情却愉快而满足。承铎将她盖严了,赤了身子将熄灭了的火堆里埋着的卵石头扒出来,投到木桶中。不一会,水有些温度了,他将就着冲洗了一下,擦干身上的水,穿了衣服。
承铎一拉马缰,腾出一只马镫,道:“上来,坐在我后面。”茶茶伸手给他,踩了那只空镫,骑到马上。
茶茶便闭着眼睛顺着气息,仰了头,寻到承铎的唇吻了上去。承铎也不睁眼,只回吻着她。两人抱在一起,静静感受这潮水一般流动的感觉,空气间只有温软的鼻息在游走。承铎微微有些出汗,身体放松下来,伏在茶茶身上。茶茶却又倦了,在他气息下模糊地睡着。
承铎道:“你抱紧我,我们要快些回去。”
承铎笑:“活该!”
茶茶解下腰带,向前系到他腰上,把两人捆在一处,做了个手势。承铎一夹马肚子,便一路跑向行营。
茶茶也低低地嗯了一声。
营里也并不乐观,秦刚早巡的时候,在闸谷西面的山坳下也发现有人马探察,不知是何来路。手下几个得力的队长在帐中议论纷纷。
茶茶咬人的特性被激发了,侧头咬在他肩头,大力磨牙。承铎低低地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将她揽到怀里,捂了捂她背心的被子。茶茶松了口,感觉到他低头吻在自己的头发上,承铎低沉的声音问:“你恼我了?”
“秦佐领,我今早在北面坡上也看见人马来回,像是合围闸谷之势。说不定是胡狄的散卒。如今雪化得差不多,我们却又被围困,这可怎么办好?”
茶茶这一睡很沉,醒来时万籁俱静,人却躺在了床上,盖了厚厚的被子,身旁有承铎特有的呼吸,绵长而沉稳。帐子里一片漆黑,辨不出什么时候了。茶茶往他那边挤了挤,钻到他身边。肌肤赤裸的接触让她想起先前在地上他是怎么折磨她的。
秦刚也没主意,被问急了,忙忙道:“我也不知道啊!”
茶茶迷离地侧身推拒,哀求他不要了,却被承铎捉了手腕按住。当他无意怜惜,茶茶只能顺从。茶茶终于承受不住昏了过去,承铎才放过了她,也释放了自己。犹如风暴中寻到一处静谧的湾,茶茶直接睡过去了。模糊感到承铎在抚摸她的脸,问:“你没事吧?”茶茶只觉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陷入了黑暗。
话音刚落,承铎一掀帐子,道:“我知道。”众人纷纷注目,他走到帐中,“是几个胡人的散兵,不过几百人,一会儿就撵走了。去吧,把人集合。”
在那一刻,茶茶被生生逼出了眼泪,纤长的睫毛沾染了水气。承铎命道:“睁开眼睛看着我。”她抬起眼睫,眸子如水一般诱惑着承铎。承铎的手臂撑在她肩侧,注视她的表情,等待这欢愉的感觉退散。待得喘息平稳,承铎深呼出一口气,将她身子翻转过来。茶茶无力地由他摆弄,半伏半跪在那皮褥上,承铎沿着她的脊骨吻了上去,熟悉的气息像春日暖风吹开了茶茶的每一个毛孔。她轻吟一声,弓起背寻找他的怀抱。细腻的皮肤留着旧日伤痕,若隐若现。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只野兽,当他寻着那片属于他的旷野便会怒吼。承铎一把按下茶茶的腰,毫无阻力地再次进入他的领地。一旁的火堆劈啪一响,爆出一丝火光又黯淡下去,像冬日恹恹瞌睡的老人,懒得理会皮褥上辗转起伏的身体。在这与世隔绝的冰雪一隅,当时间里的悲辛与欢乐可以扬弃,当现实中的变故与杀伐可以阻隔,当情人可以放纵欢爱,人心中那微妙的满足与不满足都变得嘎然而止。
他态度从容沉静,那几个队长只觉得忽然就松了口气似的,出帐集合人马。
他吻上她的脖子,锁骨,手掌却摩挲着她胸前的柔软。温热而紧窒的触感让承铎一阵血涌上头,张嘴在她腰上咬了一口。茶茶轻哼了一声,尾音颤动着,点燃了本已暗涌的火焰。缓缓引诱,茶茶无法逃脱地又一次步入陷阱,为他准备好了掠夺的场地。无论多少次面对这情形,茶茶总会胆怯,而承铎也总是不容她胆怯的。他宽阔的肩膀俯上她身子,两手抓住她腰肢,不允许她后退分毫,缓缓地侵入。
承铎待人出去,神容一肃,对秦刚道:“你记住了!身为将领,你可以对我说不知道,但永远不能对部下说不知道!”他意态轩昂,如长剑出鞘,而言词肃厉,锋刃铿然。秦刚片刻愣神,心中震动,抱拳道:“是。”
承铎的目光巡过她身上的山峦与沟壑,手指随着她的线条起伏,用了一点点力,却克制了情欲。茶茶在他手中瑟索,心里本是情愿的,身体却未被唤醒。她仅仅想要一个隶属于他的仪式,而他却不愿仅仅给予她一个仪式。
承铎也不再说,转身道:“跟我出来。”露营场地上五百来人闲散地站着,哲义笔直地立在前面,阿思海倒是抱着肘,无所谓地看着人群。其余人的脸上便很少能看见这闲适的神色了。
茶茶有些僵硬地看着,觉得他这动作未免太过狂野。承铎笑,手指划过她的脸,“不要担心。”他一笑如春暖花开。是不用担心,承铎从来都折磨得茶茶想死,却就是说不出那个不字。茶茶这样一想,心浮意躁起来,衣衫不觉已被他剥光。
承铎往木台子上一跳,站定,俯瞰众人,朗声道:“诸位,我们被包围了。方才我站在那山崖上算了算,约有五千人马围在这闸谷四周。刚好十个对我们一个。”轰的一声,下面炸锅了。下面一人叫道:“大将军,胡人不是都被打垮了吗?!”
“驻军。”承铎简捷地回答,手下不停。
承铎冷笑道:“不错,但他们是七王云州的人马,后面还有约莫两万人。”
承铎身子一翻将她压了下去,动手剥她的衣服。茶茶一惊,“你干什么?”
秦刚惊奇道:“那……那他们为何围我们?是误以为我们是胡人?”
茶茶一缩头,小声道:“知道啦!都数落了多少次了。”
承铎道:“闸谷从来都没有过胡人。七王之所以要围闸谷,只因为他要捉住我,杀了我,反叛朝廷,悖逆皇上!”
茶茶瞪着他,承铎道:“我从前说,你要是骗我背叛我,我就杀了你。其实那是逗你的,你即使骗我背叛我,我都不希望你死,何况你并没有。”他说着,也恨起来,“你是我抓来的,命就是我的,我没同意你死,你敢死!”他举起一手要打人。
又是一片嗡嗡声。
承铎愣了愣,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茶茶拿眼睛郁闷地瞄着他,不知有什么好笑。承铎笑完了,一把将她提起来些,脸对着脸,正色道:“还有句话要教训你,要是不改,我就不要你了,把你送回高昌去。”
承铎目光四面一扫,听了片刻,微笑道:“你们不用议论,我动动手指头,这五千人马都将碾为齑粉。”
茶茶一脸遗憾地说:“城池不这样想。”
台下瞬间大哗。
“迟早是我的。”
承铎朗声笑道:“闸谷雪封将解,他们现在还不会动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明天这些人就散了。”他说完,便跳下木台往帐子里走去。
茶茶点头道:“你夺回来之后不驻军,怎么算你的呢?”
秦刚还是不放心,拦住他道:“王爷到底如何退敌,还是告诉我们吧,这……”
“我已经夺回来了呀。”
承铎笑得高深莫测,拍拍秦刚的肩,诸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曾遇神人相授了一种威力无比的箭法,一箭射去可杀退三千人,两箭齐发可杀退万人。区区五千人,诚不足为虑。”
“比方说,”茶茶道,“北方四郡原本是你的,后来被敌人抢去了,你怎么办?”
四周官兵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见他神采飞扬,毫无惧色,又想到往昔听闻他的战绩,却又有几分信。阿思海心知承铎又在调侃,见众人这番神情,忍不住哈哈一笑。承铎却郑而重之道:“我素无败绩,全仗这箭法神威。以前从不告诉人的,你们今后也不可传了出去。”
茶茶严肃着一张脸,觉得很难把这个心思给他表述清楚,遂决定触类旁通。
秦刚等人点头允诺,虽有疑惑,却也有些雀跃,想一见这神妙箭法。
承铎道:“我知道你不想要。”
待到这夜月色初升时,承铎站到南面山冈上,背风而立,手挽强弓,扣上两只箭,凌空射去。双箭离弦的瞬间,箭尾燃起了火花,在空中逶迤划过,明亮如流星。
茶茶还是平平静静道:“我知道你想要的。”
一般的火箭,火在箭头,箭难以射远。承铎钻研之后,改造了一下。将箭尾装上磷硫火器,弓柄却涂上硝砂,长箭离弦时,将箭尾的燃料擦燃。这样的箭不仅火不易灭,且高而飘,一目了然。
承铎被震了震,稳住,道:“我才不要你呢,好不容易把你养胖点儿,这一病又瘦了不少。捞着一把骨头,败坏人的胃口。”
片刻,南面约两里开外,一支火箭也腾空而起。承铎微微一笑,收拾了弓箭,回头就在行营场上燃了篝火,烧烤喝酒,好不热闹。一干人等看他喝酒谈笑,俱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隐隐听见风声中夹杂了喊杀,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东面,再是南面,继而西面也有了动静。
承铎揽她入怀,收了幽怨,沉声道:“你明白就好。”茶茶恍悟他的真意,心中感动,却懒懒应道:“我知道。”她轻轻说完,把下巴搁在他胸口,抱着他的腰。承铎想着怎样再逗她说话,正在酝酿时,茶茶抬了清浅的眸子望着他,淡淡道:“你要我吧。”
承铎听了半晌,擦着手望天。
他说着往褥子上一靠,楚楚可怜地说:“都是侥幸,没伤到经脉,不然就成瘸子残疾了,你现在见了我肯定嫌弃的。”宛如大老虎装幽怨小猫,茶茶看得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抚摸他额头道:“我不会嫌弃你的,无论怎么样。”倒不是随口应付,她设想承铎果然少了一只脚,觉得那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思海笑道:“大将军估计坐不住了。”
承铎闲闲地挽了裤脚,状似无意地伸了脚给茶茶看。他脚踝外侧靠上的地方是一道月牙形的白疤,牵扯着周围皮肉,一看便知当初伤口极深。茶茶摸了摸那疤,感觉有点儿怕怕的。承铎说:“这是大刀砍的,好多年了,差点儿没把我的脚削下来。当时皮肉往两边卷,都看见骨头了。可我当时不能停,只能将皮肉按回去,用绷带扎紧,还骑了五十里路的马击溃了敌人。此后半年都走不了路。”
承铎被他看穿,苦笑道:“嘿嘿,这听人厮杀,还真是听得手痒。”他细细地顺着风往北面望了望,“不如,我们去凑个热闹。”
她这些日子越发沉静,却不显伤颓,仿佛没有被承铣捉去那回事。然而每当承铎看见她这种空寂的神情就觉得心疼。承铎烧了水洗漱,茶茶像个孩子,伸了手臂让他抱过去,洗完又抱着回到火堆旁。承铎将柴加进去,燃旺了火给她烤方才沾湿了的头发。
阿思海点头,“随便你。”
露营地上吃了喝了,这群大男人还猜拳行令,没完没了。承铎终究怕茶茶冻着,抱着她回帐子去。帐内烧着温暖的火,将棉布一遮,与外面就是两个世界。承铎将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着的衣服,挨在那火堆边上靠了,只望着火苗。
承铎站起来扬声道:“有没有人要看天地大象的?”
火苗袅袅而上,欢腾变幻。茶茶略吃了点儿便饱了,挣开他的手臂想坐开去,让他好好吃饭。承铎却抱着不放。茶茶也就依了他,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自她醒过来后,两人仿佛成了连体婴,时刻不离。按说承铎早该不耐烦了,却觉得茶茶仿佛就是他的一肢一体,一分开就像少了什么。
“什么天地大象?”军士们问。
茶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许多人都是承铎的下属,他这样子未免有失威严。知他固执,也不好说什么,张口接住。承铎往盘子里剥那马鸡腿上的肉,切碎了继续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银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边来。
承铎道:“山崩地裂。”
茶茶静静地依偎在承铎怀里,只望着那火光发呆。等马鸡烤好了,哲义撕过一条鸡腿来,承铎便用匕首割下一块,喂给茶茶。这番情景,秦刚他们才看到时惊得目瞪口呆。都说五王爷英武果断,铁石心肠,竟然这样溺爱一个女人。多看两次倒也习惯了,只觉这位王爷素日的铮铮声名如钢铁裹上了绸缎,更增情致风流。
秦刚心中已知他伏有奇兵,只觉这位王爷的手段、兵法鬼神莫测,心中仰慕,率先站起来道:“我要看。”
两人说笑着碰了碰碗,喝干了酒。
于是场上“要看”之声不绝。承铎潇洒地一挥手,“带上你们的盾牌,跟我来。”茶茶看他兴致盎然,也不去碍他事,便要回去睡觉。承铎留下哲义照看着,带了那百余人,趁夜爬上了北面的山崖。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还带着我的银子。”
闸谷群山环抱,北面的崖坡,南缓北陡。山之南面,水之北面,谓之阳。这山崖面北的阴面,日照不足,积雪深厚,对闸谷而言,正是易守之势。
“那可不见得,你家中的美人们怎么耐得这许久。”
那面南的缓坡甚长,待他们爬上去时,北面崖外已经打了起来。承铎趴在坡顶探头看去,火光相接处,一队人马被压制在山壁一侧。这面山侧映着微弱的月光,一片皑皑白雪。
“不过是银子,没了再赚,有什么打紧。你们有句话……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了。我就是这种人。”阿思海本是个野惯了的。
承铎手一拦,传令道:“各自小心退后些,站到山梁这边来,抓着山崖凸石,学我的样子把雪赶下去。小心自己别滑了下去。”他将盾牌往坡顶逾尺的积雪中一插,猛力将盾牌推了出去。盾牌外的雪如切得整齐的豆腐,滑下去了,渐渐没了声音。
“你耽搁这么久,这两年积下的家当都得使光了吧。”承铎端碗抿了一口。
其余的人纷纷效仿,一时响声不绝,看那雪在坡上如流沙般滑下,然而这次却没能渐渐止住,雪滑得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听见树枝压折的声音,噼里啪啦,最后轰隆隆响着,只觉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山崖一壁的积雪露出一个巨大的凹陷,逐渐向下陷落。
阿思海端着酒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承铎,说道:“今年好大的雪。”
下面的人马也听见了动静,顾不得打斗,纷纷往远离崖壁的地方跑,大叫着:“雪崩了,雪崩了……”随着隆隆的声响,洁白的雪滑到了山脚,迅速追上了逃跑的人,顷刻间盖过了头顶。从山上望去,山脚下铺开一个巨大的扇形,方才被压在这一面的人马几乎全都葬身其中。
营下众人便纷纷腾出位置,将秦刚他们带回来的猎物拔毛清洗,码料备火。承铎半拥半抱地把茶茶揽到火堆旁,只管坐下来等着。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风里,头上戴着一顶风雪帽,遮着她脸颊,柔软的皮毛蹭在脸上。承铎烤热了手,捧到她脸上,问:“冷不冷?”茶茶摇头。
另一边的官兵远远退了,跃马腾弓地欢呼。直到感觉手下紧紧攀着的岩石不再抖动,秦刚才吐出一口气,叫道:“我的妈呀,这山崩地裂可太……太……”一时只觉乏词。
承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啊,我这儿正抱鸡崽儿呢。”他这么一说,裹着的貂氅果然动了一动,领口处钻出茶茶的脸,对他怒目而视。承铎便嬉笑起来,仍然把她裹在怀里,伸了伸腰,活动两下,大叫一声:“开火了。”
承铎并不看他,只看着山下那个巨大的坟场,平静道:“为人将帅,不仅仅是率众厮杀,山川地理都要为你所用。这个地方我早就看好了,也难得他们赏脸肯来。”
承铎愣愣地看着他们笑,不分胡汉。秦刚走到他身边,笑道:“王爷披着这大氅,往这山冈上一站,远远看着像鹰敛翅似的。偏偏我们穿着厚披风一走,看着跟抱窝母鸡一样。”这位小小的佐领,虽然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人物,但这两个月相处下来,却也发现大人物也是个人。
秦刚两年来苦守闸谷,并未上过战场。往昔唯觉哨役劳苦,何时能得回乡,做个普通农人。这夜杀敌,如拨云见日,气象万千,只觉二十多年白活了。此刻听见承铎的话,才真正领略了他所说的“身为将领,不能对部下说不”。只因他心中筹谋实非常人能料,收如宝剑入鞘,出若电光雷鸣,动静自如,举重若轻。
秦刚拎着两只马鸡从冈峦那一头爬上来,一跃避开一个小沟壑,就见承铎立在冈上,裹着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冈下野营地上,阿思海和几个手下跳着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动作倜傥潇洒,引来驻军阵阵喝彩。
承铎此时之平静,照见生平之叱咤风云。那该是怎样壮丽的风景?却收束在那个柔美纤弱的女子身上,平淡、平静得如同世间众生。秦刚心中之慨,伴随一生,此后终身身在行伍。及至暮年,仍然对子孙感叹,靖远亲王当日风采,世所罕有,尘寰不再。
这年除夕,承铎与茶茶躲在冰天雪地里,像冬蛰的动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觉这些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立春之后,天气转暖,不知不觉间在闸谷待了两个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时,阳光却还明媚。
在那山崖上,百余人庄严肃然,各有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