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驻地接云州,说不定早已与朝廷离心了。”东方折了那回书,又按在他案上。
东方拿起来一看,是燕州西路右翊卫将军李德奎的回书,称月前偶染伤寒,现卧病在床,不能赴命。东方不怒反笑道:“我跟皇上说我留燕养伤,好歹还在锗夜城厮杀了一场,他那里无灾无祸,哪里就害起伤寒重症来了。”
承铎咬牙道:“去年放俘的事我就怀疑他了。如今我还没死呢,他就等不得了。”
回到中军帐,承铎拍出一张回书,冷笑道:“我这个大将军做不得了,发令召燕云二州属下将领到燕州大营,有人居然敢抗命了。”
“他真正要对付的人自然不是你。”东方说这个“他”已经不是李德奎了。
“茶茶早就告诉我了。”承铎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们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怎么拉到一块就搞这种儿戏。”不等东方黑脸,承铎一拍他,“人也送完了,你看也看不回来,我有正事跟你说。”
“只怕他没有这个命!”承铎说这个命,自然也不是他承铎的“命”了。
“啊?”今天真是啊太多了。
东方摇头道:“我恐怕皇上已时日无多,他中了一种迷药。据我所知是出自高昌,现在世上已无人知道怎样解毒了。”
忽然承铎道:“你不用看了,我知道她在说谎。”
“高昌?”承铎猝然一惊。
东方一直望着承锦的身影逐渐消失,他没有回头也觉得承铎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不动。东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承锦你怎么拿他来练习?!
“嗯。是高昌皇室一种秘制的……”
“啊?!”承铎腾地转头去看东方,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东方瞪圆了眼睛望着承锦,承锦却嫣然一笑,轻快地说:“我走了。”马鞭一扬,竟率先奔驰而去。
“你说高昌?”承铎骤然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
承锦清咳一声,续道:“我此生非他不嫁,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是。”东方不知他为何要着重地又问一次,却见承铎默然不语,东方接着把从水镜那里听来的有关高昌迷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承铎一直听他说着,却不自觉捏得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待东方说完,承铎好半天才道:“你先忙着,恕我有事回去了。”也不等东方答话,站起来就走。
东方隐隐觉得不妙。
承铎出了中军,望着自己的大帐,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早知茶茶来历不单纯,然而她并未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害他,却为何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倘若是别人要害皇帝,承铎定会毫不犹疑,手刃此人。
“啊?”承铎不料她说得这么直接,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然而此刻,他唯愿茶茶谁也不是,只是他一不留神捉来的平常女子。
承锦已骑上了马,在不远处静立。东方与贺姚作别,也不过去,远远地看着她。承锦看见他望着自己,将缰绳一拉,往这边来。承铎正应付了贺姚,站在一边。承锦缓缓策马近前,却对承铎道:“五哥。”半弯下腰,低声道,“我要嫁给他。”她的眼睛斜睨了东方一眼。
茶茶独自待在偏帐,将一条刮了鳞的肥鱼按在盘子里,在鱼身上划出一道道格子,再细细地抹盐和料酒。她方才拜托哲义去拿几瓣蒜过来,然而哲义来时并没有拿来蒜,却说:“主子在大帐,找姑娘去。”
贺姚也淡淡一叹,“这世上的事啊,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啊。”
茶茶面露疑惑,哲义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承铎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在大帐的,更不会有事找她。茶茶将葱姜放进盘子码好渍味,哲义舀了水给她洗净手。偏帐离承铎的帐子不远,茶茶怕他久等还是急走了两步。
东方叹道:“旁人都说贺大人糊涂,大人真是难得糊涂啊。”
走到大帐时,承铎却坐在帐侧的靠垫上。虽然只是九月天气,燕州已有些寒气。靠垫边上就放着热茶水的炭炉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冻得手指冰冷,便倚了过去将手围到炉边烤着。
“五王打了胜仗,皇上还要把公主嫁出去和亲,摆明了是要弹压他。他们说得好了,一万年也是亲兄弟,说不好时我夹在这中间可就难办了。你老弟仗义给我下这个套,我自然乐得钻进去。放心吧,你为救公主身负重伤。我回去一定好好禀告,大家好相安无事。”
承铎看着她进来,坐着一动没动,此时轻声道:“你冷的话坐过来些。”他说着往里让了让,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茶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东西。
东方诧异,“怎讲?”
茶茶挤到他身边坐了,就见他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叠白纸,还有刚刚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砚旁边,他左手的拇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转着食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见这个动作,刹那间整个人像掉进了冰河里,从心一直冷到指尖。
贺姚其实无可选择,只能按着东方说的回奏,只得答道:“我理会得,说起来这次我还得谢你。”
她太熟悉承铎了,只有在他定了某个决心,动了杀机的时候才会如此静静地转着扳指,不露声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铎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住。两人此时对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么,又似乎想转身逃走。
三天后,东方拟好了表,要贺姚带着回去复命。他自己却称伤不回,只说要在军中养伤,不能长途跋涉。他陪着贺姚走出营去,“贺大人,此番若非五王出兵相救,你我在那羊圈里还不得冻饿而死。胡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议和之事还望好生禀告皇上。”
原本以为世事无可畏惧,此时心里陡然生出胆怯。原来无畏这个东西,也需要时常在磨难中打磨抛光,一旦安乐久了,便会模糊锈蚀,关键时候不堪用来抵挡在前。茶茶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么?
无辜的茶茶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练习者。
承铎的脸绷得很紧,唇角抿成刚毅的弧线,他的眼睛是坚忍而沉着的,他的眉毛几乎没有挑动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觉得一阵虚弱,神色镇定下来,身体却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茶茶正好给她端早饭过来,莫名其妙地看见承锦一头扎进帐子,坐在毡垫上。茶茶放下东西,承锦一把拉了她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稍等。”
她知道承铎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应该在他面前流泪,如同人面对命运时不应该流泪一样。然而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边缘,抓得指节发白,努力迫使自己平静。
承锦跑出去老远,忽然又折回来,望了东方道:“你这个法子是不错,只是我不太会说谎,需得先找个人来练习一下。”她说完,也不等东方答话,转身又直奔营帐。
承铎默然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他将笔蘸了墨,递过来。问题还没问,他却先作了结语,“告诉我真相。”
“啊!”承锦一惊,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意,飞红了脸,转身就走,留下东方奸笑不已。
茶茶抬头看他时,他掩去了眉间眼底所有的感情,没有玩味,没有动情,没有抚慰,没有心疼,甚至没有初见时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仿佛面前只是个陌生人。那一阵胆怯过去,便如抽空了灵魂。茶茶接过笔来,在纸上划出一撇。
东方促狭地一笑,“你就告诉皇后,你非我不嫁!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我是来杀你的,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派我来的。”她起了一个头,一切的原委在笔下渐次道来。
承锦作洗耳恭听状。
两年前,在休屠王庭时,某天忽然来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就是上回画上那个情形。这人是谁,她不知道,但是自那之后,她表面上还是休屠王的人,实际上已经被送给了这个黄金面具。之后便有人教她认汉字学话。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一听之下就答应你。”
去年冬天,忽然有人来,给她喂了一种药酒,说是每月需得服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来的人说只要她按着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后便可放她离去。那个画像上的人就是承铎。
承锦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东方心里却想起那个在来燕路上遇见,要杀他兄妹的人。呵,杀我吗?他又习惯性地微笑,承锦压低声音道:“你说我回去要不要告诉皇后……我们……的事?也许……你和亲有功,他们不会反对。”女人到底是女人,想的也是女人关心的事。
茶茶并未相信这最后一句,然而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不过原本的计划是,她被抓去后,自有人想法子把她送入承铎眼中。而意外的是,承铎自己看上了她。
“放心吧,你这样说顶多是让皇上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贸然把七王怎么样。我前日便告诉过你这次和亲背后的利害干系。让皇上觉得七王不可纵容,提防着他,自然就没什么心思来计较你五哥了。”
那个当初在承铎帐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实是茶茶。哲仁原不知道茶茶的底细,茶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铎大帐之后得到过一次解药。茶茶因此揣测,承铎身边早被安排有人。这人安插已久,不宜轻易冒险牺牲,才会另外送了她来。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铎也只会怀疑是胡人要害他。
承锦为难道:“这……这不太好吧。虽然……但是……”
那无色无味的药原是她带来。那天她得了消息,捏碎蜡封放在承铎一个外伤药的瓷瓶里,出帐外想了一想,一旦承铎身死,众人一定会怀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贱,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会被一刀结果了,于是她又折回去将药拿出去了。
东方点头道:“这就看皇上怎么想了。”
而这事偏偏又被承铎撞见。后来杨酉林出事,闹了起来,哲仁想拿她垫背,她也想拿哲仁挡箭。最后哲仁死了,她活了下来。
“你是想让皇兄觉得是七哥掳走了我,又送给胡狄?”
等到了王府,茶茶也得到过一次解药,却和军中得到解药和毒杀承铎的命令时一样,不知道是谁给的。这一次茶茶行动上相对有了自由。她精于药理,一闻一尝大约便知道这解药是什么,而那受克的药物又是什么,要用哪些药才能把毒全解掉。
东方赞许道:“不错。”
所幸王府人口众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内便有医有药,而药都在小厨房里熬,那厨房她又刚好能进去。茶茶偷了些药材,配上那颗解药,把毒解了个七七八八。但因为关键的药材欠缺,也没全好,却也比先时好多了。这个时间大约就是承铎与东、赵去寻那怪兽之时。
承锦脑子转了两个弯,“向东……啊?你是要让皇兄觉得我是从京城被带到了云州,又从云州被带到锗夜城?”
所以承铎回来觉得她情绪一变,还以为她喜欢上了做饭,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后的一件事,却把她的毒全解了。这就是那天夜里三个黑衣人来偷袭,承铎中了毒,而茶茶给他吮血解毒,承铎便把那最后一颗高昌的解毒灵药喂给她吃了。此后,茶茶的毒就全解了。
东方笑道:“很好很好,这样贺大人就可以说,胡狄一口咬定公主不在了,才硬是把我和他扣了下来。不过你可以这样讲,你从上京到王庭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只记得看车外日影大约是向北行了二十天,又折向东行了十天。再下车时,便是胡狄王庭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张字条,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铎的饭食都是经李嬷嬷之手,呈上之前是要着人尝过的。如此还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这个机会下手。而徐夫人的一则差遣,让茶茶明白王府中的这个人正是徐氏。茶茶给承铎下了毒之后,便随李嬷嬷出王府,正好脱身而去。
承锦想了一会儿,道:“我就说被人下了迷香,不知怎么就……就被弄到了胡狄的王庭里。这样可好?不然我出现在这里总会连累五哥,就说你们在王庭找到了我。”
茶茶其时已不想害承铎,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徐氏该死,午时便在徐氏要用的汤药里做了手脚。然而那人却放过了茶茶让她回来,事后还送了那样一幅画给承铎。这让茶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哪有这么多腿来锯。”东方忽然心念一动,“我问你,回去皇上若问你在无相寺怎么失踪了?你如何回答?”
徐夫人服了药,第二天毒发,临死必然想到是茶茶做了手脚,难保不千方百计赖她。为避此事,茶茶便搞出了一个“书架事件”。之后她便随承铎回了燕州,那人也再没有和她联系过。
承锦得了这句话,低头咀嚼了片刻,轻轻抽出手,笑道:“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锯腿吧。”
承铎虽然知道一些,却也万料不到这背后有如此多的内情。这几个月来,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么一下两下,承铎就很难说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了。想到这一点,他背心就微微生寒,沉吟道:“你在府上试探过我。我既没有深究,你便该知道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东方收起笑来,正色道:“你放心,我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茶茶望了他半天,写道:“我原本是该说的,只是……”她停顿良久,“哲仁随你多年,尚且说杀就杀了,我又怎会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会杀我,也难免不会厌弃我。”她低了头。人若担心失去,只因她想有所获得。
“你发誓。”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们高昌有一种迷药,可以使人在两年内心智丧乱,形同疯癫。这种药你知道吗?”
“我会。”
茶茶似乎吃了一惊,睫毛缓缓一交,愣神片刻,换过一张纸,写道:“炼药就像做菜,什么材料,什么辅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分量,效用便也千差万别。这种药有,不仅有,而且可以炼出很多种不同的来。”
承锦道:“你会回来找我?”
原来你做菜做得好,是当做药来炼的啊。承铎郁闷道:“是一种丸药,吃一粒下去,两年内慢慢变成疯子。”
承锦切实地觉得自己是不大了解他,脸一红,内心深处仿佛又觉得这很有趣。但凡叛逆的,违背权威与世俗的事,都带着邪恶的魅惑力。大约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乐于在浩繁平静的湖面去搅起一片涟漪,就看有没有碰巧的事来满足这隐秘的期许。
茶茶也肃了脸色,缓缓写道:“让药效缓慢释出的方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东方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慢慢滑到手心。承锦的指尖在燕州九月的晨风里有些微微的凉,东方合住她的手,半晌道:“承锦,我不是要你抛家弃国和我私奔。你应该回去,我会来娶你。即使我把你带走了,我也要人人都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他凑近她,笑得有些坏,“你可能不知道,我历来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
“这种药你有没有?”他很突然地问。
承锦也收了笑,轻声道:“可我觉得我回去了,我们……我们……就更难了。”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细若蚊蚋。
茶茶慢慢点头。
承锦望着他的眼睛看了看,觉得那瞳人里确实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了解是个多么平常的词,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谁?然而这个人,自己已经答允了他一个最重的承诺。
“在哪里?”承铎注视着她的神情。
“我想你还不大了解我。”他仍是清清淡淡,不着声色地说。
“最后一粒,我给索落尔吃了。”写完,她浮出一丝承铎从未见过的冷笑,竟让人觉得心中一寒。
承锦仰头笑道:“倘若我真要后悔呢?”
承铎轻声问:“那你会炼这种药吗?”
东方淡淡道:“我说过,你答应了就不能后悔。”
茶茶仍是点头。
承锦“哼”了一声,“嫁不嫁人,嫁给谁,我还说不定呢。”
“炼过吗?”
东方终于知趣,“女侠也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最后都混成了可怕的大魔头。这位女侠,你可切莫忘了这件事。”
茶茶摇头。
“谁生下来就会吗?现在开始学着做吧!”
“这些法子告诉过别人吗?”
“你可知道女侠怎么做?”
茶茶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提笔道:“你是想问皇帝中的迷药?”
承锦大声接道:“我到江湖上做女侠!”
承铎不料她直接问了出来,神容一肃,“是。你怎么知道?”
东方恬不知耻地又问:“等五王回京了你又怎么办呢?”
茶茶写道:“不是那种药。你生日时,我见过他的。无论是气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药。我方才说了,药材经过炼制,效力千差万别。这个下药的人也许知道一些炼制之法,但绝不是高昌皇室的秘方。”
承锦恼怒得很,他明明知道,非要她说。“不怎么办,就待在这里!”
“何以见得?”承铎虽如此问,心中却松了一松。
“那你无籍无户怎么办呢?”东方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药,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锦皱皱眉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不回去,过上三个月,皇兄大不了一道旨意诏告天下,我重病身亡了,还能怎样?”
承铎沉默了一阵,望着她道:“也许是有的人离开高昌时年纪还小,没有把炼药的本事学到家?”
东方望天无奈道:“嗯……那可有点儿难,茶茶在五王帐里住,他们两个吃喝用度可以不避嫌疑,互相照应着。你一个单身女子,难道要茶茶伺候着你五哥,再伺候着你?”他又望向她,“你不回京去,难道十三公主从此就失踪了?”
茶茶运笔如飞,“我若把药炼成这样,都不好意思给人吃。”
“我不想回去。”承锦叹气,“茶茶都可以在这里,我也可以在这里啊。”
承铎沉吟半晌,望着她的眼睛轻笑道:“还有一个问题。那副流苏丝巾是不是你绣的?”
“你不回京去,难道还要待在这里不成?”
茶茶听了默然不动,既不看他,也不握笔,伸手抚着木案的纹理,半晌,摇了摇头。承铎眯起眼,却蹙眉道:“不是?”
承锦低头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事,“那个……我为什么要跟贺大人回京去?”
茶茶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雪白的手指捉笔在砚里舔了舔墨,款款下笔道:“我不会绣花,只有眼睛是我绣的。”顿了顿,并不看承铎,接着写道,“父王说我无论如何得在上面绣一点儿。”她盯着那纸,缓缓搁下笔。
“那你找我有事?”
大帐里一时凝滞沉默,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了。茶茶轻飘飘地拈起那张纸,放到炭火之上,火舌渐卷,纸页如往事般烧成灰烬。有许多感伤的情绪急于诉说,又疲于诉说,像阔别又像重逢。但其实他们从前陌生,然而他们现在相爱。
“好了,你别说了。”承锦立刻制止,“再说我今后连猪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仿佛隔着重重时光,他触摸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许是火光跳动着,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在流动,承铎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欲抱她。茶茶却僵着手臂,决意抵在他胸口。两人僵持了一阵,承铎素来不喜感伤,也决不放任感伤,终于教训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丢脸吗?!一天到晚充什么英雄好汉!”
东方换上比较温暖的笑容凑上前去,“虽然这世上大多数医生都是屠夫,我却恰恰不是那一类。那个人的腿伤化脓不好,如果不锯掉坏死的那一部分,连命都保不住了。”见承锦勉强接受的表情,东方决定继续开导,“其实锯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就和锯猪腿、羊腿差不多,只不过是活的……”
他方才平静的语气让茶茶不寒而栗,现在动怒一骂,茶茶反而被他骂得松了手,小鸟依人般缩进他怀里。承铎揽住她腰肢,又微微皱了眉道:“别把眼泪鼻涕擦在我衣服上。”茶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把整个脸埋在他衣服上,越发哭得厉害起来。
“嗯……我没见过那个……”
承铎看她在怀里无声地颤抖着,默默回想了片刻,方怀疑地问:“女英雄,你该不会是被吓着了吧?”
承锦一回头,东方已站在身后。他理着袖子,手指干净纤长,骨节带出一点儿刚性的线条,全然不像刚刚还按着一个人的腿在锯的样子。承锦敬畏地看了他一眼,退后几步。东方道:“不至于吧,我有这么吓人?”
原来他也知道他刚才很吓人啊!茶茶毫不犹豫地在他衣服上蹭起了脸。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承铎捏着她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正色道:“你听好了,茶茶。徐氏也好,忽兰也罢,无论你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容忍你。我只不能容忍你骗我。从今往后,你若是敢骗我背叛我,”他一字字说,“我会杀了你的。”
承锦忙不迭地跑到外面开阔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幸而还没吃早饭,不然怕要吐出来。等她好不容易把那段又破又烂的人腿快要忘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跑这么远干什么?”
他拇指摩挲着她下颌柔美的弧度,“听明白了吗?”
那个人仿佛昏迷不醒般倒在一张案上,东方正按着他血肉模糊的小腿拉锯子,手上沾着的不知是血是药。承锦惊呼了一声,用手捂住嘴,东方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温柔道:“外面等一下。”说罢,继续埋头锯腿。
茶茶点头,心里却很怀疑,我若是背叛你,就先把你毒死了,你还怎么杀我。承铎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要心怀侥幸,你没有什么瞒得了我的。我知道你是来害我的,这其间你还向他汇报过一次我的行踪,就是我去寻那怪兽之事。”
第二天早上,承锦沿着大营边栅,绕到医帐去。锗夜城一战,里面已满是病患。承锦溜到帐边,往里张望,东方果然在那里,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雅从容,手里却拿着一把锃亮的锯子,正带劲地锯着手下的——人腿。
茶茶面色微惊,承铎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
忽兰委屈道:“我伯父一家都搬走了,我们没找着他。阿思海带我回来已经两天了。”她拉着茶茶,“姐姐,我现在怎么办?”茶茶想想她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在自己身边,便拉了她到偏帐里。
“早在上京的时候,然之就劝过我杀了你。”
茶茶往自己和承铎住的大帐去时,冷不防就被一个人拽住了衣角叫道:“姐姐。”茶茶一看,竟然是忽兰。茶茶起疑,拉了她的手作了个手势。
茶茶大骇。承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越发笑得神采出尘,倒给他七分俊朗的脸上染上了三分风流,“不信?他除了长得比我善良点儿,也不是什么老好人。”
此后,承铎在锗夜城驻军七日,才兵分三部,依次退回燕州大营。
茶茶顿时生出一种落入虎狼堆里的感慨来,心中悲愤极了,连承铎落到她唇上的一个吻也回应得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