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方二人住主卧室，小刘住另一边的客房。方思慎粗略转转，主卧配了独立卫浴，外间还有料理台。走廊另一边两间客房，另有公用卫生间。想来二楼也是同样格局，这是跟主人一个待遇了。
梁若谷眼睛红了，也顾不上礼数，捧着包咚咚咚就下楼去了。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又不知从何说起。找出替换衣裳，站在浴室门口，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望着翻拣箱子的背影：“阿尧。”
洪鑫垚从箱子里抽出一个包砸过去：“你妈捎给你的。老太太挺好，在老年大学学画画儿呢。”
洪鑫垚回头，挑眉：“一起洗？”
梁若谷脸上挂不住了，一脚踹向他：“闭上你的狗嘴！”
“不是……”说出口才发觉又被他耍了。这些日子格外经不起撩拨，稍微碰两下就能搞成烈火烹油，更别提脱了衣服一块儿洗澡，那是绝对绝对要以下不了地为代价的。所以这会儿才会默契十足各做各的事。
洪鑫垚怪叫一声：“你以为汪老大的秋风谁都能打？看着吧，我在这儿蹭这几天，他不定盘算着榨老子多少油水呢！”贼兮兮一笑，“听说汪老大的学校在德尔菲亚市里，他干嘛把房子租在这儿？天天的往返两三个钟头，难不成因为路上风景太好，一天两遍的也看不腻？”
“我是想问你，你们这个同学汪浵，你以前提过他家里有人做官，到底……是什么官儿？”
梁若谷自嘲地轻笑：“这房子我可住不起，汪老大叫我来打秋风的。”
洪鑫垚站直身：“挺大的官儿。他跟他妈妈姓，但他妈妈其实不姓汪，姓水。现在上头那位，今年刚刚连任的，是他姥爷。他们家男孩子少，听说他在家里挺得宠的。”
方思慎点点头，心说果然如此。
方思慎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再敢猜，也猜不到是这样的背景。想起印象中汪浵那张少年面瘫脸，不得不说，确实体现了遗传基因的强大。
梁若谷“切”一声，边引路边道：“你们先歇会儿，他一会儿就回，一起吃晚饭。”脸色有点不自然，但还是体贴地向方思慎解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同学汪浵？”
“去年我倒霉的时候，他也挺倒霉，差点让人在这洋鬼子的地盘干掉了。”洪鑫垚走过来，笑，“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我想来想去，就数他这地儿舒服又安全。他既然答应了我，不住白不住。”
洪鑫垚却笑嘻嘻的：“说了我是来拍马屁的，当然你安排。”
“总觉得……不太好。”
梁若谷对洪鑫垚道：“你们的房间在三楼，你带过来的人跟你们一层，行吗？”
洪鑫垚把他推进浴室，自己蹲在浴缸边上放水：“别想那么多。你帮过梁子的大忙，梁子都跟他同生共死过了。哪怕没有我，你也足够有面子来住。”
太过明显的区别对待让方思慎不禁失笑，只好配合着跟他客气。心里暗暗吃惊，虽然不知道具体多少钱，但梁若谷靠公费项目过来的，也知道他家里大概是个什么情况，这房子绝对超出他所能够负担的范围之外。
梁若谷的忙，除去找廖钟那次，剩下的，没有哪回不是遭了算计，在后知后觉被动被迫中帮的，谁承想会演变成如今这等状况。方思慎无语得很，又有些郁闷，只好不说话。
打开门领人进去：“地方简陋，方老师别嫌弃。”
洪鑫垚试好水温：“你先洗。”带上门出去了。
梁若谷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红色砖墙，白色门窗，铁艺栏杆上挂着可爱的盆栽，风格结构跟周边的房子一样。
洗完澡，把行李稍微收拾一番，汪浵回来了，也到了吃晚饭的点儿。梁若谷扔给洪鑫垚一把车钥匙：“自己开，别指望还有人给你当司机。”汪浵又带了两个人，看起来像保镖，结果一共开了三辆车去吃饭。
汽车开进镇子，一栋栋精巧别致的民宅，与绚丽缤纷的私家花园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整个小镇居民不过数万，最大的建筑群就是普瑞斯大学。校园以复古风格为主，高低错落的白色尖顶与金色圆柱自丛林深处显露出来，当真犹如童话般诱人。
方思慎见太子爷那架势，颇不以为然。谁知不经意间瞥见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刘，顿时心中一凛，才意识到自己这边落在他人眼里，只怕照样一副狐假虎威做派。十分不愿意，也十分不习惯，然而事已至此，却没有办法。心里也知道，随着父亲职务的提升与洪鑫垚生意的开拓，除非永远不同他们一路出来，否则迟早要习惯。
普瑞斯是位于花旗国东部的一个小镇，因为著名的普瑞斯大学坐落于此，也跟着闻名于世。此地距离德尔菲亚不过一个半小时，到东海岸最大的港口也只要三个小时，交通便利，环境优美，再加上浓厚的历史人文底蕴，逐渐成为上流社会定居首选之地。
这些年花旗国的夏国留学生日益增多，大学城里的夏国餐厅相当地道。门口挂着灯笼，门内供着财神，恍惚间好似仍旧身处神州大夏。这顿饭山珍野味，海货河鲜，居然一点不比国内差，价钱自然也不菲。方思慎因为心情不太好，胃口一般，越吃越慢，最后悄悄放下筷子。
第一〇八章
洪鑫垚本来正跟汪梁二人闲扯，忽然捏了捏他的手：“吃饱了？”
洪鑫垚龇牙一笑，无限坦诚：“来拍马屁。”
方思慎不愿失礼，笑着跟对面两人点头：“不好意思，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汽车拐上通往普瑞斯的高速路，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在雨中油光闪亮。梁若谷忽然向后瞥一眼，闲闲问：“方老师来做研究，金土你来做什么？”
这是个带套间的包厢，保镖们在外间，宾主四人在里间，设计十分周到。
梁若谷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给方思慎介绍城市地标建筑。最后道：“普瑞斯比这里漂亮太多，你们去了就知道。”
洪鑫垚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两颗在手心。正好服务员进来送菜，要了杯白水。
德尔菲亚算是座历史名城，年纪跟花旗国一样古老。机场很现代，但街道两旁不时可见圆拱尖顶、风格华丽的旧式建筑，掩映于碧草浓荫之间，在绵绵细雨中静默着，风景相当迷人。
一脸担忧送到方思慎面前：“晚上温度低，又下雨，别是着凉了吧。”
方思慎没松手，微笑道：“不沉，我自己来。谢谢你，辛苦了。”
方思慎摇头：“没事。可能路上睡多了，才吃不下。”
看见打头的洪鑫垚，撇撇嘴算是招呼：“金土。”看见方思慎，忙过来帮着拎书包，笑得十分真诚：“方老师，路上还好？”
“那也把药吃了，没坏处。”
三个人都是头一遭出国，一个能装，一个稳重，一个听话，没出什么纰漏，正常过关，更没表现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大惊小怪。梁若谷在出口等候，浅色衬衫配休闲裤，乍看去十分规矩，却挑染了几缕刘海，比过去更加张扬出挑。
这是请老大夫特地配的成药，温中祛寒，养阴润肺，不感冒也可以常吃。方思慎便接过来吃了，然后才看见梁若谷一脸似笑非笑，斜乜着身边的汪浵：“看见没有？学着点儿。”
方思慎不别扭了。既然他有安排，就听他安排吧。
脸“腾”地就红了。实在是习惯了洪鑫垚这些动作，梁若谷是老熟人，下意识没提防，而另外一个汪浵，却寡淡到有些木讷的地步，不知不觉就忽略了。
怪不得一点不适应的表现都没有。听见这位少爷一本正经评价自家姐姐贪玩，派下属学习老外的长处，还真是当家作主的派头。
汪浵果然没有多话，听了梁若谷的嘱咐，正儿八经点头：“嗯，学着点儿。”
下飞机后，迟晏直接转乘花旗国国内航班，四个人变成三个。把他送走，洪鑫垚向方思慎解释：“我让他去找我三姐，给三姐帮一段时间的忙。我三姐那人吧，比较贪玩，没什么长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以迟晏过去主要是把真心堂在这边的分公司正儿八经开起来，也认真学学人家老外的规矩和讲究。”说到这，诡异地笑了笑，贴近耳边，“他是个同，被家里逼婚逼得要跳楼，求了我出来逃婚，顺便找艳遇的。”
梁若谷装作没看见方思慎的大红脸，吃吃笑道：“真上进。信不信金土这丫铁定跟你要学费。”
方思慎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也太过分了，顿时对卫德礼同情万分。对上洪鑫垚乌漆抹黑的脸色，一句话立刻又咽了回去。
谁知汪浵接了句：“拿房费抵。”
洪鑫垚一脸憋闷：“上个星期。说那男的原本图的就是永久居留证，忽然有个女人愿意跟他结婚，立马就跟女人结去了。”
这个闷骚的答复，连方思慎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不由得融洽许多。
方思慎一巴掌拍上他胳膊：“别胡说！”又诧异道，“Daniel不是都准备结婚了，怎么会失恋？什么时候的事？”
洪鑫垚立刻打蛇随棍上：“汪老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都打定主意撇下我撇那么久，就不许我做点啥表达一下担心和关心？”洪鑫垚看他表情始终不太畅快，咬牙道，“洋鬼子那厮又失恋了你知道吗？让他来接机，”恶狠狠指着地面，“除非少爷我横这儿！”
梁若谷掐汪浵一把：“别上当，他可是预定了一年。”
被他这样定定地瞧着，方思慎叹口气，垂下眼睛：“你厉害……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汪浵的面瘫脸竟然漏出一丝笑意：“没关系，只要值这个价。”
“梁子会来接咱们。他那里有现成的地方住，安全可靠。等明天咱们再去学校，洋鬼子会在学校等，已经说好了。”见方思慎脸色不佳，赶忙道，“晚上跟你仔细说，这些天实在太忙了，没来得及一一告诉你。”侧身拿自己当墙挡着旁边的人，捧起脸亲一亲，眼神温柔得简直出水，“听我的，成么？我都安排好了，肯定不会害你。事先没跟你说，是真的没来得及。到处都是变数，不如等敲定了攒一块儿告诉你。”
这下轮到梁若谷脸红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方思慎很厚道地不去看他笑话，问洪鑫垚：“怎么说预定了一年？”
方思慎吃惊地望着他。
洪鑫垚试探道：“你觉着那屋子怎么样？反正他们那么多房间空着浪费……”
谁知洪鑫垚道：“我叫他不要来。”
方思慎立刻摇头：“你知道学校有宿舍。我住宿舍。”
因为这里与大夏时差恰好晚十二个小时，结果下午出发，还是下午到达。方思慎望着窗外阴晦的天色，有些发愁：“不知道Daniel路上好不好走。”卫德礼一早就嚷嚷着要来接机，方思慎也答应了。
“那我时不常过来，总得有地儿住。再说刘哥可没宿舍，我得给他找个地儿住。”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因为睡了一大觉，变得非常轻松。快要抵达的时候，机上广播播报目的城市德尔菲亚正在下雨，洪大少用不太流利的西语跟另外一边坐着的老外就天气话题搭讪上了。不一会儿，空姐送来了极其贴心的纪念品：雨伞。那老外笑着善意提醒：德尔菲亚靠近东海岸，每个月至少有四分之一时间在下雨，这纪念品可要保留好了。
方思慎大惊：“小刘不跟你回去？”
方思慎捏他一把，不再说话。两人这些日子都又忙又累，这会儿踏实下来，借着头等舱舒适的躺椅，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来这边学习。”
洪鑫垚看没人注意，顺势就在手背上亲了亲：“不勉强，真的就是顺便。你这么信不过你男人的本事，可真叫人伤心。”
方思慎这下真的懵了：“他来……学什么？”
转过头，拉起他的手，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慢慢道：“阿尧，你不要勉强。安全重要，健康重要，别的，都不要勉强。尤其不要因为我勉强，我会不安。”
“学西语。我给他报了个两年期的语言课程。他将来要经常跟着跑国外，总不能当哑巴。”
又胡搅蛮缠上了，方思慎只好不提这茬。心想虽说一事二就，但他之前必定没有这个打算，也就说明还不到时候。现在投入这么多时间金钱和人力，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
即使高贵如普瑞斯大学，为了创收，也有一些针对海外学生的，交钱就能进的短期留学班。两年期的语言课程，方思慎一听就明白了，等于留个保镖兼保姆给自己。他知道洪鑫垚身边大概什么情况，当即坚决摇头：“让他跟你回去。学语言，哪里不能学。”
“不说了是公务？你好歹算个股东，我替你挣得再少，也不至于这点钱都花不起。”
洪大少露出可怜神气：“那我都答应他了，你没看他乐得屁颠屁颠儿的，就等着学完了回去光宗耀祖……来都来了，哪能再往回带。我要说话不算数，以后谁还信啊……”
他若坐经济舱，机票是包含在项目经费里的，可以报销，头等舱就得自己全包了。
方思慎不说话，只是摇头。
不由道：“太贵了。又不是老弱病残，真没必要。”
不料汪浵忽然开口：“金土，你带过来的那个人，看起来不错。”
洪大少说了个数。方思慎粗略一算，四个人这一趟，比普通人家全年支出还多。
洪鑫垚道：“原先是我二姐夫手下的，犯了点事，我二姐夫虽然保了他，却没法继续待部队里。我听说后就要过来了。”
小刘跟迟晏是商务舱，洪鑫垚跟方思慎在头等舱。方思慎看着明显宽敞得多的空间和高级得多的设施，悄声问身边人：“多少钱？”
“老杜手下的兵？”
感觉他的手不动了，乖乖让自己抓着，洪鑫垚低头掩饰脸上的笑容。百依百顺两个月，神仙一样的日子固然爽到天上，而今天这番机场告别，把老丈人噎到内伤，才真正出尽胸中一口恶气，怎一个爽字了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得用实际行动告诉泰山大人，想动棒打鸳鸯的歪脑筋，就得有经得起平地大反转的好素质。
“没错，正宗青丘白水野战部队出来的。”洪大少刚得意完，立马警觉地变脸，“要钱有的是，不许抢我的人。”
候机厅里温度不高，洪鑫垚抬眼示意一下，迟晏就从包里拿出件长袖罩衫递给他。洪大少接过来给方思慎搭身上，顺便在衣摆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侧过脑袋在他耳朵边低低说话：“哥，别生气好不好？我一共就腾出一星期，去一天，回一天，中间还剩五天。你知道就这几天工夫，我要多少日子不睡觉才挤得出来？”
梁若谷听得咯咯直笑，汪浵还是那副木头脸：“我跟你换。”
再定不下来，也不至于要拖到上飞机。方思慎看着他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嘴脸，知道是为什么，压在心底的那点惊喜也气没了，撇过脸去不搭理他。想到过去两个月里，因为心中亏欠，只要在一起，必定事事顺着他，什么说不出口的都说了，什么做不出来的都做了，几乎天天筋骨都是酸的，越想越怄，闭了眼睛养神，懒得说话。
“不换！”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因为之前一直定不下来，不好说。”
“两个换一个。我这里的人，你挑两个带回去，随便用。”汪浵难得说这么长一句话。
等在贵宾候机厅里，方思慎才想起来审问详情。心里一面生气，一面高兴，问得便很有些别扭，轻声控诉：“你又这样，有事不提前告诉我。”
洪大少眼珠一转，不屈不挠地拒绝：“不换。”
方思慎这时候明白过来了，离别的感伤被意外惊喜冲淡，情不自禁地高兴，还来不及想别的。冲父亲妹妹等人挥手告别，洪鑫垚护着他往里走，小刘前方开道，迟晏后边跟随，四人一行很快被人流淹没，进了入口，再看不见送行的人。
他当然知道汪太子打的什么主意。汪浵明年就毕业了，他是注定要走仕途，并且注定前程远大的。这也就注定了无法避免前期冗长的基层锻炼阶段，因为他必须有一份无懈可击的履历。晋州这个内陆能源头号重要地区，对于任何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来说，都不可轻忽。带两个人回国，明摆着是借自己的手安插到利源滚滚的乌金矿业中去。
“哥，时间不多了，咱们进去吧。”跟方思慎说完，洪大少又挨个打招呼告别，整个喧宾夺主，搞得大伙儿都是来送他似的。
梁若谷看汪浵脸板得更僵，只好当和事佬：“洪金土你个死抠门的铁公鸡，把你的人带回去，休想搁这儿白吃白住！”
胡以心还要再问，洪鑫垚却回来了。头等舱不用排队，这会儿工夫，已经全部办妥。
洪鑫垚嘿嘿奸笑：“汪老大，我不换。你要肯白给我两个人用，那成。”
想到这，脸色缓了缓：“凑巧碰上了就碰上了吧，有个人同路也好。”
汪浵点头：“成。”
方笃之想起前些日子洪歆尧特地来找自己，抱着一大包自制胶囊，涎皮赖脸：“叔，这些是叫那臭老头给我哥配好的成药，就怕上不了飞机，这方面您比我方便，看办个什么手续带过去。”
梁若谷啐一口：“贪得无厌，迟早撑死你！”
多亏迟主任属于洪大少心腹级别，也曾陪同跑过几次河津本家，听过自家老板这个长命百岁淳朴乡土的小名，赶忙道：“胡小姐，洪少跟方少是兄弟般的交情，这个，义气深厚。”
方思慎既已知道汪浵的身份，自然明白这是做上交易了，再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转念想想，至少洪鑫垚多了两个帮手，并且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应该是可靠的。猜测到这一步，头开始有点儿疼。看看面前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赛一个的城府莫测，算计精深，只有叹气的份儿。
只不过方司长的低气压，对某些人显然无效。胡以心一脸疑惑，开口就问：“哥，金土怎么在这儿？他干什么要跟你一起走？”
梁若谷挪了挪椅子，冲洪鑫垚道：“我跟方老师说说话，你上那边去，聊你们的阴谋诡计。”
方笃之半晌没说话。他知道洪大少爷向来很豁得出去，还是没想到这么能豁得出去，无异于狠狠将了自己一军。心头恨恨，臭小子这是报复我呢。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一声。方司长权威日重，冷脸这一哼，周遭气压瞬间降低。迟主任头上冒汗，心说怪不得洪少要亲自去办登机，把我押这儿替他挡子弹……
先问候几句原方院长现方司长，表示感恩祝贺，紧接着就跟方思慎谈起学业来。他这样善解人意，方思慎非常感激，何况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有共同语言，很快便聊得比那边两人热烈得多。
迟晏弯腰赔笑：“是这样，真心堂预备扩大海外市场，我跟小刘随洪少先行考察考察，这不，正好跟方少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一顿晚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回到住处已是深夜。洪鑫垚从大箱子里掏出一个小箱子，让小刘送去二楼交给主人。回头对方思慎道：“是给汪浵带的东西。后边咱们有咱们的事，他也忙，今儿都说清楚了，省心。”
方笃之斜眼瞅着这位迟主任：“洪歆尧搞的什么鬼？”
方思慎心头闷闷地：“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方家诸人都被他这一出弄得有点儿愣神，不想旁边还有个被忽视的，之前同样跟在洪鑫垚后边，三十多岁，文质彬彬，这时凑上来跟方司长打招呼。除去秋嫂和方思慎，给剩下的人毕恭毕敬撒了一圈名片：“真心堂市场策划部，迟晏，请多指教。”
不由得想象一下如果是自己只身前来，即使有失恋的卫德礼需要安慰，也一定不是眼下这种让人头大的错综复杂夹缠不清局面。说不定，此刻正坐在校园宿舍窗前，对着窗棂上的常春藤抒发思念之情。
“啊……”方思慎还没反应过来，小刘已经搬行李去了。洪鑫垚冲他点下头：“在这等着。”转身往柜台办手续。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机，洪鑫垚道：“我拨了咱爸的号。”方思慎接过来，果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啊，已经排队去了，前边白衬衫那个……”不等他说完，小刘已经认出来了，“穿便衣那个？我去跟那位大哥说，不在这边排，是头等舱。”
之前想打电话，因为那边还是凌晨作罢。被这顿漫长的晚饭一搅和，竟然给忘了。
小刘显然很高兴看见他，咧嘴一笑：“是，我退伍了，现在跟洪少做事。”又问一遍，“行李呢？”
跟父亲说完话，不见洪鑫垚，正欲寻找，听见他的声音：“这边，过来！”
他个子一点也不小，只因为默不作声，被洪鑫垚衬得非常没有存在感，这才被众人发现。方思慎越瞅越眼熟：“你是……小刘？！”
原来在阳台上。说是阳台，实际是延伸出去的一个封闭空间，狭长的窗户又高又窄，果然有碧绿的常春藤缠绕在窗台上。
这时原本跟在洪鑫垚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凑近些，低头招呼：“方少，行李呢？”
中间两扇窗开着。洪鑫垚指着半空：“都说外国的月亮比咱大夏国的圆，我看还不是一样。”
方思慎想都没想，直接从书包里掏出来交给他。
这天是夏历上旬，方思慎望着那缺了一半的月亮，乐了。
口里说着抱歉，一只手已经伸到方思慎面前：“护照。”
一双大手包住了手掌，有人问：“冷不？”
“洪歆尧。”双手递过名片，“现在不熟，以后就熟了。平祥哥是专业人士，未来定要多多仰仗，今天没时间多聊，抱歉。”
摇头：“不冷。”
欧平祥好歹是胡家的女婿，也不算没见过世面，还是被他这股自来熟的亲切与大哥大的派头震住，不由自主伸出手：“你好！初次见面，不知道……”
远处华丽的建筑群在夜色灯光中璀璨如宫殿，近处一座座透着柔和光晕的小房子却又格外温馨。洪鑫垚忽然伸手关了窗，把带着凉意的晚风阻隔在玻璃外。轻轻扳过那张入迷地欣赏夜景的脸，低头吻上他的唇。
洪鑫垚疾步走过来，先跟方笃之打招呼：“叔。”然后转向两位年长女士，“姑姑，秋嫂。”接下来是胡以心：“心姐，好久不见。”眼睛一偏，看见了欧平祥，伸出手，“这位一定是平祥哥，久闻大名，初次见面。”
方思慎一惊，下意识就要偏头去看窗外。脑袋被扣住了无法动弹，听见他低声说：“放心，在这里，不用怕被人看见。”
方思慎拍下书包。机票是洪鑫垚帮着买的，说是有关系。全程电子票证，报护照号即可。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排队，忽然有所感应，抬起眼睛，登时就亮了，果然是他。
莫可名状的心酸，无法言喻的委屈，霎时汹涌澎湃。
转头问儿子：“护照呢？”
洪鑫垚抱着他，一边细细碎碎地亲，一边哀哀戚戚地讨饶：“哥，你别怪我，你别怪我……我想了好久，只有这样，才最有利。跟他们合作，无论如何比别人强。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我真的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
方笃之忽然开口：“人多，早点进去。”一个便衣警卫立即拎起行李排队去了。
感觉他就像要吞下去一样亲着自己，方思慎用仅余的力气抱住他的脖子。
方思慎觉得心头忽快忽慢，手心一阵阵发热。望着逐渐消失在安检入口的人流，回头看看身后送别的亲友，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回响：他为什么还不来？
“我没怪你。”
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开学旺季，人非常多，大厅里拥挤混乱，搅动着惶然不安的离愁别绪，无端端都能叫人把心拎起来。
洪鑫垚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别不高兴。”
在场唯有胡以心两口子不是知情人，念及妹妹的剽悍，方思慎十分鸵鸟地想：反正我看不着，事后解释说明的工作，干脆留给他们去做吧。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可能不太习惯吧。”
这时秋嫂忽然靠近一步，悄声道：“洪少叫你等他来再办登机。”
“我知道，你不高兴。”洪鑫垚抵上他的额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以后，这都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哥，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想不出来……”
方思慎点头：“我一定去看她老人家。”虽然何家一番好意，但普瑞斯提供免费宿舍，他自然住宿舍里。
异乡的灯光，异国的月色，映照在年轻的面庞上，见证着他为他所奋斗的目标，如何翻越千山万水。
何家在何惟斯这一代，共有兄弟姐妹四人。何慎薇自己的父亲何惟道排行第二，已经去世。举家归国的何惟我排行第三。她所说的姑奶奶，是小妹何惟真，嫁给了花旗国当地一个贵族家庭，如今也已是花甲高龄，全家定居在德尔菲亚。
方思慎在这一刹那心痛得无以复加。
何慎薇接着跟方思慎说话：“你姑奶奶一家都住在德尔菲亚市，离普瑞斯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听说了你的事，他们闹着要接机。不过学校既然有安排，还是等你安顿好了再说。他们家房子车子多的是，孩子们都不着家，姑奶奶她老人家很想叫你过去住呢。”
只不过，当第二天中午，趴在床上几番挣扎，终于甩开那双不老实的爪子，自己扶着酸软的腰拖着沉重的腿起身，看见镜子里照出脖颈上一个个红印子，想起怎么会迷了神智昏了头，由着他在阳台上就开始胡来，这心痛便成了深深的懊恼。
“谢谢您。我哥在那边，麻烦您照应了。”
洗脸的时候，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放慢动作，终于发觉问题出在左手无名指，擦过面颊时一道又凉又硬的触感。定睛瞧去，手指上箍着一枚亮晶晶的白金镶钻戒指，懊恼立刻变成大大的震惊。脑中一片空白，顺手捋一把，卡在指节处，根本摘不下来。只好推回去，严丝合缝。
胡以心点头道谢，对这位不算亲戚的亲戚印象大好。花旗国自然是想去看看的，但因为胡家的军方背景，手续上会格外繁琐些。也许有了何家这层关系，以后真可以考虑考虑。
洪鑫垚从身后搂过来，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对着镜子照照：“真好看。比广告上模特的手还好看。”又在耳朵后边亲亲，“别嫌麻烦。老外信这个，那些苍蝇蚊子就不会随便打你主意了。你看我也戴着呢，就是没你戴得好看。”
方笃之板着脸，却没说反对的话。何慎薇十分周到，转头微笑着向胡以心道：“你是致柔的亲妹妹，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叫我一声姑姑。方便的时候，请你们都过去玩一玩。”
厨子准备了午饭，汪浵和梁若谷出门去了，小刘跟汪太子手下几个保镖已经混熟，一早有人陪同去办入学报到手续，就剩下洪方二人。
挨个说了一圈话，何慎薇道：“致柔，按说我应该陪你回去一趟，只是大伯这里离不开人。天气热，老人家经不得折腾，等凉快些，我们就会回去。大伯已经说了，今年都回本家过年，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
洪鑫垚跟卫德礼约的是下午。吃完饭，拿出地图看熟，然后才开车动身，掐着点儿来到普瑞斯大学竖着金色校徽的行政大楼前。雨后碧空如洗，脚下绿草如茵，灰白色的建筑庄重典雅，延伸的台阶和重叠的拱门彰显着这座世界著名高等学府的恢弘深邃。
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不充裕，好在整个事件早在方思慎亲自参与前，就已经启动预备程序，最麻烦的官方对官方部分更不需要他操心动手。方思慎主要忙的，是向卫德礼深入了解交流项目本身，以及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现状，筹备自己过去应该做些什么。
故友重逢，即使卫德礼刚刚经历情变，也兴高采烈，意图照着花旗国的习俗与方思慎来个贴脸熊抱，却被洪鑫垚这肉盾硬插进来，强行握手问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头跟方思慎一个深吻，还不忘举起两人戴着戒指的手，在阳光下晃晃，把普瑞斯大学最年轻的校董，东方研究院最有前途的新生代学者，惊得面无人色。
来给方思慎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父亲方笃之带着第一秘书高诚实，还有两个着便衣的警卫，妹妹胡以心加妹夫欧平祥，姑姑何慎薇以及秋嫂。
方思慎回过神来，前夜那点心痛彻底变成了头痛。
共和六十二年九月初，京师国际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