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墙外,一个西装革履、蓝眼高鼻的大胡子,难掩兴奋地同他面前的年轻女子道:“如果这次的行动顺利,我们将一次性搜集到史上最强的妖精元神。有了这个,我们的研究成果,指日可待。默小姐,这次真要好好感谢你。没有你,我们不可能找到月城的位置。”
华盛顿郊外,一处隐蔽的研究所内,一群身着白色隔离服、肤色各异的人,在各种繁复精密的仪器前穿梭忙碌。
走在研究室外的小路上,灼眼的阳光洒在女人纤细玲珑的身躯上,她的步伐不疾不徐,一身米白色的衣裙,像块万年的冰,拒绝被任何阳光融化。
8
小路的尽头,她站着,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看似正常的建筑物,那帮终日幻想着制造史上最强生化灵能武器的“科学家”们,在里头夜以继日地忙碌,废寝忘食。
不管什么时候,睡眠都很重要。
下个月底,月城里的妖怪就会成为他们研究项目里的一个关键步骤,为灵能武器贡献出它们全部的能量。月城,会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就像百年前那场瘟疫之后的它一样。这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看着靳飞羽的一脸苦笑,枯月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靳飞羽,不光是你,不光是那些珍贵的聚灵星晶,还有她,以及那些低等的妖怪,那些你拼命要保护的一切东西,最后都要被毁掉。
“不及你有趣。”枯月略一转身,半带讥诮地说,“你能让一整座城市的妖怪对你敬爱有加,却被自己的女儿一再雇凶追杀。”
默在心里冷笑。这是你该付出的代价,父亲。
靳飞羽悄无声息落在他身后,笑:“有趣的家伙。”
9
“既然说不出,那就别说了。”枯月纵身一条,从塔顶落到地面。
七月,空中骄阳流火,月城白天的温度高得离谱,夜里却凉得透心。从这周开始,落叶每天都会穿过四条街,跑到那个紧邻着一块废弃工地的小山坡上,小心地轻抚那一丛丛在石头缝里茂密生长的植物,浅紫枝干间,白花如星,淡香袭人,在炎夏散落一地温柔。
“你似乎……并不完整。”靳飞羽摇摇头,“跟我从前见过的夜蝶不太一样。可我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星光槿?”枯月衔着一跟野草,蹲在她身边,看着平淡无奇的小野花。
“我知道你我同属一族。但不知道你是一只雪蝶。”枯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过,同族与否,对我而言毫不重要。”
“嗯!”她高兴地点头,嗅了嗅鼻子,“最多三天,它们就会盛开了。”
“你忘了月城是被我下了结界的么?外人没有我的允许是无法进入的。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走进了月城。除非你的身体,跟我的结界天生相溶。简单说,你该是我的同类。而且你应当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知道这件事吧。”靳飞羽笑望着他,“不过有一点我倒很奇怪。”
“你凭它们的香味来断定开花期?”枯月拨弄着那些小小的,雪白的花蕾,“这花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么?”
枯月沉默片刻,道:“那又怎样?”
落叶仰起脸,感受着落日的余温,说:“别急,等太阳下山之后,你再看它们。”
靳飞羽用一种近乎透视的目光锁定他紫色的眸子,别有深意地说:“蝶妖一组,本分雪蝶夜蝶两派,雪蝶善御救治,血统高贵,历任蝶王都出自雪蝶族,而夜蝶善攻击毁灭,本领过人。故而保护蝶王,捍卫领土是夜蝶们的天职,雪夜双蝶,一文一武,相辅相成。”
“好吧。”枯月平躺到草地上,等黑夜降临。
“我只杀妖,从不救妖。”枯月恢复了常态,淡淡道,“一个杀手,心里只有钱,没有别的。”
“你真像个没事的闲人。”落叶挨着他坐下来,“你的小龙还没有下落吧,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着急找人了?”
“哈哈,你的话越来越多了。”靳飞羽朗声大笑,镜片后的眼睛在夜色下闪着别样的光彩,“换成你,也许会跟我一样的选择。”
“找到一个人,需要缘分。也许老天注定不让小龙回到他妈妈身边吧。”野草在枯月口中转动,说大话不眨眼。
“你喂养了一整座城市。”枯月嘴角一扬,貌似揶揄,“真是一只伟大的雪蝶妖。炼制聚灵星晶是很耗精元的,你居然坚持了这么多年。”
落叶有些沮丧地抱着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喃喃:“妈妈……我已经快不记得母后的样子了……”
“他们当然想回来。”靳飞羽眺望着远处,“只不过,他们再也找不到月城的位置了。我给这座城市布下了防御结界,任何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城市的人,都找不到月城。百年过去,知道这段往事的人,都已作古。月城也渐渐正常化,像一座真正的城市,这些小妖们也很习惯住在人体里的生活,甚至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白天,他们工作,上学,打架,恋爱,晚上,脱离肉身,吞下聚灵星晶,保持元神不散,体力充沛,如此循环,年复一年。”
母后?这丫头管自己的妈妈叫母后?枯月拿下野草,扭头看着她,眼里有明显的疑惑。
“这种‘奇迹’,那些人应该是不会放过的。他们没有回来月城追究复活之谜?”枯月奇怪地问。这么多年来,月城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座很少被提及的边远小城,没有任何值得被谈论的地方。
也许意识自己失言,落叶有些慌乱地直起身子,连声说:“哦,我是说妈妈,我不是说母后……我……”
靳飞羽盖上盒子,点点头:“其实,月城里的妖怪,大多是被他们的种族遗弃的可怜虫,好箱seven,他只是一只断了一足的狼妖,没有办法自由行动,更没办法跟它的同族们一起结群捕猎,所以,注定被鄙视,被遗弃。这些小妖的修为太低,别说修成人形,连阳光都是不敢见的。我收容他们,并将它们带到月城,让它们住进死去居民的身体里,这样,它们不但有了安全的容身之处,还拥有了人的身体,从此可以正大光明在阳光下生活。”他笑笑,“而那些有灭城之意的人类,见到月城里的居民一夜之间死而复活,吓得魂飞魄散,逃之夭夭。”
“行了,连打圆场都不会。”枯月一笑,“月城的秘密,King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你不用这么慌张。我知道你不是人类。虽然都是妖怪,可你跟月城里别的‘居民’不一样。”
“这……”枯月的眼睛有刹那的失神,他死死盯着靳飞羽的桃木盒,“这个粉末……是蝶妖里的统治者,雪蝶一族才能炼制出的,专为妖魔补充精元的聚灵星晶?”
“他都告诉你了?”落叶一瞪眼睛。
靳飞羽的一个举动,让这座死城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气。
“是啊。”枯月直白地说,“也许King也觉得我不是坏人吧,呵呵。”
他们的脚下,突然变成了一片五彩流动的海,里头,分明有小妖怪们高兴的笑声,以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声音,在黑暗里制造着特别的幸福感。
沉默片刻,落叶松了口气,“也好,。我感觉得出来,King不但很照顾你,还很信任你。虽然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可我知道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的确是一只妖怪。”她抿嘴一笑,“还是一只特别没用的妖怪。”
他手臂一扬,那些星尘般闪烁的粉末从他的指间洋洋洒洒地飞落出去,在夜色中变成一层斑斓的雾气,均匀地落在城市里每个角落。那些在黑暗里游走的妖怪们,欣喜而兴奋地享受着这场香气袭人的雾,连各自身上的光晕都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他能感应到各种妖怪身上的妖气,落叶身上的气味,明白地告诉他,她是一只蝴蝶,一只跟他和靳飞羽相同的——蝶妖。
“如果这里被埋掉,是不是很可惜?”他转头朝枯月笑笑,“如果,有另一种方法可以拯救这座城市,我想,我们都是愿意去尝试的,对不对?”
蝴蝶的味道,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只是落叶的味道,跟他所熟知的同类相比,又藏着一丝奇特的异样。
枯月看着他从盒子里抓了一把沙粒般细腻的东西,闪闪烁烁,像密集的荧光,又像碎成粉末的星子,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将它们小心捧在手中,细细观赏。
“你……”他挺身坐起来,仔细打量着身边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丫头,“你是雪蝶王的后裔?”
枯月略一皱眉。靳飞羽打开手里的桃木盒,一股沁人脾肺的清香扑面而来,甘甜中带有一种亲切。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落叶像个旁观者,朝他吐了吐舌头,“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母后把我抱在怀里,用最香甜的蜜糖喂我。母后身上的香气,是任何一种花朵都无法比拟的。”
“月城,早在百年之前,就没有几个活人了。”靳飞羽的衣裳,在风里飘飞,像一对黑色的翅膀,“某个所谓的科研组织,把偏僻落后的月城作为秘密实验基地。他们最后的成果,就是一场严重的人为瘟疫,城里的居民,大多死于非命。当局对外掩盖真相,将月城彻底封锁,并决定,如果在三个月内无法控制这场瘟疫,就将整个月城填埋,不管城内是否还有幸存者。”
“你的母后,是雪蝶一族里最美的人。”枯月望着她,怔忪片刻,揶揄道,:“可是你看看你,好像完全没有继承你母后的优点。”
那是……满城的妖怪。但都是些灵力很低,基本没有杀伤力的低等小妖。
“你也是蝶妖?”落叶先是一愣,继而重重擂了枯月一拳,撅着嘴愤愤道:“我只是懒得打扮!”
俯瞰,整座城池尽收眼底,枯月从零星明灭的灯光里,看见大片漩涡般幽深的黑暗,再细看,黑暗里有许多异常的涌动——一些形状各异。被各种颜色的光芒包裹的玩意儿,像天上的鸟,或者水里的鱼,畅快的游弋。
枯月连声道:“好吧好吧,我姑且相信有一天你会跟你的母后一样美丽……”他顿了顿,突然转了话题,“可据我所知,你的父母是被一只鬼面蛛吃掉的,King救了你,并把你养大。”
簌簌的风声中,靳飞羽跟枯月比肩而立。他们的脚下,是一座用金属肥料以及别的建筑垃圾堆积而成的“高塔”。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还很小。”落叶有点茫然,“听King说,他曾把我寄养在一对人类夫妇那里一段时间。那天不知道怎么的,招来了我们蝶妖的死敌,鬼面蛛。虽然King及时赶来,可还是没能救下他们。”随着回忆的延伸,落叶脸上渐渐浮出一丝难过,“我依稀记得,那对夫妇在那个大怪物杀来的时候,拼命地保护我,一直到最后,他们本来可以扔下我跑掉的。”
“这是整个月城,最高的地方。”
枯月的神情,刹那地僵硬。幸而落叶看不见他此时的异常,很快,他恢复常色,问:“那你还记得你父王跟母后发生了什么事么?”
7
落叶摇头:“我最完整的记忆,从跟随着King浪迹天涯开始,直到在月城安定下来。之前的事,真的不是太记得了。”
两个玻璃杯碰撞在一起 ,叮一声响,久久不散。
“也是。”枯月自嘲般地笑笑,低声自语,“那时候你还太小。何况那样的场面……你不记得更好。”
“呵呵。”靳飞羽优雅地跟他一碰杯,“她是我亲生女儿。”
“你说什么?”落叶凑过来问。
他见过太多爱之深恨之切的女人,靳飞羽这样的男人,生命里出现一个,甚至几个这样的女人,一点也不会奇怪。
“没什么。”他瞬间转移话题,指着那几从星光槿道,“咦,它们发光了呢!”
也行是酒精起了点作用,也行是眼前这个男人太特别,也行是现在所在的环境太适合聊天而不是杀人,枯月竟抛弃了自己一贯遵循的只问“三要素”的原则,破天荒问了一句:“情.杀?”
闻言,落叶得意地一笑,说:“看吧,我说等到太阳下山,你一定能知道星光槿的奇特之处的。它是月城里,我最喜欢的花了。虽然看不见,可我的指尖能从它们的花瓣上按决到……”她把手指温柔地放到尚未开放的白色花蕾上,“嗯,感觉到希望!”
“杀手的直觉都是很准的。”靳飞羽舒饿了口气,“如果她真的生活得好,我也安心了。”
枯月看着这一丛丛在夜色下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花,一朵一朵,若跌下凡间的星光,等待着被人捧在手心,再放进心里。
枯月略一回忆,说:“漂亮的女人,应该属于生活得极好的一群人。虽然我没有看到她整个脸孔。”
“这么多年,其实King过得并不快乐,我都知道。”落叶有些落寞地收回手指,此刻的她,突然不再是那个坐在房顶的疯丫头,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成熟的,心里住着一个男人的女人。
“你的雇主。”
这种突然的转变,只持续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她旋即嘻嘻一笑,说:“所以我才要尽快把生日礼物完成,送给他,他一定会开心的!”
“她?”枯月楞了楞。
“嗯。生日礼物总是会让人开心的。你加油哦!”枯月拍拍她的脑袋。
“谢谢。”靳飞羽又给他倒了杯酒,“她还好么?”
以他的年资,足以当落叶的长辈了吧。枯月苦笑,紫眸似是掀起了深重的狼,陷入了对一场旧事最本能的回忆。
“可以。”他没怎么犹豫。他跟雇主有三个月期限的约定,下个月再动手,这并不违约。
10
枯月的眉头微微一动。下个月二十六号是King的生日,我正在给他准备生日礼物。——白天,落叶幸福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晃动。
掠夺是一种本性,在所有有野心,有贪欲的妖怪,甚至人类的血脉里暗涌不止,只等爆发的一天。
“如果,我希望你能在下个月最末一天再履行职责,你会拒绝么?”靳飞羽很认真地问。
一千年前的夕阳下,昭虹界里的那条蜿蜒千万年的彩影河,被一片赤红遮盖了原本的颜色,巍峨矗立,苍翠终年的山峦,疮痍满目,怪味刺鼻的烟雾,在每一处被强大的攻击毁得体无完肤的土地上肆意横陈。
“等你喝完那杯酒。”枯月老实地回答。靳飞羽的杯子里,还有小半杯红酒。
“跑!快跑!”父亲淌血的脸,被快速逼近的火光与入侵者们的吼叫声湮没。哥哥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拽着枯月,在密林里狂奔。身后,追兵不息。
“你果然与众不同。”靳飞羽摇头一笑,“这次,她是找对人了呢。”他看着枯月,“准备何时动手?”
一直跑到昭虹界里地势最低的知寒谷,哥哥指了指谷底那方深不见底的黑色潭水,用力握住枯月的肩膀:“日落之后,你一旦看到潭水瞬间变成了白色,即刻带着小妹跳进去,憋住气,一直沉到潭水最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人界的秘道,到了人界,你们就安全了!记住,一定要照顾好小妹!”
枯月摇头:“我的职责只是把它带给雇主。它里头有什么,跟我无关。”
“哥哥你呢?”尚是少年的枯月,一把抓住打算回头的哥哥。
“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吗?”靳飞羽轻轻拍了拍盒子。
“我得回去。王城被困,那群龌龊的蜘蛛妖还有他们搬来的人类帮手,一定不会放过王与王后,还有小公主。”哥哥擦去了从额头上滴下的血,看定枯月,“小月,一定记住哥哥的话!我们夜蝶一族,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保卫我们的家,是天职。”
这样的人,理所应当不是那些在他之前到来的“同僚”们能解决掉的。想必他的雇主也是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才肯花大价钱找到他。他的酬金,从来都是普通杀手的百倍之上。这个价码,不是人人都给得起,或者舍得的。
山洞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枯月一手搂着妹妹,一手紧紧抓住暗河里凸出的岩石,双双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暗河离洞口很远,他看不到外头发生了什么,可是激烈的打斗声,却沿着洞里每一个弯道清晰传来。
枯月没说话,转动着空饿了的酒杯,杯子上映出靳飞羽微笑的脸。他看起来不到四十的年纪吧,头发却是少见的银白色,戴着一副款式很好的黑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但是,脸庞的清俊,眉眼的澄朗,他乃不失为一个极具魅力的男人。这种魅力,是一种长年累月的积累,是阅历与沧桑在时间里缓慢过渡的结果,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地附着在他的身上。
妹妹在他怀里不断发抖,她还是个小孩子,连背上的蝶翼都未长完整。枯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跟之前来的那些家伙完全不同。”靳飞羽说。
暗河的河水哗哗流过,洞外的动静渐渐止息。枯月心如乱麻,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抓住岩石的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他让妹妹留在河边,自己蹑手蹑脚跑到了洞口。
从枯月第一次到这间酒吧起,这里播放的音乐,一直是这首歌,从未更改。
在他心目中,父亲与哥哥都是夜蝶里最骁勇善战的武士,这么多年来,他们跟整个夜蝶族一道,保卫着由雪蝶王统领的昭虹界。然而,这一次的入侵者比从前任何一个都强大,那群常年蛰伏在幽暗湿地里的蜘蛛妖们,积蓄了多年的力量,不但全军出动,还跟人界那些心怀叵测的术士们结成联盟,两派合力,誓要攻陷昭虹界。
男人温情的嗓音,一遍又一遍。
虽然枯月还没有资格当一个真正的夜蝶战士,像父兄一样行使夜蝶族的职责,虽然他也清楚这次的战争跟从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可他依然坚信夜蝶们不会输给这些卑劣的入侵者。可是这次,他错了。
She talks to Jesys and I close my eyes.
压制已久的欲望一旦有了爆发的机会,注定会催生出比最凶恶的妖魔更可怕的东西。那些不甘于在自己促狭土地里卑微生活的蜘蛛妖,那些人界里妄图拿到的雪蝶妖刀、征服妖魔界,继而再一统人间的术士们,终于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而这次机会,恰恰是雪蝶王的亲弟弟给予他们的。他一直以一种温文尔雅的状态生活在所有人眼里,所有人只看到他的与世无争,看不到他内心最深处对王位的渴求,对哥哥的嫉妒,以及憎恨。他悄悄解开了雪蝶王布在昭虹界四周的防御结界,为敌人们打开了一扇给蝶族招致灭顶之灾的大门。
As Idrop to my knees by her bed at night.
当然,这一切,都是年少的枯月无法理解的。
She was sent here from heaven,and she's Daddy'slittle girl.
此刻的他,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山洞外,看着地上那道鲜艳的血痕,上头沾染着点点的暗蓝色的光斑。这是夜蝶翅膀上的磷光。
There's two things I know for sure.
地上,到处都是激烈搏斗之后的痕迹,有剑痕,有毒液烧出的大洞,还有残缺不全的符纸。空气里是腥热的味道。
舒缓悠扬的音乐,游离在四周的空气里,还是那首《Butterfly Kisses》——
哥哥留下的血,朝另一个方向延伸。哥哥一定被抓走了,枯月的脑中一片空白。
“谢谢。”枯月一饮而尽,嘴里依然是那股涩涩的味道。
“二哥……”妹妹脸上挂着泪花,从山洞里怯怯探出了脑袋。枯月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只剩一条金色的线,那黑色水潭里,偶尔冒出一串奇怪的水泡。
“枯月,你值得我请你喝酒。”
“回山洞去!”枯月对她吼。
“人淡如菊,这才是形容那些真正的顶级杀手的最佳词语。我乐意陪你演戏到现在,不希望你的身份吓到这里的居民。”暗红的酒精从瓶子里点滴不漏地落进另一个空酒杯,靳飞羽把杯子推到枯月面前,笑道。
“不要!我要找大哥,找爸爸!”妹妹拼命摇头。
枯月的眼神,从头到尾没有变化。
“回去!”他冲过去把她往山洞里推。
“包括,你需要这个。”他从身边的一丛暗影下,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摆在桌子上。深褐色的桃木雕花盒子,氤氲出深刻的古朴,任由顶上缓缓旋转的灯光在它身上投下斑斓的光纹。
“不要!”这小小的人儿,倔强地抠住山洞的边缘,指甲沁出了血,“妈妈睡之前跟我说过,一家人不能分开!”
“你什么都知道?”枯月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坐下,“包括……我是来杀你的?”
枯月一愣。三年前,母亲临终前,的确拉着他们兄妹跟父亲的手,说过这句。他一横心,将妹妹背起来,撇着腿朝血迹指向的方向飞奔。
“我知道,某个晚上你一定会来找我喝酒的。”靳飞羽舒服地坐在酒吧最靠里的位置,朝走来的枯叶举起了酒杯。
一路上,同族们的尸体比比皆是,村落房舍,无一完好,惨景触目惊心。一直追到王城附近的祭台,他被蜘蛛妖们特有的浓重妖臭们熏得睁不开眼睛,在一片嘈杂中,他停下脚步,躲在离祭台不远处的密林里,紧张地窥视。
6
几个穿着奇怪袍子的人类,跟那只带领了无数部下的鬼面蛛王窃窃私语。他们身后高高的祭台前,一张闪着诡异光芒的巨大蛛网,死死网住了好几个抵死挣扎的人。枯月从蛛网里,看到了父亲与哥哥。怀里的妹妹情不自禁想喊,却被他及时捂住了嘴。
深吸了口气,他举步朝Butterfly Kisses走去。
“这些夜蝶战士,充其量是雪蝶王手下的看门狗,没有什么用处。”鬼面蛛王挥动着他丑陋的肢脚,指着网里的俘虏,继而瓮声瓮气地怪笑,“不过,你们的符咒果然厉害,要不是你们协助本王,要打败这群走狗,估计没那么容易。这样吧,他们的精元,就送给各位道长助长功力吧。”话音刚落,鬼面蛛王从口里吐了一根白丝,穿过蛛网,蛇缠到其中一个夜蝶武士身上,一甩头,生生将其从蛛网里拖了出来,扔到那群人面前。
他已经大概知道了,靳飞羽不让他夜里出来的缘由。
只见其中一人从袖口掏出一张黄纸,轻巧地朝那夜蝶身上一扔,只见那魁梧的年轻人痛得闷哼一声,身体便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化作了蝴蝶的原型,继而迅速化作一团黑灰,那人一拂袖,黑灰随风散去,只留一团拇指大小的浑圆光球,从地上缓缓升起,那人张嘴一吸,这光球便乖乖入了他口中。
但是,在枯月眼里,此地已然是一座无声的坟墓。
枯月看得背脊发凉。怀里的妹妹拼命挣扎,唔唔直喊。这是枯月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他们的强大与残暴,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力。
整个月城,似乎都笼罩在无边的死寂之下,此时此地,大街小巷,看不到一个人影,连野猫野狗也不见一只。只有零星的灯光在断断续续地闪烁,似在提醒枯月,这里是一座供人居住的城市。
父亲与哥哥就在眼前,命悬一线。冰凉的汗珠,从枯月额头落下。救人与恐惧,在他不曾经历过任何风浪的心里,撞击起空前的矛盾。
枯月掀起店老板的T恤,在他的胸口,看见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没有血迹,洞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色,以及点点荧光状斑点。他快步出了旅店。
一个,两个,三个,夜蝶武士们在那群所谓道士的手下,渐次化作了灰烬。天边只剩最后一丝微茫。
他把店老板翻过来,看见一张煞白的脸,连嘴唇都是乌紫的。这个胖子的身上,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走!快走!一定照顾好妹妹!母亲,父亲,哥哥的话,在枯月心里交替翻滚。他看了看蛛网里已是奄奄一息的父兄,一咬牙,抱起妹妹转头就跑。
枯月上前,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没有跳动。
妹妹在他怀里拼命踢腿,他不管,只顾往知寒谷飞跑。他不能去想别的,也没有勇气去想别的,他现在只想快点逃离,快点去人界。也许,刚才选择追回来,就是个错误……突然,他的手掌一阵剧痛,他本能地一松手,手掌上,是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印。怀里的妹妹,用超出她年龄的速度回头狂奔,没跑几步,只听呼呼两声,这傻丫头竟然强行打开了尚未成长完全的蝶翼,快速朝祭台方向飞去。
白天,这胖子连打个盹儿都鼾声如雷,此刻却安静得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肥胖的身躯就像一滩烂泥,一动不动。
他看到年幼的妹妹,用瘦弱的身躯狠狠撞向看守在蛛网两侧的蜘蛛妖,从她翅膀上落下的磷光,纷纷扬扬,美丽异常。他也看到鬼面蛛王毫不犹豫地用口里的白丝,穿透了妹妹的心口。他更加看到蛛网里的父亲跟哥哥痛苦到几乎扭曲的面孔,听到他们背恸至死的喊叫。而那些人类,只是一个轻蔑的笑,用以张符纸,终结了一切声音。
这个破落的两层小旅店,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的租客。他轻轻下了楼,发现总是警惕打量他的旅店老板,那个秃头的胖子,此时脸朝下趴在柜台上。一堆散乱的报纸上,扔着一大包还没有吃完的薯片,一旁的电视机还没有关,翻着没有信号的雪花。
枯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知寒谷的,直到他看到那一片在夜色中变作月白色的潭水,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捂着耳朵,力道大得几乎要挤碎自己的头颅。
他出了房门,透过走廊上的窗户,他看见一片星月皆无的茫茫夜色。现在是凌晨三点。
他大口喘着气,朝前一看,却见潭边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手里紧紧牵着一个小女孩。空气里飘荡的气味告诉他,那是他的同族。不等他开口说话,那男人已经拽着小女孩跃入潭水之中。枯月连他们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只看到那男人一头银白如月光的头发。
关了电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到床上睡大觉。
身后又有了危险的动静,潭水的边缘也开始恢复成黑色,枯月捏着鼻子,噗通一声跳入了潭中。迷乱的气泡与水声,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但是这一次的“生意”,隐隐让他有了某种不安。
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雪蝶王族,夜蝶武士,曾经美丽宁静的昭虹界,他的亲人,他的家园,从这一刻起,与他彻底隔绝。
这在他以往的“工作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作为身价最高的赏金杀手,他历来以快、准、狠闻名,收拾妥当一只妖怪,不论大小,不会超过七十二小时。他习惯,或者说已经麻木与这种“利落”。
他在水里,不断下沉,下沉……
他的EMAIL内容都很简单,而且一连数天,都是同一句话。
11
“今天,无获。”
“爸爸!”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还有自己缩小的身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5
王城的秘道里,她的父亲紧紧抱着怀里那个黑发雪衣的小女孩,而她,在吞下父亲给她的一个药丸之后,竟变成了这副模样,变得跟他怀里的小女孩,雪蝶王的女儿,一模一样。
“我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点点头。
秘道外,蜘蛛妖们的嚎叫越发响亮,厚厚的石门被强大的力量撞击得摇摇欲坠,随时会被攻破。
“得了吧,连月城里最小的蚂蚁窝在哪里我都能找到,哪用得着你!好好呆着吧。”她朝他扮鬼脸,继而叮嘱,“还有,一定要记住King说的,晚上绝对不要出门!你并不属于这里。”她皱了皱眉,“然后,给你自己一个期限吧,如果在星光槿开花前,你还没有找到你的小龙,就离开!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雪蝶王的女儿就躲在里头!”
“等等。”枯月拉住她,“你去看馒头?我送你过去吧。”
“快!一定要抓住她!”
枯月一愣。“我是有眼睛的,只不过长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啊,我得走了,馒头生病了,我得去瞧瞧。”
轰轰的撞门声中,簌簌的尘土从顶上落下,在秘道里起了一场呛人的浓雾。父亲走到她面前,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了一句:“就当没有我这个爸爸吧。”
落叶撇撇嘴,放下已经空了的杯子,说:“坏人不会有出手救我的念头,在我从屋顶跌下来的时候。”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从一出世就伴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这个总是喜欢哼着歌把幼年的她举起来转圈圈的男人,这个恨不得把整个春天都抱来给她当礼物的男人。
“万一我是坏人呢?”他突然很认真地问。
这一瞬间,她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
他早已习惯于从任何对手的眼睛里捕捉他想要的讯息,但是落叶,他无法从那双始终如一,想潭水般风平浪静的眼里找出任何蛛丝马迹。通常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两种人身上——一种城府万丈,一种净如白纸。
父亲带着另外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走到秘道一侧的墙边,一掀机关,一道小门打开,露出不大的空间,里头放着食物与清水。他抱着别人的女儿走了进去,毫不犹豫地按动了里头的开关。
落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果汁,边嚼着里头的椰果边大大咧咧地说:“反正,你又不是坏人。”
暗门徐徐关上,她从最后的缝隙里,隐隐看到门后的父亲闭上了眼,转头不再看她。她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遗弃在即将到来的一场灭顶之灾面前。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只是干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你看Seven他们,至今都还拿我当贼看。”
她在敌人们兴奋的吼叫声里,被架出了秘道。“大王已经抓住了雪蝶王跟王后,就差这丫头就一家团聚了!”
她兴奋而幸福的表情,让枯月错觉,以为太阳延迟了落下地平线的时间。
“听说只要把他们一家人的精元聚集在一起,就能炼出宝贝!”
“下个月二十六号是King的生日,我正在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安静下来的落叶。对他小声说,“等到星光槿开花,就可以完成了!”
“什么宝贝啊?”
“一言九鼎!”他举手投降,看着这个鲜活得像只兔子的小丫头,枯月很难相信她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倒是这一股闹腾的疯劲,让他想起了一故友,那只树妖,也像兔子一样跳跃。
“我怎么知道!总之把这丫头交给大王,咱们就算立了大功啦!”
“那还差不多。”落叶放了心,喘了口气做回原位,还没坐定,又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领说,“你一定要保密!”
被蜘蛛丝捆得结结实实的她闭紧眼,咬紧牙,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哭,大不了就是一死。
“行行,我保密,绝对保密!”枯月信誓旦旦,“如果我对别人说,我让你的果汁呛死!”
可是,她终究活了下来。是她身为蝶族女祭司的母亲,以精元与全身血液为代价,使出血遁之咒,将这一群死敌困与咒法所成的幻境中不得动弹。
“嘘嘘!”落叶脸上的红晕瞬间扩大到耳根子,整张小脸像熟透的番茄,她慌张地去捂枯月的嘴,差点打翻她的果汁杯。
虽然这个以形神俱灭换来的咒法,对于那群强悍的敌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就是这短短数分钟的混乱,让她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咦?”枯月故作惊讶,“难道你暗恋King?”
照着母亲临终前所说,她躲到了知寒谷,等到那一潭黑水变成白色之后,从那里逃往了人间。
“阳光,房子,树木花朵,我都能看见。”她指着自己的脑袋,“都在这里。”她顿了顿,两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还有……King的模样,我也能看见。”
那一潭水,冰一般刺骨。可是,再冰冷,也不及她父亲看她的眼神。她至今也无法忘记母亲临死前的惨状,她眼看着她原本美丽的身体像秋天的落叶一般萎缩,枯竭,在空气中裂成无数碎片。
“你能看风景?”他很奇。
她更加忘不了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不要恨你爸爸!
落叶哈哈一笑,说:“每个有太阳的天气里,我都会坐在屋顶上看风景晒太阳,那天你在下头突然一问,我顺口就答你了。”
可以不恨吗?可以吗?
“除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这里到处都挺好的,人也很好。”枯月朝前坐了坐,仔细看着她的脸,问,“不过我很好奇,初见你的那天,你说你在晒太阳?"
他保护着别人的女儿,却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去送死,还因此间接害死了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到月城来。如果我是你,会尽早离开。”她咬住吸管,用力喝了一口,“你不属于这里。”
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
靳飞羽是整个月城的老大,这个地方所有的居民,都以他马首是瞻。就枯月这段时间的观察,他们对靳>飞羽的服从,并非来自畏惧,而是一种真正的敬畏,他们尊重这个男人,心甘情愿以他的命令为生活的指向。当然,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并不是一个杀手应该去探究的。他要做的,只是在找到雇主要的桃木盒子之后,杀掉飞羽。
默在一场梦魇里挣扎,这么多年来,她总做同一个梦——灼人的火光里,她跟母亲被死死困住,而几步之遥的父亲,却在火光之外冷冷注视着她们母子,对她们伸出的双手视若无睹,眼见着他们化成灰烬……
落叶是靳飞羽的女儿,却没有血缘关系。当年,他从一只鬼面蛛口里,救下了还是幼年的落叶,她的父母,都成了那只老妖怪的口中餐。她的眼睛,因为沾到了那妖怪喷出的毒液,再也看不到东西。也因为救了她,靳飞羽差点没了一条手臂。至今,他的右臂上还留着一块很大的伤疤。
“爸爸!救我!”她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湿了额头。
“暂时没有。”枯月摇头,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窗外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她玻璃般透明的肌肤上,吹弹可破。
她下了床,赤脚跑到了酒柜前,抓起一瓶红酒,直接往口里灌。醇厚的液体滑进身体,她渐渐平静。
“没有收获?”落叶走到他对面,手里端着一杯果汁,坐了下来。
一千年真的很漫长,他只是一只雪蝶,像她的父亲一样,没有任何攻击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一千年里四处追寻她父亲的下落,然后借用一切她能借用的力量,要这个男人为当年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天下午,他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走进Butterfly Kisses,照例选了靠窗的位置,要了杯红酒坐下来。
可是,她总是失败。她太会掩藏行踪,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失去他的下落,继而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四处漂泊的他,以及他的“女儿”,还有那些被他那可笑的慈悲心保护着的没用的妖怪们。而且,她找来的杀手们,没有一个达成了她的心愿。不是失手,就是半路放弃。
做戏也要有专业精神,包括之前隐藏杀手的“职业素质”,任Seven从背后偷袭自己一棍子,顺便晕倒一次。
她已经没有耐心再耗费下去,她要一个可以终结一切的方法。虽然她最终找到了枯月,但,他只能为她完成一半心愿。
在这里安顿下了之后,一连数天,枯月每个早晨都会准时出门,在各条大街小巷游荡,面露急色,拿这那张旧照片问东问西。
她要毁掉的,不仅仅是那个当初放弃她的男人,而是整个月城。她知道,那是他的心血,是他为那些妖怪们辛苦构建出的家。家……每每想到这个字她便会冷笑,你为那些小妖们建立一个家,却一手毁了自己真正的家。
这真是一个小心的下属,枯月虽然不喜欢Seven,但称赞他的工作态度。
然而,当这群以“为人类科学进步做贡献”为目的的“科学家”们出现时,默笑了,她知道,她等候的,真正的机会终于到了。人类的贪欲,是史上最强悍的武器,摧毁性的。
关了电脑,他舒服地倒在还算松软的床上,那个叫Seven的家伙把他安排在Butterfly Kisses斜对面的小旅店里,临走的时候,他分明看到Seven跟旅店老板耳语了几句,那老板警觉地看里枯月几眼,暗暗点了点头。
三天,还有三天,一切就圆满了。默一仰头,将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末了,她舔了舔嘴角,却意外尝到了一丝咸咸的味道。
枯月在EMAIL里写下这句话,发送。这是他跟雇主的约定,行动的每一步,都要知会对方。
12
“人已获,盒待寻。”
靳飞羽坐在Butterfly kisses后面的院子里,专心致志地举着小铁锤,对一堆木料敲敲打打,溅开的木屑里,露出一把半人高的木制蝴蝶状摇椅,还未完工,每道工序都精细得让人惊奇。阳光穿过碧绿的树叶,在他周围洒下班驳摇动的图案,围绕出一片恬淡的宁静。酒吧外的喧闹人声,完全被隔离在了最遥远的地方。
4
“刷上漆,这把摇椅就算大功告成了。”靳飞羽放下工具,吹开沾在摇椅扶手上的木屑,满意地轻轻摇动,“你知道我做它做了多久?”
“幸会。”枯月朝靳飞羽伸出手,粲然一笑。
他抬起头,问坐在对面的枯月。枯月放下手里的书本,半眯着眼,摇头。
“靳飞羽。不过大家都叫我King,比较简单。”他朝枯月笑笑,晃了晃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千年。”靳飞羽转身提了一桶油漆,细细地往摇椅上刷去,“我答应过默,要亲手做一把蝴蝶形状的摇椅给她当礼物。可是这礼物,我居然准备了一千年。很好笑吧。”
“枯月。”他喝了一小口,涩涩的感觉在舌尖流动,“你呢?任何称呼?”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依然放弃你的女儿?”枯月缓缓问道,“说到底,你不过是雪蝶王手下的药师,有必要这么‘伟大’?”
“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中年男子从吧台里拿了一支喝了一半的红酒出来,给自己和枯月分别倒了一杯,“不过,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否则我可能无法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对了,你叫什么?”
“王与王后,待我不薄。”靳飞羽微笑着,“何况,那时候的王已经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雪蝶王,只是一个已经没有机会保护女儿的父亲罢了。”
“是。”红头巾不太情愿地点点头,跛着脚走了出去。
“你救了别人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却穷尽近千年时间要取你的性命。而你现在还有心情在这里做木工。”枯月歪着脑袋,不无讥讽地说,“你的心理不是一般的强大。”
“这样啊……”中年男子略一沉思,朝红头巾道,“Seven,你给他安排个住处,再找些人帮他找找看。
“我很开心她来杀我。”靳飞羽手里的刷子在细腻地运动着,“知道她还活着,比什么都让我欣慰。当年那些龌龊的入侵者,大概到死都没有想到,王与王后在最后关头开启封印在王宫底下的铩天绝炎咒,将整个昭虹界化作炎炎炼狱,夜蝶们的翅膀在火焰里重生,将所有敌人,以及我们整个家园,在虚空中化为乌有。”他停住了,叹了口气。
“我只有这个了。”枯月收起照片,“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他妈妈在等他回去,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枯月自嘲地笑笑:“我倒是没想到,当年在知寒谷潭边见到的背影就是你。更没想到,千年之后,我居然受雇于人,要干掉你这个曾在蝶族有身份有地位,平日连面都见不到的雪蝶药师。”
一众人凑上来一看,红头巾直摇头:“切,光凭这个照片有屁用啊,鬼知道他现在长大成什么样。”
“命运就是这么有趣。”靳飞羽蘸了另一种颜色的漆,继续他的工作,“我已经炼制了足够大家使用的聚灵星晶,而月城的各个方面也日趋稳定,落叶也长大成人。这么多年我不跟默正面交锋,不外为了专心完成这些真正的‘工作’。现在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
“有。”枯月从钱夹里取出一张残缺不全的照片,照片里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左边那个就是阿龙。”
枯月望着一身轻松的他,皱眉道:“你打算……”
“有他的照片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枯月又看到了她,那个屋顶上的女孩,她摘了帽子,长长的头发直直顺顺地披在肩后,终于不会让人误会她的性别了。
“我的工作完成之后,你就可以开始你的工作了。”靳飞羽冲他一笑,“你可以拿我的尸体去跟雇主交差。”他顿了顿,“不过,不劳你亲自动手。”
枯月苦笑:“我知道。没事,我会挨家挨户去找的。只要你们别把我当成不良市民,随时打我一棍什么的。”
“什么意思?”他着实看不透这个男人。
“你知道整个月城里有多少个叫阿龙的小子么?”红头巾抢过了话头,皱着眉大声说。
“我知道默这次都干了些什么。我身边的下属也知道,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向月城下了‘死亡通知’,后天,她会让月城城毁人亡。呵呵,这一点,她倒也算光明磊落。”靳飞羽的神情渐露严肃,“如无意外,后天会有大批人类,带着他们最先进的武器,汇集到月城外头,默会替他们破除我下的结界,替他们打开进入月城的通道。我要保证月城的安全。”
“阿龙。”枯月叹口气,“我儿时玩伴,后来失去了联络,我费了不少心思才知道,他来了月城,就在SWORD区。所以我专程来找他。”
“你想……”枯月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用雪蝶的大幻禁咒?”
“他叫什么?”中年男人问。
“知识面很宽泛嘛。”靳飞羽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只要让那些家伙,包括默在内,永远把整个月城看成一块空地,或者一片湖水一座山脊,那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谢谢。”枯月揉了揉脑袋,从他手里接过背包,“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晕我,不过我真的是来找我朋友的。”
“制造这场永远的幻觉,需要你拿命去换。”枯月冷冷地提醒。
地下室上头,正是那家Butterfly Kisses,透过窗户,只看到外头已露晨曦,无法估算此刻时间。还有几桌零零散散的客人,在酒精的催化下或调笑或低语,一首跟这家酒吧同名的歌曲《Butterfly Kisses》,轻柔盘旋于室内。
“这场交换是我赚了。”靳飞羽低下头,仔细地给摇椅上色,“不过,替我保密。我对外宣称的版本是,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将各自的念力集中到结界之上,任何入侵者都无法攻破月城。”
“不好意思,一场误会。”中年男子叫人拿来了枯月的背包,交还给他,“你可以走了。”
枯月站起身,离开前,他头也不回地说:“也好。我倒落个轻松。后天,我会给你收尸的。”
几个人慌了手脚,红头巾忙道:“不不,King,我们马上放人。”枯月揉了揉发麻的手脚,从地上站起来,被他们带离了地下室。
“谢了。”枯月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歌声,是那首熟悉的《Butterfly Kisses》……
“放了他。”中年男人又重复了一次,“是不是我的命令不管用了?”
13
“那倒没有。”红头巾嘀咕,“可是,始终不太放心呢……”
“枯月枯月!”落叶从旅馆一侧突然冒出来,兴奋地挽住了枯月的胳膊,眼睛上那层灰翳似乎都比平常淡去了些,“我给King的生日礼物做好了呢!便宜你,先给你看看?”
“没有谁会派一个随随便便就被打晕的人来当间谍。”中年男人淡淡说,“你们从他身上搜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了么?”
在那片长着星光槿的山坡上,枯月愣愣地盯着落叶递给他的礼物——一张空白的画纸。
那几个年轻的男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裹着红色头巾,瘸着左腿的高个子对中年男人道:“这样可以吗?我们并没有确定这家伙的身份,离最后期限不到两个月了,万一他是那边派来的人,随便一个闪失就可能让我们……”
“这就是你给King的生日礼物?”枯月吧画纸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看出个名堂。
“放了他。”阴暗冰冷的地下室里,浮动着浅淡奇异的气味,幽暗的灯光在顶上晃动。藏在摇摆的光影中,隐隐约约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枯月,对身边的人下了命令。
“是啊。”落叶狠得意,小心摸索着画纸,“这幅画,我给它起名叫‘昼夜’,嘿嘿,名字很有诗意吧。”
3
枯月有点哭笑不得,说:“可这明明就是一张白纸啊。”
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狠狠撞在枯月的后脑上,在数个纷乱晃动的人影中,他应声倒在了地上。
“才不是呢!”落叶急了,“你把脸靠上去!画纸的左边!”
她把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了些,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眸子准确地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在接下来的某个瞬间,她长密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枯月撇撇嘴,把脸靠到画纸上。当皮肤与纸面接触的刹那,他微微眯起眼忽然睁大。暖的?!这幅画的左边居然是暖的!并非那种夏天本来就有的微热,而是以种奇特的,有生命般的热量,仿佛画纸下,藏了一个太阳。
“这位小姐,我来这里只为探望一个老朋友,没有任何恶意。”她的样子让枯月想笑,“我找你也不过是想问问路而已。”
“我花了狠多天搜集月城的日光,每个早晨和傍晚,我把不同形态的太阳的温暖都搜集起来。”落叶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只补过我太笨,还不太会使用封印,费了好多 力气才把这种温暖封印到画纸上,这是真正的,太阳的热度呢!”
“你是怎么进入月城的?”她在后退的步伐中,双手开始寻找一些可以当武器的工具,最后从酒吧外的垃圾桶旁,捡起了一把铲垃圾的铁铲,紧紧握住。看那架势,她随时还有可能高喊抓色狼之类的狠话。
枯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这个小丫头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的那个玻璃瓶。他指着画纸的右半边,“那另一半为什么是凉的?”
“没有了视觉,所以你的嗅觉这么灵?”他笑笑,嗅了嗅自己的胳膊,除了那一股淡淡的天生的香气,再无其他。
“笨蛋。”落叶嘻嘻一笑,“都说了是昼夜,那边是阳光,这边当然就是月光啦!你得等到天黑再来看!”她望望天,摸摸自己的脸,“嗯,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身上没有这里的居民的味道。”她又退开一步。
随着夜色的日渐浓重,枯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片莹白闪烁,如水流动的温柔光华。
“是啊。我是从外面来的。”枯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我有口音?”;
画纸的右边,有一轮不知用什么颜料画成的弯月,被一片细碎的星辰包围。
“好像是。”她点点头,旋即警觉地退开一步,“你是从外面来的?”
“是星光槿的花汁。”落叶的眼睛笑意满满,“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一定非常漂亮。”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么?”他收回手,问。
捧着这幅画,枯月开始猜测,到底需要怎样一种感情与心思,才会令到这个丫头把太阳和星月“放”到画里,当成礼物给靳飞羽。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她的视线,永远停在某个想象中的方向。
“我知道他一直在想念一个人。”落叶坐下来,“那次他喝醉了,他靠在我怀里,说他弄丢了一个世界。”
天边的余光和酒吧门口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她脸上。枯月才发现,她有一双极美的大眼睛,只是,那对本该媲美星辰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晦暗的灰翳。
“所以,你送他一个昼夜交替,日暖月华的世界。”枯月挨着她坐下来,第一次用很正经的口气与她对话。
“是的。”她转过头,准确地看向他的方向。
“对啊。”落叶用力点头,“King为我做了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整个月城,如果没有他,这里的妖怪们可能早就成为丹炉里的药材,或者更凄惨的下场。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她的大眼睛里,有光闪动,“我能做的,就是快乐地活着。然后,尽量把我的快乐送给他。”
他左右看看,走上前盯着她,问:“请问这里是SWORD区吧?”
枯月沉默片刻,把画纸小心卷好,还给落叶。
枯月打量着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以及裤脚已经磨出了毛边的牛仔裤的女孩,一顶已经破了个洞的棒球帽扣在她头上,十六七岁的年纪,除了白皙细致的皮肤跟娇小的身材,她完全不像个女的。
“他会喜欢的。”他喃喃说。
“落叶姐我下次不敢啦!”那小胖子举着弹弓,朝这边扮了个鬼脸,跟身边几个嘻嘻笑的小同伴一溜烟跑了。
14
“死馒头你又乱玩弹弓!看我下次不揍死你!”安全落地的人,对躲在巷子那边的一个胖得像馒头的小男孩大吼,边吼边把紧紧握在手里的一个闪烁着奇特光芒的玻璃瓶小心放进挎包里。
夜,四下倶寂。
在枯月准备出手救下这个倒霉鬼的时候,这家伙却在离地不到一米的地方,漂浮起来,手臂平展着,像一对翅膀,然后缓缓落到了地上。
枯月坐在房间的窗台上,敲着键盘。“交易终止。酬金奉还。”他点下发送。
这时,空气中嗖一声擦过道疾流,一块石子从酒吧斜对面的巷子里飞出,恶作剧般击中了那人的屁股。只听一声尖叫,那人乱晃几下,竟从屋顶上坠了下来。
“理由?”对方很快回复。
远处,传来几声笨重而悠长的钟声。一听到钟声,屋顶上的人挪了挪身子,像是打算下来。
“我爱上了这里的一个酒吧。”
“不热!”那人很兴奋地回答。
“有何特别?”
“你不热么?”他对于喜欢在盛夏的屋顶,对着这样的景色晒太阳的人产生了兴趣。
“酒吧的老板,永远只在吧里放一首歌——《Butterfly Kisses》,那是一首父亲专门写给女儿的歌。”
属于月城的每一部分,都陈旧得像被时间抛弃的老照片。
“杀手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艺术细胞,更加不需要感情,你犯了大忌。”
他顺着屋顶上的人所眺望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夹杂在大小工厂之间,朝空中吐着黑气的烟囱,还有一些在暮色中闪烁不止的,残缺不全的霓虹灯光。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华丽的鳞次栉比,也没有弥漫着香水味道的干净而奢华的夜晚,所有的建筑都很陈旧,包括来往的车辆,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
“但你需要。蝴蝶摇椅完成了,连颜色都上好了,很漂亮。他说,花了一千年的时间。”
每到一个城市,他要找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酒吧,他需要轻松,哪怕是人造的,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
至此之后,对方再没有任何回复。关上电脑,枯月静静躺在床上。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夏天,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天边的霞光只剩一条细细的线。月城实在太偏僻了,偏僻到跟他上一个居住的城市产生了时差。
昭虹界里德生活,他的家,父母,哥哥,妹妹,所有他一直在强制忘记的场景,渐次清晰。如果当年,他选择回头而不是逃跑……会怎样?
那人高声回答:“晒太阳!”
他在人间苦苦修行,换了一身高深本领,他诛杀妖魔,狠绝无匹。那些丑陋凶恶的妖怪,每一只都让他想起那些将父兄与妹妹化为灰烬的敌人。可是,杀了那么多,他还是无法快乐。父亲和哥哥,以及所有与昭虹界共存亡的所有同族,他们才是为了保护家园与亲人而生的,真正的夜蝶武士。而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可耻的逃兵。
“你坐那么高干什么?”枯月站在这家名叫Butterfly Kisses的酒吧前,仰头看着坐在酒吧屋顶的人。
他在全世界买下了无数房子,只是想找回一个家。但,房子只是房子,再多,也不是家。
2
想起靳飞羽,想起落叶,枯月情不自禁地开始哼起那首听了上百遍地《Butterfly Kisses》。
只有在睡梦里,他才是真正安全并幸福的。
他开始庆幸自己来到了月城。或许,他可以为这个地方,以及某些人,做些什么。以一种真正正确的方式。有些遗憾,对他而言已经永不可弥补,但对别人,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去做?
月城,那个遥远的边陲小城,离他现在的居住的城市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在去那之前,他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觉。
凌晨,天微明。枯月悄然离开月城,他要去取回寄存在别处的一件东西,一件曾被他视为耻辱,无力背负的东西。
枯月合上书,离开酒吧。
15
他点点头,听着她的高跟鞋踩过地面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坐过的位置,留下一缕淡淡的,特别的味道,缠绕在空气里,落进晶亮的酒杯里。
月城外的沙土,滚滚而起。
女人笑笑,摸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好吧,这杯酒我请你。等你的好消息。”
云层厚重的天空下,数十架形状奇怪、装备先进,类似战斗机的飞行器在嚣张盘旋。
“我会按时交货。”他也不看她,在手指间翻动的书页哗哗作响。
默站在宽大的机舱中,俯瞰着脚下这个像老照片一样的城市,面无表情。
“呵呵。”女人啜了一口杯里的lafite,“你为什么要当杀手?”
“默小姐,该你替我们解开这里的防御结界了吧?”实验室里的大胡子男人,脱去了西装,穿了一身墨绿色军装,难掩兴奋地催促。
“雇佣我去杀它们的时候,你们会不会难过?”他反问。
默不说话,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杀那些妖怪的时候,你会不会难过?”女人微微抬起头,露出纤细秀挺翘的鼻子,以及嘴角深邃的笑容。
“我们可是有协议的!你现在该不是反悔了吧?”大胡子变了脸色,“默小姐,如果是这样,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枯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草草写下了这几句。
“闭嘴。”默冷冷道,“我自有分寸,不用你来对我说教。”
PS:解决目标人物前,取得其手中桃木雕花盒,需完好无损。(费用另计。)
黝黑的机群,无声无息停靠在云朵下,像张开翅膀,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秃鹫。
人物:靳飞羽
月城里,一片寂静。靳飞羽跟落叶,紧靠在Butterfly Kisses里的沙发上,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时间:三个月内。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那张空空的,但却包含了一整个世界的画纸。音箱里,依然是那个温柔的男声,一遍又一遍唱着《Butterfly Kisses》。
地点:月城,SWORD区。
枯月睡过的床上,空无一人,窗台上,挨个摆着几个打开了盖子的蓝色小瓶。瓶子里,曾经装着最有效的妖怪催眠雾。他释放的剂量,足以让整个月城昏睡到今天日落……
“在拿到那个盒子之后,杀了他。”黑绒宽边帽下,只露出女人半张脸孔,那张好看的嘴唇,涂着艳丽的口红,把一整袋钻石推到他面前,“这是一半报酬。”
睡一觉吧,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年,死在他手里的妖怪不计其数,换来的报酬也不计其数,大多数都被他花掉了,在世界各地买房子,公寓,别墅,普通民宅,就像孩子买糖果一样。只不过,他从不去住这些房子,只是任它们摆在那里,在岁月里积攒灰尘。
尾声
当那个女人找到他时,他照例只问了三个问题:“时间?地点?人物?”在枯月看来,当杀手跟写作文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只有这三个要素,别的,他不关心。
我站在月城外的山丘上,眺望那座被结界完美保护着的妖怪之城。城外,乱七八糟横躺着数十架非法潜入的妖异飞行器。
他总是选择靠窗的位置,把窗帘拉上一半,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却不会触及自己。窝在松软的沙发里,他举着书本,半眯着细长的、有一对紫色眸子的眼睛,深粟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额际,跟诸多享受闲暇时光的普通人没有区别。越是顶级的赏金杀手,日常生活越简单。
警察,军队,科研人员,分布四周,所有人如临大敌。他们不明白这些飞行器是如何避开敏锐的雷达,悄然潜入此地的。非法入侵,实在是一件危险至极的大事。
要找到枯月并不太难。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酒吧里。他点上一杯酒,却从来不喝,懒懒从午后坐到日暮,并在这段时间里阅读完毕一本书。有时是本时尚杂志,有时是Lorca的诗集,有时只是一本无聊的小说或者漫画。
不过,在不受妖气误导的雷达发明出来之前,他们恐怕还要遇到多次雷同的事故。
1
我隐去身形,朝前走。
她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
死乞白赖跟来的胖子跟瘦子,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我再看到今早的一条新闻之后,便毫不犹豫地驾云千里,来到这座边缘之中,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城市。
站在大门口,她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总是神采飞扬的眉梢渐渐染上一层隐忧——我一定会同你大醉一场 ,就像许多个从前的日子一样。只要你明天,平安出现在我面前。
事实上,我一直在等枯月回来,那一壶酒,我一直给他留着。可是,当他来找我取回他的翅膀时,我就隐隐知道,我俩把酒言欢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了。
“这得看你给我多少金条再说。”她冲他吐舌头。
五百年前,在我们成了朋友之后,他脱去了自己的翅膀,交给我保管。他说,他不配当一只夜蝶。所以,他不需要翅膀。夜蝶天生的攻击力,都在那对翅膀上。我只望他平安而来,与我醉一场朝夕。
离开时,他回头:“如果明天我来找你,我们大醉一场?”
今天清晨,我习惯性地边吃早餐边看报纸,一条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边陲小城惊现不明飞行物,荒凉之地一夜之间突见大量蝴蝶,实属罕见。日前已有相关人员陆续赶往该城。生物学家及气象专家称,不排除气候变异引发蝴蝶迁移的可能。
她没回话,看着他深吸了口气,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良久没有松开。
放下报纸,我当即赶去了月城。看着那些在飞行器附近翩翩起舞的墨绿色蝴蝶,我心中的猜测,得到了现实的印证。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笑了。
那些墨绿色的,并不是真正的蝴蝶,从它们的气味里,我分明嗅到了人类的味道,它们,是被某种力量变成了蝴蝶的人类。
“我只问你打算给我多少保管费。”她一挑眉。
我来到机舱钱,往里看,一个人都没有。而新闻里也说,从发现飞行器时,里头就空无一人。嗅了嗅残留在机舱里的味道,人类的味道,跟外头那些胡乱飞舞的蝴蝶所散发出的,一模一样。
昨天,他坐在她的“不停”里,平静地喝着她给他沏的那杯很苦很苦的茶,说:“你都不问我来取回那 东西的缘由吗?”
在月城外驻足片刻,我终是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回去的路上,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祈祷。从这天起,我再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枯月的消息。
几百年时光,时而慢如滴水,时而白驹过隙,半点不由人。
一个月之后的夜里,我从外头归来,刚刚走到“不停”门口,一个小小的影子从空中飘然落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便宜你了。”他朝她眨眨眼,转身,走得无牵无挂。
一只黑色的蝴蝶,带着暗蓝色花纹的美丽翅膀徐徐扇动,停在我的肩头。一片光彩在我面前绽开,我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了许久,说:“你要想清楚,你可能没有机会找我取回了。”
再睁开时,枯月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以一种半透明的形态。我长长吁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在心口画了个十字,“感谢上帝,我的祈祷他听到了。”
“替我保管吧!”他拍拍她的肩膀。
“哈哈,你这妖怪好奇怪,居然向上帝祈祷。”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对我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有那么一天,他去找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交给她。
“你这样,怕是没办法喝酒的吧?”我看着他此刻的摸样,分明是几乎耗尽元气,不得不恢复原形保存体力的状态,“你用你翅膀的力量,把那些倒霉鬼都变成了蝴蝶?”
他知道,自己跟她是不一样的。她剑锋上的狠绝,仅仅为了保护那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但,他的 刀却不一样,虽然它拥有同样的力量。
“你不知道我的翅膀还有这种神力吧?”他故作骄傲地一仰头,“好歹我也是千年修行呢。是不是有点后悔当初没有私吞掉它?”我一翻白眼。
以后的日子,他跟她成了朋友。虽然不常见面,即便见面,也不过是一场快意江湖的大醉,醉了的他,看醉了的她大笑大闹,最后,瘫坐在地上,靠在他膝上睡去。
“好啦,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他笑容渐淡,拍拍我的肩,虽然只是象征性的,我感觉不到他的力量。他的眼里,好有从来没有见过的轻松:“我想,我找到了想永远留下的地方了。”
“如果你请我吃顿好的,再送我一箱金条的话……”她起身,耸耸肩,朝他吐舌头,“我可以考虑。”
“月城?”我猜测。
在这天之前,他的生命里,没有“朋友”这个词。
“我真的很喜欢那里的一个酒吧,叫Butterfly Kisses的,那里的人也很有趣,男人会花一千年坐一把摇椅,女人会想方设法把太阳跟月亮放进画里。”说到这些,他的脸上浮现出悠悠的恬静,“另外,还有事等着我去做。比如替一对长期闹矛盾的父女进行调解。虽然那个女儿至今还不肯叫他一声爸爸,不过,既然是我把她硬带到了月城,我就要负责到底。”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临走之前,他突然停下脚步。
“你的事,我不会多过问。只要你觉得是正确的,那就去做。”我并不太清楚他在月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他眼底的释然让我由衷地高兴,“不过,调解家庭矛盾这种事,历来都是妇女主任干的,你要想得偿所愿的话,还要多多努力呀!”
她捧起地上的雪,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剑,微笑:“彼此彼此。”
“我会的。”枯月笑得自信,“只要家还在,别的都不重要。他们会和好的,只是欠一场迟到的沟通,我相信这个。”
“你是我见过的,最狠的妖怪。”他望了她一眼,一刀割开了赤鳞蚺的背脊,从里头抽出一条拇指般粗细的“线”,绕成几圈,放进口袋。
“加油!”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那壶酒,我会一直给你留着。等你重新修回人样之后再来找我!”
这头庞然大物的尸体重重落入湖水中时,它湛蓝的鲜血,迅速弥漫了整个湖面,如同倒映出一片最罕有的蓝天。
“啊,那个啊,我以为是你忘记拿了。本来想私吞,不过算了。我给你收着呢,你要带回去么?”
他看着她的剑,在淡金的光线下舞出美丽而镇定的轨迹,精准地刺进了赤鳞蚺的咽喉。
“那个是给你的礼物。那些东西,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他长长吁了口气,笑,“这次真便宜你了!”
彼时的她,长发雪剑,翻手为雨,覆掌成风,矫捷如豹,那头硕大而危险的怪物,口吐红信,在残阳下翻腾啸叫,掀起的水浪遮了半壁天空。
说罢,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保重。希望下次我来找你的时候,是三个人的一场醉。”
谁能料想,在曾经的某段岁月的某个傍晚,他们二人在呵气成冰的墨山之巅,那块半是冰棱半是火焰的黄泉湖上,合力对付一头食人无数的双头赤鳍蚺。
他的身体渐渐虚化,凝结成一团小小光球,化成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朝着月城的方向而去,渐渐消失于夜空之下。
他们有三百年,还是五百年没有见面了吧。她还是老样子,风情万种、嬉笑怒骂,在一条小巷里开了家甜品店,对两个看起来蠢蠢的帮工呼呼喝喝,一副洗尽铅华大隐于市、天下忧患与我无关的悠然模样。
我回到“不停”,从我房间里翻出他留下的箱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堆钥匙,还有一堆房屋产权证,世界各地的。最离奇的是,每张产权证上,都写的是我的名字。
今天凌晨,它去拜会了一个老友。那个女人,不,女妖,大约是他毕生唯一的朋友。
我再脑中迅速吧房价跟金条做换算,结论是,我又不费吹灰之力发了一笔大财。
躺在塔底的一块残缺的广告牌上,有人用鲜红如血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谁也看不明白的单词,字体夸张而硕大,夜色也抢不去它的醒目。他的脸没有表情,只有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在等待着一场宿命。
这个五月,真是美好。不过,那壶酒,我真的会一直替某人留着,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
他的落脚点,位于整个月城的最高处,一座用废弃金属堆积而成的高塔,在浑圆金黄的满月下闪烁着刀锋纵横时才有的,凌乱的光。
这只夜蝶,值得我跟他醉一场。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