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分钟后李复青跑步过来了,他们把人塞到后排,那人软趴趴沉甸甸,像一大扇肥猪肉。李复青查了地图,启动车子向江边驶去。江水莽莽,映着一点天光,发出丝丝凉气,莲舟和李复青相依坐在河边的苇丛里,等那人醒过来。莲舟问李复青:“你一共杀过多少人?”李复青笑了笑,答道:“我没杀过人。”莲舟歪着头看他:“你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邪教啊?”李复青点头:“是。”莲舟知道他又在胡诌了。三片云朵泅过月亮那么长的时间后,莲舟喃喃道:“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像是在自言自语。李复青说:“我跟你讲个俗套的故事。在非洲大草原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只母羚羊带着她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在吃草,可是……”
心被一根弦吊起来,莲舟调整了姿势,湿热的手紧握着枪,对准了车门。车门被拉开那一刹,莲舟用力扣下扳机,他惨叫起来,慌乱中莲舟又扣了一次扳机,他瞬间融化了一般向前扑倒,刀子落在地上发出哐啷声,莲舟吓得往后连缩,砰地撞在车门上,那男人的头随即磕在车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寂静了。野外的凉气填充进车里,莲舟清醒起来,从他身上爬出去。地上掉着那柄刀,莲舟拿出刀想刺他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箱,里面装着麻袋、绳子、注射器等工具,都是李复青的。莲舟翻出布条把他胡乱捆了起来。李复青还没到,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把刀放在身旁,这附近大约有河经过,空气湿润,夹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砂石路两旁是农田,农田后是矮山。这夜的月牙格外清晰,伴着点点寒星,好像触手可及,莲舟望着天,听热闹的虫鸣和蛙声,山风穿过她的身体,把汗水吹凉了。
“一群狮子突然跑出来猎捕羚羊,最后小羚羊因为跟不上羊群,在羚羊母亲的眼皮子底下被狮子撕碎了。”莲舟抢过故事的后半段,“这么俗套的故事,有讲的必要吗?”
莲舟瞥见他下车时向座位底下抓了一把,露出来的一截分明是刀柄。
“这么俗套的道理,你会想不通吗?”李复青说。
车开得很慢,花了四十分钟出城,下了机场高速后,驶向了另一条小路,他说:“妹子,这时间有点紧啊,我带你抄个近道?要不然得误机了。”莲舟答应了。车子缓缓驶进黑暗里,窗外只看得天空浅浅的发光和地面连绵起伏的乌黑块状。莲舟的心跳声和行车的颠簸声震得她耳朵发蒙——突然一个急刹车仿佛把她的五脏六腑撞成一团,司机骂道:“怎么搞的?”说着装模作样地想要启动车子,试了几次,车子轰鸣着没反应,他边开车门边说:“出毛病了?”
又是两片云朵泅过月亮那么长的时间后,李复青起身,拿手中的空瓶子装了一瓶江水,淋在那人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那人醒了,嘴隔着胶带发出呜呜的喊声。李复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了挥手枪。嘴上胶带一撕开,他立即大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李复青由他叫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呼救的无力,声音越来越颤抖,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他笑起来:“那是。”
李复青把他从车上拽下来摔在沙地上,一脚踩住他胸口,用力抡罢几个巴掌,问道:“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做错什么了事。”
他大概就是用同样的手段把别人一步步引上死路的,莲舟汗毛倒竖,心里的恨意像山火一样烧起来,她露出阴森森的笑:“我要飞国外旅游的,哪有什么人接,到地方打个车去酒店呗,这年头,女孩子就不能矫情。”这一次引路的是莲舟。
他被打得两眼发蒙,带着哭腔说:“我叫刘云江,我错了,我不该对这个大姐有想法——你们饶了我吧,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开始打探莲舟的底细:“那是真不容易啊,辛苦!你要飞哪里呀?都这么晚了,有人来接你吗?”
李复青连笑道:“不不不,不是这件事,你再好好想想。”
莲舟故意说:“我单身呀,我不是本地人,一个人来城里闯荡的,唉,举目无亲的。”
他努力睁开泪眼,朝李复青和莲舟仔细看了一会儿,但没看出什么端倪,迟疑着说:“我糟蹋了一个丫头。”
他说:“结婚干嘛,都是累赘。妹子,你结婚了吗?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出来。”
莲舟也跟着干笑:“是嘛。”
“我不是赔钱了吗!”刘云江觉得不耐烦,看见李复青冷森森的眼睛,只好耐着性子说,“我去年强奸了一个初中生,穿那么骚,上车就勾引我……我把她拉到山北坡那一带强奸,拍了强奸,给三百块钱,叫她不要说出去,不然杀了她。后来,她男朋友带着几个社会青年来找我,我赔了两千块……”莲舟气不过,朝他裆部踹,被他躲开了,他叫起来:“我的祖宗啊,钱不够我再给,我们是文明人,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啊!”
他笑了几声:“我还没结婚呢。”
李复青拉住莲舟,眯起眼睛好像在笑:“张晓芳你认识吗?”
饺子店门口没有监控,莲舟心知肚明。她提着箱子慢悠悠过去,他站在车前挡住了车牌,莲舟一走近,他就殷勤地接过行李箱,开门让她上车,他独自把行李箱放到后备厢里。车子慢悠悠向机场方向驶去,他的三角眼频频从后视镜窥探莲舟。莲舟主动问他:“大哥,你孩子多大了?这么晚跑出租很辛苦吧?”
刘云江的脸色突然比月光还白,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认识。”
“快到了快到了,你们小区门口不好停车,你往前走一点,我在这个饺子店门口等你。”司机说。
李复青蹲下来:“我是张晓芳的哥哥,我不讲证据,所以你那套说辞就免了。给你两条路,第一条,你现在下水帮我捞一个箱子,捞上来我就饶了你;第二条,给我五十万,我打断你三条腿。”
两天后的晚上,雷雨已经过去,整个城市被洗了个彻底,路灯下聚会的飞虫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莲舟换上黑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的运动长裤,戴一双黑色蕾丝手套,提着21寸的行李箱,在小区门口打电话:“你到了吗?怎么这么久?”他们原先约好九点见,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刘云江说:“捞箱子,你得给我松绑吧?”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母亲得意起来,吃饭时恨不得把李复青家一共养过几条狗都问出来。李复青张口就来,哄她说自己是高干子弟,名校毕业,世界五百强的企业高管,还给她封了个红包,把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两人走后,老太太喜滋滋打开红包,抽出来三百元钱,啐了一口:“三百,这么抠。”于是不由得想起莲浣从前多么孝敬,又伤感起来。
李复青点点头:“莲舟,去拿狗链子把他一只脚捆起来,把我们的枪也拿出来。”
莲舟冷哼一声:“配不配不由你说了算,你要是不想天天吃外卖,就管好你的嘴。”
刘云江像一下被人抽走了所有筋骨,化成一团肉糜摊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游泳,你把我扔进水里,我是死路一条,你砍掉我三条腿,我也活不成。我求你了,我给钱,我给你一百万,我卖屁股也赔给你。”
车里放着水果和补品,是要给母亲的。母亲原本做足了摆冷脸装哑巴的准备,李复青一来,她就完全憋不住了。李复青在厨房做菜,母亲问莲舟:“他一个月多少钱?”莲舟知道她爱钱,胡诌了一个数:“两三万吧。”母亲引颈向厨房张望,面带得意,喃喃道:“你也配!”
李复青眉眼间的笑意更深:“我是个心软的人,既然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只要五十万,你写一封悔过书。”
开的什么破车?丛凌峰心想。
“我写。”刘云江说。
丛凌峰总觉得莲舟的“男朋友”是编出来搪塞他的,下班后,他和莲舟一起下楼,眼看着莲舟钻进一辆车子离开了。
莲舟把行李箱拿过来垫在地上,放上纸笔,猛地起了一阵夜风,把地面的沙子吹起来,芦苇地沙沙地响,莲舟按住纸,纸也被吹得哗哗作响。李复青说:“你为什么要杀张晓芳?”
“莲舟,以后晚上我送你回家吧?”丛凌峰说,“最近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什么抢劫呀、杀人呀……”莲舟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男朋友会来接我的。”
刘云江颓然坐着,背上全是沙子,他眼里露出一点凶光:“当时为了强奸她,把她打了,流了挺多血,觉得她孩子可能都保不住,干脆就掐死算了……她上车的时候一直哭,我看她过得也不幸福,心想,帮她做个了断。”
丛凌峰说他和妻子已经在协议离婚,两人的感情如今烟消云散,但是因为孩子又必须勉强住在一起,他满肚子的心事,每夜都睡不着,他满面愁容,目光放在远处。莲舟听得想笑,脸上还是淡淡的样子,她一边吃饭,一边给母亲点餐,一边敷衍地应付着丛凌峰。丛凌峰说:“你刚经历丧夫之痛,现在孑然一身,夜深人静时不觉得心慌吗?”莲舟说:“我还好,现在谈了个男朋友,过得挺好的。”莲舟竟然悄无声息地有了“男朋友”,丛凌峰心里一下泛酸了,眼下他还有机会,如果错过了不知道还要等上几年,那时就怕自己有心无力了。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莲舟捏着拳,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战前急促的鼓声。
像被人喂了一勺活苍蝇,莲舟浑身难受起来,她点点头,懒得再辩解。午饭时,丛凌峰叫上莲舟一起出去吃午饭,Amanda的目光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出门时,莲舟特地把胯扭成了麻花。
李复青叫刘云江拿笔:“按我说的写。”刘云江拿起笔:
丛凌峰意味深长地看着莲舟,叹了口气:“和同事关系要搞好,不要太清高了,不然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的。”
我刘云江不应该杀死张晓芳我不配做人。
莲舟实在忍不住冷笑,只好垂下了眉眼:“老丛,玩这么低级的游戏?办公室有监控的。”
刘云江写的字很特别,结构混乱,每一个横笔画和收尾都长长地延伸出去。李复青把纸拿起来,折好放在口袋里。“晓芳的骨灰就撒在这条江里,你去给她磕头道歉。”李复青给刘云江松绑,推着他走到岸边,点了三支烟插在石滩的沙里,刘云江潦草地跪下,用力而干脆地喊道:“张晓芳,对不起!”李复青让他站起来,又点了两支烟,一支他自己抽,一支递给给刘云江,刘云江迟疑地接过来,李复青说:“只要你给钱,我不会再找你麻烦。”两人站在那三只烟前,面对着江抽着烟,李复青看向莲舟,他们昨夜说好,要让莲舟手刃刘云江。
丛凌峰把一沓没校对的文稿递给莲舟,说:“不是迟到的事,迟到不是问题啊。你看你这个,Amanda说昨天一早就让你校对了。”
李复青说:“我妹妹走之前,有没有求你放过她?”
一走进办公室,Amanda就指了指二楼,那张向来克制的脸终于有了点得意的神采:“上二楼,老板找你。”丛凌峰把他桌上的一把小零食推到莲舟跟前,笑眯眯地说:“尝尝?朋友从德国带的。”莲舟吃了一块巧克力,朝丛凌峰挤出笑容:“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最近要照顾我妈,有点忙不过来。”
刘云江被问得一怔,他望着黑亮的水面:“求……起了杀心,求有什么用。她说放过孩子的时候,我确实犹豫了一下。”
李复青在客厅做早餐,看到莲舟抓狂的表情,笑说:“没事,我送你去。”
莲舟抓起刀,把手放在身后,慢慢向前走,她仿佛吸干了整个地球的空气,连星月银河都旋转着涌进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和大脑也跟着旋转起来。他们越来越近,六米,五米,四米——刘云江似乎察觉到什么,想转回头来看,忽然感到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推,他站不住,直直地倒向冰凉的河水里,摔下去了。
煎蛋香,奶油味,榨汁机的嗡嗡声,雨天特有的清爽气息,都涌进色彩斑斓的小房间里,莲舟慢慢睁开眼,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迟到了,又迟到了!她坐起来,Amanda偷偷抽搐的嘴角仿佛在眼皮下一跳一跳。
江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刘云江在水花里挣扎着,莲舟呆呆地站在岸边,李复青把自己的烟扔进河里,烟漂在水面上,而刘云江坠下去了,水面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