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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鲜红陨石

莲舟用力合上笔记本,一阵难以抑制的反胃感在喉头辗转,她闭上眼,几颗泪珠滚下来。

柯基的母亲也从那个房间里跑到客厅,陪着笑想要拉开柯基。男人招手让她过来,她跪下俯身……

那个视频被剪辑过,最后的场景是柯基和母亲的对话,母亲抱着似乎快要睡着的柯基,抚摸他的头和手,断断续续地说:“等你长大考了大学,我们就可以搬出去住……你要原谅爸爸,他每天工作真的很辛苦,你看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衣服、还有你的niaoniao糖……宝宝听话……”她的手很长,像榕树的气根一样死死扎进柯基的灵魂里。

片刻后,他朝柯基脑门猛地拍了一掌,柯基被拍倒在沙发上。

半年前李复青送了柯基一个闹钟,那摄影机就藏在闹钟里,被柯基按李复青的建议摆在了客厅的电视柜上。李复青来时,她两只眼睛全哭肿了,李复青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没吃饭?”男人说。

“我们杀了他吧。”李复青在耳边说。

一个精瘦的男人抓着柯基的脚踝,像提着一只死掉的野兔,从一个门里走到客厅,将他摔在沙发上。柯基一声不吭,紧闭着眼。“来,给爸爸捏脚。”男人坐下,拍了拍腿。柯基在沙发上挣扎了半晌,终于爬起来给他捏腿。

莲舟身子一僵,没说话。李复青当她答应了。

李复青给莲舟寄了一个U盘。莲舟把U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这不是一个微型摄像头或炸弹,而看起来似乎确实只是个U盘。U盘里面只有一个视频,莲舟点开那个视频,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场景:

莲舟半信半疑,她怀疑莲浣就是李复青杀的,但她打心底不肯承认自己做了帮凶,她当时真的恨不得莲浣死掉,就像现在恨不得把柯基的继父碎尸万段一样。

开春后,河水越发绿了,莲舟一直没等到柯基,奇怪的是李复青也没有再来。挣扎过后,莲舟还是给李复青打了电话。

莲舟忐忑地过了几天,李复青驱车来接她,说带她去吃西餐,已经订好了包厢。

“你看到他身上的伤了吗?”莲舟想拉过柯基,但他母亲又把他拉回去了。“他和小朋友闹着玩伤到的。”柯基的母亲说。柯基的母亲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妇女,眼睛下有乌青的眼袋,莲舟的目光向下移,瞥见了她脖子上、手腕上青灰的瘀斑。“他不能这么对孩子。”莲舟说,她原先坚硬笔直的气愤变成了一种提不上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女人没再说话,拉着柯基走了,柯基一步三回头,小小的脸望向莲舟。如果他叫一声救命,莲舟一定会冲过去把他抢回来,但他如同一只哑羊,最后沉默着被他母亲牵走了。

莲舟上车后,车子径直往郊外驶去,莲舟发现事情不对,要求李复青把她送回去。车子一片松树林边停下来,四周被夜色死死盖住,只有车灯在柏油路上照出一片稀薄的光,他已经料定莲舟不敢下车。

柯基的母亲原本在远处坐着跟别人聊天,看到这一幕,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质问莲舟是不是要拐卖她儿子。

莲舟四下看了一周,问李复青到底想做什么。其实她已经猜到几分,她只是不确定在道路尽头的是一块死肉还是一个哀嚎的残躯。李复青似笑非笑,大约是在嘲讽莲舟:“你跟着走就是了,我又不会怎么样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痛。”柯基用力挣开了莲舟,跑去捡玻璃珠子。

“我和你不是一条船上的。”莲舟连忙说。

莲舟脸色一下涨得通红,她紧紧抓住柯基的手臂,挤出笑来:“柯基,今天带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李复青启动车子,向前又开了大约十几公里,在一片荒草地边停了下来,车灯招来飞虫乱舞,空气闷的能挤出水,天边还有些劈裂云层的闪电。

莲舟捉住他问是怎么回事,柯基看着弹跳远去的玻璃珠子,说:“我打破鱼缸,爸爸掐的。”

莲舟站在茂密的草丛里,不一会儿身上就痒起来。

莲舟最后一次见到柯基是除夕前三天。那天太阳很大,公园里三三两两的行人穿着薄薄的秋衣,柯基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露出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

“你在车上等着吧?虫子很多。”李复青看到莲舟挠个不停,把车门打开让她进去,顺手打开音乐,关上了车门。

莲舟虽然只靠着周予父亲给的生活费度日,但衣服鞋子首饰她向来不买,手头倒也有不少盈余。一到周末,莲舟就会去遇见柯基的地方等他,有时能等到,有时等不到,有时也会见到李复青。

车里的音乐切到了莲舟听得烂熟的《克罗地亚狂想曲》,莲舟刚想切掉,一个手电筒摇摇晃晃从树林里过来,她呆住了,紧紧盯着那个黑影。他靠近李复青,似乎心情很好,他伸出手,想和李复青握手,李复青指了指地上,那人弯下腰,似乎是想仔细检查,一个陨石般的榔头落下了——莲舟把音量调到最大——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转头望向天边的闪电,那些闪电正向这边延伸,今夜会有一场大雨,把所有的鲜艳颜色都冲刷褪色,只留下最纯净的春天的颜色。

爆米花快吃完时,柯基的朋友飞奔回来了,几个小孩围在他们身边,把小手伸进桶里掏爆米花吃。莲舟还要回家给母亲做饭,就独自离开了,她回头看时,李复青又给孩子们买了一桶爆米花。

有人在拍车门,莲舟的目光没有离开闪电,她是一尊雕塑,一棵树,或者一根电线杆,总之她是静止的,不论她的皮肤下血管内的鲜红如何疾速奔流,这一刻她都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不知道。我是个累赘,他们才不管我死活。”柯基满不在乎地说。莲舟看向李复青,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柯基说这样的话,表情并没有变化。

拍车门的声音戛然而止,或许他还惨叫了一声。二十分钟后,李复青上车,他的外套不见了,黑色衬衣上有几片浸湿的印子,脸庞却十分干净,只有一些汗水的反光,莲舟心想他大约已经擦过脸了。他换了件衣服,从手套箱里抽了一张湿巾,把手和脖子擦了一遍,径直驱车回城。莲舟的脸色惨白,双唇颤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盯着不断被车灯照亮的马路一言不发。李复青笑着说:“你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莲舟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脑子已经被料理机打成了一团糊,这团糊正随着那个男人一起湮灭在蛇虫鼠蚁的啃噬声中。

莲舟是不信的,她小时候经常以爸爸妈妈没时间做饭为由,去小区里的周奶奶家蹭饭吃,因为周奶奶的女儿做饭很好吃,新鲜小米辣加酱油料酒炒的韭菜花甲鲜得舌头发颤,外酥里绵、闪着蜜糖颜色的拔丝芋头可以拉出一长条轻盈的糖丝,就连紫菜蛋花汤都比家里的鲜甜。

莲舟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浑身疼痛,身体仿佛被撕裂了。车未进城雨点就铺天盖地地落下了,雨敲窗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莲舟的哭声融化在噪音里,变得什么都不剩了。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莲舟问。

俞彧忽然打来电话,莲舟看向李复青,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莲舟擦净眼泪,擤掉鼻涕,接了电话。俞彧问莲舟在做什么,他正好经过莲舟家附近,想约她一起吃个宵夜。“我在逛商场,要不改天吧?”莲舟小声说。俞彧只是碰个运气,不曾想真的能再次约到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挂了电话,莲舟把手机死死攥在手里,但李复青并未伸手向她索要手机。

柯基一边吃一边问莲舟玉米投进机器里是怎么变成爆米花的、奶茶可以自己煮吗、自己能不能买一台爆米花机等等无尽的问题。莲舟问柯基他的朋友都去哪儿了,柯基答道:因为午饭时间到了朋友们都回家吃饭了,他爸爸妈妈这个时候不在家,所以他没有饭吃。

餐厅里播放着莲舟听腻了却记不住名字的爵士乐,餐桌上有鲜花,服务生端上红酒和醒酒器,他们都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服务生问莲舟:“女士,您还好吗?是不是空调太冷了?”这原来是个文明社会。莲舟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菜是李复青一早点好的,很快两份三分熟的鲜红牛排上桌了。莲舟头皮发麻,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服务生。

柯基今年7岁,他家离这里不远,这个公园是他和小伙伴们的游戏天堂。莲舟一眼就很喜欢柯基,他伶仃的模样倒像只灵缇,眸子里总透着一些世故、坚韧和忧郁糅杂的神色,不像个孩子,但莲舟就是喜欢,莲舟小时候也不像个孩子。莲舟给柯基买了一桶原味爆米花和一杯芝士奶茶,陪他坐在石头长椅上吃。

“女士,请问您还需要什么?”他问。

李复青解释说这是他几个月前在公园里偶然认识的小孩,“柯基”是孩子给自己起的外号。

“烤猪脑花有吗?”莲舟问。

“你认识他?”莲舟有些诧异,这个孩子的袖口和胸前有光亮的油渍,肯定很多天没换衣服了。

服务生显然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问得一愣,当然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换上笑容答道:“不好意思女士,我们这边主要供应西餐,烤脑花是没有的。”

“柯基,这样很没礼貌。”李复青嗔道。

“哦,那帮我把这份牛排弄熟。”莲舟板着脸说。

小孩抬头看她:“阿姨,请我吃爆米花。”

“不必了,这个端下去,你给她再上一份全熟的吧。”李复青说,他又对莲舟说,“好好吃,我过些天要出差,没时间陪你吃饭。”

河堤很长,棕榈树在道路上投下浮动斑驳的影子,爆米花浓郁的奶香一阵阵随着风拂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忽然从一边蹿出来,撞在莲舟身上。莲舟被扑得后退了一步,双手连忙托住他,笑着说:“小心点。”

莲舟极不愿意地应了一声,思绪变成漂浮的颗粒,散在空气中,飘出窗子外。

莲舟和李复青两人安静地坐着,李复青捧着一本《黑天鹅》认真地看,莲舟则观察着马路上一个个走过去的、衣着鲜艳的孩子,她心想如果自己当初有了孩子,或许一切都会比现在好。咖啡凉透时,李复青提出到外边走走。莲舟和他去了。

饭后,商场里到处都是《回家》的旋律,莲舟独自去买了一条草绿色的法兰绒衬衫裙,打的回家了。她有些期待自己能在小区里遇到俞彧,但她没有看见俞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