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在他面前说的话,会一句不差传到丞相的耳朵里?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丑话说在前头,翻起脸来也好放开手脚。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么?”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间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他一心想让我立你为后,可在我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礼,你也万万不能当真,只需延捱过一年,我就放你出去。还有皇嗣的事,我想来也觉得可笑。让你假装有孕,然后你我十个月闭门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宫里,让他叫你母后吗?”她吃吃发笑,仿佛听见了大笑话,“少君,我知道你对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错,耽误终身,我不能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势在必得,到时候怕你夹在中间为难,所以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入长秋宫?”
其实问他愿不愿意有点多余,要是不愿意,丞相怎么能让他活命!这条路终归不走也得走,不过她给他另谋了出路,只要不回京师,不从他嘴里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无虞。
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难缠,没想到他府上出来的人也不好对付。越是这样,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从来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丞相举荐的,自然和他一条心,她要是真和这男皇后做起夫妻,到头来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吹竹帘,叩在车门上嗒嗒作响。聂灵均还是从辇上下来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视着她,眼里有不卑不亢的气度,“前途如何,谁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够开诚布公,臣还是要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诲,别的不知,只知忠君事主。日后一切听凭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这里;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长,与陛下永世不见。”
他似乎不喜欢讨价还价,不再争论,抿起唇平和地望着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吧。扶微觉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缠,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杰。
扶微让了一步,“京师不可留,去西域都护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过两天视朝,我会当朝宣布立你为后,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会引人怀疑。待此事一过,除了太后那里要应付,其他时间就留在长秋宫读书习字,可以不见外客。”
也就是说只要走过那个形式,他就当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吗?虽然这孩子三年后必然艳惊天下,可她根本没有就此交代自己的打算。这场荒唐的婚礼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为后一样,完全出于政治需要。
他垂首说是,敛气凝神的样子,乍一看确实叫人分不清男女。
暗处的那双眉眼有了隐隐的笑意,他说不,“臣只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随陛下。”
扶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娶了一位皇后,对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丞相发难,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后的念头吗,如今她照他的意思办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归政?
她蹙眉盘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瞒你,确实有借你度过难关的打算。至于册封之后,你若想崩,我可以为你风光大葬,到时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遥。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着皇后外家的名义,给你安排官职,你看如何?”
想征服敌人,真不是桩简单的买卖,尤其丞相这样心高气傲的,她除了和他斗智斗勇,还得赔上老脸。就像昨晚上,她装疯卖傻留了他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早晨醒来相互依偎着,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是弼弼跳个不休。
扶微愣了下,发现这个要求办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皇后都当上执金吾了,岂不是时刻有穿帮的危险?可是不答应,显然又不近人情。毕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辈子关在宫里,闹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多神奇的体验,她永远忘不了那张错愕的脸,这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虽然他后来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从他颤抖的双手上找到了破绽。
他端正坐着,垂眼道:“臣入长秋宫,冬至之后不再见人。请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后臣为执金吾,常伴陛下身侧。”
“喝酒果然误事啊。”他掖袖向她长揖,“臣唐突了,请主公恕罪。”
拿一生的自由来换一个恩典,扶微觉得自己赚大了。她点头,“少君请讲。”
她神情淡然,拽拽耷拉的领褖,把裸露的肩头盖了起来,“相父不必告罪,我小时候你也曾抱过我,时隔十年再抱一次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罢含羞一笑,“不过昨夜真热,弄得里衣都湿透了……相父这就回府么?还是略等一等吧,我命人抬热水来,相父洗一洗,换件衣裳再走不迟。”
聂灵均良久不语,最后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讨个恩典?”
丞相脸色阴沉,只说不了,匆匆离开了章德殿。
车上人欲下辇,被她拦阻了,“就这样说话罢,你若为后,从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她整好衣冠,心平气和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丞相疾走起来真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感,她凝视良久,单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以前一直以为他有处变不惊的气概,谁知这样就败北了。看来他还是将她当作女人的,甚妙,如果他忘了她的性别,那才最让人无望。
她低头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过味来,笑道,“你还小,不懂人心有多险恶。身处高位后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难太难。”
建业端了茶点来,见她一人伫立很纳罕,“君侯出宫了?”
车上垂挂的竹帘挑起来半边,那青葱一样的指尖扣住竹篾,帘后半张美丽的脸在车篷的阴影下隐现,他说:“陛下还是太悲观了,牢笼是自己建造的,这世上没有谁能困得住你。臣来,就是要救陛下于水火,陛下只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这样不好。”
她未答,淡声吩咐:“为丞相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防着下次要用。”
扶微居然有点感动,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依然摆手,“我用不着谁保护,天要我活着,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宫闱,如果迈进这里,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会失去自由,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吗?”
撇开她的私心不论,留他在宫里过夜其实很有必要。毕竟大殷不是单纯的中央集权,各路诸侯环伺,个个如狼似虎。她要立后的消息应该早就散播出去了,这时候看准机会拉拢丞相的人不是没有,她务必要做出一个与他亲厚的样子来,王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们犹豫,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事办成,到最后丞相当上了半个国丈,那些人闹不清原委,才会继续观望。
车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臣忠于大殷,更忠于陛下。陛下日后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护陛下。”
当皇帝不易,她每行一步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知道现在的自己经不起任何震荡,争斗就尽可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治国之道贵乎平衡,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牵制诸侯的作用,所以万不能推远,只能拢络。
她站在车辕旁遥望长空,负手道:“这宫廷,可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帝王生涯也丝毫没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一个人独自住了十年。刚搬进章德殿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稳,怕一觉醒来身首异处……我这辈帝王身后的秘辛,是大殷六十余年来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谎啊,因为一旦起头,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护巩固……”她隔着窗花看他,“你就快成为这个谎言的一部分了,真的愿意吗?”
拢络啊……他已经无官可加了,她唯一能豁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了。
莫可奈何?扶微经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心境当真是莫可奈何的。
原本留他一夜,在她看来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但后续引发的种种传闻竟让她始料未及。那日视朝,她原想立诏的,没曾想话说了一半,太傅率太史令伏于堂下,声称灵台侍诏夜观星象,见有荧惑(火星,古代认为它是战争和死亡的代表,是绝对的不祥之兆。)徐徐而来,停于东南,唯恐东南有兵祸,坚决不赞成皇帝短期之内谈婚论嫁。
车内人的嗓音听上去恭敬严谨,“臣感觉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御座上的扶微一阵愕然,没想到被自己人挖了墙角,实在让她感觉惊讶。
半晌扶微才问他:“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银货金货,对于天象她从来只信三分,另七分更信自己。休朝的四天里,她一直同太傅有交流,并没有听说他有更好的促进她亲政的办法,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发力,究竟是哪里出变故了?
提起蔽膝下台阶,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有时自己听来都觉得焦躁。到了车辇前,依旧沉默不语,围着那辇慢慢转了两圈。车内人也沉得住气,甚至没有向她行礼请安。两个人便像身处两个世界,一个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藏于幽冥地府深处。
她微微倾前了身子,“太傅……天象有异,这事当真吗?”
她扬了扬手,让随侍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牢笼,寂静得让人害怕。烈烈的日头照着,镂空的雕花窗里坐着一个人,侧影挺拔,半点女气也没有。她不由发笑,册立当天礼官宣读完册文,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他这模样,当真能够逃过满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吗?
她虽不信星象和宿命,但架不住满朝文武相信。她高坐明堂,看见官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简直要恨出血来。果真上了年纪的人难堪大任,想必他还是觉得同相府联姻于她不利,因此情愿毁了这门婚,也不能让丞相如愿。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果错失,天晓得下次又在什么时候。
她依旧默然站着,料想车上人现在正被无边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让他感受这种滋味,一入宫门,便再也过不上人过的日子了。那天他态度坚决,不知受过一番寂寞围攻后,还有没有那份不折的决心。
太傅的态度非常坚决,“回禀陛下,确有其事。荧惑乃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高祖真定年间,荧惑徘徊三月,后藩地大乱,家国动荡。这场浩劫仅仅过去四十年而已,难道陛下不记得了吗?”
建业见少帝不动也不发话,细声提醒:“主公,人已经来了。”
看来是不可扭转了,扶微很无力,“既然有灾祸,借朕之大婚冲喜,不是正合适吗。”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随墙门都关起来就是个独立的空间,扶微站在檐下远望,没有了马和马夫,孤伶伶的一架车停在不着边际的地心,实在显得孤单又凄凉。
太傅说不,“此天意,人所不能抗也。”
和丞相共度一晚后,扶微最终召见了聂灵均。旨意传到相府,上谕车辇可直入东宫,女公子不需下辇步行。
扶微望向了太史令,“司星看准了没有?荧惑停在哪处?”
她醉话连篇,丞相懒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伤的往事里。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了,睡梦里又梦见那个人,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怀里。
太史令向上拱手,答得有些艰难,“启奏陛下,臣昨夜亲自查验了……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
丞相眉心轻微的一点颦蹙都落进她眼里,扶微托着腮说:“不怕不欢而散,怕的是错过。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欢上皇后,以后应当怎么办。”伸出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画了个框,“我和阿叔隔着一堵墙呐,我想去墙那边,阿叔却把墙越垒越高。”说罢也不顾他侧目,痛快躺下来,支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挑在了膝头上,摇摇晃晃道,“阿叔与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内,多好!”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连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荧惑守心中的“心”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分三颗,代表帝王、皇子及宗室。荧惑那颗灾星停留在心宿内,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皇帝驾崩,宰相下台,确实是大大的不祥。
丞相沉默不语,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绘的双鱼,心也变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爱的话,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可惜缘分太单薄,等他回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寻不到。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孤单着,偶尔想起来,轻轻地牵痛一下,剩下的则是无边的遗憾。
朝堂上沉寂下来,一时谁都不敢言语,俱定定看着座上。扶微两手按在膝头,半天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朕要死了。”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这辈子有过喜欢的人吗?”
众臣立即从重席上起身,伏拜于地道:“陛下乃仁君,天高听卑,请陛下宽怀,荧惑宜有动。”
丞相细斟酌了她所谓的万箭穿心,不知道这个依据从何而来,因此十分笃定的模样,“臣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望主公体谅臣的一片心。”
满堂皆惶惶不安,扶微的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相父,朕若果真崩了,相父……”
她觉得困顿,蹙眉叹息:“谎越撒越大,不怕将来圆不回来吗?况且我觉得你会后悔,与其到时候万箭穿心,还不如现在悬崖勒马。”
话没说得下去,丞相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眼里浩瀚一片,没有起半丝波澜。
丞相不答,不过淡淡看着她。
扶微是何等聪明的人,到这里终于明白太傅用心良苦。关于荧惑守心,史书上有记载的共十九次,其中十六次是伪造,全部用来作为平息政治变动的好借口了。但不论如何,这种天象本身很可怕,至少在百姓眼里是这样。国有大厄,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祸,由臣僚代替帝王。丞相是百官之首,这时候用来当替罪羊,实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选。
扶微抬了抬手,“辽东官员的罢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说了算。眼下我忧心的是,下次朝议转瞬就到,是否当真要册封聂灵均。”
太傅为她创造了很好的时机,如果她狠得下心来逼他饮鸩,他不起兵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她也细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性,一来时间筹措不及,二来天命不可违,他要是为了保命对抗,将来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杀他的理由,权力和性命,最终他一样都保不住。
丞相踅过身,坦然在她对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关奏报……”
她低下头,众臣如临大敌之际她却在笑,“请问太史令,可有转危度厄的办法?”
她一口一个阿叔,可见包藏了祸心。他随时了解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行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棋逢敌手了,这执政生涯也变得有趣起来。
办法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太史令仓促瞥了丞相一眼,“须有忠臣为君分忧,大殷才可渡此难关。”
扶微看见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为然地一笑。侧身站在灯树旁,低着头,脸在灯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毁不了阿叔清誉。”抱了一坛酒搁在案上,撩起广袖一拳打破了坛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痒吧?我这里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畅饮几杯。”
面对死,谁不害怕呢?扶微含笑看丞相,他不说话,想必心里也在计较对策吧!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没有杀伤力,即便和丞相共处一室,丞相也不会吃亏,所以那些黄门和执金吾听从她的吩咐,把宫门都下了钥。丞相这时才惊觉小看了她,长久以来营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这种情况,埋伏死士刺杀他也不是难事。
太傅揖手:“陛下……”
丞相喉头一阵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几步听见她凉凉的笑声,嘲讪道:“东宫都锁起来了,阿叔有本事,插翅飞出去吧。”
扶微抬了抬手,“容朕再想想,于死,朕是一点都不惧的,天命如此么,活到几时是几时吧。”
那双盈盈的大眼睛里有泪光,细得脆弱的五指攀上来,扒开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为后。”
满朝文武都了然,少帝是因为至今未掌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饶是如此,也没有借着东风扳倒丞相,看来那隐约的传闻是确有其事,少帝与丞相之间,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呐。
他咬牙切齿瞪着她,“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散朝之后扶微回了章德殿,换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观听博士和儒生讲学,可没等她迈出宫门,太傅就追进禁中了。
她简直是发癫了,那么大的嗓门,唯恐别人听不见吗?丞相慌忙捂她的嘴,这个醉鬼太可恶,要不是废帝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早就忍不住弑君了。
“此乃天赐良机,主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太傅很激动,大袖挥得呼呼作响,“这浩浩江山,本就该掌握在主公手中,燕相把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主公难道甘愿一世当他的附庸吗?”
男女授受不亲她究竟懂不懂?以前小也罢了,现在成了人,更要避嫌才对。他恼了,手上的力道用得大了些,扶微终于不情不愿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叔不是怕臣僚误以为我们君臣不和吗,你留在禁中,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强似惺惺作态的千言万语。阿叔到底怕什么?朕会吃了你吗?论权势,朕不及你;论武艺,朕……”她直着嗓子嚎啕起来,“只会刚才的花拳绣腿。我要立长秋宫了,想立你,你又不愿意……”
扶微只得好言劝解他,“老师忠君之心,我都知道。眼下时机尚不成熟,铲除丞相容易,八方诸侯谁来制衡?”
她黏在身上摘不下来,丞相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唯有一再提醒她:“请陛下勿失仪,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快撒手……撒手……”
太傅却气红了脸,眼里甚至隐隐有泪,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仰起了唇角,他身上有淡淡的零和香,她很喜欢。深深嗅了嗅,含糊道:“明明一样……只要阿叔愿意,禁中还是阿叔的家。”
“老师……”她甚是尴尬,“坐下消消气吧!”
她登基之后,十余年未和他这么亲近,今天忽然纠缠得厉害,丞相不由升起一点可怖的感觉。他推了她一下,急于摆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一样了。”
太傅望着她,垂袖长叹:“臣前日听到消息,主公大醉,丞相借机入禁中,斥退左右黄门,在章德殿逗留整夜。次日主公立于窗前,面有戚色,丞相大笑而出,实在是……丧心病狂!臣文帝时期入仕为官,历经三朝,蒙先帝赏识教导幼主,主公是臣看着长大的。如今……君辱臣死,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主公讨个公道。”
他欲起身,她借酒盖脸,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错,衣下精干挺拔,扶微心头雀跃,嘴上也没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不便?”
太傅几度哽咽,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弄死丞相似乎绝不肯罢休。扶微也为他的一腔忠诚感动不已,不过他的消息一向不怎么准确,丞相留宿是迫于无奈,第二天面有戚色的是丞相,关上门得意大笑的是她啊……可能她一直处于弱势,因此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少帝又受欺凌”,这么下去丞相的名声大概真要臭不可闻了。
丞相对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当告退了。”
然而她不能解释,毕竟是个姑娘,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线遍布整个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难。所以他点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是当下不好回复他,闭上眼轻轻嗫嚅了声:“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这里吧!”
“老师,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我肩挑社稷,个人的荣与辱,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强忍笑意,忍得眼里蹦出泪花,连叹气都带着抽搐。但在太傅看来,可算是悲凄到了极点。
丞相浑然未觉,曼声又道:“比如主公欲重整光禄寺,这样的事也可交由臣打点。太傅毕竟年老了,很多政务办起来不审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却弄得遮遮掩掩,让群臣以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
堂堂男子汉,还是主宰万民的天子,竟会落到这样难堪的境地,谁能料想得到?少帝忍辱负重,这份感天动地的胸襟,要不是难以言表,应当载入史册。
御座宽绰得很,扶微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太傅老泪纵横,“陛下不怕中了燕相的奸计吗?他就是要将君臣间弄得不清不楚,为他日后擅权创造条件。”
他说:“主公心里的苦闷,其实可以同臣说一说。臣一心为主公分忧,有时主公误解臣,把话说开,便没有那么多芥蒂了。”
扶微的心都打颤了,无比艰难地摆手,“老师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丞相回身看她,湿透的轻罗下抱腹(汉代肚兜。)凸显,连边缘的银钩纹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恍惚想起,这小衣还是他送进来的,她的成长轨迹真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嚣张荒唐,他也不能和一个酒醉的人计较。年轻孩子,总有那么几年看谁都不顺眼,等社稷的锋棱割伤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少帝背过身去,一手扶着长案,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羸弱。发生这种事,外人再义愤填膺都缓解不了当事者的痛,太傅一直觉得自己和丞相不过是政见不合,立场相对,但对于他的人品称不上喜恶。如今出了这种事,简直大逆不道令人齿冷,就算千刀万剐也够格了,所以燕相如是旷古烁今第一奸相,必须永生永世钉在耻辱柱上。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仰脖又闷了一口。坛口太大,酒从嘴角倾泻而下,浇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叹了口气,“相父在,我如何睡得着……”
太傅缓缓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反正亏不能白吃,接下去应该想想怎么为少帝报仇。
丞相点头说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应当歇息了。”
“主公不必忧心,一旦丞相伏诛,相府幕僚便会群龙无首,南北两军即刻派人统领,抽调执金吾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京师守军有缇骑、虎贲、羽林,中郎将并左右仆射、陛长可指派亲信接替。兵贵神速,待到诸侯发觉时,京师已经大定了,届时主公手握实权,不怕诸侯不臣服。”
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延捱到结束,檐下的铁马依旧叮当,她扔了鹿卢,提起一坛酒坐到他身旁,笑问:“我跳得好不好?”
少帝却摇头,“计是好计,但事发仓促,万一走错一步,大殷江山便岌岌可危了。”太傅还欲游说,她回过身来笑了笑,“再说嫁祸他人,当真有用吗?当初汉成帝杀翟方进替死,并没能令自己天年永固。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若我当真该亡,那也是我的运数,我不会怨怪任何人。不过老师,荧惑守心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老师为免我立丞相养女为后,有意找的托辞?”
她振了振衣袖,绫罗翩翩,绕身飞扬。红妆舞剑,有种吊诡却融汇的感觉,不似剑客那样刚毅坚硬,她的一个剑花一个转身,都有柔软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见多识广,并不是头回观赏这类表演,但舞剑的人身份这么特殊还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远高高昂着头,如今擒着帝王剑烟视媚行,竟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草上,踽步回旋,犹自楚楚。丞相只觉头更晕了,从清谈会场赶到禁中,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些古怪的行径吗?
太傅垂着嘴角,沉痛点了点头,“天象人人看得见,臣就算要编造,也没那法力让荧惑停于心宿之间。”
灯树辉煌,照亮那身柳色长衣,两肩凝脂一样的皮肤隐隐透过经纬,撞进人眼里来。她自落地起,就被当作皇子教养,男人的深衣玉带她一样不缺,却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长衣是沐浴后的着装,也不能完全称作女装,不过穿于隐晦处,在男人身上有其闲适,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罢了。
扶微背着手,半天才啊了一声,“看来运势欠佳,我以前就曾想过,不知自己有没有命活到弱冠。现在看来果真应验了,实在可悲。”
“相父,我会舞剑,我舞给你看。”她把他推远一点,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伤了你,我会心疼的。”说完腼腆一笑,收势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太傅挖空心思安慰她,“主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荧惑守心未必一定有损君王,也许是丞相要下台了,也未可知。”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收也收不住。畅想一下未来,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的心情便愈发好了。
她听后颔首浅笑,“那就借老师吉言了。”
所以就是为了能让他随传随到,她也得守住这帝位啊!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看着他,宁静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离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左右人烘托出来的,丞相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她一点都不觉得遥远。不就是个男人么,现在越跋扈,将来越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太傅怅然离开了东宫,扶微独自坐在窗前,想起自己也许真的会英年早逝,不由也觉得遗憾。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惊涛骇浪,扶微暗中大觉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经再三知会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负责的。
老祖宗的智慧,说不定真有些道理。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忍气吞声,好像什么都没剩下。如果明天就死了,她短短的人生连一样值得夸耀的都拿不出来——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裙,没有涂过艳丽的胭脂,没有放肆大笑过一回,连自己喜欢的人也没能染指,简直白当了十年皇帝。
少帝说记得,“你的话,一字一句我都放在心里,刻在骨头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
她站起来,绕着地心的青铜博山炉转了两圈,然后笃悠悠踱到回廊下吩咐建业:“准备一头黄牛,一坛好酒,我要去看望丞相。”
丞相有些生气,“臣说过,贩夫走卒饮酒误事,天下之主饮酒误国,主公可还记得?”
人人知道荧惑守心的传说,人人也都了解大殷赐死的惯例。少帝要往丞相府邸送牛酒,那就意味着这次的厄运终须丞相来承担了。
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因为身量对他来说还是不够高,为了让他看清,用力蹦跶了两下。这一蹦,顿时酒气扑鼻,丞相只记得冕旒下寒潭一样的眼睛,竟从没见过酣醉后弥漫着红晕的面颊,和外面的酒鬼有什么两样?
建业慌慌张张承办去了,不一会儿就踅摸来了一头黄牛。少帝没有坐车,自己骑马赶牛,摇摇摆摆一路过铜驼街,绕了个大圈子,把牛赶进了丞相府。
她大袖一挥,“胡说!朕……海量!相父看朕,哪里醉了?”
这次丞相府上人不少,丞相门客三千么,聚在一起比她的白虎观还要热闹。幕僚们见她牵着牛进门都很惊惶,但依旧齐齐向她长揖。她歪着头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没找见丞相。这时相府长史排开众人上前行礼,她将手里绳子递给了他。
她话还说得拢,但口齿显然已经不清了。丞相道:“不是压着,是劝谏。如此饮酒,怕主公的身体难以承受。”
“丞相何在呀?”
少帝听后很不满,鼓着腮帮子道:“相父闯进朕的闺房,就是为了监督朕如何饮酒?那帮腐夫……”她把剑从他脖子上移开,对着空空的大殿乱划了一气,“一定说朕醉得不成人形了,找相父来压着朕,是不是?”
长史的手都在打颤,托着那绳子呵腰道:“君侯正小憩,请陛下稍待,臣即刻通传。”
丞相的两臂抄起来,绕过剑锋向少帝做了一揖,“臣听闻主公今夜心境不佳,放心不下主公,特入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远远望了眼床前东倒西歪的酒罐子,“酒是好东西,可舒筋,可助兴,但请主公切记,不可贪杯。饮酒过量对龙体无益,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
她说不必,“别扰了丞相好眠,我亲自去见他。”
年轻人的心,很难让人摸透。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处在那样俯瞰众生的位置,她可以肆意妄为,你却不能将她如何。
见就见了,还提了一坛酒,如此不加掩饰的找人替死,实在令人气愤。门客们对丞相很忠心,在场的几十人里不光只有文人,还有行走江湖的剑客。倘或现在群起而攻之,单枪匹马的少帝绝不是对手。
“相父,你来了。”
众人蠢蠢欲动,扶微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站住脚,转过身来望向他们,抬手轻轻一指点,“莫妄动,妄动者罪及丞相。”
终于接近了,隐约能够看见帘后的光景。他抬手撩起最后一重纱幔,眼前豁然开朗,脖子上却一片冰凉。低头看,少帝的鹿卢剑架在了他肩上,持剑的人穿轻柔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对他笑得分外温暖——
十五岁的少帝,其实长得很秀美很文弱,可是他有睥睨天下的气度,那是属于帝王的不可侵犯的威仪,足以震慑草莽。
殿内很幽静,博山炉里燃着蘼芜香,略微有些糜废的香气,他并不喜欢。少帝的内寝在重重帘幔后,如抽丝剥茧,需一层一层穿过。不知为什么,今天连鸣虫都哑了,殿宇里唯有黑舄踏在金砖上,无限放大的回响,短促的一声声,莫名让人感到无措。
群情激奋是没错,但既然身为幕僚,脑子就不能光拿来当摆设。他们看见的只是少帝一人,谁知道整个里坊周围埋伏了多少禁卫?若果真是赐死丞相,他们拼一拼也值得。但如果只是引君入瓮,那他们这些人就成了陷害丞相的帮凶,正中少帝下怀。
前殿的门半开着,他到槛外顿住脚,整了整衣冠才迈进门槛。
扶微看着他们徐徐后退,心里有些唾弃,偏过头对长史抬了抬下巴,“把牛牵上,前面带路吧。”
行至那翘角飞檐的天子居所,果然看见众多黄门和御人惶惶站在台阶下,他当即便不甚痛快了,挥袖道:“陛下不过略饮了点酒,是什么天大的事?都守在这里做什么?散了!”自己提了袍裾上丹陛,因褒衣博带行动不便,中途还不慎绊了一下。
折扇轻摇,摇得垂发飞扬,她抖了抖襞积迈上台阶,昂首阔步跨进了相府后院。
到底是个姑娘,当初要是联合诸侯另立新君,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劳碌。他按着太阳穴,车毂颠簸震得他脑仁骤痛。原本禁廷入夜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通行的,但他出入一向不受限制。辇车才到苍龙门,那长而空阔的复道便无遮无挡呈现在他眼前。他下辇匆匆奔上去,穿过中东门进东宫,这条道经常走,所以即便光线晦暗,他也能顺利摸进章德殿。
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在六年前。六年前她年幼,行动没有那么拘谨,个头又小,左右的人一个不留神,她就可以趁乱逃遁。后来渐渐长大,帝王是上宾嘛,丞相相迎必须在前院,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这后院来看看了。
若要论少帝的酒量,应当不至于那么轻易被撂倒,但也架不住十坛海灌。想是在他这里不如意,欲立长秋宫,他塞了个男后给她;想出奇制胜令他难堪,又被他暗喻不够漂亮,因此遭受重创,一醉解千愁吧。
六月的天气很热,临近中午时分,枝头的蝉鸣成一片。她站在廊下远望,雕梁画栋一样都没入她的眼,单看见墙角的那棵月季越长越大了,她记得彼时只有小指头粗细。院子中间的水池子依然还在,池中长了几支嫩荷,荷叶下锦鲤款摆,其中一条脑门上顶着弯刀红痕的,还是她当年放生的。这里好些东西都没变,六年前觉得遥远,现在却倍感亲切。反正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以后常来常往,这府邸最终会变成她在宫外的家。
丞相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先前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本以为伤感的夜,多喝两杯回去可以倒头就睡,没想到宫里又出了变故。
走过长廊,途径第九截鹅颈椅的时候停下,躬着身子寻找,在底边的一块梅花纹曲木上找到了几个小字。她笑着指了指,回身对长史道:“你看,这是我九岁那年刻下的,是我的名字。”
建业扯着马缰讪笑,“主公到处找君侯,找不着就不肯安置。”
扶微扶微,扶持衰微,先帝对她抱着巨大希望,因此取名也格外郑重。当然这名字是给文帝看的,父母知道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左右无人便叫她阿婴,仿佛她永远是个孩子,无论何时都需要人保护。她喜欢自己的小字,比起源扶微来,小字更像她自己的名字。可惜这些年几乎再也听不到有谁这样唤她了,太后私底下或者还和近身的人提起,但当着她的面只称呼她为陛下。帝王的烙印盖住了她的一切,她甚至怀疑过两年会不会长出胡子来。所以在性别完全颠倒前必须把自己交代出去,再加上荧惑守心,她也害怕,怕再不动手就要来不及了。
“醉了怎么还不睡?”
长史牵着牛,心情并不像少帝这么平静。小皇帝办事越发滴水不漏了,送牛酒这么大的事,他们事先居然没有收到一点消息。这一来,来得猝不及防,打算就这么大剌剌地取人性命吗?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建业点头如捣蒜,“醉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九岁时稚嫩的笔画,让少帝看了一遍又一遍,长史摸准了时机打算谈谈情怀:“这是陛下御笔,因此保存得很妥当。陛下请看,上年狂风侵袭,长廊上的卧灵栏杆其实都换过了,只有这面留下了,君侯说将来陛下故地重游,一定会再来看的。”
他叹了口气,“醉了吗?”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扶微听来都很欢喜。起码这些记忆还在,说不定丞相是喜欢她而不自知吧。
谁也管不了她,太后轻易不敢惊动,于是只剩他能充当救兵了。丞相苦闷的坐在辇上想,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权势,少帝应当很忌惮他,刻意疏远他才对。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渐渐成了她的傅母(宫廷保姆。),从家国到生理,没有一样是他不能参与的。
她穿过石桥往前,他的卧房在哪里,她依稀还记得。那头牛到了高处就不愿再向上了,她让长史把牛拴在柱子上,自己提着酒进了上房。
丞相这些年没少为少帝操心,但凡禁中来人,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是扶微又出岔子了。毕竟帝王,有个闪失非同小可,不能不当回事。也来不及问情由,登上辇便往宫城方向赶。半道上才打听清了情况,据说少帝疯了,命人搬了十坛酒放在寝宫里,连耳杯都不用,抱起一坛就直着嗓子往下灌,任凭怎么劝说都无用,把御前的宫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住的屋子,到底和她的不一样。她喜欢在殿里装帘幔,每个季节换不一样的颜色,因为除了这个,根本没有别的地方能用得上巧思。丞相的屋子,前后用檀香木的屏风分割,她看见乌沉沉的漆木柜案上云气纹缭绕,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点缀,这屋子硬得让人却步,就像朝堂上他横眉冷眼的样子。
丞相步履匆忙,赶到陌上时,建业正搓手挠耳围着车辇团团转。见他来了,急忙抱拳长揖,“可找见君侯了,君侯快救救小人的命吧!”
光棍的苦处,她也能够体会。婢女只能听令,谁敢做主替他改格局?帝王家走出来的人,天生欠缺父母关爱,再加上婚姻因这样那样的耽搁不圆满,那么过的日子有多将就,想也想得出来了。
侍曹说没有,“跟到春生叶来了,就在前面等候消息。”
她慢慢往里走,腰上佩绶叮当,这时候竟觉得那声音太大,唯恐惊了他的好梦。
他听了即刻起身,向群贤揖手告罪,“孤有要务处理,需先行一步,还请恕罪。”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径直走出了亭子。边行边问:“眼下人在哪里?回禁中了么?”
绕过屏风,终于看见榻上卧着的人了,他向内侧躺着,看不见脸,只见到一身素色的襜褕,没有繁复的纹饰,乍一眼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生。
侍曹掌通报事,这个时候出现,想必又有什么要务了。他坐直身子,那侍曹到了跟前,掖着广袖在他耳畔低语:“章德殿黄门令至相府求见丞相,未说明来意,单说务请丞相入宫一趟。”
奇怪,朝上已经提起荧惑守心了,他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是知道荧惑克撞最大的是帝王,所以他高枕无忧?
丞相轻轻拧了眉,“孤……”才刚开口,见侍曹脱了鞋,从通道那头疾步而来。
她有点伤心,缓步到他榻前,默然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来吓唬他的,他这么睡着,戏就演不下去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丞相真好眠啊,她听见他匀停的呼吸,从背后望去,隐约升起一点陌生的感觉。
然而丞相今天似乎兴致不高,人虽在,心思却走远了。众人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在独自饮酒,长史观望良久,悄声道:“君侯可是身上不爽利?这里有蔡御史等,君侯可先回府休息。”
天那么闷热,就算两面槛窗尽开,依旧没有一丝凉意。她微微弯下腰,鬼使神差给他打起扇子来。九五之尊当得太久,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温柔对待一个人了,好像除了打扇子,她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能为他做的。朝堂上暗里较劲,到了朝堂之外,就不必短兵相接了吧。他的领褖浮起暗香,这味道让她想起他留宿章德殿那晚,也是这样的熏香,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彼此的头发甚至纠缠在一起……
一人起头,后面就有百家谈助,群贤各执一词,证论奇巧,见解独到,丞相便从这些人里挑拣可造之才加以提携。所以想走上仕途,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能够参与这类清谈,是怀抱壮志者的登天捷径。
喜欢,不知怎么才能得手,实在苦恼。她把酒坛放在足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蜿蜒的发梢上捋了一下。就那一下,立即满心欢喜。她笑眯眯弯起了眉眼,觉得这炎热的天气也不怎么讨厌了,恍惚心里吹进了凉风,一切都那么美好。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抛谈锋。他倚着凭几思量了下,“既已不争,何知天下莫能与之争?若知天下莫能与之争,何可谓不争?”
整个大殷都在为荧惑守心的天象苦恼困顿,但是暴风雨中心的两个人却是最安然的。丞相忙着睡觉,她忙着窃玉偷香,人生就该是这样的嘛!她昂起头,心安理得地吐了口气,目光随意在室内游走。他的床榻边上另有一架屏,屏后是一个巨大的衣架,平摊的两臂架起了他的朝服,绛缘领袖,朱红大带,明明和别人差不多,穿在他身上就出奇的英武,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多不公平,她觉得他无一处不可心,他却说她不是绝色。这句话太伤人自尊,让她不平到今日。等着吧,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刮目相看的,什么叫绝色?穿上曲裾,绾起倾髻,我花开后百花杀,她才是真正的绝色!
群贤们问候完了扶风人刘唐的祖宗十八代,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这次清谈的主题——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视线继续游走,衣架一旁的墙头上挂着他的玉具剑。大殷规制是如此,皇帝用鹿卢,皇子和一品用玉具。他的玉具还是文皇帝赏赐的,和众皇子一样,吞口上镶了兽首。文皇帝曾称他“吾家麒麟儿”,不知当时的他是什么样一种心境。这些年权倾朝野后有没有认祖归宗,不得而知,只知道朝堂上没有别的姓燕的。或许他也感念文帝厚爱,将自己认作源家人了。正因为如此才麻烦,她想同他发展叔侄以外的关系,结果他却抵死不从。
故人故人,这个字眼总能够引发无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说不识情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权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外界从来没有确切的定论。御史大夫虽然与他是同僚,了解也仅在公事上,见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颇为慷慨地劝他多饮。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打算找个地方坐下,反正今天没旁的事,就在这里等他醒好了。眼尾一扫,扫过一扇窗,忽然发现窗外站着个人,满脸肃穆,冠服端严,就那么蹙眉看着她。扶微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下意识低头看榻上,背身而躺的人睡得香甜,痛快地翻了个身,她这才看见他的脸,居然是锦衣侯连峥!
丞相却重新坐下了,眼里的光也渐次黯淡,摆手说不必,“别为一时兴起叨扰人家……”目光依旧追随,见那丽人眺望良久,然后挑起灯,沿着堤岸缓缓去远了。
这下她慌了神,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刚才她的小动作他都看见了吧?她脸上火辣辣地灼烧起来,太丢人了,她明明是来给他惊吓的,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帝王?她在他面前还有什么帝王尊严可言!
温茸摇头,“春生叶由来有很多姑娘求姻缘,不能断定是哪家的女郎。君候要是属意,我即刻派人去打探。”
她垂头丧气从卧房里走了出来,连酒坛都没带。看来戏是唱不下去了,这么好的机会,全毁在她的心念一动上。
丞相喃喃:“叫孤想起一位故人来……”复问,“那是府上女郎吗?”
她走到他面前,因为羞愧,连脸都没有抬一下。丞相低头看她,忽然斗志全消。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渐渐有了执掌江山的能力,但太年轻,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如果不加留意,将来这便是最大的软肋。
丞相向来四平八稳,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引得人侧目。温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压声道:“君候有意?”
他拱起了手,“主公……”
他转过头,望向春生叶那片宁静的湖水。隔湖有莲灯盏盏,水榭上一个穿曲裾的丽人临水而立,倒影在湖面上徘徊,纤细而坚定的身形,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心下一惊,猛然坐直了身子。灯火阑珊下看不清丽人眉眼,只觉脑子里一根荒置已久的弦被狠狠拨动,铮然作响。
她抬袖示意他别说话,不想惊醒榻上的人,免得彼此难堪。
“陛下年岁渐长,总会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若看不上养女,那孤便为她另寻。到底立后是大事……终身大事,孤要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他心领神会,牵袖一比为她引路,衣袍翩翩拂在她手上,她默默抬眼看他的背影,真有种就地躺倒大哭一通的冲动。
怎么会没发现呢,她跑到他府上说了那通狂言,到现在还让他感觉耻辱。孩子长大了,开始试着反抗,没关系,这点小手段随便弹弹指头就能镇压。他只是想不明白,聂灵均是他千挑万选选中的,怎么入不了她的眼。
以前听说过他和锦衣侯颇有交情,没想到两个人可以不分彼此到同榻。前面门客们义愤填膺恨不得生吞了她,后院两个人睡起了午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不可言说的关系!难怪曾经有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说丞相和连峥至今均未娶亲,是因为两人断袖。她那时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好像真有些苗头,她顿时有种吃了苍蝇的可怖感觉,这个连峥绝不能再留在京师了。
御史一笑:“贺相门下,就算青砖也比人厚三分,谁敢置喙?朝中反对的声音,多来自太傅和宗正那些人,不足为惧。怕的是陛下自己有决断……近来陛下似乎与往日有不同了,相国可发觉?”
她振作起了精神,如果就这么萎顿了,岂不让他看不起?所以丞相回头的时候,见到的仍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帝,转变如此之快,姑且当作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吧。
“还未拿定主意,想是要再斟酌罢。终究是养女,朝中少不得有人反对。”
他将她引进书斋里,请她上座,少帝环顾四周,喃喃道:“这里我也来过的,和上官照一起,在这书斋里读过半天书。”
丞相想起这个便不悦,低垂眼睫漾那爵里清酒,亭上灯火在杯中破碎重组,盯久了微微有些头晕。
丞相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淡声道:“主公今日来,不是为了追忆当年吧?臣看见那头黄牛了,还有主公带来的酒……荧惑守心是大凶天象,秦皇三十六年有坠星落地为石,有谣言传‘始皇帝死而地分’,秦皇将落石附近的住户全杀了……如果臣一去,能保江山永固,主公万寿无疆,臣当慷慨赴死,绝不推诿。”
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掌监察,兼为丞相之副,与丞相意气相投。两人默默碰了一杯,御史在一片喧哗里低声问丞相:“我听闻陛下前往贵府了?今早朝议立后的事,陛下究竟什么打算?”
扶微听后一笑,“可是三十七年,秦皇依旧崩于第五次东巡途中。天道昭明,禳解无用。相父放心,就算我死,也舍不得动相父一分一毫。今天原本是想同相父开个玩笑,长史说你休息了,我不愿意败兴而归,才执意进后院的。”她脸上浮起哀愁的神色来,“毕竟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我哪天忽然病倒,就此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如今趁着自己还能走动来找你,怕将来我卧床了,相父操劳国事,想不起来看我。”
面前的爵里斟上了酒,丞相看他们口沫横飞同仇敌忾,端起爵,轻轻抿了一口。要主持,主持不起来,群贤再也不会对老庄的谈证感兴趣了。丞相趺坐着,看了旁边的御史大夫一眼。
她说得很动情,连丞相都有些分不清真伪了。但她确实没有动杀机,这点他看得出来。这世上哪有赐死还招摇过市的,皇帝要人命,有的是办法,牛酒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若不从,还会有穿着丧服的文武大臣登门来哭丧,那样的迫死,才是最最令人痛彻心扉的。
文人不羁,这是早已有的共识,清谈也不是布衣们想象的那样,出席者人人高山流水,温文尔雅。群贤们相互辩论,激昂处手舞足蹈甚至口出秽语很常见。丞相有时就想,比起他们来,自己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了吧。至少他从未失态,从未放浪形骸。其实和这些文疯子在一起,难免会感到压抑和茫然。
他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主公怕吗?”
还未等他出声,已经有人按耐不住拍案而起。丞相索性不说话了,料想今日的往辄破的(理论上一发即中。)是有了,韵音令辞(语言优美动听。)恐怕要泡汤了。
她说:“怕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天要杀我,哭着是死,笑着也是死。我当了十年帝王,什么也没落下,除了太后,最放不下的就是相父。”她眨了眨眼,“相父,我若死了,你会想我吧?”
“近日有扶风人刘唐,妖言惑众指责清谈误国,吾听后甚为不忿……”
丞相居然真的一本正经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会不会想她,可能不会。对他来说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一样,这十年间他辅佐过她朝政,当过她的帝师,然而她是个性格不鲜明的孩子,若说给他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过去的九年加起来,也不及这一个月的多。可一个月,短短的交锋,事情一完就风过无痕了,他得物色下一个接班人,哪里还有时间来想她。
众人见宰相到了,忙出亭来相迎,热热闹闹的一顿寒暄,恭维的话说了好几担。丞相在这个圈子里尚且有个礼贤下士的好声望,他也不拿搪,揖手与众人还礼,然后众星拱月似的,被簇拥上了首席。
他不答,她颇感失望,“这些年没有同相父多亲近,可惜了。我活着的这段时间,住在相父这里好不好?”
丞相的车辇乘着霞光出了府邸,直往春生叶彼端的抱朴去。春生叶是一片湖的名字,湖边有万株红枫,夏日景致是单纯的清凉,等到了秋天,碧水映照枫叶,蓝与红的碰撞和角力,会令人生出无边的惊叹来。文人们崇尚雅玩,因此极端注重场所。抱朴是阳夏名士温茸的别业,就建在枫林脚下,绿水之畔。丞相受邀主持清谈,不好推辞,夜色将至前赶到那里,临湖的凉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头上带着纶巾,手里摇着麈尾,不论谈辩的话题是什么,打扮绝对原汁原味。
丞相愕然,“天子代天巡狩,怎么能随意下降民间?主公在禁中,天下则大定,如果连中枢都空了,于国是多大的不利!”
午后一场豪雨下得水气磅礴,及到傍晚时分才停住。天边霞光隐现,浩浩的火烧云蔓延半边天际,像锦鲤背上层叠递进的纹理。
她低下头,泫然欲泣,“所以我到死都是孤伶伶的。”
一个国家,千机万机的政务要人决策,刚开始那阵子他整夜睡不好,连梦里都是奏牍。如今游刃有余了,除了朝堂上的周旋,还有朝堂下不可避免的私交维系。文人雅士,高官名流,没有名目的聚在一起是结党营私。为免授人以柄,凑成一局清谈吧,能从谈端谈锋(清谈中谈论的术语叫谈端,谈论的语言称为谈锋。)里发掘新的人才,又可紧密与其他重臣的关系。
丞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臣即刻为主公操办立后大典,灵均进宫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有他。”
丞相抚了抚额,虽然不太相信眼皮跳会影响那方面的功能,但累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是我期盼的是相父,这世上能护我周全的只有相父,灵均不能让我心安。”
“所以还是当多休息啊,君侯大任在肩,切不能仗着盛年过度消耗。须知泉眼也有干涸的时候,君侯还未成家,身体一旦闹亏空……”侍医说了一半,后面的就不再接下去言明了。大家都是男人嘛,这种事,心知肚明的。
丞相快被她的执着弄疯了,“主公,玩笑开过一回便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只会令人不胜其烦。”
不知怎么,这两日丞相的眼皮总是咚咚跳,令他烦不胜烦。传府上侍医来看,侍医把了半天的脉,除了操劳过度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她的唇轻轻颤抖,坐直身子也不看他,搁在案沿上的手探过去,紧紧扣住了他的指尖,“我心悦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父,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走到末路还是孤身一人。你不愿我搬到相府来,那就随我在禁中居住吧。你我君臣齐心共渡天劫,世人只会为你歌功颂德,绝不会说你借机逼我充当禁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