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口的闷气冲了上来,全身剧颤,嗓子眼刀割般的疼痛:“我没有办法想象你拥抱过我的怀抱再去拥抱别的女人,抚摸过我的手再去抚摸别的女人,你对我说的话,你又对另一个女人说!我若远离宫廷,看不见别的女人,我还可以欺骗自己,但要我在你身边,看着你坐拥三宫,妻贤妾顺,我若不杀了你,我就会杀了自己!”
我喘不过气来,他的眼里跳动着似乎焚心的火焰,直直的向我烧了过来:“为什么不肯留在我身边?”
“你若真不能容我身边另有他人,我给了你承诺,却为何不用?”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他看着我痛苦挣扎,却始终没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森然问道:“你知道桃符是什么?我许你的承诺又是什么?”
“你明知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只许一个未定的承诺,却不肯明白的应承我,你可以为了我而不要其他女人?你不过是知道我其实容不得自己太过强取豪夺,笃定我会识时务,知进退,认清你所处的环境,最终屈从于现实,甘为婢妾而已。”
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样坚强,我的心没有你想象的冷硬。
我掩面哈哈一笑,泪水却泉涌而出,不可抑止:“齐略,其实就算我能过得了自己那关,真留在你身边,可我不逼到最后关头,你也不会为了我而去承担一个‘惑于嬖宠,冷落三宫,夫纲有失,君德有暇’的恶名!”
“齐略,你别逼我……你别逼我……”
泪眼迷蒙,他的身影在我眼里模糊不清,离我那么近,却又似离得那么远:“可我若真逼到那一步,靠用承诺来约束你‘只’爱我一个,我们之间的爱情,还存在吗?我还值得你爱吗?还值得你信守承诺吗?
他的声音虽轻,听在我耳里却如一道道的响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边,轰得我神魂俱恸,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不,你会觉得不值,若你真觉得不值,你的心也就不在我身上了,心不在,信物也就变成了废物,我还能拿着这么个废物去求你干什么吗?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你既然不要这桃符了,我何必留着玉簪?”
“所以我不会用爱情的信物向你求取爱情的承诺,有关爱情的承诺,那必是情到心动,自然而然,不须对方凭恃什么信物求取!”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声:“你……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越说越尖,越说越急,等到汹涌的泪水稍微平缓,我身体的颤抖也已经停息,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拿他摆在案上的墨玉簪和诏书。
他搁开朱笔,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诏书上面。温润的墨玉,熟悉的福寿纹,那不是别的,正是当年我回赠他的发簪!
手指刚刚触及墨玉簪的冰凉,手腕便是一紧,被他截住了。他的眼里有不敢置信的震痛,咬牙切齿的问:“你竟敢真的拿?”
齐略的诏书已经写好,湿润的笔迹慢慢的被风吹干,我张了几次口,才从喉中发出一声:“谢谢……”
我直直的看着他,颤声道:“齐略,除了封印你的记忆,是我亏欠你以外,别的,我未负你!”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那曾经笑着对我说:“你若喜欢,我以后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给你。”原来,我不止不能多得,却连手里的都要失去!
“你未负我?”他的目光直刺过来,森然道:“你可知心中有人,却不知所藏者是谁的惊慌?你可知所爱者已经遗忘,心中的情意找不到应当付与者的惶惑?你可知曾经充实的胸臆,突然缺少支撑的空虚?你可知心被人生生挖走一块,无处寻找的痛楚?”
那对桃符就放在案头上,仿佛所有的光泽都已经褪却。
他眼里的伤痛潮水般的向我涌了过来,将我溺在其中,由喉入肺,从心到肝,都一阵窒息刺痛;夏日是那么温暖,我却觉得全身如被冰水压逼的刻骨严寒。那样的疼痛与寒冷,让我不自禁的将手捂在心口,想将入侵的寒意挡住,把那疼痛驱逐。
兑换它,爱情就受到了沾污。
“离寝上朝,我驻足回顾,却不知欲见何人;下朝回宫,游目四望,却不知欲等何人相迎;进膳布菜,举首寻找,却不知相对者应是何人;夜半惊醒,枕边人总觉陌生,令人疑惑。我欲寻一人,却不知那人是谁;我欲珍爱一人,却总觉相待有误……云迟,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想下令搜选天下女子寻人?若非我自修严谨,恪守天子之责,今日我早已成为无道昏君!”
它的承诺,是因爱而起,虽有承诺,但其实不能兑换,不应兑换!
我只知道他有了新宠,生了孩子,以为他应该过得幸福,却怎知他竟会连已经被催眠遗忘的事都忘得不彻底,依然有着记忆的残片,并因此而痛苦?
那对桃符——那不是承诺的信物,而是爱情的信物!
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事实竟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写得很慢,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那朱砂写就的字红和刺目,红得灼心。
我以为忘了我对你是件极好的事,却没想到竟会害了你。
他大步走到案几之前,铺开帛书,提起朱笔,在上面书写诏令:“……念其为汾阳大长公主遗种,祖上累有功勋,赦其死罪,夺其封爵,籍没部曲财帛,贬为庶民。”
我自忖于你无负,但这件事,确确实实是我亏欠了你。
他看着我,眼里的热切一点一点的褪去,寒凉萧瑟侵上他的眉梢,他无声的一笑,缓缓的说:“你放心,我记得当年说过的话,若有一日,你舍得拿出这对桃符来求我替你办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对不起,我只是找不到什么良方,能够医治情结之苦,不负你心,也不负我情,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我救高蔓,怀有借故见你的想法,但如果仅是想你,我不会来见你。
他重重的喘息,仿佛心中的痛楚无可抑制。许久,他的喘息才平缓下来,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认的萧瑟:“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来,对我不猜忌怀疑?你能不能为了我而放弃你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不是有救高蔓这个理由,我不会来见你。
我的心被寸寸揉碎,痛得无法言语。耳边却听到他在问:“你若真不爱我,我何尝不能放手?我只不明白,为何你能为我耗尽心思,置己身安危不顾,却不能真正的信任我?”
齐略,我其实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对爱情的扼杀!
“那是因为你一句话,就能将我贬为宫奴,你这样的身份,你身边的环境,让我毫无安全感,我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尊重、人格、自由都交托于你的手上,系于你的喜怒。”
即使他真的爱我,不忍对我不利,他身边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骄纵”。
在天子至尊的皇权建制下,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人的生死荣华,令我毫无安全感,我怎么可能真的放下心去信任他?
爱情只能建立在双方地位同等的情况下,互相尊重,互相怜惜,互相爱慕,互相珍视,在相处的时候,互相替对方考虑,互相妥协迁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对另一方有生杀之权,不解退让,在权势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去顺从,去奉承,低头弯腰,臣服无违,那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答不出来——若不是为求他,我会来见他吗?应该不会吧!再怎么想他,再怎么爱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带来的威胁,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对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战,我都会不寒而栗,却步不前。
他怔住了,眼里风云变幻,放开我的手,轻轻的喟叹一声。
下颔一凉,却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头,将我的脸抬高,目光无可避免的与他相对,听到他问:“你肯来见我吗?”
然后他退了开去,唇角居然淡淡的勾起一抹笑来,慢慢的说:“你离开,我不会阻拦,更不会因此而对你不利。天子权威,并非让所爱者连接近或远离都不敢的刀锋,你不必为此而施展巫术来咒封我的记忆。若非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回来,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丝毫勉强加诸于你。”
“若不是为了高蔓,你肯不肯来见我?”
我呆住了,凝滞的脑子无法思考,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缓缓的退去,淡淡地笑着,仿佛从此远离我,也远离尘世,退到所有人都不能极的遥远高位,就这样淡淡寂寂的俯视着天下,高贵而孤独的终老一生。
我眼眶一热,无话可答。
浑浑噩噩的走出石渠阁,正想找人领路,脑后突然一痛,便被眼前的黑暗吸了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眼前有亮光透来。抬眼望去,便见绣帘锦帷,金炉玉案,铜灯石屏,手指一动,发现自己手里的诏书和玉簪都在,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禁苦笑:“太后!”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怒火的冷笑:“我是否还应谢你,你并未真以桃符为信,令我为难?”
“你倒是想得明白。”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脸,涩然道:“灭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协退让的。”
后上方传来太后熟悉的声音,转头一望,便见太后斜倚在榻上,手执书卷正在阅读,而我却是被扔在她榻前。
我胸中一阵酸苦,他移动脚步,缓缓的走到我面前,低头问:“你是要以它来换高家的平安?”
我面对齐略时会糊涂,但面对太后却没有亏欠,也不觉得惶恐:“天下做母亲的保护儿子,无不过那么几种心理,我虽未生育,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他的身影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
“那你说,我想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低声喃道:“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答应我,拿这对桃符为信,可以……”
“娘娘的身份之高,权威之盛,都不是普通的母亲,行事可以毫无忌惮,我猜不出您想做什么。”
我们曾经那样激烈的相爱过,也曾经那么决绝的对峙过,到底谁伤了谁,谁负了谁,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经的记忆,突然在这阴暗的石渠阁里变得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你不是猜不出来,你是不敢说吧?”太后淡淡的一笑,将手中的卷册放开,坐了起来,突然道:“云迟,其实从你任太医时起,我就相当欣赏你。一个女子飘泊南疆,竟能成为自古以来未有的女抚民使,兼领祭酒从事,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该怎样面对他?该怎样称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
“云迟赖朝廷天威,时势易化,才累有薄名,不敢居功。”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已能使我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太后微微一笑,面色稍微缓和:“云迟,你既然深知进退,为何却不能顺应帝心?须知女子入仕,总归不是正途,前程有限。唯有真正入了天家,才能得到这世间女子所羡的一切尊荣,一展胸中之志。这平步青云的通途,岂不远胜于你奔波万里,苦受风霜侵害?”
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时光,有那么多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败,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来我对他的爱情,真的无法磨灭。
我闻言苦笑,叹道:“娘娘,云迟胸无大志,从未想过要依靠什么人,成就什么大业。所欲者与世俗女子并无两样,不过是一个如意郎君而已。但与世俗女子不同的却是,我的夫婿除我以外,不能再有别的女人,同时他不能约束我的自由,定要我成为他的附庸,在他面前只记得一个‘服’字。”
我的心跳陡然间停了一停,旋即剧烈的鼓动,只是双脚却如被胶粘住了似的移动不了分毫。
太后一怔,笑了起来,但却看不出她的喜怒:“你什么都能干,可你做不了我儿的妻,当不成配他的皇后。”
我的脚步顿住了,站在门口,竟不敢再往里走。他负手站在堂上,静静的看着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仿佛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际。
我早知自己入不了太后的眼,但听到她这么说,还忍不住心头微痛。
石渠阁里,还点着两支蜜炬,烛光将凝立不动的人影拉成一道细长的阴暗。
“欲为贤后,先修德行,才能为末道,首要有宽厚之心,能容后宫佳丽。你太悍妒!”
他说着悄然一礼,转身离去。我怔了怔,缓缓的踏上石阶,走到石渠阁,轻轻的推开虚掩的房门。
我哑然失笑,俯首承认自己无德。
我随内侍的引领踏进那长长的甬道里,复廊重重,转折回旋,仿佛不见尽头。许久许久,内侍才停了下来,转头对我说:“云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阁里,他让你自己进去,我只能领你到这里。”
太后说了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笑过之后,正色道:“还有一件,是你太要强,竟在天子面前,也不肯退让迁就。”
“云娘子,陛下传召!”
“因为他是天子,我就必须退让迁就吗?”
我站在宫外静候音讯,不知不觉有些瑟缩。其时朝阳初升,鱼鳞般排开的云朵乍染橙桔之色,与青天白云相映,于疏离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妩媚之色。我望着朝阳云霞,微微怔忡,思绪飘散,竟是收拢不住。
“是!”太后的面色一冷,森然道:“因为他是天子,他站在权力的顶端,一身系着天下安危,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朝政的安稳,他没有退让迁就的余地!普通男子若是畏妻宠妾,最多为市井所笑,他却要为天下侧目,以为软弱可欺!”
那吏令凛然一惊,收了东西匆匆回奔。
我一怔,太后缓缓的说:“若我儿是普通人,稍微畏妻,也无不可。但他是天子,你敢以退为进,数度胁迫于他,朕却不能容!”
我摇头,涩然道:“不,这是陛下昔年御赐之物。陛下昔日将它下赐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有所求,可执此为凭。烦请令官对内朝官员说明情况,将此物呈送御前。”
我听太后语气里实在杀气隐然,但却不想束手待戳,举起手中的诏书问道:“娘娘若要降罪,可否容云迟先去北寺狱宣过诏令,放了费城侯一家以后再来?”
听到登闻鼓响而来查察的吏令接过我递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觉奇怪,问道:“这是证物?”
太后的眼睛微眯,正想说什么,突然她床头挂的一只小铜铃啷啷的响了起来。太后双眉一扬,挥了挥手。我不解其意,正想后退,身后无声无息的伸过来两只手,捂住我的嘴,将我往后拉,退了几步,脚下一空,原来太后这寝殿里却有个地道口,身后那人便将我制住,拉进了地道。
齐略,你当初允诺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有要求?今日我将它送到你面前,请你实现诺言,可会答应?
我急得想要大叫,但嘴被人捂住却出不了声,只能从鼻孔里发出抗议的鼻音。我用力挣扎,那人的力气却大得很,钳得我根本没法动。
它由齐略亲手雕成,每一条纹路都刻着他的情意,每个字都含着他对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它会成为我爱情的证物,伴我此生,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拿它去换取世俗的利益。
我以为太后是要那人杀我,但挣扎一阵并没感觉杀意,不禁一怔,正觉得疑惑,突闻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冲了过来,接着便是齐略的一声唤:“母亲,是你把云迟带过来了?”
我握着手里那对七年来贴身保管,被磨得温润光滑的桃符,心头一阵阵的发紧,针扎般的抽痛——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我与齐略爱情信物啊!
我一惊,待要挣扎,抓我的那个又加了几分力道,却将制得死死的,连鼻子也捂住了。
他当日明知我带走的肩舆有蹊跷,却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齐略主观上无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于救驾有功,却是不争的事实!
外面却听到太后淡淡然的声音道:“是我拿了。你有什么事?”
高蔓不能死!这些政变他根本不知道,只不过被缠夹了进去而已,他本身是无辜的。
齐略的声音顿了顿:“母亲,请您放了她吧。”
我重重的点头,轻声道:“我会尽力救他……他不会死的。”
太后呵呵一笑,饶有兴趣的问道:“这天下的女子千千万万,我除掉她,又哪里挑不出姿色才艺品德胜她千倍万倍的人送给你,取代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何况她悍妒骄纵,实无可取。”
“他真的不会死?”
“母亲,这天下纵使真有胜她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取代她!”齐略急叫一声,声音微黯,复道:“母亲,我若没遇上她,那也罢了,可我已经遇上她了。她有再多的不是,我可心里有了她,就再也放不别人。”
“他不会死的。”
太后叹息一声,顿足骂道:“你好生糊涂,她那样的性情,岂是天子良配?悍妒最易生事,轻则谋害人命,重则有倾天之祸,前鉴犹痛,你怎的还不醒悟?”
不过翡颜嚣张的气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摆,一出了监狱立即烟消云散,蹲在地上放声痛哭:“云姐姐,我们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爱的人,我一个也守不住!”
“母亲,她不同的。”齐略居然轻轻一笑,朗声道:“母亲,只有她,悍妒是真,高傲是真,仁侠也是真。她若犯妒,只会找我,却不会去暗算毒害别人。这世间的女子,除去母亲,能让我真正放心信赖的,就只有她一个。”
南疆风俗如此,女儿家敢爱敢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大胆奔放令人侧目。狱中诸人自忖必死,无不愁苦困顿,但听到她这样的话,却都不禁侧目。
我差点被那人憋死,刚从她略移开的指掌里吸了口气,就听他说信赖我,不禁一怔。
翡颜双目圆瞪,柳眉怒扬,嚷道:“我知道你不喜爱我,可我却很喜爱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总之甩不脱我。”
太后显然怔住了,过了片刻才道:“你这是……你真对她如此放心?”
高蔓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怒道:“你……你……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边,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谁要你陪我死?”
齐略的声音严肃起来:“母亲,她不仅是我能将性命交付于她手中的人,她还是我能够性命垂危,安排身后事时,能将幼子幼女也一并交给她抚养的人!”
她在高蔓面前一惯表示霸蛮无礼,但到了这关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说:“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来,我陪你一起死!”
爱情的产生很容易,甚至于只是一个眼神交错就已足够,但信任的产生却很难,不是真心的相信,长久的积累,谁也不可能对另一个人产生信任。
翡颜在一旁接口道:“你别胡思乱想,一定要等我们的消息。”
就某方面而言,获取他人的信任甚至比爱情更难。
我点头,微笑道:“延惠,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设法给高家辩罪……”
我万不料他心里竟是如此的信任我,全身一震,一时痴了,上面的谈话便再也听不进去,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叫,才醒过神来。却不知太后说了什么话,引得齐略叫道:“母亲,您若真的杀了她,孩儿不敢怀恨……我只是……我只是……这一生终将无法原谅自己!”
高蔓又气又急,掉头对我说:“云姑,你快带她走!”
上面一片寂静,我在下面也惊呆了!
翡颜摇了摇头,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却倔强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关你什么事!”
齐略的字句,其实相当软弱无力,只是他声音里带出来的那股出于肺腑悲哀,却似乎神魂惧恸,令人不能不为之震惊同伤。
我知翡颜情切,说了这句话,立即退两步,让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颜,顿时大惊失色,骂道:“你这蠢材,不快回南州,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嫌命长了不是?”
若非真的爱重,若非真的珍爱,绝不可能发出那样仿佛心碎的哀鸣的声音来。
“我早已不当官了,不怕牵连。”
身后那人没有再捂我的口鼻,可我此时却发不出一声,耳朵轰轰作响,也无法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道口倏然打开,光亮透了进来,崔珍的脸出现在地道口:“大家已经走了,你们出来吧!”
高蔓初见我来大喜过望,旋即大惊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别被我家这罪名牵连了!”
我倚在地道壁上,这才明白太后将我掳来,固然没有多少善意,但更多的却是成全儿子的心意。她料想我的性格吃软不吃硬,真以权势威压会适得其反,而齐略的身份和性格注定了他在我面前,不可能真的说出什么示弱的甜言蜜语来,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才不忌示弱,所以她有意让我听到齐略对我的重视。
北寺狱押着许多此次大变的重犯,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使了钱托狱卒照顾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没指望高蔓能好到哪里去。待见到高蔓和与他同牢的诸人虽然容色憔悴,但衣服头发都还算洁净,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结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难,便时常使钱送物,前来探望。
太后爱子的一片苦心,我自然醒得,对她虽然反感,但听到齐略的话,却还是震憾非常,身体簌簌发抖,望着外面的光明,却没有力气移动分毫,还是身后挟持我的那人用力将我托出去。
我自入长安就奔走于各府各衙,疏通门路,却无闲暇去北寺狱见高蔓。见翡颜极动而静,知她是见救人无望,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不忍拂逆,当下领着她进了北寺狱。
太后站在在道口外,静静的看着我,眸里一时柔软一时冷厉,面色一时和缓一时满是杀气。瞬息之间,已经数变,最后却变成了一股深浓的倦意,看着我问:“丹儿刚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翡颜急得上窜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带她去北寺狱探望高蔓。
我木然点头,太后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无奈的凄凉:“云迟,婉儿大度贤德,王楚柔顺温和,越姬灵秀可爱,李棠艳绝堪怜……除去旧有的嫔妃,下三宫里还有无数明媚温柔的彩女,哪个不是令人心动的可人儿,丹儿哪个不选,怎么放在心底的却偏偏是你这么一根刺?这心里老亘着根刺,他能舒服吗?”
我与翡颜在长安落定了脚,立即四处寻找门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际正是政变之后的大清洗阶段,长安城那些与高家有亲故的官员勋贵,巴不得将高家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无用,我的故友却多是散在外面为官为将,救不得近火。我在长安城里转了十几天,替高家写了上百份辩罪奏疏经各种途径上递,钱财使尽,却得不到一丝有益的反应。
我听到她这句话,有些想笑,但不知怎么回事,眼泪却落了下来。
长安城经这一次大乱,元气大伤,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东西九市只有在长安事变以前就已经得了消息,尽量规避了风险的南州籍商贾损失轻些,店铺里的货物比较齐全,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她说得不错,对我和齐略来说,对方真的就是心里的一根刺。
算一下时间,高家问斩的日子离现在就只有二十几天了,我怕老师阻止误时,不敢跟他明说,收拾了一下应用之物,即往东市购马西进。
太后拂袖而行,叹道:“他是至尊天子,若真运用权势手段,莫说只是你一个小小女子,就是有千个万个,他也早能得手,何必自苦?”
她仇视我七年有余,今日为求高蔓竟又用了旧日的称呼,显然她是心慌已极,别的都顾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终于一咬牙:“好,我救他!”
“我知道……”
翡颜却不知我的处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云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们皇帝杀了!”
太后蓦然停步,猛的转过头来,眼里精光四射,厉声喝道:“朕今日放你走,你出去之后,给朕好好想想,我那痴儿为你折尽了天子的威严,敛尽男儿的傲气,你却为他做了什么?”
我自忖极少负人,但高蔓却无疑是我负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难,我理当尽力相救。只是现在我与齐略形同反目,太后对我的不驯又十分厌恶,我自身的安全都堪忧,却要怎么救高蔓?
他为你折尽天子的威严,敛尽男儿的傲气,你却为他做了什么?
我这才知道齐略中毒的始末,气得直跺脚,怒骂:“你们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太后的威胁与斥责,我有一时惊惧,却未真的放在心里,只有这一句,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直到与北寺狱的典狱官对了诏书,将高蔓他们接了出来,依旧回旋不去。
如今长安靖平,齐略有意借这次事变打击世家门阀的势力,加上高家确实涉事极深,便将高家阂族尽数捕入狱中。
高家上下出得北寺狱,又哭又笑,高蔓好不容易才摆开翡颜的纠缠,奔到我面前,大声笑道:“云姑,谢谢你,请受我一拜!”
及至后来李昭仪下毒事发,高适才知自己上了恶当,奈何李高两家在他设法送李昭仪入宫时就已经结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败势必会牵连高家。因此长安事变高适为求自保,便跟着李家站在了越氏一边,也是因为如此,高蔓才被提拨成了骑都尉,巡视椒房殿的外围,在我带着齐略离宫时因缘巧合,放了我一马。
翡颜也跟着过来了,大眼闪闪发光,笑得灿烂至极,附合着大笑:“是啊,云姐姐真厉害,我都不知道那什么登闻鼓鸣冤真的能救人,云姐姐一出马,就真的成了!唉,我要知道敲登闻鼓真的管用,早去敲十回八回了!”
高适不知毒鸦膏的特性,问儿子要药问得理直气壮。老子有要求,做儿子的当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这药是我管制了的,便转去找翡颜。两人不知轻重,更不把我订的禁令放在眼里,也不报备就将药放出去了,却不知这祸事由此而起。
高蔓斥道:“胡扯,登闻鼓是好敲的么?鸣冤的时候没事,事后可是要杖责流放甚至杀头的!”他这才想起我的处境来,惊道:“云姑,你去敲了登闻鼓,那你不是……”
原来李昭仪在未入宫之前与高蔓交好,从他嘴里听过滇王妃固宠的手段,入宫后见齐略待后宫嫔妃颇为冷淡恃平,并不算特宠哪个,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鸦膏管制得极严,她寻不到门路,就又想从高蔓手里取药。她怕被高蔓瞧破机关,拿药是去找的费城侯高适。
我轻轻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而且真正救了高家的,不是登闻鼓。”
“是我给的,可我们都不知道李昭仪拿了它是这么用啊!”
我低头看了眼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根墨玉簪,心中的痛一波波的袭来,仿佛没有休止,没有边际。
当年我给滇王治毒瘾,高蔓是知道的!而罂粟在南疆的种植,我虽然管理严格,但有一个地方我总是分外的宽容——那就是翡颜的药田!
高适领着一干情绪稍微平复的高家子弟走了过来,一齐拜谢我的相救的恩德,我避礼不受:“高侯爷,你不必谢我,因为我本来无意救高家。”
齐略当年从李昭仪那里沾了毒瘾,以致差点丧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用这个办法取宠,从哪里得到鸦片。直到此时听翡颜来替高蔓求情,才意识到这其中必有因由。
顿了顿,又清清楚楚的说:“你后来明知李棠是对陛下用毒,为了利益仍然向延惠骗取毒鸦膏,替李家多方筹谋,事后又参与叛乱,罪无可恕。若不是因为延惠纯善,我实在不忍让他痛失至亲,我亦恨不得将高家斩尽杀绝,永除后患。”
“高家什么时候对天子下毒了?”我问了一句,心头剧震,厉声问道:“李昭仪昔日拿来固宠的毒鸦膏,是你给的?”
高适大吃一惊,高蔓从未见过我有这么冷漠狠绝,半点情面也不给人留的样子,更是吓了一跳,叫道:“云姑,你胡说什么?”
“你们的皇帝说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结,应诛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几口都抓了去……”
我心中一口恶气稍吐,看到高蔓一脸的惊吓,不禁一笑,温声道:“延惠,高家败落,在京城一带恐怕会有仇家寻上门来,你领着他们去南州吧!南州现在正是发展变革的黄金时期,你也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又有阿翡照应,过安乐日子不难。只是你以后要好好替自己打算,可别再稀里糊涂的识人不清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高蔓呆住了,叫道:“云姑!”
“他被你们的皇帝抓起来了,听说再过一个月就要杀他!”
我转头看着翡颜,忍不住一笑,道:“阿翡,我知道你早晚都能万事如意的,就不多说废话了。你回南州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范氏制药厂帮忙。”
我情知翡颜对我实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来找我必是有事,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跟高蔓有关,惊问:“高蔓怎么了?”
翡颜看了眼高蔓,脸上竟浮起一抹红晕,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翡颜远远的见我下楼,便冲了过来:“云迟,求你救救高蔓!”
我对高蔓和翡颜二人一直怀有极深的愧疚,直到今天才感觉稍微还了一些,心里微觉轻松,翻身上马,对二人道别。身后高蔓大叫:“云姑,你去哪里?”
自从南滇归汉,翡颜便与我结了深仇,我虽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却不敢再去见她。此时她突然出现,不禁让我大吃一惊,脱口叫道:“阿翡?”
我摆了摆手,没有答话,打马慢慢的往前走。
“不知道啊!”我放下书卷,下楼去见客。客堂里那人身姿绰约,但风尘满面,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竟是翡颜!
我要去哪里呢?
我住在洛阳,来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术娶的新妇,却没有什么女子跟我来往。老仆突然报说居然会有女客来访我,连老师听了也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结了手帕交?”
在这里时代二十年,无论身处何处,总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流浪、流浪,不知道哪里才能算是归处,不知什么地方,才让我心安。
“知道了。”我抬头见天边乌云滚滚,果然就要下雨了,赶紧将楼廊里铺晒的卷册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将它重新摆好,突闻楼下的老仆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说是你的朋友,来找你!”
我下意识的握紧拳头,掌心却被墨玉簪烙了一下,张开手掌,墨玉温润的光泽映入眼来,似有些微暖意。
“阿迟,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书收起来!”
我突然想起,在这里,我还是有过心安的时候的——与他在南疆聚首的那些日子,我虽然早早下了决心要将他的记忆抹去,知道没有明天。但那样近乎绝望的时候,夜里倚在他身边,心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稳安乐。
我依着老师住在范氏医馆的东都分馆里,每天陪老师校对医经,日子虽然枯燥单调,却很平静。
然而,他那里纵使真能让我心安,我又真的能将他视为归处吗?
长安离洛阳虽近,但政治风暴却没有波及过来,东都依旧宁静安闲。
那身份所代表的约束,那地位所代表的危险,走过去要付出的代价,我承受得起吗?
那城门校尉本是无名小卒,但行事果断,弹压乱局颇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为中郎将。长安之乱即平,天子便奉太后同还都城,拜祭宗庙。将越姬发去给皇后和两位在事变中殉难的嫔妃守陵,皇长子和皇次子给了王楚抚养,但他们只能囿于明光宫,不可再入上三宫,却也相当于软禁了。帝妃皇子都处置了,长安城里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齐略有计划的尽数疏理了一遍,彻底拨去了老臣阻碍新政的影响力。
我愿与他同生共死,但我却从没想过想过站在他的身边,承担他的身份所代表的责任,要面临的危险。不仅是因为我不想承担那份责任与危险,更是因为我不相信他真的能够做到与我相依相持,一生不离不弃——若我愿与他携手一生,他却中途撒手而去,撇下我一人站在那样的地方孤寒寂廖,叫我情何以堪?
几大派系的人眼见天子之势已经容不得他们苟全,无不想将昔日的同伴拿下,将自己身上的叛乱罪名洗清,求得宽恕,竟对彼此大起杀心。朝廷未动一兵一卒,长安城已经腥风血雨,摇摇欲坠。如此月余之后,几大派系的首脑人物纷纷落马身亡,高层几乎死绝,最后竟残败至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便能领着部曲冲进未央宫,将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一瞬间,太后刚才那句话突然又响了起来:他为你折尽天子的威严,敛尽男儿的傲气,你却为他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长安的乱党内无有力领导,外无救援,虽然朝廷不欲对宗庙所在的国都用兵,但长安在经济政治的双重打击下,早已自乱阵脚,竟连核心阵营也互相疑忌。
我想有个人爱我的时候也尊重我的人格,不因这时代的局限而约束我的行为;但我爱他的时候,有没有给他同样的尊重,有没有考虑自己对时代的局限略微妥协?
时光匆匆,转眼又已柳绿花红。朝廷对楚国的战争在春耕时步入了尾声,楚国王都被破,楚王携亲信乘舟逃入云梦泽。至此,楚国除去水军以外,再无可战之兵,虽然朝廷水军不如楚国精锐,一时无法将之完全剿灭,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为害了。
若是他已经尽其所能给予我尊重和自由,我有没有考虑也尽我所能为他而放弃一些骄傲和自由?即使他的身份地位危险,我又有没有想过为了爱他,勇敢的放手一博?
齐略,我其实不欠你什么。
我一时呆住了,突又想到了他在石渠阁里问我的一句话:“你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来,对我不猜忌怀疑?你能不能为了我而放弃你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待到将她赶走,回想自己曾经费心遮掩的事情全数暴露出来,既觉得羞恼,又觉得心中的负担轻了许多。
我其实没有,我可以为他万里奔波,出生入死,可我独独不能对他真的放下心去,不对他猜忌怀疑,不相信他真能只爱我一人!
我抚额长叹:“荆佩,你不懂的事你就少掺和,难道你不害死我,你就不甘心么?”
因为他的身份,我其实一直对他猜忌怀疑,不信他真的爱我,不信他对我的爱足以使他只爱我一人!
荆佩无心一言,却让我杀身之祸临头,我对她大为恼怒,一口恶气吐不出来,直将她骂得狗血淋头,才算了事。荆佩心虚,被我一通好骂,却不敢反驳,反而劝道:“云娘子,你以前不肯入宫,是因为礼制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后宫专宠于你。可现在皇后大行,越姬为乱,后宫凋零,就算你以后要独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再倔强不肯低头?”
可这样的猜忌,我一直都没有说;他能不能答应我只爱我一个,我一直没有问。
齐略对我的直观感觉是讨厌,但潜意识里却又对我信任有加,很想亲近。于是他在面对我时,便有些进退失据,犹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为太不检点,脱口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却成为解开他记忆封印的钥匙,让他完全想起了过往,因而大发雷霆。
我只是心里一直设定,一直假想,一直否认,一直怀疑。
齐略对我的记忆残缺不全,只凭感觉知我曾是他极亲密的人,不知我为何不认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当时正是对后宫生变怒气难平,对我难免迁怒,被荆佩这话一挑,以为他没有我的完整记忆是由于我往日太过可厌,他有意遗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借故将我贬为宫奴。
我指责他,爱情的承诺应该自然而许,其实不仅是我对爱情看重,更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去要求他,我怕他若不答应,自己将毫无退路!
她不知道齐略记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误以为是当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齐略才会再不提起我。她只当我在齐略面前恪守礼仪,不与亲近,是有意气人,心中不忿,脱口骂了一句:“就该把她重新贬为宫奴,压她一压,免得她傲气凌人,悍妒难驯,全不将天子威严和世俗礼法放在眼里。”
原来……原来……剖开内心,直视自己,我在面对爱情的时候,首先想的,还是自保,留有余地的情况下再去爱他。
被齐略逐出宫后,荆佩来找我道歉,原来齐略最初见到我时,对我只是隐约有个印象,此后才开始记得一些往事。他那时急于重整河山,本来是无暇理会这些儿女私情,我被贬为宫奴,却是荆佩替我惹来的祸事:
不是他不够爱我,是我——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爱他!
四目相对,我们的眼里映着彼此的身形,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的拨出天子剑,将它掷在地板上,一字一顿的说:“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若他待我真的尽了力,那我尽力了吗?不,我不止没有尽力,反而有意将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他身上。
“我只不过是性情与这个时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齐……我或许有许多地方,有许多行为,会让你觉得威严受损,难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怀疑,那就是……我是真的……爱你!若是不爱,不会有今日我们要面对的尴尬。”
假如我们的人生观和爱情观因为时空的阻隔,而有巨大的差异,致使互相不能共容,那么我们应该彼此互相宽容,尽力求同存异。但我没有,我只是回头看着他,等他自己跨越时空造就的沟渠,站到我身边来。我没有出力帮他越过阻碍,我甚至连相信他会为了我而跨越阻碍的勇气都没有。
齐略眼里痛与恨两股情绪交织,持剑的手剧烈的颤抖着,脸上杀气屡现屡没,但却始终没有把剑刃压过来,双目红得几乎要滴血,切齿问道:“你是女人吗?你真的钟情于我吗?”
何以见得他就不肯为我妥协?何以见得他就不肯为我退让?何以见得我设想爱情理念,他就做不到?
“你!”齐略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刷的一剑刺了过来,寒气凛冽,却在及体的时候突然偏了一偏,从我耳旁插了过去。我耳垂处微微一痛,便听到了剑锋刺进殿柱里的闷响。
这些我都没问过他,我只是自己假设,然后自己回答,再相信了自己的答案。我没有问,其实无关尊严,而是自傲,我在等他将我想要的,双手奉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的一退,旋即意识到今日之事绝无幸了,反而舒了口气,惨然笑道:“我的性情难容于你的身份,爱你本就犯了大错,也犯了大忌,会有今日理所当然。”
可天下的幸福,岂有自己不努力争取,却坐等其自天而降的道理?
“你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还言词震震,犹不知悔!”齐略双目血红,怒极狂笑,突反手将壁上的天子剑抽了出来。
我自己都恪于他的身份,从来没有真正的放手去争取,却又怎能怪他?
因为无所求,所以爱情才显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与他都将自己对对方的要求都摆明了,今时今日,只怕爱情早已消磨殆尽,可还有半点令人留恋之处?
未央宫散朝的鼓声远远的传来,将我的迷思惊醒,我呆了呆,挽缰一勒胯下那头傻傻兜圈懒马,调转马头在它臀上打了一鞭,向未央宫奔去。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们所以能够相处月余,未起争执,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记忆,于是要求他将所有的矛盾都暂时抛却,于世俗之事并无所求。许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对的环境,我们根本没有直视。
未央宫门的卫士远远见我策马奔来,立即闭门执戟,喝道:“兀那女子,宫禁可不能乱闯,速速退回,否则格杀毋论!”
这段基于理智早该彻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终于在这一刻里倾泻出来。我与他,被两种不同的文化教养熏陶,许多观念我们能够理解对方,但却未必能够包容。
我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通行令牌,进不得宫,心中气极。正手足无措,突听身后一阵蹄声,一骑驰来,马上的人远远抛来一道乌木牌,喝道:“放她进去!”
他一怔,我心中痛极而笑,眼里的泪水却不由自主的迸了出来:“你看,事过六年,我再提起这个难题,你依然无解,六年前我若没让你忘记,你会怎样?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够低头弯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许自己跟别人共享丈夫!同样地,我能因为世俗礼法的默认而纵容自己一时情迷,却还没有自私到强夺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时代礼俗所苦,无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采用的手法固然不当,但何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其实你根本就不该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该认我!”
我一怔,转头一看,忍不住大笑:“荆佩,我一向觉得你跟着我很讨厌,这是头一次觉得你可爱!”
我一颗心剧颤,脑子一片混乱,却记得一件事:“你现在想起这些,自然可以责怪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没有让你忘记,当初的情境,你我却要怎么办?你是要我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着你妻贤妾顺,还是你肯为我废除六宫,除我以外再不跟别的女人亲近?”
荆佩一副气笑的样子:“讨厌的事又不是我喜欢做的,不过上命难违而已,你要怪,怪他去。”
他震惊狂怒交织,一步一步的逼上前来:“原来如此!原来你一早就在算计我!竟骗得我亲口许诺,被人暗算都没有理由报复!云迟,你好,好得很!”
我久积的心结解开,心情舒畅,看什么都顺眼,也不觉得她的话捉狭,笑道:“可他现在在哪里?”
我倚着冰冷的殿柱,将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我没有!那是一场梦,不同的是那个梦曾经真实!由你的夜访令我起意,由我的请求而成行!你答应了我,如我之愿,将它当成一场肆无忌惮的梦!既然是梦,便会有醒的时候,真实的梦境,醒转就是遗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才散朝,自然在宣室殿。”
“你以为你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厉声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与你相较,却算什么?我许你至真,你报我以虚伪!我委你至信,你还我以背叛!我用你以至情,你回我无尽的羞辱!”
期门卫验明了令牌,开门放行,我催马直奔宣室殿。他正一面走一面抽看身后书吏记的朝录,突闻蹄声得得,不禁侧头一看。
我的一声骇叫终于吐了出来:“你记起来了!”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扫过来,仿佛夏日的清风,满天的彩霞,都化进了他唇角的微笑里。
他长身而起,森然看着我,冷笑:“昨夜你我同宿,你又待如何对他人辩解?是否还要请我替你圆谎?”
我下马看到他仿佛了然的微笑,脸上突然一热,一颗心似乎将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双脚踩在石阶上,却似踩进了棉花堆里。
我这一吓,却是真的魂飞魄散,指着他连连后退,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微笑着向我伸手,却没有走下台阶迎我,只是眼里满含着鼓励。
他眼里的针芒倏然炸开,化为煊天怒焰:“你不知道?你偷施巫蛊之术,咒封我的记忆,将我践于足下肆意凌辱,竟还敢虚词矫饰!”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站的地方那么高,余地有限,不能过多的退让。他不是不能下来迎我,可我总该有勇气自己走上去,握住他的手。
我震骇至极,直觉应辩:“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我一步步的走了上去,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他在触到我的指尖的时候,猛地握紧了我的手,踏前两步,将我紧紧的拥进怀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终于,自己来了!”
齐略怒极狂笑,目光利如刀锋,冷如冰雪,眼里的怒火似乎因为盛到极处反而缩成针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过来:“原来你也知冒犯天威有罪!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竟还敢做出一副恭谨事君的贤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这一句话,并不复杂,然而那长长的一声舒叹,却已将千般柔情,万种相思都已诉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到深处,无需赘言,只这一声,已足以让我明了他的真心。
我微微错愕,见他双目火焰跳动,怒气极盛,心中一凛,迟疑道:“臣不知还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还请陛下明示!”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我,等我有勇气面对风雨,自己回来。那些争执,那些彼此性情不能相容的地方,无论是需要互相退让,还是互相妥协,只要能在一起,总能慢慢磨合的;那些基于身份而有的责任和环境适应的心理负担,若是两人共担,总会一点点消去的。
“你就只有这件事需要我见谅吗?”
我眼里含泪,心中却喜乐平安,搂紧了他,叹道:“若我始终不悟,不肯自己回来,难道你就不管我了?”
我被那凶煞至极的眼神吓得睡意全消,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所处的环境,赶紧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头痛,臣在给陛下推拿时竟因困顿而失职,还望陛下见谅。”
他一展手臂,指着宫外的苍穹,朗声笑道:“这四海天下,都在我的指掌之间,你纵是不悟,难道我就没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的回来么?”
初睁眼睛,我尚未回过神来,茫然的活动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体,然后才看到离我咫尺之处,有双眼睛正注视着我。眼睛的主人一脸铁青,那表情便似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一怔,轻哼一声:“原来如此……我真不该现在回来,且看你到底用什么办法让我回来?”
齐略时惊时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宁,我守了他半夜,渐渐的自己也困顿起来,竟坐在榻上倚着背靠睡了过去。直到朝阳透窗刺眼,才觉得不适睁眼。
“我若设计让你回来,却总不如你自己回来的好。”他说着一笑,低头问道:“你可是真想明白了,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口中苦涩,怔然成痴。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将所有积着的勇气化为一个问题:“你以后能不能只有我一个?”
我被他的答案惊得一怔,他一句话说完,闭上眼喃道:“至于两心相许,灵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们……我不记得……”
他看着我,嘴角漾出一抹浅笑,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笑不可抑,却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若没有这场事变,就算她们真的老了丑了,我也不会失德离弃她们。”
我心中大急,惊恐无极,骇道:“你笑什么?快回答我!”
我不料只是问一声爱与不爱,竟会问出这样的答案来,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叹道:“我问的是那种不关夫妻情义,子嗣责任,贪欢爱色的爱。而是那种两心相许,灵魂契合,不管对方是病是老,是丑是美,都不离不弃,想与她相守一生的爱。”
“我若不答应,你便如何?”
“或许吧……”他眼里微有迷茫之色,低声喃道:“若不喜爱,我也不会选择她们为妻为妾……夫妻之义,传嗣之责,阴阳和合之道……”
他若不答应,我却怎么办?我刹时心头一凉,手里握的墨玉簪直坠下去,眼看便要跌得粉碎,幸好他长手一捞将它接住了。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了一句:“你曾经爱过她们吗?”
他望着我,敛了笑,轻轻一叹:“这还是你第一次真的信任我,将心事摆在我面前,直接问我,肯不肯为你做什么事。”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涩——这句话,我不是对替王楚她们说的,我是替自己说的!原来在我心里,即使明知他已经忘记,却仍然怀着痴念,想让他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真实的感情。
我心里惊疑不定,惶恐难安,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抖。他低下头来,深深的看着我,慢慢的说:“迟,我答应你,余生只愿与你共渡,再无他人!”
我缓缓的按摩他头部的穴道,低喃:“我们在这世上一趟,会得到他人的爱情,也会得到他人的痛恨,本来的爱我者因情而恨,变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伤害固然会让人痛彻心腑,但曾经真实的感情,却也不必否认……”
我怔了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许久才觉得喜意从心底扩散,抑制不住,忍不住望着他微笑起来,满心喜悦,柔情无限。
这世间爱一个人,未必找得出理由来。但背叛却有千万种理由,这其中,恐怕因为爱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数。
此时,夕阳西下,霞光妩媚,正是飞鸟还林的佳期。
齐略闭眼,扶头痛吟一声,问道:“若真爱我,为何却要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