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没有重新陷进去的勇气,所以我只能远避,最好再也不要看到他。
他是天子,他还是王楚她们的夫婿。
因为怕越氏控制了三辅,严极预备带着车驾和人马不入郡县,在过河水以前全军高度戒备,一防追兵,一防三辅的州郡兵接了越氏之令前来堵截。
在南疆的时候,我可以假装他只是我的心上人,但入了长安,那些自己本来不愿意想的事便都逼到了眼前,绝不容我自欺。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路行来,穿郡过县,除去文官出来盘问以外,竟没有县尉等武将出战,引兵堵截,严极与铁三郎的所有警戒布防,竟都不生作用。活似一记铁拳重力砸出,却毫无受力之处,落了个空。
车里那个人,是我此生心之所系,情之所钟,然而除去那心慌难制的一刻纵情,当理智回来,我如何还能面对他,还敢面对他?
这样的情景,莫说严极这等身经百战的将军,就是普通小兵也觉得诡异。严极的北疆军纪律严明,久历战阵,还能镇定如恒;期门军稍差一点,勉强过得去;豫州士卒因为只要过得并州,便能到主地,也精神不错;只有百来名南州士兵一是不惯北方水土,二则不明实况,便有些疑惑骚动。
我这些弟子大多是专精一业不通世情的痴客,其中也不乏年龄长过我的,但他们一叫我“老师”,就习惯性的忘掉了年龄与性别的差距,当然的以我为帮他们安心定神的依靠。可是,谁又能当我安心定神的依靠呢?
我只得退出中军,跟他们同行同住,每日巡查行伍营宿,安抚军心。
“我每天早晚会过来给陛下请脉,但这些推拿按摩,药膳食疗一类的细务,要由你们来做。”
与军队的行动相比,齐略的病情的进展便慢了许多,直到第三天早上,才从中军听到天子清醒的消息。我高兴至极,不禁对那来传言的卫士开玩笑:“你们就在御前行走,陛下醒来正是逞能显才的大好机会,表现好了立即就能平步青云,实在可喜可贺。”
“我们也不是对自己没信心,不过陛下是至尊天子,若没有老师在身边守着,我们总不能安心的。”
那卫士哈哈大笑,连道同喜:“云郎中,陛下醒了,你随我去见驾贺喜吧!”
我看到几名弟子都是既惊又喜又有些不自信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你们都是医药世家的弟子,哪个不是从少年起就行医济民的?论到医药和经验,在当世来说都是杰出者,随侍圣驾的资格足够,要对自己多些信心。”
我心里的欢喜微敛,问道:“可是陛下有诏?”
“老师,您这是将陛下的医疗都扔给我们了啊!您自己不随驾吗?”
那卫士一怔,挠挠头道:“这倒没有,不过陛下久病清醒,当臣子的理应前去贺喜嘛。”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随在车驾旁边,然后将几名学医的弟子召来,给他们仔细的讲解了天子的病情,让他们轮流登车随侍圣驾。
我笑了笑,道:“陛下现在需要静养,贺喜的人去多了,反而会累到他,我等陛下真正大安,下令召见再去也不迟。”
陶实拍了拍负在胸前医箱:“我和阿默一直守着,没有片刻离手。”
我本以为齐略醒后会立即召见苗轨、严极等人,了解情况,建立威信,直接接管这支杂牌军。不料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让文奇替他传出话来,说自己犹在病中,精力不济,一应事务处理依旧而行,不必多行请示。
我松了口气,再问他身边的人:“陶实,岑默,我的医箱你们可护好了?”
天子虽然身体犹虚,但他清醒的消息还是让这队杂牌军士气大振,齐声欢呼。只是我听说齐略竟不召见臣子,垂询政务,心里却一下喀噔——纵观齐略这几年的施政手法来看,他的权欲是越来越重了。怎么可能在清醒之后,面对陌生环境不闻不问?
文奇笑道:“老师放心,杜康酒肆的旗号一起,该撤的已经撤了,能藏的都藏了,除了一百零六人受了些轻伤以外,没有亡者。老先生也已经在三位师兄的护送下,往南去了。”
入夜安营以后,苗轨、严极、铁三郎等人一齐往大帐问疾,齐略躺在床榻上,微微睁眼,低低的说了几句话,略加抚慰,又挥手让他们退了出来。
卫士将我的一群学生带来,我坐在御者身后的车厢阶梯上,问道:“文奇,所有涉事的人员、商店、医馆都安排好了?”
我站在大帐外的阴影里,望着那单薄得仿佛风吹即倒的身影,心头一片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喊:“老师,你是来给陛下请脉的?”
我知他担心有人行刺,当下辩解道:“苗刺史,这几人都是医药世家出身的,有人擅长断案开方,有人擅长针炙推拿,有人擅长药膳食疗,有人长于护理导引……这是我针对陛下的病情准备的医疗队伍,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人。”
我点了点头,问文奇:“陛下今天的病况记录呢?”
苗轨骑马护在车驾旁边,闻言皱眉:“云郎中,陛下大驾在此,怎能让身份不明的人接近?不妥!”
“在这里,老师,陛下的治疗进程需要修改一下,是到我们帐里去商议,还是征询陛下的意见?”
我掀开车帘,隐约看见我的一群学生也骑着马在车驾外围随行,赶紧叫护在车驾旁边的一个卫士将他们叫过来。
“当然是到医帐去商议。”我看了看这些被我一手带进权力漩涡里的弟子,一股隐忧浮起。
严极将车驾护在阵中,便挥动旌旗,吹起牛角重列行伍,准备起行。
到了医帐,岑默先将齐略的病历递给我,我仔细的阅读着上面的记录,吃惊的指着其中的一条记录问道:“这是真的?”
厨城门外,严极早已列阵以待。铁三郎也是打过战的,并不纵容队伍乱七八糟的坏了本阵,反而严加约勒,领着车驾从严极所列的本阵侧翼绕了过去,然后才两军汇合,将指挥权交给了严极。
“确实是真的,陛下有老师说的毒瘾发作的征兆,但反应已经很轻微了,并不明显。有鉴于此,我们没有给用老师准备的戒毒汤,而是以针炙法进行控制。”
铁三郎却也不是一味蛮干,先领着五十余名期门卫拿了假诏书过去,辩解自己是奉旨出都,然后趁缇骑不备,一举将其击杀,夺门而出。
毒瘾发作起来的人,自伤自残发疯发狂都很正常。前几天齐略体弱昏迷,没有毒瘾,今天他醒了,我本以为必会有一场戒毒的硬战要打,谁料所有的准备,竟落了个空。
我哭了一阵,心情逐渐平静的替他抹酒降温,润唇诊脉。过不多久,听得车外人声马嘶,却是车驾到了厨城门前,长安城里巡逻的缇骑虽然没有得到上官的命令,但数百名期门卫突然直奔厨城门,却让他们察觉了异样,兜围过来。
“仔细观察,明天我再看记录……汤药准备好,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只要你活着,什么都好。
师生几人仔细的讨论治疗方案,也不知过了多久,负责推拿复健的韦互满头大汗的掀帘而入,二话不说直扑帐中的席地,也不看帐中有什么人,就大声呻吟:“你们哪个过来帮我推拿或者针炙一下,我腰酸背痛手脚抽筋,马上就要累死了!”
虽然病重,虽然昏迷,虽然气息微弱,但他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文奇气极,踹了他一脚,怒道:“阿互,老师在这里!”
怕得我全身颤抖,眼泪与汗水泉涌而出,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出声:“苍天保佑,你还活着……”
韦互闻言一惊,挣了挣又趴下了,毫没形象瘫坐起来,转过头来滑稽的苦笑:“老师,我实在累得不成样子了。”
原来齐略的安危在我心里竟是这般的重要,重要到事发之时我连放纵情绪去害怕都不敢,直到确定他的安全以后,才敢将心中的恐惧发出来,一阵阵的后怕。
我好笑又好气:“你去干什么了?累成这样子?”
这么多年在南疆行走,没有哪一年不遭遇天灾人祸的危险,不止一次有性命之忧,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今时这样恐惧害怕过!怕得我只觉重重寒意在身上扩散,让我连牙齿都咯咯作响,不自禁的搂着齐略枯瘦的身躯。
“就是给陛下推拿复健。”韦互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陛下的肢体久未活动,他又急着恢复,我既要遵旨而行,又要惦量着力度,免得过犹不及,这一天下来,可不累死我?”
我在险境中还清醒的脑袋,此时却已经糊涂得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出了医帐,我不由自主的往大帐那边走去,守帐的卫士知道我是给齐略看病的总领事人,往日都是略加盘问就给予放行,今天却不知何故拦住了我:“云郎中,陛下适才遣退了侍从,颁有严令,不得他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帐。”
驰车起行,随着传讯的哨声,长安城里那些借赤术的婚礼而散落在各个酒肆饭庄里的接应人员,立即全体动员,在我们经过以后立即用破车栅栏等物将街衢堵塞,用以拦阻追兵。
我微微一愕,问道:“这是为何?”
“好……”
这守帐的卫士都是从期门和北疆军里抽调出来的,齐略跟他们并不熟悉,他们也只会奉令而行,但却不知道原因。
“云抚使,你在车上照看陛下,定定神,我出去主持后撤。”
我不愿为难他们,但心里却又放心不下,想了想道:“陛下只说不许人入帐,并没有说不许人在帐外问安,我不进帐,就在帐外给陛下问脉,诸位能不能放行?”
我取了药片和水囊,准备给他喂药,可双手颤抖得厉害,竟使不上力。还是苗轨把药和水接了过去,掰开他的嘴将药灌了进去。
守帐的卫士微怔,我又道:“诸位也知道陛下的身份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做医生的总要问一问才安心。”
“详细病况以后再说,现在的直接表现是感冒高烧脱水。”
那守帐卫士的首领想了想,也觉得意动。
“陛下得了什么病?”
我轻轻的走到大帐之外,细看帐内却没有灯光,想必齐略已经休息了。我静静的站了会儿,正拿不定主意,突听帐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我心里一惊,不暇思索,就待进去一探究竟。
未央宫外,我们设定好的逃跑路线上好已备足了人手和马匹车辆,我们一出去,立即有人上前接应。一辆双马四轮的驰车上,豫州刺史苗轨已经等候多时,齐略被托上车,也跟着爬了上去,接过苗轨递过来的医箱。
就在举手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复放开帐帘,静立不动。耳朵再听帐内的声音,却听到齐略一声压抑的闷哼和悉悉索索的轻响。
越氏在期门卫身上毕竟花了不少本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看事变的人不少,但在局面明朗之前主动参与的人却不多,随我们一起偷偷反出宫去的期门卫还不到三百人。
我心头一震,知道他独自一人在帐内干什么了——他是极其好强的人,一旦清醒,怎能容忍自己连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需要别人照顾?他想恢复身体健康的愿望必定强烈无比,但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因为久病虚弱,肌肉萎缩需要重新学习走路的狼狈。所以有人的时候,他只指使韦互替他推拿按摩,刺激身体机能,并不起来走路;而到了晚上宿营,他便摒退左右,一个人在营帐里学步。
我点头,在他转身的时候快步向肩舆急追过去,与接应的期门卫汇合一处,直奔宫门。
齐略,齐略——你现在,是不是很孤独?有没有从宠妾生下怪胎,妻子被杀,母亲遇刺,发现自身被所宠爱者下毒的几重心理伤害里走出来?你有没有因为环境的陌生,护卫者的不熟悉而心中惶恐不安?你这样急着恢复身体的灵活,是不是为了削减自己此时弱小无力的寒惧?
高蔓定定的看着我,手臂垂了下去,握紧了腰刀的把柄。他握刀的手势是那么僵硬而有力,似乎将所有的心情都揉在了掌心里,但他的脸上,却浮出了笑来,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快走”!
我胸中一阵酸辣涩苦直涌上来,几度伸手,想将帐帘撩起,却又缩回手去,紧紧的咬住牙关。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的眼睛,眼里酸涩难当。心底的悲哀,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不是我,他即使需要温情的抚慰,也不应来自于我。我已经亲手掐断了相向的情丝,就不必再去添加无谓的忧愁。
巡逻的卫士都已经开始继续往前走了,只有高蔓还站在那里,也正向我看来。艳阳当空,他身上甲胄鲜明,容颜俊美,可脸上的神情却那么晦郁廖落,有股凄厉绝决的意味。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站在他帐外,无声的陪伴他,已是我现在的身份限定中能做的事最大让步。
长官发了死命令,这群士卒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让在了路边,等肩舆过去。走出了十几步,我忍不住回头。
没关系,他的大帐总共只有一丈方圆,再怎么走也不会真有多远;他的帐里铺着南州商贾们提供的,从身毒商道流传过来的厚毛地毡,摔几跤也没关系;他的帐里除了温壶和碗筷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硬物,就算碰几下也碰不伤……
高蔓回头狠瞪了他一眼:“给王娘娘让道!王娘娘不是平常人,她有越娘娘的手令在身的。”
心湖像沸水一般的翻腾,身体却没有丝毫动弹,只是静静的凝立在帐外,听着他在里面重新学步时的蹒跚;听着他跌倒,听着他爬起,听着他疲惫时的喘息……
他身边的一名士卒诧道:“都尉,这……”
月亮升了起来,渐至中天,渐次西斜,初夏夜的雾和露起来了,沾湿了我的发梢鬓角。而里面学步的人,终于开始重新掌握了节奏,磕磕碰碰的声音也越来越稀,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我心一沉,也移开了目光,身边的卫士正待鸣哨让期门卫强攻,却听到高蔓大声说:“给王娘娘让道!”
身上有些寒意,我抚了把脸,这才发现脸上也是一脸的湿意,只是唇角却是上扬的。
高蔓咦声起后,正准备抬手,目光扫过步舆前后的从人时,突然与我相对。瞬息之间,他的手势僵住了,直直的看着我,惊怔疑惑恼怒愤恨等情绪从眼底闪过,整个人都似乎木也。好一会儿,他狠狠的咬住了嘴唇,痛苦的闭上了眼。
齐略,你凭着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来,心里的沮丧有没有消褪一些?
这里离期门卫接应的地方还有数百步的距离,他已经对这步舆生疑,只要一声叫喊越氏的亲卫便会蜂拥而至,在期门卫还没起来的情况下将我们全部格杀,把齐略重新夺回去。
我再看了一眼黯沉寂静的大帐,轻轻的移动站得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转身慢慢的离开。
我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与高蔓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代表着不同的立场,面临着生死的决择。
“妹子!”前面的巡逻队中有人跑了出来,却是铁三郎正在巡营夜警,他举着火把往我身前一照,不禁皱眉:“你怎么回事?半夜里跑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
一刹时,我呆住了!
我微微一笑:“一时疏忽了。铁三哥,你巡完营了没有?有件事我想找你跟严大哥商量一下。”
巡逻队应声停步,目光灼灼的向我们看来,我也不禁抬头,吃惊的向那发出咦叹的人望去:那声音我虽然六年未听,但却十分熟悉,不是高蔓是谁?
铁三郎有些奇怪:“什么事这么着急?”
两队人马越来越靠近,我低着头隐在步舆之后,随着大队的脚步往前,突闻一声充满疑问的“咦?”
“要紧事。”
眼看便出了椒房殿的范围,迎面却来了队巡逻,我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在椒房殿里耽误的时间太久,竟没有将最外围的这队巡逻错开,只盼他们也跟前面那些关卡一样才好。
因为这是队杂牌军,所以严极和铁三郎同为军中最高的将领,也不得不每晚巡营压阵,两人便同宿一帐,要找他们两个,也不用走多远。
王楚因为肺痨不能吹风,加上她有意矫饰,每次来椒房殿都是直接把步舆抬到外殿的,围舆的帷幕一垂下来,里面的人便看不清面容。王楚也是筹划已久,给她抬舆的人都是挑出来的,越氏的亲卫也熟悉,一路行来,果然畅通无阻。
严极看我夜里来访,也有些错愕:“妹子,你有什么事?”
“臣等告辞!”
我先披上铁三郎递过来的披风,理清了一下思绪才道:“两位哥哥,陛下对我们可能不是很放心。”
王楚喘了几口气,点点头,以袖掩面,遮住泪水,摆手道:“云郎中,你们快走吧!”
铁三郎大惊失色,疑道:“陛下怎么不放心我们?”
我心头一震,脱口问道:“娘娘就只有这件事吗?”
严极却点头道:“若是我重病初醒,突然发现自己被士兵拥簇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值守的卫士和侍从都不认识,我也会不放心。就算不猜忌他们造反,但也难以信任。”
王楚哽声道:“云郎中,若将来大家重掌大权,要清算今日之事,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上话,就请替我说一句‘越姬妹妹会犯这糊涂事,只是情深而恨,请大家念在曾经的情份和她生育了两位皇子的功劳,略微抬手。’”
“严大哥既然明白陛下不放心的原因,那准备怎么办?”
我面对她时心里十分不自在,听到她这托付,更不自在,点了点头,客气的问:“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严极伸了个懒腰:“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全军上下的将官到陛下面前,誓死效忠。由陛下直领兵权,选择亲卫,决定行军路线……”
“越姬妹妹一向心软,不会真的为难我的。”王楚摇摇头,对我郑重的说:“云郎中,请你一定要治好大家。”
铁三郎张大了嘴,惊道:“陛下的长处在于统筹全局,不在直领兵权吧?这不会乱套吗?”
我们本来计划用椒房殿侧殿里的平舆王的车驾,利用不是所有卫士都清楚内幕的空隙将齐略夹带出去。那是十分冒险的举动,安全性远低于王楚的步舆,两名卫士看我点头,便上前将齐略抱上了步舆,我看到王楚痴然凝立的身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娘娘,您不走吗?越……他们回来,会对你不利的。”
我噗哧一笑:“目前这种情况,陛下不会有直领兵权的精力和心思,严大哥此举重在让陛下放心。”
过了会儿,突听到她幽幽的说:“我一向与越姬妹妹来往,深得信任,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肺痨不能见风,也不会掀开帷幕查看我的步舆,你们用我的步舆将大家带出去吧。”
严极点头,笑道:“我参与救驾,有两重忧虑,一是没有让我们救驾的信物;二是陛下的身体太糟。现在这两重忧虑都没有,我算安心了,当然也得让陛下安心,上下和睦,同心出力,才好应对困局。”
王楚坐在齐略身边,静静的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将她身上的披风解开,裹在他身上,仔细的系好。她眼神专注的看着齐略,仿佛要将他刻在心里,我心头一震,移开目光。
我矫诏发令谁也不知道,就连严极也以为那诏书真是我去长乐宫拿出来的,自己只是依令行事。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掩护。
我略一沉吟,抬头道:“娘娘,此事臣等自有安排,您可允许臣带走陛下?”
次日清晨,严极和铁三郎果然便领着全军上下的将官前往陛前宣誓效忠。齐略果然没有直掌兵权,也没有更换亲卫,只是行军的路线却取消了原定的迂回,直取河东郡,一面派出侦骑,快马赴弘农和京辅都尉报信。
王楚接过假诏书看了看,听到北疆军有来,这才真的浮出了喜色,轻啊一声:“你们准备怎么带走陛下?”
严极和苗轨都心里有些嘀咕,觉得天子这想法十分冒险,未必能够如愿。不料车驾未到河东,便见前方黄尘漫漫,数千铁骑直迎上来。
王楚犹疑不定的看了我和两名卫士一眼,我知她一是怀疑我们的忠诚,二是怀疑我们的实力,当下将怀里所藏那份备用的诏书拿了出来,一指两名卫士,微笑道:“娘娘,这两位小将,乃是北疆前将军宋将军所派。宋将军察觉长安异变,已经联合豫州、南州救驾,五千北疆军现正在霸城门外候驾……”
严极性极谨慎,虽然看对方的来势似乎是友非敌,但还是先引军护了圣驾列阵备战。两阵对圆,各派使者交言,互报将军的姓名,认印传话,对面来的却是原羽林将军,现任的陪都卫帅吕纯。
我心中念转,口中却道:“臣正是听说陛下病重,所以前来效命。娘娘,陛下的病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请您助臣一臂之力,将陛下送出去吧!”
吕纯此来,果然便是迎接圣驾,只是他也十分谨慎,先跟严极明言要派使者证实了天子的身份,然后他才入营叩见。这是行军的应有之义,严极奏明齐略,便即允了。吕纯派来的两名使者,一个是原来常侍天子的羽林郎,另一个正是荆佩。
我只知道齐略在囚禁了李昭仪后,毒瘾发作,太医束手无策,让他几次因为骤然断绝毒品,强自戒毒而昏厥重病,却不知道他竟有被楚国刺客下诅咒的事,不禁一怔。齐略意志之坚定,世所罕有,连在不明白鸦片的药性下给自己强制戒毒,都没有因为精神和生理倍受摧残而猝死,怎么可能被诅咒所困?
荆佩自桂宫起火,出去查探消息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都在猜想她的下落,此时见她出现在吕纯军中,料想她当日是探听消息以后,立即去洛阳请吕纯西上,不禁松了口气。
王楚既惊讶又欢喜,竟一把抓住了我,急促的问道:“原来是你!云郎中,大家先遇毒害,又被楚国的刺客下了诅咒,听人说只有你精医通巫,定能救治,你真能治么?”
荆佩和那名羽林郎进来验证了齐略的身份以后,吕纯便领着羽林军的上层将领入营叩陛。
我跟她不熟,又有近七年没见过面,难得她还觉得我面熟,我弯腰行礼:“臣,原太医署郎中、南州抚民使云迟,拜见娘娘。”
齐略身体犹虚,但为了鼓励军心,还是勉力出行。数千士兵怀着勤王平乱的忠义之心前来,眼见天子现身,虽然身体瘦弱,但精神焕发,与传闻中的重病奄奄殊不相同,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登时齐声欢呼:“陛下万岁!”
王楚抚着胸口重重的喘息一阵,缓过气来,再看着我,问道:“我看你有点面熟,叫什么名字?”
两军会师之后,彼此实力差距甚大,且吕纯驻洛阳为陪都卫帅,身份又要比严极和苗轨亲贵,俨然便是主军,让以北疆军和期门卫都有些不是滋味。吕纯有意重新安排羽林郎为天子亲卫,但齐略却传言道:“严极等人护驾辗转千里,恭谨勤忠,有他们护驾,朕心甚安,不必更换。”
王楚眼里惊色稍褪,点了点头,又用力晃了晃头,示意卫士放手。两名卫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无奈的看着我,终于还是放开她了。
严极等人也知杂牌军的战斗力参差不齐,礼节粗疏,论起护卫天子来实非所长,天子有此嘉言不过是回报他们的忠心,都十分感动。
一名卫士眼疾手快,又将她的嘴捂住了,王楚眼里这才浮出惊慌之色,目光却是向齐略投来。我心一动,温声道:“娘娘放心,我是奉陛下密诏来救驾的州佐史,并非乱臣。我们与娘娘虽然走的道路不一样,但目的都是救出陛下——娘娘,陛下重病到这种程度,必须尽早离开宫禁,接受治疗,片刻也不能耽误了。”
严极最初宣誓效忠的时候,更多的是出于战略目的的需要,未必是假意,但为国家效死的公心重,为天子效死的私心轻。可经过这几天的近距离相处,看天子的为人行事,却变成了为天子效死的私心比为国家效死的公心更重,真正的惮精竭力,为天子设想周全。一方面他奏请天子,将豫州和南州的军士都统合到铁三郎手下,正式归为期门卫;另一方面自愿将北疆军调往外围,让羽林郎内调补北疆军的缺。
王楚一问以后,突然也意识到不对:“你们不是……”
吕纯大感意外,严极对天子坦然直言:“臣不是自轻,以为北疆军无力护驾,而是因为这北地沙场磨砺出来的骄兵,杀气太重,礼仪粗疏,多不通点墨,胸中无文,出言粗鄙。常侍驾前,一怕他们无礼冲撞圣驾,二怕他们不会与朝臣周旋。而羽林郎多是士族子弟,礼仪严格,言语相对文雅,侍奉君王和与朝臣应对都合宜。”
王楚的嘴得了自由,果然没有大喊,反而急促的问了一句,旋即一阵剧咳。我和两名卫士都一怔,旋即意识到她可能也与别人合作了致力营救齐略,这一问估计是误会我们了。
齐略闻言大笑,对严极温言嘉奖,大是赞赏,这才真正有了君臣相得之谊。
“不是说末时五刻吗?你们怎么就来了?”
圣驾出了长安,一路无人能够真正安心,此时得了五千羽林郎的助力,进了陪都洛阳,才真正松下绷紧的神经。
可她虽然陡遇危险,脸上却没有慌乱之色,眼里反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来。两名卫士见她表情有异,都有些错愕,我心一动,示意他们将王楚推过来,放开她的嘴。
局势变化太快,我脑子委实有些跟不上,直到荆佩来访,将所有事件串在一起,我才算弄清了整个事变的始末。
我下意识的看了昏迷不醒的齐略一眼,做了个生擒的手势。王楚一进内殿,两名卫士便一拥而上,捂住她的嘴将她擒住。
原来齐略在确定李昭仪给自己下了毒以后,又气又怒,顾不得太医署没有对症的治疗办法,就决定强行戒毒。可已经有了三年多毒史的人,突然强迫自己断绝毒品,那反应可不是一般的强烈。毒瘾上来的时候,毁物自伤也罢了,还有几次猝然昏倒,连呼吸心跳都停了。多亏他身体底子不错,意志强韧,才又在太医们的救治下醒过来。
两名卫生伏在内殿门侧,目光都看着我,这次来的是宫里有名有号的天子嫔妃,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杀,竟向我讨起主意来了。
他毒瘾发作疯狂的时候,竟将皇后的灵堂毁了,连伤了十几个内侍。为此宫里一片惶惶,他自己深觉不妥。越姬和王楚初时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让他不会太过狂躁,就哄他太后的毒已经解了,能够主理军政,让他把庶务放权给尚书台代理,好安心养病。
“不必。”王楚的声音虽然温和,语调却十分强硬。待到抬她进来的内侍离开以后,才向内殿走来。
越姬安慰在当时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心怀谋算,不得而知。齐略相信了越姬和王楚的话,以为太后的身康复,能够主理军政,便真的传诏给尚书台,让他们暂理庶务,自己则搬到桂宫戒毒养病。
“娘娘,您这几天肺疾发作,还是让奴婢陪在您身边吧!”
尚书台一开始行政,还算有条有理,但见齐略发起病来状若疯癫,病了一个多月毫无起色,太医署束手无策,便都有了些异心。不过齐略积威日久,他们一开始还不敢放肆。但越谨身为皇长子和皇次子的舅公,有恃无恐,却是胆子越来越大,竟挑唆越姬哄齐略将天子印“借”给尚书台,给尚书台“临机决断”之权。
齐略的嫔妃里姓王的嫔妃只有王楚一个,她一向与越姬交好,据宫里传出的情报说这次事变正是她与越姬结盟同谋。她突然驾临,我与两名卫士对视一眼,都心中一紧。过了会儿,殿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轻重不一的脚步进了外殿,跟着便是放下肩舆的声响,王楚吩咐道:“你们出去。”
陈全一开始是十分信任越姬的,认为齐略确实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最初也帮着越姬她们对齐略只报喜,不报忧。但他的信任在发现越姬伙着叔叔来骗天子印,盗印空白诏书时,就动摇了。
两名卫士赶紧将接应的内监准备的衣服拿出来,七手八脚的过来给他穿,正将衣服穿好,突闻外面守着的内监提高声气大声说:“奴婢拜见王娘娘。”
便在此时,楚国的刺客潜入宫中,意图刺驾。齐略虽没受伤,但却受了惊,据说还中了楚巫的诅咒。陈全警惕心起,当即借口去太医署传医生,将传国玉玺和天子之宝带去了太医署,扔进井中。
我伸出手去,一扶之下感觉那本来结实厚重的身躯,竟轻薄得仿佛连血肉都已经干枯,似乎连我都能将他负起,心头一阵剧痛,定了定神,才道:“快拿衣服出来……带他走!”
越谨哄骗国玺不得,暗生毒计,一方面联系李昭仪的家属,威吓利诱跟李氏结党,准备害死嫡皇子,以皇长子为嫡;另一方面,他欺齐略病发时神智不清,哄他割分南州,以钱粮挟制南疆大营,谋取南军的兵权。
身后的两名卫士诧然问道:“这真是陛下?”
楚国在长安的间谍闻听越氏有异心,真是喜不自胜,当下由楚国的翁主亲自出面与越谨订约。楚国愿意帮助越氏夺权,但越氏当权以后,要承认楚国为一朝,两方划江而治,各取所需。
我看着这形容枯槁,几乎让人不敢相认的人,眼泪夺眶而出,嗓子都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是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我总算没有来得太迟!”
越氏在眼见楚国刺杀太后,咒惑天子后,本来对楚国又有惧怕之心,再听说虎符在他们手里,更觉惊惧,左思右想,利欲熏心,竟真的与楚国订了盟约。楚国一方面利用虎符调遣军队胡乱打战,另一方面又试图利用巫术控制齐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