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
……一直守卫在父皇身边的裴俭裴将军,竟忽然把剑架在了父皇的脖子上。
母后的指甲断开了。
萧亦昭很疑惑,随后又看见了更令人震惊的一幕……
鲜血流淌下来。
可现在他为什么不跪下呢?
滴在萧亦昭的手背上。
萧亦昭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左相,他知道他一向对父皇很恭谨,父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没有过违逆。
像是一滴血泪。
他很震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跪下,父皇是他们的君主、是他们的天,他们理应对父皇下跪磕头,可是他们却站着,左相甚至面无表情。
而此时门外的喧嚣仍然在继续。
……他们没有向父皇下跪。
萧子桁被裴俭用剑抵住脖子,他的神情冷肃至极,却没有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裴俭,只抬目看向与自己相距甚远的齐婴。
左相身旁,自己的小舅舅也没有跪。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之地,看上去有些晦明难辨,神情则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开阔而肃穆。
可是左相没有跪。
与少年时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门外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
仔细想想也真的是这样,齐敬臣似乎是个不会变的人,从幼时起他心中就有自己的章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定数。
她死死地盯住一个方向,那个神情太过可怕了,让萧亦昭心中有极其不好的感觉,他停止了笑、停止了拍手,又怔愣地扭过头去,顺着门缝看向母后所看的那个方向。
那时先生教他们四书五经,教他们圣贤之言,每个人都在课上学得很明白,可后来坚持把那一切做下去的人却很少,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譬如当年的三殿下萧子桓,也譬如萧子桁自己。
甚至,眼中深藏着恐惧。
只有齐婴还在走原本的路——守护山河、庇佑黎民,做一些于社稷有用的事。
比方才还要阴郁。
这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可做起来却很难,就比如推行新政,比如提携庶族,比如定策北伐,一切的一切都很难。难在哪里?难在要破除障壁,难在要持之以恒,更难在要守住本心。
然而他却发现……母后的脸色更沉了。
……他是个能守住本心的人。
他太快活了,即便是小小年纪,在这等跌宕的生死大难面前也难免心绪起伏。他知道父皇不会死了,自己和母后也不用被那些拿着刀的士兵抓,这真是好极了!
此刻萧子桁注视着他,心中又再次升腾起了熟悉的酸涩之感——他知道的,那是妒嫉。
殿阁门内的小太子萧亦昭此时仍扒在门缝处看着,见门外形势扭转不禁欣喜若狂,他高兴地跳起来拍着手,扭头看向母后兴奋地说:“母后!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他从小就妒嫉他,只是小的时候这些妒嫉都很肤浅,比如妒嫉他的才智、妒嫉他引人注目、妒嫉他们齐家所掌握的权势。而直到最近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些都不是本质——他之所以嫉妒他,仅仅是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一样。
他将自己的哥哥和侄子扭在地上,随即向天子跪地复命,曰:“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即便他能写出和他一样漂亮的文章,即便他能让所有人对自己交口称赞,即便他能坐上帝位创下无数功业,他也依然比不上他,从他心中产生妒嫉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眨眼间的工夫,韩守邺身边的残兵就已被绞杀殆尽,他和韩非从两父子浑身浴血,已被韩守正亲自羁押捉拿。
他一生都无法胜过他。
韩守正本来就与韩守邺有私怨,又知晓家族的立场与韩守邺并不一致,因此没过多久就被韩非池劝服,今日遂以清君侧之名驰援淆山,方有此时此刻之局面。
五年前他终于想方设法把齐家拖进了泥潭,此后他更是用各种方式折磨、利用齐婴,他看着他跪在自己脚下,心中既快意又痛苦,即便知道那是虚假的胜利,也仍然能从中获得虚假的满足。
韩非池欣喜若狂,根本没有疑心自己收到的信笺其实是沈西泠代写的,很快便依言秘密前往霍州去游说叔父。
而此时此刻他被冰冷的刀锋架住脖子,那些虚假的胜利便尽数破碎了,他知道……他似乎将要走向一个注定的结局。
二哥总算信他了!
但他并不愿在此时示弱,他的身前还有无数臣子、身后还有自己的发妻和儿子,他不能就这样倒下,因此他并未向刀锋低头,仍笔直地注视着齐婴,颇有些戏谑地问他:“爱卿这是何意?”
他明白二哥的意思……他是要他去霍州取叔父韩守正的兵马!
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这君臣相对的一幕。
韩非池此次随同齐婴北去送亲,本意只是为了借助家族消息、帮助二哥躲避刺杀,没想到后来他却收到了二哥的来信,信中只有八个字——“务取霍州,心以守正”。
也都在等待,等待那位名满天下的权臣要如何回答君主的一问。
但齐婴是个很谨慎的人,尤其在这些年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波折之后更加不愿轻易相信他人,他对韩家始终防着,即便对韩非池也不是全然信任,他会告诉他一部分他的计划,可却并不会让他知道一切、在经营盘算之时也大多不会假手于人。
当然在这之上,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在无声地见证,一个翻天覆地时刻的来临。
韩家已在无形中成为了齐婴的臂助。
而那个时候齐婴却并未回答什么,他只是在韩非池的搀扶下缓步向萧子桁走近。
从那之后韩非池就走得与齐婴更近了,这一次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私交,同时也为了家族、为了大局。
他似乎仍在病中,脸色苍白,且瘦了很多,但行止间却显得从容不迫,踏着满地的尸骸和鲜血走来,却竟有种出离之感,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他的父亲听闻此言之后难免惶惶,作难以置信之状,可韩非池知道他听进去了,并且他也相信,只有齐婴,能够安定一切。
他在距离萧子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眼神却越过了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殿阁,目光似乎穿过了那扇厚实的宫门,看见了在门后蜷缩颤抖的萧亦昭,口中淡淡地对萧子桁说:“陛下退位后,臣定会尽心辅佐太子,江左之地一切如旧。”
断臂自救……这是韩家如今唯一的出路。
“穷我一生,永为梁臣。”
二哥有深邃的谋略,有破立的决断,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更有包容一切的胸怀——他一定可以让一切都安然无恙,也一定可以在消抹大伯一脉之后包容韩家。
他的言语很清淡,口气亦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品评书画,或是在说今夜的和风月色多么宜人,可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沉甸甸的,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令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二哥可以。
左相……是什么意思?
“我们做不了这个决定,”他极富深意地说,“但有人可以。”
他与陛下兵戈相向,必然也是同韩大将军一般起了谋逆之心,他要陛下退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他说自己要辅佐太子永为梁臣?这是何意?
而韩非池则这样回答他的父亲。
难道他不是要改朝换代?还要继续做臣子?
声声质问,如同站在悬崖之畔一般惊惶。
而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这个当口,萧子桁却大笑出声,如今兵戈已歇,正是万籁俱寂,他的笑声便显得尤其刺耳,回荡在山间更仿佛震耳欲聋。
他心绪不宁,额上都出了一层汗,又追问韩非池:“自断一臂?如何断?你大伯横了心要造反,兵权在他手上谁能阻止?还是你要韩家向天子投诚?出卖你大伯?那萧子桁是个什么心性你不清楚?他会因我们投诚就放过我们么?”
“好,好一个齐二公子,好一个江左名臣!”他大笑着嘲弄道,“即便造反谋逆也如此体面漂亮——怎么,你永为梁臣,朕还要千恩万谢不成!”
仅仅这么一问,便使韩守松心神巨震。
“你未免太过贪婪了,”天子震怒,“既要夺这富贵无极锦绣江山,还要保自己的泽世清名一尘不染,齐敬臣,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说:“父亲,倘若韩家不自断臂膀,他日等待我族的便是大祸临头史家唾骂,父亲真要为大伯一脉而毁弃韩氏全族么?”
他的喝问字字到骨。
韩非池知道,父亲他是一族之主君,像他们这个位子上的人,一向都视家族、视血脉重于一切,也因此,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说服他。
“朕告诉你!”萧子桁癫狂的神色在火光和暗夜里看起来尤其凄厉,“乱臣贼子必定不得好死!你以为你能坐得稳江山么?你会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千秋万代受史家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手足亲情,血脉相连。
一字一句随风广散,扎进淆山的每一寸土地里,昔日风流放浪的四殿下、后来无上尊贵的大梁新君,此刻像个凄厉的鬼,在疯狂地留下最后的诅咒。
他的父亲早已被时局折磨得心烦意乱,当时听到他的话后沉默得像是入了定,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仲衡……那是你的大伯。”
即便我死,也要拖你一起坠下深渊。
韩非池看得太清楚了,因此从大伯起心动念的那一刻就试图规劝他,然而韩守邺刚愎自用、独断专横,根本不愿听他的劝告,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而去规劝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