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想错了呢?
公子,我能代你做决定么?
五月末的天碧蓝如洗,江左建康花已满城。
她……
梁宫的御花园一向风光旖旎,却比不上皇后娘娘寝宫中的园子来得合陛下心意。传言陛下喜天竺葵,皇后娘娘的园子里种的便都是这花,芬芳馥郁十分宜人,引得陛下时不时就要过去小坐。宫人们都说帝后伉俪情深,即便成婚多年依然乐于相守,乃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他即便在病中也依然深深地挂念着这件事,自然能说明此事的重要,沈西泠望着此时苍白无力的这个男子,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帝后也的确是圆满,四年前皇后娘娘便为陛下诞下了龙子,那是陛下的嫡长子,自然得万千宠爱,得名为萧亦昭,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储君。
他要写信……或许是要与谁交代什么讯息,也或许是要安排谁去做什么事。
小太子今年四岁了,尚还养在他母后身边。皇后娘娘端方雍容,教子也很有一套良方,带得太子小小年纪便知道上进读书,据说日日天不亮便起身展卷了,如今论语已能倒背如流。
当初在客栈时沈西泠对局势一头雾水,可如今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她终于能理解他为何需要笔了。
储君如此成器,陛下自然欢欣,因而更喜欢到皇后宫里小坐,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宜人,陛下便着人在后园支了一局棋和皇后手谈,小储君则在父皇来时难得放了假、不必再去温书,被宫人领着在后园中扑起了蝴蝶。
就像此前在客栈中一样,他要笔。
五年过去,萧子桁也有些许变化,那双桃花眼模样虽一如旧年,但其中的神韵却不如少年时鲜活了,大约是因坐上皇位之后他也体会到了不少为君的艰辛罢。此外他还蓄了须,兴许是为了增添老成稳健之色,而这无疑更让他显得沧桑。
他说:“笔……”
他的皇后倒未显什么老态,只是身量圆润了些许,虽不像少女时那么婀娜苗条了,却另有一番独特的成熟风韵,看起来更有一国之母的威仪。
她很失落,同时又附耳细听他说的话,只依稀听见一点破碎的言语。
萧子桁执白,闲闲落子后便扭头看向了正玩儿得高兴的小储君,说:“昭儿近来是不是有些瘦了?朕看你带他也不要过于严厉了,他年纪尚幼,还是应当享些稚儿的乐趣。”
沈西泠听到声音以为他要醒来了,立刻激动地拉住了他的手,然而很快她就发现那只是他的梦呓,他仍然昏迷着,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傅容捏着黑子端详着棋面,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陛下可不要冤枉臣妾,明明是昭儿自己上进,臣妾可是一直劝着的。”
而就在这时,她再次听到了他的低语。
这时她看准了一处地方落子,黑棋徐徐落下后又补充道:“他自知往后要替他父皇分忧,这才日日勤勉谨笃,这样的孝心臣妾劝可不合适,得要陛下亲自劝呢。”
沈西泠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如此一席漂亮话落入萧子桁耳中,自引得他淡淡一笑,然而那笑意却只是浮光掠影,远远未及眼底。
这个人,他……他……
为他分忧?
她只感到无边的震惊与惶恐,以及难以拆解诉清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他现在甚至不知自己还能否坐得稳这江山,万一韩守邺那老匹夫篡权成功,这江山便算是换了主人,到时候他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昭儿恐怕也就无处尽他的孝心了。
她倏然坐直了身子,剧烈的动作彻底挣开了她刚刚包扎好不久的新伤,鲜血重新渗了出来,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稳坐后位、即便后宫的娇花开了一丛又一丛地位也没有丝毫撼动,这背后的原因除了她的家族和儿子,便是因为她本人乃是一朵陛下的解语花,只需要萧子桁略皱一皱眉头,她便知晓他在思虑什么,体贴周到,实在让人撂不开手。
沈西泠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屏退左右的宫人,又扫了一眼正在带小太子扑蝴蝶的苏平,随后声音很低地问:“左相那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黄雀……
傅容确实知萧子桁甚深,立刻便切中了要害。
“是么?”他说,“我看倒像是黄雀。”
不错,萧子桁如今之所以如此忧虑,就是因为昨日收到了密报,称左相在清渊城一带不见了踪迹,恐已为韩守邺派出的杀手所害。
她说是麻雀,可他却以为不然。
萧子桁当时闻讯震怒,若非碍于苏平在场,他必然早已掀翻了御书房的桌子。
当时他们正在院子里闲话吃枇杷,她缠着他问他此来上京的原委和计划,他避而不谈,却忽而指着枇杷树上落的一只鸟雀,问她那是什么鸟儿。
齐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死,但就是此时绝不能死。
忽而一瞬沈西泠脑中灵光乍现,猛然想起几月之前他们两人在上京山居中的闲谈。
他还需要他去完成很多事。
提示……?
如今他自己身边已经被韩守邺插满了暗钉,甚至连苏平也已经被收买,他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瞒过韩守邺的眼睛,他需要齐婴在外为他调兵遣将,更需要他为他奔走忙碌。
真的一点点就好。
当然萧子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齐婴一个人身上,这次前往淆山他还计划另带傅家及庶族出身的将领随行护驾,齐婴仅仅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求你了,给我一点提示。
如果齐婴这枚棋子不能如约归位,那么他在淆山安排的所有计划就都需要调整……甚至,彻底作废。
我不在乎你是输是赢,我只在乎……你的生死,你的安危。
齐婴绝不能死!不能坏他的大事!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然而萧子桁如今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大江以北发生的事他又如何能够控制?他感到忿恨,同时也感到无力。
告诉我吧,哪怕只是一点点提醒。
陛下心中烦闷,阴郁之下便难免迁怒于死物,他随手将手边的棋盒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白子一一滚落,惊得奴仆们纷纷惶恐下跪,却又碍于皇后娘娘方才屏退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顾背后伤口裂开、仍弯下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她无助地在心中求告。
昭儿也受了惊,以为是父皇嫌他贪玩,害怕得不敢再扑蝴蝶了,于是拉着苏平的胳膊哇哇大哭起来,又抽噎着说要回自己的书房去读书。
她忍不住伏在了齐婴的床前,注视着着这个大病之中昏睡的男子,她的心无与伦比的脆弱,同时却又无与伦比的坚强。
而正在苏平回身哄小太子的当口,一个小太监大胆上前替陛下收拾滚落的残棋,萧子桁心中烦躁,正要一脚将这不长眼的宫人踹翻,却见那太监眼中精光一闪,忽而动作隐蔽地从袖中向他递来一张字条。
还差一点。
萧子桁脸色瞬变。
还差一点。
他眉头微皱,一时心中冒出千百种念头来,随即很快不动声色地将字条默默收入袖中。
沈西泠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她只觉自己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明明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要接近真相了,却总是仿佛仍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壁。
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传递消息……能做到如此的只有大梁枢密院。
难道……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别说那时在远处哄太子的苏平,即便是坐在萧子桁对面的傅容也未能看清一切。
韩非池也是韩家人,可是他却与齐婴走得很近……
而此时苏平已经哄好了小太子,随即赶忙跑到萧子桁身边伺候,状极惶恐。
韩非池……
萧子桁则作余怒未消之状,称那小太监僭越,交代皇后将他关押小惩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韩家人……
而回到御书房后,萧子桁屏退了身边所有人,随即从袖中取出了字条,展之垂阅。
齐婴为什么要去找韩家人?他们难道不是彼此敌对的吗?
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仍闻南调,不坠君望。
沈西泠拼命地回想,方想起岳安郡太守也是韩家人,是韩家的旁枝,叫韩守正。
奇险率意,恰似快刀斫削,飘然出尘,不失隽逸风骨。
调兵……岳安郡太守是谁?
萧子桁的眼睛亮了!
岳安郡乃霍州兵防最重之地,与庐江仅仅百里之隔,如果需要调兵,那里是最为方便的。
这是齐婴的字。
她困惑极了也烦躁极了,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闭上眼睛想着她所知的有关岳安的一切。
他绝不会认错!他自幼与齐婴一起长大,实在对他的字迹太过熟悉,这字的走笔、这字的骨骼,全都是他的路子,绝没有人能与他写得一模一样!
沈西泠不断想着岳安那里有什么是他要亲自去料理的,可是久久却想不出结果。
甚至措辞,甚至语气,全都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要去岳安?
他一定还活着!
方才白松告诉她齐婴在去庐江之前还要先行前往岳安,并要在那里停留九日之久。
萧子桁紧紧地攥住这张字条,抬目望向西方。
她还有一事未明。
那是淆山的方向。
沈西泠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无限逼近了真相,可与此同时,她却又隐隐感到不妥。
他眼中有无限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