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自知自己在庖厨之道上是个外行,留在此地无非也是碍手碍脚,于是只跟沈西泠客气了两句便将灶台让给了她。他又在她左右逡巡了片刻,发现沈西泠的确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便抿了抿嘴,讪讪地离开了。
沈西泠点了点头,随即便侧首对青竹笑了笑,说:“你去陪着公子吧,这里我一个人弄便好。”
魏人送来的食材颇丰富,想来他们是念着齐婴出身江左世家,误以为他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吧。其实他们想错了,他的日常饮食一向极为清淡简单,与街头巷尾的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青竹答:“对,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西泠想了想,还是简单地为他熬了白粥,另清炒了香椿、肉末蒸了冬瓜,最末尾……蒸了一盅蛋羹。
沈西泠应了一声,又问:“每回都是同一个人来送么?”
灶台间并没有牛乳,因此她的做法与以往稍有不同,只加了嫩豆腐、另剥了两只虾进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这话青竹总算可以答了,他说:“山下的禁军每日都会差人送来一次。”
她蒸蛋羹的时候难免就要想到些许往事,譬如小时候她头回偷偷给他送蛋羹的那次。那天是上元,她刚到风荷苑不久,论理是不能进后厨的,更遑论做吃食给他,她是去求了子君姐姐才得以往他的桌上添了一道菜。
她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大约是喜欢她的手艺的,因此后来每次她下厨他都颇为捧场,而且若有一长段日子她不做蛋羹,他还会若有若无地提醒她。每次他这么做沈西泠都会暗暗偷笑,像是在与他玩一个无声的游戏。
沈西泠淡淡笑了笑,不再与青竹攀谈,只看了看菜筐中的东西,都是新鲜的菜,还有鸡蛋米面。
那段日子真可称为岁月静好。
这么一来他们便也算是相互不答对方的话了,看起来颇为公平。
她淡淡笑了笑,又想起了自己这回生病前,他并未去击鞠,却在怡楼二层的屏风之后与她相隔,那时他见她没吃什么东西,后来还托顾居寒给她送了吃的,也是蛋羹。
青竹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似乎背后也有什么隐秘,他拿不准是否应当和沈西泠说,此时便也沉默以对。
是她太矫情多事了么?区区一碗蛋羹也能引得她愁肠百结。
沈西泠未答,却问:“怎么不见白大哥?他去哪里了?”
可……她的确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他呀。
青竹有些讪讪的,见她来帮忙又有些局促,先是跟她道了谢,又问她:“你……还不走么?”
早膳做好了,青竹过来帮忙将饭菜端上桌,沈西泠本想留他一起吃的,但他却自己退下了,只留她和齐婴坐在屋里。
他虽然是自幼就在齐婴身边随侍的,可做的活计也无非都是烹茶倒水一类,于庖厨之道着实是外行,如今猛地要他做饭,他也实在是手忙脚乱,沈西泠过去一瞧,见他连菜也切得七零八落,实在有些出格,便不由将他替了下来。
监丨禁之地自然简陋,这屋舍也有些狭窄逼仄,除了床塌之外便只剩一张高高的书案,上面摞放着几本不知道名字的杂书,连张椅子也没有。
荒山之中的监丨禁之所自然难免简陋,并无厨房,只有一个露天的灶台置在后院,沈西泠过去的时候青竹正在那里忙活。
青竹倒很灵巧,将原先摆在院子里的短案和蒲团取了进来,好歹算是支出了一个用膳的地方。
如此一想过,沈西泠的心反倒定了,她见早膳还未上桌,便探进门去同齐婴说了一声,随后就去灶台那头帮忙了。
沈西泠在齐婴对面坐下,一时竟也有些拘谨。她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拿起汤勺为他盛粥,随后将碗递给了他。
沈西泠当然知道他的性情,可是若论执拗她也自觉未必会输给他。他若坚持,她便哭、便求,或是故技重施想法子让他心软——总之绝不会妥协。
他伸手接过,向她道了谢,沈西泠想说他不必跟她如此客气的,可又莫名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宜说这话,遂只略勉强地笑了笑,指着几道小菜说:“公子尝尝吧,看看我的手艺可曾生疏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其实的确是有些生疏的。
她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无论什么事,一旦他做好决定,其他人就几乎不可能更改——譬如当年的春闱,即便所有人都说他错了、甚至他父亲都动了家法,也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自她远嫁北地之后她便繁忙起来,既要熟悉陌生的人事,又要同龚先生一道暗中经营生意,自然分身乏术。何况她那时伤情,远没有心思做什么饭菜,身旁更没有她想的那个人,自然就很少再下厨,不多的几次也都是顾居寒平安从战场上回来,她为了给他接风才做的。
他并未提起昨天的事,也并未再说要她走,这自然令沈西泠松了一口气,可她却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微妙,总是隐隐令她有些不安。
今日她再做羹汤便难免感到稍许手生,放盐也没了准头,不知当放多少才合适,此时真有些忐忑了。
随后便转身先进了屋。
她看着齐婴换了勺子当先舀了一勺蛋羹,一时既担心换了口味为他所不喜,心中又不免有些淡淡的欢喜,想着:他果然还和原来一样,喜欢吃她做的蛋羹。
他低头看着她,雾气中那双漂亮的凤目无波无澜令人一时看不出喜怒,他亦并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说:“先用早膳吧。”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问他:“如何?”
她沉溺于这样的亲昵,可更记挂他的身体,因此没过多久便松开了紧紧抱住他的手,绕到了他的身前去,见他脸色已不像昨晚那样苍白了,心中于是稍安,又问他:“公子可觉得好些了?还难受么?”
“甚好,”他看向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安心。
这话很寻常,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可在那个情境下他说出口,便使得这个句子像极了一个双关:他所指的不只是蛋羹,更是在说他们之间,已经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他的衣服湿气颇重,还有些冷,许是在雾气中站久了的缘故,他闻言并未答话,但也并未拉开她的手,沈西泠遂得以久久地与他靠近。
沈西泠心中一刺,像是被人踩到痛处,立刻便着急地解释:“今日是灶台上没有牛乳,若是有,味道定然会同以往一模一样,绝不会有什么差别,我……”
像是要把他留下。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熟悉的甘松香立刻将她围绕,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叫了他一声:“公子……”
她明知道他的深意,却只就着浅的那一层在说。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她心跳得厉害,立刻向他跑过去,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文文,”齐婴温声打断了她,“吃饭吧。”
她急急推开房门跑进院子里,山中的天果然是阴的,但那时还并没有下雨,只是雾气浓重,显得像水汽,令人有种如遇微雨的错觉。她见他正站在枇杷树下,周身被雾气缭绕着,看上去若隐若现,像是离她很远似的。
这一声“文文”果然堵住了沈西泠的嘴,她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了:倘若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那又为何要以当初的称呼唤她?而若他还念着那些过往,方才又为何话里有话?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一旦看不见他就会觉得慌乱,是要立刻就去找他的,尤其此时她更顾不得打理收拾自己,只匆匆下了床塌奔出门去找他。
她不明白,可是心中却执拗地相信他并未否定以前——也或许不是相信,她只是在躲避另一种可能罢了。
他去哪里了?
她默默垂下眼眸拿起筷子,手指在无意间将筷子捏得很紧。
那他呢?
他尝了一口她清炒的香椿,夸了一句味美,又似闲谈一般地说:“北地入春晚些,香椿倒是难得新鲜,到四月里还能吃到。”
沈西泠有些朦胧,却仍记得昨晚自己是在门外睡着了,可如今她却睡在屋里,想来是她睡着后他终于还是心软把她抱进来了罢。
沈西泠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难免有些怔愣,回过神后又接道:“嗯,这里香椿下来的时间虽比江左晚,但到了四五月仍还鲜嫩,能入得口的。”
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他不在。
齐婴应了一声,想了想后问:“你是爱吃香椿么?我倒有些记不清了。”
沈西泠醒来的时候见自己正睡在齐婴的床榻上,窗外一片暗淡,像是阴雨天。
沈西泠又一愣,继而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很爱吃。”
与山下的晴明不同,山中总是雾气缭绕,因湿气浓重,那雾气便又像雨,显得阴晴不定。
她是不太喜欢吃香椿的,总觉得味道有些太重,吃也能吃,就是不大喜欢。
快些好起来吧。
齐婴点了点头,又说:“我记得你也是不太爱吃,那天在怡楼见你,看你桌上有香椿,还有些意外。”
嫂嫂……你能不能不要再生病了。
这话是真让沈西泠感到意外了——她着实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天去怡楼的事。
顾婧琪有些想不清,但她素来心大,也并不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件多大的事,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再想了,只又念起她的好嫂嫂。
那天他去看她……想来也是因为想念她吧。
其二,天家之人鲜少会入臣子府宅,何况太子殿下还穿了斗篷,一副神神秘秘不欲人知的模样……莫非,他与哥哥之间有什么隐秘么?
沈西泠的心暖和起来了,方才一直紧绷着的感觉亦慢慢松弛下来,她对他笑了笑,眼神还同小时候一般宛如沾着露水,答:“是将军爱吃,那天是为他点的香椿。”
其一,淇奥公子可真俊。
齐婴闻言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顺着这个话谈起了顾居寒。
彼时顾婧琪有两个念头。
他问她:“这些年他待你好么?”
她吓了一跳,没成想能在自己家突然见到太子,难免有些惊诧,而太子殿下瞧见假山后藏的是她似乎也愣了一愣,随即却隐约对她笑了笑,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然随旭川一同进了哥哥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