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个称呼却像一个甜蜜的骗局,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让她走。
她是他的文文。
沈西泠的心凋零成一片一片的。
对啊,她不是别人。
她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从他怀里退出来一些,仰起脸来看他,一双妙目已经哭得红肿,狼狈不堪。
也不再像今日白天,刻板得没有任何称谓。
可她依然很美丽,甚至因此更美丽。
不再像茶会那天,一句冰冷又残忍的“燕国公夫人”。
她问他:“走?去哪里?”
他终于肯叫她文文了。
他低着头看她,答:“去安全的地方。”
齐婴轻轻搂着她,放任她的眼泪浸透他的衣服,在他心脏的位置留下滚烫且冰冷的印记,同时声音平静地对她说:“文文,走吧。”
我所站立的地方烧着地狱业火,而我不愿你也跟着我被焚烧。
然而他们依然是要分别的。
因此你走吧,去安全的地方,让别人庇佑你。
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我已经无法那样做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知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他知道她其实是很好哄的,她毕竟一点也不贪心,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就好了,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话去安慰她。
沈西泠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看上去美得惊心动魄。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令沈西泠越发感到熟悉,也因此越发泪流不止。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她反问他,“是将军身边么?”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
她看着他眼神清明,向他确认:“你要我去他身边么?”
宛若时光倒流。
烛火摇曳,齐婴的神情更加晦暗。
她静静地抱着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搂住她,但并未再推开她,他们因此而难得拥有了片刻宁静的相依。
他没有说话,是默认。
——原来,你才是我的故乡。
沈西泠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淡,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有些空。
……而在他。
她说:“公子知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什么?”
原来她的故乡不在琅琊,不在建康,甚至不在风荷苑。
齐婴的眉头皱起,思索片刻后看向窗外。
那个时候沈西泠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故乡。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深,看得出已是深夜……这,已经远远超过白日里顾居寒对她说的三个时辰了。
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自然为此感到快乐,可是那时她心中的痛苦更甚,以至于令她感觉不到快乐,她只是越发紧地靠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心跳,他身上淡淡的甘松香。
而沈西泠立刻印证了一切。
沈西泠感觉到他不再推开她了。
她的神情很寡淡,说:“我替将军写了一封休书,下山交给了他,并且我告诉他,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仅仅只是她一句简单的话,他便不由自主地遥想起曾经,他们仿佛都回到了五年前,谁都没有变,还是像过去那样爱着对方。
说起这些事,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忽然变了,变成齐婴所不熟悉的样子。
那时……
那是这五年来她所经历的成长。
那时他们之间还有未来。
她是如此果决、断然、平静、笃定,可以自己决定所有事,并把一切都安排好。
那时他还不曾染上那些要命的东西。
“将军告诉我,若我一意孤行,也许他也保不了我平安,”还不等齐婴说什么,她便又补了一句,语气依然很淡,“我对他说,不管我要为此付出什么,即便我死了,我也要留在这里。”
那时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那时他还能无所避讳地照顾她、疼爱她。
瞧,她多能干。
她声音中的颤抖是那么明显,对他的依恋也恍若实质,刹那间也将齐婴带回了那些过往。
她甚至都能自己承担所有后果了。
我害怕我真的会失去你。
而她有多决绝、多平静,那时齐婴心中的波澜就有多剧烈,他甚至被她气得咳嗽起来,脸色亦更加苍白。
我只是害怕……这次你受的伤太重了。
他叱责她:“胡闹!”
这些我都可以面对,我都可以替你分担。
他当时的模样严厉极了也冷漠极了,竟令沈西泠恍然想起了十年前她第一次在忘室拜见他的那个雪夜,那时她问他自己的父亲尸陈何处,他便以如此冷漠的模样注视着她,那样的冷清让小时候的她怕了他很久。
我不是害怕这世道的凶险,我不是害怕那些恶鬼的残忍,我也不是害怕你所身处杀局的诡谲。
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他了。
公子……我害怕。
她只是很深很深地爱着他,并希望他平安而已。
以及……对他极其依恋的。
“我没有胡闹,”她既温顺又执拗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弥补我当年的遗憾。”
敏感的,脆弱的,微微胆怯的。
齐婴的眉头皱得更紧。
……可是一回到齐婴面前,她就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小姑娘。
“当年我帮不了你只能离开,”她的目光坚定,“可现在不同了,我不会拖累你、还可以保护你,所以我绝不会再走。”
她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操纵别人,她可以那么坚定坚韧地布局谋划,她可以那么冷漠狠心地威胁顾居寒,她变成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
她毫不躲避他的目光。
沈西泠也变了,在很多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变得漠然自私,甚至舞弄权术。
“生,我欢喜;死,我甘心。”
是这世上最厉害也最无情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是那么坚决,眼中如同藏着一簇静静燃烧的火,看上去无声无息,可却滚烫炙热。
光阴是什么?
如同她对他的感情。
“公子,”沈西泠更紧地抱着他,声音破碎,“……我害怕。”
而这根本不是齐婴想看到的。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扑进他怀里,因此有片刻的怔愣,而后便伸手要推开她,很坚决,并无迟疑。
他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代价才送她逃出生天,如今又怎能容她如此轻易地重回死地?
在这五年中她几乎每天都会幻想再次拥抱他,连带今日白天她也想靠进他怀里,她曾以为久别重逢后的触碰会让她欣喜若狂,没想到却让她更感到苦涩。
他真的动了怒气,咳嗽不止,沈西泠又忧又怕地帮他拍打着后背,他则挡开她的手,神情亦冷到极点,对她说:“回去找他,让他留下你,我也会替你想办法,你绝不能……”
那是一个时隔五年的拥抱。
“不可能,”他还没说完就被沈西泠执拗地打断了,她毫不退却地看着他,“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那时沈西泠的眼泪根本早已止不住,她在晦暗不明的烛火之下看着他,心中的悲伤和恐惧已然没顶,她忍不住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齐婴的咳嗽声更加剧烈。
可是他永远都不懂,她所想走的永远都不是生路,而仅仅是,有他的路而已。
他咳嗽的声音很深,令她越发担忧,而这动静则惊动了屋子外的青竹,他忧心地敲着房门,问公子是否需要他进来服侍。
她太清楚了,这个人总是把所有的危险和苦难都留给他自己,然后把她推得远远的。
齐婴的声音咳得断断续续,但他仍勉力叫青竹进来,青竹忧心忡忡地快步进门,见公子脸色煞白自然跟着忧心如焚,只说要去为他煎药,请他再稍等片刻。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一旦有什么危险波折,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让她走,假意作出冷漠无情的样子,实则目的永远都是保护她,譬如当年她及笄时他拒绝她的心意,也譬如当年他亲手送她远嫁。
齐婴却叫住了他,指着沈西泠说:“咳咳……把她……咳咳,把她送下山去……”
他又要让她走了。
沈西泠一听他这时还不忘要赶她走便难受得厉害,她想与他争辩,可那时他咳嗽不止的样子委实太令她心忧,以至于她一时顾不上要说别的,只是一直帮他顺气,催青竹去给他煎药。
又来了。
他却很坚持,依然挡开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指着门口。
又来了。
他要她离开。
“此事与你无关,”他说,“你走吧。”
他都病成这般模样了,却还是不忘了要让她离开。
这荒山中的监丨禁之地十分简陋,连屋里的蜡烛也不够明亮,更使他的面容显得晦暗,沈西泠只能看到他垂目时眼中淡淡的倦意,以及板板正正的冷漠。
这个人啊……
无尽的沉默。
沈西泠已不敢跟他再争,只唯恐他的身体更加痛苦。
她一遍一遍地追问他,追问他因何染上那个东西,而齐婴给予她的却只是沉默。
她哭着点头,口中说:“好,好,我走,我走……你别着急、别动气……”
沈西泠的心剧烈地痛着,除此之外还极其慌乱。
他的咳嗽声不停,但那双凤目依然紧紧地看着她,手依然指向门的方向。
可她又怎能想到……他竟真的……
他在驱逐她。
她还记得之前在钟夫人办的茶会上,大魏的贵夫人们还曾议论过当初齐婴未曾如约去击鞠的缘由,彼时就有人说江左之人素爱吸食五石散,恐使君正是因此伤了身体才不敢应战。当时沈西泠闻言何等不平?她深知齐家家风之清正,更深知她钟情的男子是多么霁月光风,绝不可能沾上那样的东西!
也是在救她。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无比荒诞。
青竹别开了眼,已经目不忍视。
而沈西泠是不明这一切原委的,她所见的仅仅只是今日在她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婴染上了五石散这要命的东西,还看到他的身体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爱他如斯,见此焉能不痛?
房中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而且飘飘摇摇。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整整五年过去,他已深陷于泥潭。
就像他们的命运。
其实第一次吸食未必就会成瘾,但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做出成瘾的样子,陛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府宅之中想必也有陛下的眼线,因此他必须真的碰、真的成瘾,才能取信于天子。
也像他们的别离。
从那之后,齐婴便算是彻底染上了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