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没有回头。
她都听见了。
并非不爱惜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也并非不爱惜那人费尽心血才为她留下的这条性命。
她似乎听见身后的人们都发出了惊叫,顾婧琪还对她大声呼喊着,似乎在告诉她顾居寒已经出来了、她不必再去火中找人,她似乎还听见了顾居寒的声音,他慌乱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让她别去……
只是他还在火里……她怎么能不去找他?
她比方才的薛沅还要疯魔,不同的只是她很安静,她也不向任何人询问或求助,只是不声不响地向火海奔去,将除他之外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沈西泠孤身闯进了那座燃烧的春山。
她一定要去救他。
满天满地都是火,炙热的火焰几乎要将人烧化,那条石阶尚能行人,可它四周都是已被大火波及的树木,时不时就会有烧断的枝干掉落下来,但凡有一个砸中她就足以要了她的命,可她完全不知道害怕,只是义无反顾地向上跑去。
她要去救他。
她明明生了一场大病,在今日之前甚至身子虚得连站都站不稳,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时她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躯体的痛苦,反倒充满了力量,她感到耳边都是风声和火苗燃烧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凶险,可她却感觉不到恐惧。
什么理智、什么克制,什么长大了懂事了,什么利害关系退避忍让,她统统都没法再理会了。她只知道那个人还困在火里,就像五年前她与他分别时他独自被困在那场大雪里一样……
她只要去找他。
她完全崩溃了。
玉佛寺的大门已经被烧得几乎倒塌,甚至由先帝御笔题写的匾额也已经烧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从门外望去,只见片刻之前还金光熠熠的佛阁此时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处处是断壁残垣,全然被火海吞噬。
沈西泠无法再想下去了。
她毫不犹豫地跑进了那道大门。
他……他会……
门内火势更大,她的裙摆也着了火,她拼命将火苗踩灭,又凭着记忆往后山附近的寮房奔去。
他会受伤么?
他就在那里。
白大哥呢?他去哪里了,他不能救公子出来么?还是说大火就生在后山附近,已经把他们住的寮房烧净了?
他一定在那里。
他怎么了?他被困在火海里了么?
沈西泠跑得越发快了,甚至比她小时候在齐氏本家、从学堂跑出去找将去南陵的齐婴那一回还要更快,她的眼前此时也浮现了幻觉,那无边火海似乎都不存在了,变成了当时本家的模样,她也又成了当年的小姑娘,拼命跑着要去见他一面。
……齐婴,还没有出来。
她会在西角门见到他的,他看到她来会有些意外,但仍会跨进门来与她道别,他会轻轻捏她的脸、让她好好吃饭,会淡淡笑着让她赶紧回去读书,否则会受王先生责罚的……
遮莫山下一片欢腾,众人山呼万岁,独沈西泠一人如坠冰窟。
沈西泠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居寒出来了!他和众多的大内侍卫一同护佑着魏帝、邹后、太子以及大梁公主,带着他们奔出火海逃出生天,身后也跟着不少身穿大梁形制官服的官员。贵人们并不狼狈,尤其魏帝和邹后连鬓发都不曾凌乱,只是华服上略沾了些烟灰。
她跑得越来越快,眼睛也越来越亮,整整五年她从没有这样的畅意,她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生死,也没有想过万一无法全身而退该怎么办,她只是沉浸在要去找他的愉悦之中,而如果他死了,她也一定与他一起。
她的祈愿成真了!
她是如此快乐。
她已没有心思再去答任何人,后山的浓烟已经呛人,甚至火苗的声音都已清晰可闻,她全部的注意都凝在那条石阶上,渴望着有人会在那里出现。
后山附近的寮房已经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绕过倒塌的铜鼎向那里奔去,火势越发猛了,她几乎整个人都被火焰吞噬,她也全然不在意,只是一间一间地拼命寻找着。
沈西泠面无表情。
没有。
她满目痛恨地转头盯着沈西泠,大声地质问她:“温若哥哥还在山上、还在火里!你怎能如此平静?你根本就不配作他的妻子,根本不配!”
没有。
她毫无办法,只能失声痛哭,又将满心的不甘心和不情愿化作了对沈西泠的怨愤。
都没有!
她几乎崩溃了,当即便要挣脱父亲和姑母的拉扯、要冲上山去救她想救的人,无奈却被制住,还遭了家人一通申斥。
到处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她与她有些共情,自然便不会为难她,只将方才对顾婧琪说的话又同薛沅说了一遍。薛家小姐如遇当头棒喝,猛地看向山顶寺院的方向,却仍不可见顾居寒的身影。
沈西泠几乎要疯了!
沈西泠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她看薛沅就仿佛在看自己,倘若她能多些真性情,恐怕此时也会同薛家小姐一般疯魔了。
她大声喊着齐婴的名字、可是回应她的只有大火燃烧的声音,四处都没有半个人影……
她刚如此歇斯底里地问完,她的家人们便也匆匆地赶来了,她的父亲安定侯和姑母平景侯夫人一左一右地拉着她、想将她拉回去,其母更是神情尴尬地向沈西泠道着歉,望她不要怪罪自家女儿的逾矩。
火势实在太大了,已几乎将寮房的房梁烧断,她却没有发现,仍朝着最后那间寮房奔去,那是她最后的希望,此时身后似乎隐隐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感觉到那并不是齐婴,因此决绝地置之不理。
她情绪十分激动,大声地问被旭川护在身后的沈西泠:“温若哥哥呢?他怎么不在?他还在山上?”
大火将她包围,头顶的房梁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彻底断裂,一截断木熊熊燃烧着向沈西泠砸下来,近在咫尺,根本由不得人躲避!
薛家小姐也同大多数人一般,头上的钗环已经掉落了大半,早不是晨间刚到遮莫山下时那般体面美丽了。此时她正紧巴巴地盯着沈西泠,又在顾家人中四处寻找着,可惜却始终没瞧见所寻之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她被人猛地扑开了!
顾婧琪正在沈西泠怀里哭着,余光却见另一人的身影正朝她们这边扑来,她吓了一跳,又见那人影被旭川制住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薛沅。
那人牢牢地护在她身上,背脊顶着一半燃烧的断木,他的面容在火中显现出来。
她希望他们都平安。
……是顾居寒。
顾家人此时都围了上来,皆听到了顾居寒尚未下山的消息,他们神色各异,有的忧心不已,有的则神情微妙——沈西泠实在太熟悉高门大族中的这些弯绕了,此时却根本无心分神去管,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唯一一条下山的石阶,每时每刻都渴盼着齐婴和顾居寒的身影在那里出现。
他似乎被砸伤了,也或许是被烧伤了,疼痛令他额上青筋暴起,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立即强硬地拉起沈西泠的手,带着她往门外奔逃。
沈西泠搂着小姑的肩膀拍打着,口中安慰道:“你哥哥去救驾了,还未下山,但他武艺高强,一定会没事的……”
成婚五年他从未强迫过她,甚至不曾拂过她的心意,可此时不同了,他容不得她再执拗、眼睁睁看她为那人丢掉性命!
顾家人都已逃下了山,顾婧琪正跟二房三房的人在一处,秦氏也在,她二人见她也下了山,纷纷都朝她围过来,顾婧琪吓得一下儿扑进她怀里,眼圈红着喊嫂嫂,一边哭一边叠声问:“嫂嫂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大哥哥呢?怎么不见他?”
“他根本不在这里!”他大声地告诉她,似乎想要唤回她的理智,“西泠,别再固执了,跟我走!”
沈西泠随旭川一起下山的时候,遮莫山下已经聚集了许多贵人,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起来都颇为狼狈,更有甚者脸上还沾了烟灰,此时皆仰头看着山间冲天的大火,惊呼连连、议论纷纷。
说完他就几乎是蛮横地要将她强带出那间寮房!
她必须忍耐,同时相信他一定会逢凶化吉。
沈西泠拼命地挣扎,同时看见寮房的地上有斑斑血迹,她脑中一片混乱以至于什么都想不明白,唯一的念头只是留下!
她实在成长了许多,这事儿若搁在五年之前,她定会压不住心中的冲动、立刻就要奔到他身边去找他,可如今她已懂得利害,深知自己如今的立场是绝不能去找他的,否则不但帮不了他,反而还会给所有人都带去麻烦。
要么找到他。
沈西泠,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要么陪他死。
她努力平复着这一阵令她惊悸的慌乱,同时反复用理智告诫自己:他不会有事的,他身边有白松,除他之外想必也还有其他护卫的人,他一定不会有事,他绝对不会有事。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她的心原本已经木然了,可此时却猛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四处乱撞,令她全然眩晕。
她太偏执了,甚至是拼命一般要挣脱开顾居寒拉着她的手,如同一只绝望的困兽,在进行死前最后的抗争。
齐婴在那里!
是那样悲戚和决然。
她不断地回过头,只能看见越来越粗的烟柱不断在空中升腾,而如她没有记错……后山,正是大梁官员所分得的寮房……
可她最终并未得逞——顾居寒点了一下她的后颈,她便立刻昏了过去。
沈西泠根本来不及说话,甚至来不及对顾居寒说一声“小心”,转眼间人已经出了玉佛寺的门,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向山下拥去。
她最后的记忆是狰狞的火舌不竭地舔上房顶,一切都在大火的焚烧中坍塌破碎,而顾居寒凝视她的眼神中深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乎有些痛苦,又隐隐带些愧疚。
他的声音已然很大,可沈西泠依然听得很模糊,她想答复他,旭川却并未给她这个时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夫人得罪”后便立即脱下了外衣罩在她头顶、带她向玉佛寺的大门冲去。
她终于坠进了黑暗。
四处都是嘈杂的人声,惊呼时时入耳,吵闹得什么也听不清,顾居寒将沈西泠交给旭川,口中则大声对她道:“同旭川一道下山去,我去护驾,稍后下山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