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继而吩咐连紫道:“去请龚先生来见我。”
她的眼神十分清明,甚至有些略显深邃的光芒。
燕国公夫人康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宫,彼时魏帝正和大梁的公主及副使韩非池一同在御园中赏花。
而沈西泠却阻止了她们。
如今已是三月末,若搁在江左自然是春花灿烂,清霁山后山的粉樱都该开遍了,但上京仍有些春寒,御园中开得最多的是榆叶梅,虽难免落寞了些,倒也别有一般风味。
沈西泠看着顾居寒点了点头,又目送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连紫和挽朱皆行礼送他,又折身回来要为她放下床帐遮光、以便她好好休息。
魏帝听人回禀了燕国公夫人康复醒来的消息,颇为开怀,命人赏去国公府看诊的御医院正,待回禀的人退下了,便同大梁公主笑着说:“如今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染上风寒,公主远来上京或对北地冷暖感到不适,可定要善保贵体啊。”
他说:“喝了药便再睡一会儿吧,什么都不必挂虑,只要好好休息。”
魏帝高勉今年已过不惑,虽则保养得宜并未发福,可毕竟还是比二十六岁的萧子榆大了一轮有余,他这般关怀言语固然十分体贴,可也让萧子榆心中有些不适和轻蔑。
他亲自出得房门让丫头们端药进来,本打算亲自喂她喝药,但略一斟酌又觉此举有些逾越,恐为她所不喜,遂还是假手于连紫,待看着她将太医院御医所开的黑药汁都喝尽了,他才又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扶着她继续躺下休息。
老东西,与我套的什么近乎。
顾居寒见得她这般模样心中滋味难辨,而他亦知道此时她根本没有心力顾念他的情绪,她正生着病,而且尚沉浸在那场令她流泪的梦里。
若搁在多年以前,大梁六公主向来是嬉笑怒骂全凭心情的,除了对她那心上人没什么原则以外,对其他人都是一副娇蛮模样,若碰上她不喜欢的人对她献上什么殷勤,定然会不假辞色地下了对方的脸面。
像是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事。
只是如今世殊事异,她远嫁别国,身边再没有父兄撑腰,往后还要在这魏宫之中熬过漫漫数十年,她是不能得罪高勉的,甚至……还要想办法让他喜欢自己。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还替她打算起来,而沈西泠一听四月初八浴佛节尚没有到,心里便立即长舒了一口气,连连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萧子榆并未撂脸,只对高勉笑了笑,这几年她兴许过得不太如意,比不得少女时那般娇俏,只是那双桃花眼依然很美,还带了些妩媚的味道。
他帮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又说:“你不要急,好好养身体,等到浴佛节那天就可以去见他了。”
她说:“劳陛下挂虑,这里一切都好。”
于是他说:“五六天罢了,今日方廿七。”
这般柔顺模样很令魏帝心仪。
她眼中的坚定之色十分明晰,顾居寒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她依然打算去找那个人,心中难免叹息更深,可是又隐隐觉得这样也好——比起她郁郁寡欢、比起她生病,他还是宁愿她去找他。
他平生最宠爱邹后,一宠宠了二十余年,至今这魏宫之中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挑战皇后的地位。
无论到底因为哪个,都足以成为她继续去找他的理由。
可这不代表高勉不喜欢鲜嫩的。
其实都无所谓,如果是前者,她就当这是他们的因缘宿命;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依然舍不得她。
萧子榆虽然二十六岁了,算不得很年轻,可模样依然姣好,足可以打动他。何况她是大梁的公主,江左之地的一切都象征着风雅与高华,能与那里的公主温柔小意一番,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她还记得自己出嫁前他答应她五年后就来看她,而如今他果然来了,这是巧合么?还是他有意为之?
魏帝起了兴致,有意同她多聊几句,便又说起了他们大婚之事的细节安排,正巧大梁的副使和魏国礼部的官员也在一旁随行,恰可以一同说上几句。
可病中的这场大梦实在太过真切了,以至于此时她仍然觉得一切纠缠都发生在昨天,他们根本不曾有过分别,她也依然是最懂得他的那个人——他不会丢下她的,他一定有苦衷。
高勉对大梁的这位副使颇为重视,只因听说他是江左韩氏的嫡子,算起来还是如今那位梁皇的母族中人。江左的局势变化近年来十分频仍,上京中的贵人们也都有所耳闻,高勉更深知,如今的韩家是今非昔比了。
其实茶会过后她本已放弃了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毕竟他的态度那样坚决,他们分别五年,也许他已经不那么爱她了,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也许他已经不想再与过去的人事有所牵扯……都有可能。
十年前大梁沈氏一朝覆灭,已经让江左世家格局为之大变,五年前齐家又生了变数,当朝左相和其子尚书台右仆射都卷入了土地大案双双被罢官,齐家自此一蹶不振,若非他家还剩了一个有能耐的次子挽狂澜于既倒,便真要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化为尘埃了。
她记得钟夫人的茶会是三月下旬,而四月上旬魏帝就要和萧子榆完婚了,到时他就会离开上京,她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说起来那齐敬臣也真是十分不易,目下可算是独自维系着他的家族。据说他的父亲已经不理事了,长兄又因经当年那么一遭事有了皈依佛门的心思,听闻还曾剃度,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家中人劝回去。他那三弟更是不中用,独四弟略有几分成器,如今也入了仕,但官位也并不高,想来也帮不上他哥哥什么,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她想得有些远了,心中有股很沉的情绪漫溢上来,她努力将它们挥散,又问顾居寒道:“我睡了多久……?”
这齐敬臣不单要看顾家族,另还要同韩家和傅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真正是一人担了所有干系,辛劳得很。据说他目下仍兼着枢密院的差事,梁皇另还提拔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升任左相。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齐家大势已去,齐敬臣就算再得荣宠,也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
说起来那地方她也去过的,就住在他的房里,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否依然住在当年那间屋子里呢?
如今,真正的江左第一世家,还应属天子母族韩氏。
使君别馆……
这个家族的势力是很实在的,主君韩守松虽没有什么很大的作为,可他弟弟韩守邺却手握三十万兵权,他的门生赵庆晗另掌建康守戍的权柄,真正是威势滔天。而在齐家衰落以后,韩家更是默默鲸吞蚕食着原本依附齐家而生的势力,因此愈发膨胀起来,以至于而今的大梁朝堂接近半数都是韩氏一党,剩下的要么依附傅家,要么就是依傍齐敬臣而生的庶族官员。
他是大梁的使君,怎么会来大魏燕国公的府邸,这不合礼法也不合情理,是她妄想了。
韩家,是实实在在的风光无两了。
的确,他是不会来的。
至于这位韩家的嫡子韩非池,倒也有些渊源可讲。
沈西泠听言神情依然恍惚,却缓缓点了点头。
据说此人少时有神童之名,只是后来生性散漫成了建康城中有名的一号纨绔子弟,甚至还有在乡试考场上交白卷的斑斑劣迹,曾一度很令他家长辈头痛。只是时来运转,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开了窍,竟生了入仕之心,嘉合二年开恩科时便中了举人,次年春闱更点了状元,简直让他父兄喜不自胜。
顾居寒心下自嘲一笑,面上则并未显露,他仍很温和地看着她,答:“没有,他在使君别馆,怎么会来?”
他本就是有才名的人,如今有这一番浪子回头改邪归正的传奇傍身,更是有了了不得的盛名,韩家人再从旁一帮衬,很快便在朝廷里平步青云,今乃尚书六员之一,大梁朝廷中的官员们皆揣测,他再过段日子便要升任仆射了。
……五年岁月,原来竟比不过你与他的一场梦么?
这位小韩大人往后或许会替代如今的齐敬臣,成为新一任江左权臣,魏帝自然对他颇为重视,此时更对他笑言:“韩副使远来上京,不妨四处转转,大婚事宜便交由我朝礼部去办,定不会薄待了公主。”
可齐敬臣来了,仅仅是这个消息就让她方寸大乱,把她这五年来的平静全都拿走了。而他甚至不见她,她却仍然痴心,还为此大病了一场,也许病中她被梦魇住了,因此又想起了当年在江左的往事,一梦醒来之后她竟又称他为“将军”了,甚至一开始她都认不出他,全然将他视作了一个陌生人。
韩非池对魏帝拱手一拜,已全不见少时的散漫浪荡之态,看起来甚为谨笃周全,曰:“两国联姻为重,外臣不敢怠慢。”
他当然从未想过能取代齐敬臣在她心里的位置,也从未想过自己与她之间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但终归他们之间共度的岁月是很实在的,他的确以为她会慢慢放下对那个人不可能实现的执念,转而慢慢接受他。
魏帝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节,又叹道:“副使如此劳碌,说来也是敬臣染了风寒的缘故——他近来可好些了?要不要朕派御医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