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旗帜名曰师出有名。但凡成大业者都讲究名正言顺,陛下继承大杲帝位不正是明帝病重托后,兄亡弟及?”花重微微一笑。
西日昌敛怒,正容以对,我便知花重说中了他的心事。
西日明之死,从来都是大杲忌讳的话题,然而花重不仅当着西日昌的面提了,还说得如此美妙。我默默跪坐一旁,心道,花重此人无须我为他担忧。
我替花重暗捏把汗,花重却云淡风轻,仿佛述家常般,继续道:“今四海将乱,三国相持变数莫测。陛下承父兄之业,王霸一方,广纳贤良知人善用,唯缺一面旗帜。”
西日昌亲自为花重斟茶。花重谢过,置茶案上,又道:“事求合理,功乃成,且用力少而功多。世人莫不奔命于仁义,唾弃强暴背德。陛下对贞武皇后情重,虽谈不上仁义,却也有情,要了唐洲三城则无情。”
要西日昌归还唐洲三城,不啻为要豺狼吐出口中的肥肉,果然西日昌立刻变色,“先生可知你在说什么?”
“依先生言,朕该当如何?”
“花重蒙陛下恩治,知陛下并非舍仁黩武,因而大胆谏言,陛下当归还唐洲三城。”
花重淡然道:“贞武皇后原出西疆,本是黎族贵胄,陛下想要的应是西疆。”
花重比万国维与西日昌的对话更深玄。几日后,经苏堂竹一手调治,花重被请入了西日昌的马车,我听到了真正智士的言谈,首句就石破天惊。
西疆太远了,要了也无用,但西日昌却笑了。我心下再叹,原来花重口中的西疆是代指西秦。
我一怔,若真如此,西日昌将百口莫辩。就算世人相信花重确实病故,但西日昌也脱不了干系。叶少游的这位名士友人着实了得,他分明有求于西日昌,却不落下风。最后花重嘴上道菊子还有什么话可说,其则褒了西日昌一把,还了帝皇颜面。西日昌能看懂他的用意,他已然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花重以平静面容、细如涓水的语调道出了一幕比蛮申水灾更可怕的灾难。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民心背离,众叛亲离。破坏要彻底,而破坏之重在于人心。西秦本就没多少善名,就让它再坏点,坏到贪官污吏沆瀣一气鱼肉百姓。此消彼长,西秦失心,大杲则以当世最强者的仁义之态,收服人心,伺机后动。
西日昌携我回马车后,长叹不已。问他为何而叹,他反问:“若名士花重被传淹潭见我后病逝,你说我如何解释?”
我听后只觉冰冷,但花重最后道:“早晚的事,西秦不正并非一年半载。贞武皇后若在,她肯定洞透,黎族被屠正是西秦失信。”
当下,西日昌宣来苏堂竹,卷花重于被褥,打包走了。花重的几位侍人这才知西日昌身份,一并被装了马车。
我投他一眼,依然如初见的宁静。
花重目中闪过奇光,却叹:“菊子尚何言哉?”
西日昌听完后不露声色,只道:“听先生言,受益匪浅。”
西日昌凝视他片刻,沉声道:“朕很少服人,今日花先生却令朕敬佩。”
“不敢。”花重立即答复。
花重苦笑道:“昨夜没睡好罢了。”
西日昌再问,花重却一概道,菊子不知。显然他是不想说了。
次日一早,西日昌携我再访花重,这次更好,花重直接请童子引我们入书房,而他一动不动伏在榻上,看似病情更重。西日昌面色微变,上前道:“花先生这是怎么了?”
连我都想继续听,西日昌自然也很想听下去,他道:“先生不用顾忌,有话尽管说来。”
我默默想了很久,也明白了西日昌为何摘我面纱去见花重。花重因绯闻失了南越王重用,而西日昌此举即表明他不屑南越王行径。
花重躬身道:“菊子尚有自知之明,空谈仁义道德还成,论及其他,那是远不如人。”
西日昌道:“其实心气还有,就是更通透了。”
西日昌失笑,随即大笑。我唯有感慨,此二人算一拍即合。西日昌本就背地里干尽祸殃他国之事,花重更准确的予之定位,表面上一定要光鲜。
我闻后叹曰:“现在倒不觉他气傲,貌美却沧桑。”
花重被苏堂竹接去了另一驾马车,西日昌在帘后望他的背影道:“此乃国士,可惜了……”
花重出生的官宦世家并非一般世家,花氏一族多文士,但花重的生母却出自权倾南越的外戚潘氏。未及弱冠,花重的才俊就备受王室瞩目,可惜一场意外绝了他的仕途。年少的花重因其貌美气傲,遭小人谗言,诽花重与当时南越王的宠妃关系过密。南越王半信半疑,虽未责罚花重,却处死了那位宠妃,花重因此对王室寒心。花重心知,即便南越王仍会用他,但隔阂已生,用他不过看在花潘两家和他自己的名气上,绝不会重用。花重便连年称身体不好,谢绝官位,而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好,是个放得上台面的理由。妃因花死之事,乃王室丑闻,被遮盖了下去,知者极少。后花重长年与南越士人为伍,又洁身自好,时间久了,南越人就越来越认为菊子贤良,声誉日渐增长,倒名扬了天下。
可惜花重体弱,天命无几?还是可惜花重来自南越,存心叶叠,无法重用?
我不能再问下去,便偎他身上休息了。西日昌则为我介绍了花重更多的背景,与我所知的花重有所不同。
忽然西日昌搂住了我,道:“我令苏堂竹传了蓼花旁的武学。”
西日昌投我一眼道:“他值我逗留淹潭。”
我毫无意外。我自己曾领教过西日昌的绿光断魂,那种搜挖心底的恐怖滋味,至今后怕。同为罗玄门下的苏堂竹或许不会绿光断魂,但以小竹和善可亲的外表,在蓼花不备的情况下使出催眠手段,还是极容易的。
“你不打算用他?”我问。
所以我反问:“她不适合?”
果然,西日昌听我言后,笑道:“南越花重,百闻不如一见。只可惜此人天生弱疾,都不知能不能再活上个三五年。”
西日昌道:“天下绝学,落在寻常人手中,只会断送性命,好在她并不清楚你教的是什么。”
想明白后,我沉吟道:“现在他困了。”花重所求,西日昌已然答复,压镇并未撕破纸页,叶少游必被软禁。花重得此答复后退而求缓,轻言淡语断一句天下时局,又不往下述,旨在以自己的脑袋来换叶少游一命,更厉害的是,他的第二答充满诱惑,配以关门之举,暗示意属昌帝。
我一点头。
我仔细推敲他话中玄机。一是花重既为叶叠而来,自然要见西日昌,二是花重选的地理时机。蛮申洪水的后患之力再大,也不可能将花重赶到杲中那么遥远的地方,花重等的是西日昌秋狩。山台郡乃秋狩之路必经之地,而西日昌秋狩之意在战备。
“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东西,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西日昌捏着我的腰问,“这是为什么?”
马车缓行,西日昌依然握着我的手不放,过了半刻方道:“花重他落居淹潭,只为等我。”
我僵了身子,原来这几日的光景,他一直在等我主动开口提叶少游,但我怎么那么笨,居然错过了。
“为何?”我问。
腰际忽然一力袭来,我软了身子靠在他胸前。
上了马车后,我看花重的柴门合了。西日昌叹道:“你我都错了,这花重不闲不困,却又闲又困。”
“这是为什么呢?”他在我耳旁吹气。
西日昌收手,起身道:“那朕不打搅先生了,改日再访。”他按下欲起身相送的花重,领我而去。
我勉强道出两字:“断义。”
花重咳了几声,西日昌忽然探手搭脉。花重尴尬道:“陛下费心了,花重向来体弱,初到杲中就不服水土,休养几日便是了。”
“总算你还不糊涂。”西日昌笑声渐没,“今日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叫我更高兴些吗?”
花重叶叠,仅是两人的名字便有呼应。花重为叶叠而来!蓼花入大杲即为西日昌所擒,叶少游能比蓼花好多少?
我转身而笑。这是个赤裸裸的要求,他需要我填满他,他的真话假话都是一样的,甚至还可能恰好相反。
页叠的纸张,张张书花,那岂不是叶叠?
华服散开,衣裙褪身。男人被压于女人身下,平稳的马车也颠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因为我背对着他。我不用掩饰自己的表情,而他也不想看。
西日昌半日没有说话,而观花重,似已缓了过来。我仔细揣摩着二人短短几句对话,几处动作,忽然想透一事,心下大骇。
他其实是不高兴的。他不高兴并非花重,也非为我,而因他自己。花重还有很多话没说,但他说的话已经足够西日昌追根溯源。其中最打击西日昌的是花重以为西日明的某些方针是正确的,比如塑造强国威望,高举仁信之旗。正因为西日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体味到了花重的分量,才会不高兴。强者最讨厌被人摆布,帝皇更厌恶被人踩到尾巴,而西日昌听得进逆耳之言,所以这一下尾巴被踩,他就要发泄了。
花重谢后,撑在背垫上道:“时西秦背信南越孱弱,大杲强勇一方。秦杲边事蛮申水患不过只是开始,花重只想苟全性命,而问世间何处最宜修身静室?唯有大杲腹地。”
我却有些高兴,花重让我觉着西日昌并非不可战胜,弱者更不是注定被强者鲸吞。花重为西日昌指了一条更宽广障碍更少的道路,也为我解了一个心结。我其实也征服了我身下的男人,他占有我的同时,也被我占据。他把我吃个干干净净的同时,我何尝没有吃他个通通透透?
西日昌道:“先生靠着说吧!”
这个当世最强武,有着登徒子外表的帝皇,在我身后细细吐气,在我身下任我撷取。但是这个男人确实很强,他说没一顿吃饱不无道理。不知过了多久,汗珠从我身上滚落,身体开始释放危险的信号,我以意志强忍住。
花重看似很累,他微微往后靠了靠,道:“陛下前问花重为何迁居,另有一原因。”
哪有什么欲仙欲死?哪有什么抵死缠绵?我听到来自深渊的笑声,欲望就是抛弃理智的堕落。它很美,诱惑人一步步走向悬崖。知道它美得很邪,也带着毁灭,却还是会忍不住投奔,最后奋身一跃。无边黑暗,黑光闪烁。
西日昌一笑。
身体忽然一折,我不禁浑身发颤,他撑起身抱起我,在我耳旁柔声道:“你累了……”他的手指探入我唇,长发缱绻我身,几声呻吟半封于他手中。他了结了这半日的情事,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带我卧倒榻上。我们的长发彼此缠绕,半空中荡了一下,又覆落我背。
花重道:“陛下已然自答了。”
“等到我们都老了……”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半句。
我以为西日昌要问花重如何识破他的,不想他却问:“世人皆知朕连丧二后,为何先生称西门为后?”
我无声喘息,他的手开始揉我腰,一下下,缓慢而炽热,舒解着我的身躯。一道热流由腰间滚涌而出,一分为二,一条上行急速推进,势不可当最后冲至脑海,一条下流缓行黏淌。
“陛下请问。”
三 乐震指伤
西日昌入座后,我站他身后。只听西日昌道:“花先生,朕有一事不明。”
盛京城外,我又还原为西门卫尉,蒙上了一身灰衣。
“恕花某病中不能迎驾。昌帝及后,请上座。”花重抬起头来,仍然一派幽静地道。
大批的官员出城接驾,拥着西日昌回了宫廷。而到了宫廷,我与苏堂竹受命将花重及他的侍人安置于太医院的偏院。苏堂竹回到太医院就被苏世南叫走,剩下我一人领着花重去了偏院。
西日昌一一看完后,单手将这叠纸搁回案上,取了镇石压住。花重凝视案上一阵后,就在榻上直接拜了西日昌。我大吃一惊,然而更吃惊的话还在后头。
花重的侍人忙着搬运他的书籍,我则与花重坐在院中品茶闲谈。
西日昌双手接过,就立于花重榻旁,一页页看了。我在旁瞅了几眼,非常奇怪,那些纸上书写的都是诗词,而主题都是咏花。页页柳骨斜飞的瘦字,赞梅歌莲,咏杏颂桂,字是好字,词是佳词,但这些都毫无意义。文人借物借景抒情,以表怀才不遇以托心曲百态,可这同花重移居淹潭有什么关联?
作为名士,花重涉猎极广,其中也包括乐音,而我能与他台面上扯的只有乐音。我们泛泛而谈,空灵而优雅,谁都没有提及叶少游,也没有提及琵琶或笛。
入了书房,花重支开童子,坐于榻上后,将案上凌乱的纸页归了一叠,递于西日昌道:“花某因它而来。”
就在我看他的行李差不多都运到了,打算告辞的时候,花重却提及了琵琶。
花重起身后,由童子搀扶,竟慢慢走回了书房,西日昌携我手紧随其后。看花重步态,还真重病缠身。
“贞武大人的琵琶与世间所有乐音都不同。”
花重长叹一声,“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我一怔,他的称呼竟是贞武大人。
过了一会儿,西日昌问:“先生久居南越,为何迁居皋中?”
“有何不同?”
西日昌笑了笑,花重默声,其实这二人什么都没说。
花重没有看我,只望天道:“那是劫难,杀劫、桃花劫和心劫。劫音一出,天地同悲。”
花重的语调透出倦意,“花某方到淹潭,常先生就能得知,可见常先生非权即贵。”
我郑重道:“还请先生明示。”
西日昌道:“常某路过山台,得知先生乔迁于此,因久仰先生之名,特携内人前来拜访。”
花重默了片刻,轻叹道:“西朝北殿金钗还要葬几回?折了纤指断了皓腕,君爱……”
花重微微垂首,坐于席上,他的目光先在西日昌身上停了停,后在我身上迟了迟,等我们回席后,他才开口道:“二位贵客,所谓何来?”
我听到折指断腕当即起身,花重君爱之后就未出口。
花重病容苍白,青衫单薄更显其清瘦。观他年龄,大约与西日昌接近,三十上下,但容貌气色却苍老,两鬓微染,眼角已然爬上了细纹。尽管如此,花重依然是位美男子。他的容色同其格调,初看淡泊无奇只面容清秀,而越看越异于常人,如同一潭清泉,第一眼只觉清澈幽静,而越看越发现根本看不到泉底。
“多谢先生赐言,西门告辞。”我冷冷道,而后转身而去。花重也站起了身,默然目送我离去。
过了很久,花重才在童子的搀扶下,踱移而至。西日昌与我起身,各自行礼,他作揖,我躬身。
虽然花重没有说错,若我无武只是寻常人,那些劫难自然远去,但要我自废修为绝无可能。
童子燃香后,请我们入舍。简洁亮堂的厅室,无书卷气亦无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若非香片弥漫,花重的新居就像无人问津的乡野客房。茶送上,无纹白瓷碗里只漂几片叶子,呷一口,几无茶味。而西日昌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倒与花重的格调合了拍。
我品尝到同西日昌一般的滋味。花重若是谋士,那他无疑是天底下最毒的谋士,他给出的意见都是自残。他建议西日昌自己扇自己耳光吐出到嘴的唐洲三城,建议我则自废修为吐出多年的苦泪心血。偏偏他说的既在理且刺中要害,如何不叫人恼,又如何不叫人郁闷?
男子叹了声,问:“如何不同?”童子答:“神仙眷侣。”男子默了片刻,道:“焚香递茶,请他们厅室等候。”童子应声。
我一身的劫难来自天一诀,舍弃了天一诀,是无劫无难了,但也置我于任人宰割之地。我若无修为,当年就毙命于西疆,我若无修为,早被西日昌弃若敝屣,顶多当个玩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西日昌携我手步入庭院,立于椿树之下,以我耳力,可闻舍内言语。童子穿过厅室,过了廊房,于最里间门外二扣房门,一男子以低弱声相问:“什么事?”童子道:“先生,来了二位客人。”男子沉吟道:“我抱恙在身,早与你说了不见客,为何还来通报?”童子答:“这二位客人很不同,即便往日在南越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所以特来通报先生。”
回到昌华殿我的房中,我仰天长叹,只恨我少不经事,只恨我实在太弱。眼光扫到案上的“永日无言”,挥袖揽入,厚重的琵琶曲初次畅响于这把王者琵琶。
童子看清我们的面容后,神色微改,客气道:“二位请入院等候片刻,我去通报。”
古乐府之行路难铿锵起音。奢丽宫廷,密锁重关,廊深院徊。笼中之鸟,金丝霞帔,掌中曼舞。垂羽翼而蹀躞,如何不叫我拨弦起音,嗟我武心?
我不觉微微一颤。
“永日无言”比“妃子血”演奏古曲更充满穿透力,不知不觉中,《行路难》的第一折几近耗费了我所有心力,怨恨也同时倾泻。化了嗟叹,我却是一片茫然。
西日昌道:“杲北常黎求见花先生。”
沉重回旋,音色更低。第二折曲乐演奏的是坚冰封冻,长河难渡,积雪厚裹,高山难攀。对我而言,行路难,非歧路,乃入狱。
陈隽钟等人伫车旁守候,西日昌只带我而去。临入花重门,他解下了我的面纱,塞我手心,而后小扣柴扉。一童子步出,“二位何事?”
世人哪个不觉世道艰难,步履蹒跚?自己满腔才情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看旁人走得轻松,走着捷径,谁又知旁人心下惶恐,早摔过满身乌青?我的路难走,正如花重所言,布满劫难。
西日昌携我手下车,道:“门半开半掩着。”
杀劫?西朝北殿葬金钗,确实已经葬了几回,日后还将再葬。
“为何不是困字?”我问。
桃花劫?恐怕远不止,花中魁首,帝皇恩眷,从最初狰狞的刀光剑影到现在的诱惑深渊。
花重选址于淹潭山脚,依院中椿树新建茅屋于河畔,正门对着娟秀的淹潭山。西日昌远望第一眼便对我道:“庭院有树,好个闲字。”
心劫?我忽而一笑,只有这个才是最致命的劫难。人永远过不了的关,是自己那一关。就拿我此刻弹奏的曲乐来说,第三折峰回路转,乐音柔和起来。碧溪垂钓,乘舟梦日,多么美好的憧憬,失意中的希望。
二 名士花重
天难堪,命靡常,唯有眷求一德吗?上天是难以相信的,命运也是靠不住的,难道只能借由自身修养,纯粹了自己再去感染他人吗?那样正是叶少游的乐音。美好的心愿抵得过残酷的现实吗?缥缈的希望能等待能坚守到春暖花开花重叶叠的那一日吗?
西日昌当即下令转道淹潭。晚间我们在山台郡治宿了一夜,次日午后赶到了淹潭。
房外,有人走近,有人向我窗下靠拢,人越来越多。我只离开了一段日子,这些侍卫就等不急明日听曲,现在就来了。
山台郡守带来的消息正是西日昌极感兴趣的,南越名士花重举家迁移山台淹潭。花重字菊子,出身官宦世家,二十一岁一出道,即名扬南越,续而传名他国。花重虽年少扬名,却一直拒入仕途,从他字菊子便可知他隐世之心。
“永日无言”清啸一声,彻底扭转一路低沉委婉的乐音,昂扬激越的调子犹如银瓶乍裂珠落玉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便是先人留下的诗句,震古烁今流芳不败。
我往角落一缩,他正想扑来,车外陈隽钟道:“陛下,山台郡守求见。”
而这最后一折,已习惯匿气状态弹曲的我,再次奏出音武气劲。我素来自诩的坚甲尽断,指头红了,几滴血顺着银白的天蚕丝弦淌下,点点开于灰裳。无形的气劲这一次没有突来疾逝,而是在房中形成了一个旋涡,绕梁不散,尘舞灰弥。我收音抬头,那淡灰色的旋涡一层层磨蚀房宇的雕纹,一片片剥落涂彩重漆。
冷不防一卷书落到头上,他砸了我道:“腹议我什么?”
还能更强,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如同印证我的想法,头上的旋涡忽然前倾,覆倒,消失,我面前的一堵墙轰然倒塌,尘嚣不绝。
不正是说他吗?
侍卫和宫人纷纷退避,我怀抱“永日无言”,在人群中看见了一脸倾慕的孙文姝。
——为人体貌娴丽玉,口多微词,又性好色。
“成何体统?都给朕散了!”西日昌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面前的一堆人中,已有几位西日昌的随侍。
我凝神望他,忽想到一典故,不禁窃笑。
众人纷纷离场,西日昌迈步向我走来。
他眼也不抬地答:“并非。虽唯才是举,但招些恶名远扬的岂不自找麻烦?世人哪有完美无缺,太多完美,肯定是假的,不少名士不拘小节那才是真性情。”
我们彼此相对,他没有丝毫神情流露,走到我跟前,身躯一矮,跟着将我抱起,带我去了昌华宫正殿。
我微觉诧异,“这么说来,你更中意有才无德?”
四指断甲三指尖破,西日昌一丝不苟为我上了药后,细细包好,然后道:“刚回宫,一大堆事儿,忙得我焦头烂额,看来你也不闲。”
我暗暗点头,君王注重人才,总想挑最好的。随口问他一句,不想他扬了扬手中卷道:“德才兼备固然好,但有德无才要来何用?这一多半都是孝廉。”
我仔细端详他,他取过了“永日无言”,黑亮的琴面上没有留下一点血迹。
西日昌边看边答:“这是看不完的。”
“稍后会有人来品评这把琵琶。”
南回的路上,我伴随君侧,再次看他翻阅荐才奏文,便问:“来的时候没看完吗?”
我问:“是谁?”
君予我多少,我便还君多少。只一条残命,如何都值了。
他笑道:“你的熟人。”
我不是蓼花,或许我曾有过蓼花的心境,但现在的我,越发觉着,即便身份泾渭云泥之别,都是一样的。在情爱上,情感上,没有共通即没有平等。九五之尊俯瞰众生,野地杂草居下望上,至少望了看了,才有一目的交流,一眼的平等,旁的能求吗?
我心一动,莫非是叶少游?只听西日昌悠悠道:“仿佛回到昔日,类似交父皇、业师的课业,我竟有些惶惶。”
我哭笑不得,只道:“我看着办。”西日昌能奸吗?男人能奸吗?只怕越奸他们越高兴。
我失笑,“何须找人品评,我道好就好了。”
拓及和蓼花亲自送我们离开晟木纳,上马车前,蓼花抱着我在我耳畔道:“奸了陛下。”
他瞥着我道:“那不一样,你拿把‘妃子血’都觉好。”
拓及大笑起来,边笑还边看我,我只装没听到没看到。开阔的晟木纳草原上,军士们雄壮的身影,云从龙,风从虎。
我再笑,“合适的即好,就算‘中正九天’再好,也不适合我。”
西日昌失笑,一拍拓及厚背,“民都以食为天,别说我天天吃草,我是没一顿吃饱的。”
“出去一趟后,回来倒更会哄人,小嘴说得我甜甜的。”他微笑,话锋忽然一转,“但这人是一定要见的。”
拓及跟着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陛下就成天吃草。”
我嗯了一声,他又与我说了些话,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我应得极其小心,这人是极擅长从废话中抽冷子的。
“阵依然是死的。”西日昌冷不防插了句话,“打仗靠的是什么?除了强兵,还有更多别的重要因素。”
陈风来报,人到了,我便自觉站到他身后去了。
“下面是长枪军最擅长的几种阵式……”我仔细地观看,默记心头。从横轭阵到雁形阵,失锋阵到车悬阵,虎蹈阵到卧龙阵,各有妙用,灵活多变。
来人并非叶少游,一共来了三位,二男一女,那女子便是西日昌所谓的我的熟人。
鱼鳞阵变化多端,既可变为鹤翼阵,又可变为偃月阵或纺锤阵。初次见识的我大感新奇,单就一支藤甲军就由横阵变换了五种阵形,最后组成圆阵收尾。
西秦临川汇音,七重溪上我所见过的邱芬。她手持玉箫跟随其父身后,并王伯谷而来。原来她果然是邱公之女,邱妃之妹。
“此阵属于缓式中央突穿阵形,旨在将敌驱于两侧,待敌中央薄弱后,将我中军主力投入,突穿敌本阵。若敌攻我侧翼,避免两侧部队接敌,而由后方钩状部队牵制。大人请看,那鱼鳞前的巨型波浪,那就是。”
三人行礼后入座。西日昌寒暄几句后,对邱滕道:“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小芬愈加温良贤淑,真叫朕羡慕连襟。”
陈隽钟受命为我解释:“首先是常规的横阵出列,先摆的是鱼鳞阵。”我凝神看着,藤甲军整齐有序地出列,全军分为左、中、右三路,一字排开的基本阵形,到了场中央后,他们分散开来,很快组成了个后鱼鳞、前波浪的阵形。
我见邱老儿面色好看,初来满面笑容,听到西日昌赞邱芬面色刷的变白,又闻羡慕连襟,额头青筋立显。
西日昌微一点头后,拓及挥手示意。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旗兵挥舞旗语,草原上军阵望旗而动。
“老夫膝下无子,统共就两个宝贝女儿,一个侍君左右,另一个说什么老夫都要多留身边几年。”听来,邱芬是邱公命根子,总唱百事好的邱滕今日也不和了。
拓及对西日昌道:“陛下,就从常规阵势开始。”
西日昌笑道:“邱公爱女之心,朕深以为然,不过邱公也该听听雅儿心思。邱芬,倘若有位惊世才子,无双笛乐,你意下如何?”
我骑马列于西日昌和拓及身后,由高坡往下望,浩然澎湃的军威无声地渲染晟木纳气息,向天地证言,大杲最坚实的威武之师来自这里。
我心头一震,而邱芬更是惊愕。邱滕张大嘴巴,看着自己的女儿变色。惊愕过后是惊喜,惊喜过后却是惆怅。邱芬跪地道:“空谷幽兰质清品洁,芬自惭形秽,只能恩谢陛下美意,不敢承应。”
一夜温存,一夜过后,西日昌的秋狩之行到达了尾声,拓及亲率大军为他送行。广袤的草原,天地相连的蓝绿,各式军队排成方阵,披甲枕戈严阵以待。铁骑军、藤甲军、弓箭军,刀、枪之军,另有我未见过的步武军,武械营。
西日昌温和一笑,“起来说话。”
西日昌捉起我一手,拉我覆他身。
邱芬再谢回座。西日昌问:“邱芬,你曾多次参与临川汇音,去年应见过贞武。与朕说道说道,当时贞武都做了什么?”
我慢慢爬出他的怀抱,扭身坐他身旁,双手交叠,首次心甘情愿地礼他一拜。这一刻,他不再仅是我夫我师,而是我帝。相较于男女情爱,师之期盼,帝皇的勉励更珍贵。这一刻,我甚至想若我非女儿身,或许我会更明白他。
邱滕恢复平静,邱芬斟酌道:“初见娘娘,便觉与众不同。娘娘一身简洁西疆服饰,抱一把粗艳琵琶,与南越笛仙同行。”
“武者之心勇者之心,无不求胜,其实你已然胜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平声道,“不心灰意懒,不长吁短叹,这就是。”
我也恢复了平静,当时我与邱芬的言谈屈指可数,而邱芬对叶少游抱以好感,绝不会害他。
我无语仰头。
“娘娘与笛仙礼距三尺,言谈颇有子期伯牙之风。娘娘提点了邱芬的乐音境界,笛仙尊崇。唉……只恨再无缘向娘娘请教,但凡从乐习音之人,只怕都与邱芬一般感受。”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味的褒奖和贬低都不好。”顿了顿后,他换了低调,“姝黎啊,我知道你自出道以来,一直屈居劣势,碰上我不谈,早从你离开西疆开始,你就没有真正胜过一出。”
西日昌默了片刻,示意我递上“永日无言”。“你看看这把琵琶。”
我思索后道:“前者虚荣,恨不能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位美妻,而后者私心,只想独占。”
邱芬双手接过,邱滕与王伯谷左右投眼。邱芬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又在我示意下,调弦试音,几声庄重之音后,邱芬将“永日无言”还我,道:“恕邱芬眼拙,这把琵琶恐怕当世只有贞武娘娘能用。”
西日昌悠悠道:“一种男子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妻子如何美丽,而另一种男子在外一字不提美妻,回家后却常与妻子及下人道,吾妻丑陋。你以为呢?”
西日昌问为何,她道:“制作工艺虽有所欠缺,但它的琴弦它的轴箱一派大气,音色宏伟音域宽广,寻常乐师只能弹其形而不能奏其神。只有像娘娘那样,随意一把粗制琵琶也能振聋发聩的乐者才能真正弹出它的神韵。”
我道:“你说我听。”
我向西日昌走回,见他面上依然沉静,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必然还有后文。果然西日昌缓缓道:“贞武坎坷半生,西秦虽是故乡,她却无家可归。近日朕总想到她,来年朕将迎娶新妇……朕觉得对不住她。”
他又笑了起来,将手放回我腰上,过了一会儿问:“你知道若男子娶了美妻,通常是哪两种做法?”
我抱紧我的琵琶,他是在借故对我说话?
我抓住他的手,屏息道:“夜已深……”
邱芬感叹道:“陛下情重,娘娘泉下有知,必不会介意。”
我心一乱。他摸着我的脸道:“绝色我见得多了,那孙文姝也是绝色,后宫无数绝色,但尤物却只你一人。”他的手顺着下滑,抚过脖颈,揉过胸脯,按到腰际,又慢慢往下滑。
西日昌沉声道:“所以朕想请邱芬你帮个忙。”
他在我背上以面摩拭,含混不清地道:“我对你死心了。”
邱芬再次起身,道:“不敢,陛下请吩咐。”
“坏透了!”骂他一声,我握住他的双腕。
邱滕紧张地看看自己的闺女又看看西日昌,这老儿也知道没他插话的份儿。
我轻咳出声,扯下那双爪子,他笑着搂住我腰。
西日昌叹道:“西秦总归是她的故乡,今夏蛮申水灾,南越遭殃,西秦也好不到哪里去。朕想拜托邱芬姑娘前往西秦,救助下蛮申水域的灾民。大灾过后,必有后患。邱芬你看着办吧,朕会出资出人暗中担当些的。”
我正琢磨着说辞,他的一双手就抓住了我胸,“嗯,有点肿。”
邱芬动容道:“陛下不仅情重,也仁厚,邱芬必不负陛下所托。”
我看来看去没觉得肿,他又道:“拿错了,这只手。”又递来一手,也不肿。
我唯有心叹,这叫哪门子情重仁厚?这是西日昌听取了花重的谏言。再看邱滕,一怔之后却复满面春风。是啊,一件大好事,女儿去做善事,可为他挣个仁义之名。
他忽然笑道:“但是拓及呀,他不赞同,晟木纳的男人不打女人,据说男人打了女人,手会肿的。”说着还把手递我眼前,“你看,肿了吧!”
西日昌又说了几句,邱氏父女一并谢恩,邱滕不失为个老油子,当场表示也会掏分银。西日昌道出日后将派王伯谷暗中周旋,就打发二人走了。
我道:“我知道。”身为一位帝皇,若不能赏罚分明,何以威信天下?
邱氏父女离去后,王伯谷的受命只有两字:劫贵。
他抚我背道:“这回打你不是给拓及看,也不是我气你。”
而王伯谷的答复只有一句:“臣再抱怨就没有天理。”
我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不。”
西日昌笑骂,“都被万国维带坏了,去吧!小心行事。”
西日昌忍了两夜,再不忍耐,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地吃我个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后,他搂着我问:“还疼吗?”
我目送王伯谷离去,上回他办的是彻头彻尾的恶事,这回则能算“好”事,将坏事当好事办了。劫富救贫的是豪杰,劫而不杀,西秦的贵族只会将损失加诸平民百姓头上。花重计毒,西日昌施毒。劫来的钱财用于造名,西日昌分文不出。
听二女道来,我才了解晟木纳的夫妻关系男女情爱。男人不喜新厌旧,最多左拥右抱,但绝不会舍弃跟随自己的女人。晟木纳有句俚语,养不起自己女人的男人是孬种。在晟木纳,女性虽然普遍地位不高,却被视为男性财力物力的一部分,负担着开枝散叶的使命。
四 风雨欲来
另一侍女道:“将军待我们极好,军士们也不坏,晟木纳的男人不会叫女人吃亏。”
晚膳的时候,西日昌忽然停筷对我道:“再忍耐一阵,你我都需要时间。”
一侍女答:“还能什么样呢?年轻时嫁不到好夫君,就另谋出路,像我们从军做侍女的,不少能嫁军士为妻为妾,不想嫁的就攒一笔钱,自己养老。”
我道:“是的。”我知道他秋狩的意思就是打算与南越联姻后出兵了,但归途他得了花重,改了主意。
“那晟木纳的女子多半是什么样的?”
我欲为他斟酒,他止住了,笑道:“手还伤着,不要秃了,我可不想以后夜里毛虫爬到身上。”
“我们晟木纳还从来没见识过娘娘如此身手的女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了那一阵他的黑手套。“永日无言”也同“妃子血”一样,先后染上了我们的血。
结果这一日,我只能与侍女闲扯两句。侍女因我昨日锋芒,话头多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他也有了欲望,虽然不多,而且还一直压抑着,但不可否认,他一手将我从少女变成了少妇。从最初的被迫无奈到接纳逢迎,一点一滴逐渐由羞辱、麻木变为能感觉能体味,而现在已不知不觉身陷其中。
次日我在帐篷里躺了一日,本来找侍女去请蓼花,但蓼花的情况也不比我强。侍女的回禀是,夫人要休养两日。我心底骂了声,这两个野男人,难怪狼狈为奸。
我一次又一次在悬崖边上告诫自己,跳下去就真的万劫不复,而他始终不变地拉着我的腰,变幻魅惑地侵蚀我。现在我已能感受到他的欲望极易被我挑起,而我自己稍不留意也一样会被他迷惑住。
心底无限感叹,这个男人意志的坚定,可以违背人情常理,他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不是这样说的。我紧紧抓着他搂过我胸的手臂,归于平静。
当他再次笑谈我统共只做过一次夜里摸他之事,瞬间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润泽的胸膛泼墨般的长发,跟着是他丹凤滟涟情浓欲滴的模样。这叫我喉间干涩,体内一股热流涌现。
我顿时嘴角一抽,他在我唇上一啄,侧放下我,和衣搂卧我睡了。头脑一阵空白,我恍然明白,他终于等到了我说要、他说不要的时候。
西日昌的眼眸已不笑而笑。
他却起身勾起我脖颈,无比妩媚道:“我不要!”
转眼深秋,西日昌在朝廷上继续推行囤田积粮,鼓励农耕,在偏殿上他向大杲重臣详细陈诉了新的国策,反响强烈。至于如何强烈,我没有在场,后来只听到邰茂业说了句:陛下确实仁义。
他又捏了几下,酥软之极,我扬头挺身半吟半无奈道:“我要……”
西日昌将仁义进行得几乎无可挑剔,他甚至公开在朝廷上称赞其兄西日明的政绩,说到动人处,还眼汪汪,不过他是掉不下泪来的。西日昌的仁义是目标明确,只仁义自己着眼于大杲明日的仁义,所以邰茂业没说错,陛下确实仁义。
我蹙眉道:“能。”他的种种对我到最后总归归为一种:忍。
除了朝廷上的人才选拔官员调动,皇宫内部也有了变化。孙文姝顶了我陪同西日昌秋狩之名,侍驾有功被升为嫔。孙嫔流泪拜我而出昌华别院,她与锦楚宫的胥嫔调换了宫址。
我的一声唤惊醒了他,他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启齿道:“能忍吗?”
胥嫔来的白日趾高气扬,只跟我客气了一声,而晚上对她来说是残酷的。胥嫔打扮得娇艳似花,步入昌华宫正殿,穿过正在起舞的宫女,来到我的身旁,夺过我手中的酒壶,嫣然巧笑道:“还是我来服侍陛下,西门大人辛苦了。”
“昌……”
她红袖素手,倒下一道银白的酒液,又端起酒樽凑向西日昌。我则退后一步,默默为她悲哀,这个与我一般年龄,曾一度被西日昌宠幸的女子,是愚昧的。
那双手由上往下,自下而上,抚掌揉指,丝毫不越雷池,却就不罢休。我被他弄得实在忍不住,回头相望,他居然在发呆,一双漂亮的丹凤没有焦距地对着一处。
西日昌没有接她的酒樽,胥嫔尴尬地放下了,这个时候她也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但西日昌面上还带着笑,所以胥嫔问:“陛下命臣妾住昌华宫,又宣臣妾来,难道不是要臣妾来服侍陛下的吗?”
药膏逐渐都抹完了,那手却不停休。这人干什么呢?打也打了,揉也揉了,还要做什么?越想我心里头越毛,腿早酸腰早软了,只想摆平了身子好好睡一觉。
西日昌摸了下她的脸,她借机又往他身上靠,被推开了。胥嫔倒在地上,听西日昌悠悠道:“早年觉得有几分相似,怎么越长越不像、越长越难看呢?”
火辣辣的臀后大腿,和着芒刺的目光,我的气息也消失了。我屏息等了一会儿,一片清凉覆上臀面,随之我吐出一口浊气,他悠长的气息逸了出来。极轻极柔,无声地细抹过肌肤,湮灭灼热流淌涓水。被揉着被护理着,情人的手,帝皇的手,揉捏着被他凌辱被他肆虐被他销魂被他恩宠的肌肤。我不禁百感交集,单就对我一人的种种,可知他多么复杂。酸甜苦辣,齐具一身。
胥嫔神色一变,她自然知道西日昌说的是谁。
苏堂竹离去后,他干净利落地解下我衣裙,抛开亵裤,坐于我背后,看了半晌,帐中便只剩我一人的气息。
“陛下……”胥嫔委屈地喊了声。我瞅她模样,别有一番酸溜溜的女儿态,或许当年正是这副模样投了君王眼,这样的神情姿态,我身上从未有过。
我一直趴着,一动不动地听他动静,听他轻叹,听他告辞。在此过程中,西日昌寡言少语,只一手断断续续地摸着我背。
西日昌抬手示意她起身,而后对我道:“西门,这人就交给你了。她什么时候能跟孙文姝一比,什么时候就放她出去。”
苏堂竹无言速制药膏,并不麻烦,只将三种膏药调和了。
我应了声,心下寻思,命我调教完秀女,又要我调教他后妃?孙文姝得体,是孙文姝本就聪慧一点就透,这个胥嫔可没孙文姝的眼色。
苏堂竹来了后,不敢看我臀伤,只看了大腿,二人合计开了药方。我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势,单看剪下的裤片上的隐约血迹,就知道这次西日昌是真恼了。
胥嫔对我幽幽道:“往后还请大人提点。”
我忍痛翻过身来,他道:“传苏太医!”
“下去吧!”西日昌一摆手。
打完后,他手抚我背道:“再聪明些,想想我为何不用武力对你。”
胥嫔刚要走,想起事来,柔弱地问西日昌:“陛下,臣妾的宝林宫人一个未带,能否调几个来……”
我跪趴于床,他只掀了我的裙,并没有脱去亵裤,以“逆龙斩”剑背着实在我臀上、腿上击打了一百下。打得不轻,若打于后背,必然将受内伤,若全打于臀或腿上,便会皮开肉绽。我既没有握拳,更没有吱声,只听那一声声击打声。
西日昌打断道:“你是来当奴才的,不是来当主子的!”
一声龙吟,“逆龙斩”光华四射。西日昌拔剑又收剑,正色道:“趴到床上去。”
胥嫔含泪谢恩而去。她走后,西日昌对我招手,“以后别对她客气,当年你手起剑落也不见客气,这会儿怎么礼让区区一个胥嫔了?”
西日昌握起“逆龙斩”,叹道:“我大杲两大国器,一件在我手中,一件在你手里,如今却要我用其中一件对付另一件。”
我的房子少了一堵墙后,西日昌修缮得很慢,所以我就住了他的寝室。
我垂首道:“我接受惩罚。”
次日一早胥嫔来到西日昌寝室,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她惊骇地望着正在穿衣束带的我,我懒于理会她,径自穿戴整齐出了门,将她晾在寝室里。
“三条错。”西日昌如是道,“一,以下犯上,按照我大杲军法,挑衅上峰权威,轻者百杖重者处死。二,君前失仪,你现在可不是西门卫尉。后宫妃嫔就该安分地待在她的位置上。三,你辜负我。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第一次使‘永日无言’就是这么使的!”
我走了不远,听到胥嫔在寝室里喃喃:“西门卫尉……”她叫得不错,白日我就是西门卫尉。上午安排妥理完皇宫侍卫的相关事宜,下午我的事更多,往书院的路只走了一半,就被西日昌召见。
我平静地将“永日无言”放在一旁,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他从白日忍到此刻,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偏殿里众臣散尽,西日昌依然正襟危坐,显然等的不是我。我无声走到他身侧,他默默握住了我的手。他一直没有松开,直到苏世南前来。
西日昌道:“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殿门沉重合上,宫人早就远遁。苏世南行过君臣之礼后道:“西日师侄,南越叶道人联合嵩山派向我罗玄门发来战帖,邀于南屏山忘忧峰,岁末一决。”
我一怔,依言而跪。
我心惊愕,南越名门正派挑战罗玄门?罗玄门非正非邪,虽说不大,但罗玄门诸多奇术名扬天下,正派为何要与之一决?
他凝视我许久,才道两字:“跪下。”
西日昌抚着我的掌背道:“苏师叔,现下我罗玄门人才凋敝,门人不过几十数,而南越嵩山弟子众多,高手如云,这一战帖何其烫手?”
我站了一会儿,道:“我回来了。”
我暗叹一声,他果然就是罗玄门的门主。
如同回应我一路的沉思,帐篷里他面无表情地坐等我。侍女合帘而退,我走到他面前,明亮的灯光,映照于晟木纳最奢华的营帐,北部精工细作的饰物家什,都充满雄美刚烈。
苏世南道:“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应战更不可屈尊降贵,然罗玄门声威亦不可坠。西日师侄,是时候将门主之位传于西门,由西门姑娘执掌罗玄门。”
营地喧哗不知何时消了,侍女受命请我回帐。我别了蓼花,一路步回,只觉脚步沉重。蓼花与我不同,拓及与西日昌不同,截然不同。蓼花与拓及其实很单纯,就是彼此合意,而我与西日昌却各怀目的,以前他惦记我的天一诀,现在则看得更远,干脆把我整个都吞了,那要什么就有什么。国之利器,可见他对我的期待。这期待也算作情感,杂了点,但比什么痴情迷恋,比什么山盟海誓忠贞不渝要好得多,更真得多,至少我受得起。诚如他言,值得,他值得我付出。
我一震。西日昌牢牢握着我的手,片刻后道:“他们是冲朕来的。我若让西门出战,大杲帝皇的颜面何在?我身为丈夫的脸面何在?”
我不禁笑出声来。
苏世南当即道:“不可,陛下的安危乃国之安危。我父子愿陪同西门同往南屏,誓死一战。”
说到最后,蓼花带出一句脏话,“龟孙子的,以前都白活了!”
西日昌叹道:“我何尝不知?武道对决,动用军队徒令天下人耻笑。选址大杲境内,若不接的话,等着我等着大杲的就是羞辱。南越果然多能人奇士,这计策出得极好。”
我汗然,蓼花却柔了声,“他知那是我性子,从不计较。我高兴了,扑倒压他个天昏地暗,不高兴了,就拳脚相加口出恶言。他就任着我性子,反正我也打不过他,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他也知道,骂归骂,我心底里还是有他的……”
我惊诧地听二人条分缕析、穷根究底推测了此事的大概。蛮申水祸大杲求姻事后,南越朝廷分为了两派。一派亲杲,赞同两国修好联姻,而另一派反杲,提出了大杲非偶,昌强谋深。
“那是两码事。”蓼花扬眉道,“凭什么男人要我就要给?他强要,我自然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反杲派的智士能人寻到了西日昌忽略的一个死角,那就是罗玄门与大杲皇权的关联。苏世南是明的入仕武者,身居大杲高官太尉之职。即便西日昌不是罗玄门人,甚至罗玄门只有苏世南一人入仕,罗玄门与皇室也脱不了干系。这一点一人的关系,大到通天。打击罗玄门等同直接打击大杲皇权,罗玄门拒绝应战,懦夫是也;罗玄门战败,弱者是也。
“那你还骂他?”
一个江湖门派的名声挂钩于一个国家的皇权,蔑视的矛头指向的是西日昌。所以苏世南道罗玄门声威不可坠,而西日昌道南越人是冲他来的。
“我以卑贱之身残破之躯,蒙将军眷爱,此生无憾。我经男人无数,可天底下的男人在他面前,都算不上丈夫。”
西日昌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我知道他要我说话,此刻殿内只我们三位罗玄门人,这事也关乎到我。可我能说些什么?我能想到的他们早想了个遍,无论武力、智谋、心计,我都逊于二人。黯然于此,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当下酌言道:“何不请教南越人氏?”
我感慨无言,但听蓼花娓娓道来。儿女情长的香兰仰慕的乃威严伟岸的将军李雍,而看破了男女情爱的蓼花,却获得了粗犷豪迈的将军拓及的宠爱。这是她生命的分层,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心路。固求而不得,不求而得。决绝从蓼花身上褪色,燃起的是另一种火焰。
西日昌眸色一亮,苏世南更接口道:“不错,南越花重。”
我们对视一笑,蓼花道:“我就知道你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当年无知,听说你死了,还抚掌而笑,这次听说你又死了,打死我也不信了。”
西日昌命苏世南亲自去请,又对我笑道:“以南越名士对南越谋士,西门大人也会出招了!”
蓼花沉思了片刻,几乎同时与我道出同一句话:“他对你好吗?”
我握着他手道:“因我实在想不出主意,只能找个会出主意的人来。”
我微微一笑,道:“真够高看我了。”
西日昌深望我道:“你提醒了我,适当柔弱些也有好处。”
一 武心君意
我听着总觉得他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说我。因牵涉罗玄门,西日昌只顾着与苏世南谈论,忘了还有一大批可用人臣,可他城府极深谋深略远确实不弱。而我因自己不够分量,只能找个够分量的、脑袋够使的人出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