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华自枝叶间倾泻而下,在我的身上投下细碎的剪影,脚下分明没有道路可行,却在我跌跌撞撞中显出一条幽径。
心念甫转,笑声消弭,变成一声漫过一声的轻柔的召唤,仿佛魔音蛊惑着我的心神,无形中一双手拖住我的脚步,将我拽入了梨海深处。
花香浓得令人透不过气,笑声时隐时现,勾取着我的全副心魂。意识渐次模糊,我隐约地知道不能再继续向前走,但心里一片空茫,越挣扎越觉无力。
"和我走,和我走吧……"
梨枝簌簌而动,抖落了无数英华,洒在我的肩头身畔。这片梨海似具有某种魔力,花叶微颤,欲语欲诉。
我低头看着颤抖的双手,爬起来想要跑,腿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眼前骤然明亮,视线仿佛被雪刃一瞬割断,我茫然向前看去,一座七宝玲珑塔矗立在林海重芳中。
"你又笑!定是笑我不会起名字,对不对?"
塔身流转着水晶折光,强光刺入眼中,我下意识地侧目躲避,走马灯似的画面在脑海中蓦然交叠闪现。
这里分明是公子兰埋酒的梨林,怎会是连慧口中所说的柔兰阁禁地?!
妖冶的血雾漫天弥散,我的眉心剧烈灼痛起来。
香雪海?!
一滴血飞溅上我的额头,谁的血烙印在我的咫尺眉间?
"别再笑啦,这片梨花是你亲手所种,我叫它香雪海,可好?"
撕心裂肺的痛,彻入心髓,我痛得无法承受,控制不住地痉挛,痛得弯下身子。
我退后一步,脚下被裙裾绊住,身形一晃坐倒在地。
痛……好痛!
"你笑什么?是笑话我吗?"
谁在流泪?
声音近在咫尺,我慌乱地看向四周,除了满眼梨花烂漫,没有一个人影。
透胸而过的利刃,反射着刺目的雪芒……
"凌雪生,你说这花开得好不好?"
一切光影快如电闪雷鸣,铺天盖地袭来,又在瞬息湮灭。
望着眼前靡丽的梨海,扑面的暖风中充满了素馨的雅香,我深吸几口气,让狂跳的心恢复平静。刚要迈步,耳边响起女子的笑语,似喜似嗔,从花叶间穿透而来。
这是谁的记忆?
风中传来缥缈的笑语,从花海深处细细滑过耳际。我凝神聆听,却又寂然无声。心怦然而动,流过若有似无的感觉,深想时却又抓不真切。刚才的……是幻觉吧?
为什么让我看到?
许是刚才起身猛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眼前晃过重叠交错的光影。悠远的眼眸,穿过重芳落蕊望着我,泫然欲语,盈满无尽惆怅。
为什么让我感同身受?!
和风拂面,吹乱了鬓畔的发丝,也吹落了一地花絮。我捡起脚边的落花,抬头时一阵晕眩袭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树干,闭紧双眼静待片刻。
意识恢复清醒时,我正站在塔下,探手向前,指尖即将碰触到塔壁。心里激灵灵一抖,我退后半步,仰头望向塔顶。
如此捡捡停停,不觉间我已深入梨阵,难辨道路。
塔高数丈,七重宝转,水晶雕壁,壁身时刻有流光闪烁。塔檐上的冰晶角铃随风而动,铃声清脆激越。从外向内看去,塔中飞纱帷幕翩坠,团团包裹着一座石壁。
草丛里四处散落着白梨花屑,我捡起那些花冠尚保持完整无损的,吹掉上面的浮尘,丢进袋里。
这等禁闱重地,必定藏着含章宫里不可告人的隐秘,我不想多作逗留,免得惹祸上身。转过身正要迈步开溜,蓦地胸口如被重锤砸落,呼吸瞬间闭塞,倒退着被撞入了水晶塔中。
我接过她手中的锦袋,应了声,连心转身踏上玉廊台阶,衣袂飘逸,款款而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于水雾氤氲中,我收回视线,走入香浓婆娑的树海。
身子摔落时,脑袋重重地磕在砖面上,鼻梁一阵酸涩,这一下摔得我七荤八素,身上无处不疼,龇牙咧嘴地翻身趴在地上。缓了半晌,直到脑子里不再嗡嗡作响,我方才撑起身子。
"这满院梨花开到荼蘼繁盛,总也有败落的时候。"连心眼波流转,摊开掌心,将一只未束口的锦袋递到我的面前,"这是连真吩咐我交给你的,她说这些花白糟蹋了可惜,让你拣些好的做只梨香荷包给她。"
我的脸刚抬起半分,忽感微凉,冰丝月帘蓦地扬起飞弧。我挥手拨开乱旋的绡帐,纱幕如波荡漾掀起层层涟漪,露出不远处一道石壁。
我躬身微拜,连心抬手指向梨海,我顺着望过去,落英缤纷落在草间,枝头未凋零的白花偶尔飘下花瓣,凌乱如雨。
白玉石壁上浮雕着缠丝雪莲,莲瓣凸出,兰花为基,雪莲玉蕊,正中悬着一卷立轴。
"若真如此,不语谢过姐姐的先知先觉和谆谆告诫。"
一道流光闪过轴面,立轴镶嵌在整块水晶墙中,远看就如凌空孤悬。轴面上绘有一位宫装丽人,踏莲而立,御风姿态仿若谪仙。
"哦?世事没有绝对,妹妹可莫要把话说得太满才好呢。"
水晶壁内隐隐有波光流淌,氤氲浮动,画中女子衣袂飞舞,墨发翩翩,乍看去仿佛是活了般,随时会破画而出。
"天下第一香是谢姐姐预备献给公子的宝物,怎会轻易用在我这等身份低微的人身上?连心姐姐多虑了。"
白莲之上,宫裙摇曳生姿,女子螓首高昂,美艳绝伦,浑身散发的气度高华凛冽,竟是不容逼视。
连心凝眸睨着我,唇边笑容浅淡。我被她说得一怔,视线滑过她的脸庞,落在一肩之后的烟雨湖上,湖水烟波浩渺,波光缭乱漫过层叠斑斓。
"……呀?!"
"你的心肠倒好,只是……如果将来有一天,这天下第一香用在了你的身上,你还会有此刻这番好心吗?"
待看清了画中人的眉目,我难以自抑地发出惊呼。女子双眉正中一点朱砂痣,五官与小谢依稀有几分神似。
我敛容答道:"多谢连慧主上成全谢姐姐十年苦心,天香阁同感百草堂恩德。"
这画中人……是谁?
"主上让我转告姑娘,断情草已经送去天香阁,谢姑娘这几日正在精心研制天下第一香,想来不出月余即可功成。"
为何她与小谢如此神似?
梨落成阵,芳菲谢尽,九曲玉廊下再遇连心,她一袭鹅黄宫衣端立在烟雨湖畔,明艳笑容更胜春水涟漪。
香雪海既为柔兰阁禁地,难道只是为了隐藏这挂画像?!
步步惊心地走在他人摆下的玲珑局中,我该喝一声彩,为这些绚丽缤纷的人。
无数念头闪过心扉,如潮水纷至沓来,分不清心中的感觉是惊怕抑或怅然。只觉视线投注在画中人的容颜上,须臾工夫,便再难移开,只想生生世世地看着她,念着她。
含章宫极致华丽的背后,隐藏了致命的魅惑。
我呆怔地望着挂像,那双眼眸似曾相识,眼波流转间点点愁绪,和公子兰偶尔闪现眼底的神情极是相似。
我是山野出身的顽童,在含章宫中注定了我所能看到的天和地,只有四角宫墙和明月当头。我不曾见识过连慧口中的朝堂,逃不过众人操纵于指掌间的权谋,我所擅长者不过是调制些陶情冶性的香料,看些风花雪月的风流。
她是?
我看着满目的雕梁画栋,华服丽人,真真是高处不胜寒。踩踏在世人追逐的梦境云端,我的眼前迷展着望不透的云霭。
"她被世人称作迦兰,是醒月国的护国神女。"
"姑姑眼中所看,只有敌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尽是华服美人,琼楼玉宇。"
背后响起清冷的声音,一瞬间头皮发麻,全身如被冷水浇透,我扭过僵硬的脖子,战战兢兢地向后看去。
十方宝炉聚烟香,极致香品中凝炼入红花毒屑,袅袅烟霞艳丽诡异,像极了连真姑姑指尖的豆蔻红甲。
公子兰斜倚在水晶壁上,双手抱胸,一副优哉闲散的样子,唇边挑起似笑而非的弧度,冷眼盯着我。
金钗配美人,这该是说给小谢的一句话。
"你趴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
水晶帘后,连汀潋滟浅笑,扬手间将小谢簪在我鬓边的白兰打散。双凤钗展翅欲飞,翠玉明珠装缀其上。
被他一说,我才发觉臂肘处异常酸疼,脸上灼烧,原来他早就知道我闯入了禁地,却在背后冷眼旁观。
"你回去替本宫多谢连碧姑娘,赠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涌泉回报。"
我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蹭到他的身边,他默默地看我一眼,走到石壁前站定。
我永远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楚楚婉媚,娇俏动人。
"这面水晶墙是座画冢,里面葬着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神女画像。你猜猜,作画的人叫什么?"
点点晨曦中,小谢蹲在凤凰木下,噙着一抹殷红说,这落花就好比人,需要时刻细心照料万般爱怜,否则终逃不过化身尘土的宿命。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凌雪生。"
"传说再美,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公子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公子兰眼神冷窒,唇边的笑却越发深邃,"聪明,一猜即中。"
竹榭晓轩中,连慧说凤凰花是种毒物,天香阁遍地红花楹树,几重殷红胜血,最是危险不过。
我很想仰天翻个白眼,那画轴上的落款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凌雪生。公子兰明夸暗讽,我极度无语。
"月圆之夜的镜月湖,还总不见太平吧。"
擅闯禁地实属死罪,?知等会儿他将用什么法子整治我,最怕是被他整得半死不活,还不如给一刀干脆。
烟雨亭心,柔兰阁中,一抹淡影,一袭皓衣,公子兰俊美无俦的脸庞冷冽寡情,美得极致,美得侵肌刮骨。
"既然你如此聪明,猜猜我会用什么法子整治你?"
"花家寨的野丫头,你若不知我是谁,何必躲得如此快?"
他笑若狡狐,我抖如落叶,连我心里想了什么他都能立刻觉察,这人简直成精了!
凤凰双飞,齐鸣九天,佳人如梦,柔情似水。
"不,不敢!我怎敢妄言公子心中所想……"
花前犹听新人笑,隔墙哪闻旧人哭。
我敛容垂首,躲避他炽热的目光,头顶传来几声轻笑,下颌被纤指捉住,强迫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眸光。
第九章香冷埋金猊
"这整个含章宫里,谁都没这个胆量,只你一人,可是什么都敢想都敢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