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飞花溅玉录 > 第四章 香暖叶荇渚(2)

第四章 香暖叶荇渚(2)

我朝连真盈盈下拜,她摸了一下我的额发,指尖无意地挑起几缕发丝,看到了我额心正中的朱砂泪痣。一瞬间,她的眸光中似有华彩流转,忽而对我绽出会心的笑颜。

转过一片平波镜面的长湖,连真说前面她不能过去了,遥遥指了一下翠障后的画楼飞檐,她说:"那里就是天香阁,你拿着香囊去吧。"

"好孩子,你好自为之。"

连真淡淡一笑,笑中那双眼冷冷地盯住我。

"我谨记姑姑教导,您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连真姑姑,不语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您可要看顾着点我啊。"

平湖畔一别,也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得见的日子,我盯着她樱紫色的宫衣消失在山石后,转身沿着迤逦绵延在湖岸边的回廊前行。

我笑望着连真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走上前,像刚进含章宫时那样伸手想要扶住她。她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一下,动作稍一迟疑,最后还是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绿纱帐,小轩窗,回廊蜿蜒,水光点点,时而几条浑身灿烂的游鱼溜过水面,又迅速沉了下去。

贵人?这算不算是个好兆头,还是,厄运的开始?

出了翠障柳堤,面前一座水阁架在湖面上。竹窗竹门,浅淡的翠绿纱幕垂进湖水中,被和风挽动飘摇。水阁旁巍峨屹立着一栋画楼,楼高八重,檐角悬铃,重楼水榭煞是好看。

连真收起脸上的笑,凝神看着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被我碾化成尘的落花。"花不语,恭喜你身入天香阁,那里可是咱们含章宫的"贵人"才有资格入主的地方呢。"

我移步向月门走去,穿过门洞,几株参天的凤凰木立在院中,如炽焰滔天,荼靡绚丽。眼前景物,让我想起了家中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年年岁岁我曾与它相伴为伍。久违的感慨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朝那几株凤凰木走去。

"连真姑姑,我叫花不语,可不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挽起烂漫的笑容,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探手刚要碰到树身,头顶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哎呀呀,小姑娘可莫要碰坏了我的树,再过得三日,这凤凰木上就要结出宝贝咯。"

我点了点头,走到姑姑身前,转过头盯着她头上的飞凤步摇。凤钗珠玉高华,姑姑不愧是含章宫中的贵人。

声音来得突兀,吓得我惊跳着退了一步,抬头看上去,一个穿着碧绿纱衣的少女正坐在凤凰木上冲着我娇笑。

她微微一怔,随即媚笑横生,"不错不错,好孩子,我叫连真。"

她弯弯的眉眼蕴满笑意,看起来格外甜美,我不由自主也对她笑了笑,问道:"姐姐说的宝贝是什么?怎么树上也能结出宝贝来?"

"姑姑,您的赐名是什么?"

她咯咯地笑个不住,拍着手道:"你可知这凤凰木是最宜寄生檀香木的?我为这棵白檀耗费了十年心血,再过三日就可取心炼香啦。"

我拂开面前的花枝,一朵花落下枝头,掉进土里。我看着几重花瓣,伸脚轻轻地踏了上去。

"原来这是一棵香料树,难怪姐姐如此爱护。"说完,我冲树上的女子盈身下拜,"小女花不语,领命入驻天香阁。"

"你可要把我的话记在心底,千万别当做耳旁风。身入含章宫,柔兰阁就是你毕生的目标,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笑声不断,树上的翠衣少女轻巧地跳了下来,落在我的面前。她拉起我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片刻,拉着我向水榭走去。

"现在,你还能说出当初那么天真的话吗?"姑姑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茫然地看向她,她豆蔻红的指甲晃过我的眼前。

"好妹子,快别和我闹什么虚礼了。我叫小谢,你叫我姐姐就好,天香阁一直冷寂了这些年,终于有人来陪我,要不我可闷也闷死了呢!"

我的头开始疼,不能再想。在梦中见过了太多次的世事变迁,我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一切,漠视一切。可是今日只这一遭际遇,就够我将那些深埋记忆中的坎坷纠结统统抹杀。果然人在生死间所经历的一切,才是最撼动心扉难以磨灭的感触。

我仔细端详小谢的侧靥,她水肤明眸,巧笑嫣然,怎么看也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虽然口口声声说为了白檀苦等十年,想来必是幼年时就在这天香阁中长大,专为了伺候檀香木成熟取心炼香。

那个绿色水衫的少女,她该何去何从?那张美艳照人的脸上,最后只凝结了化不开的凄绝。她……

"难道姐姐身边就没个服侍的人吗?怎么会不得说话解闷呢?"我疑惑地问道。小谢拉着我进了水榭,转身倒了杯茶端来。

娴月殿外,姑姑笑望着我,她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没说一句话。我默默地跟在姑姑身后,没有力气去看周围的景色变换,我走过了多少楼阁,越过了多少亭台。闲步花间,姑姑的紫衣是我眼中唯一的事物。姑姑在含章宫中多少年了?经历过多少次花开花落?见过多少次人世百转?

"那些人好像哑巴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打也不吭声,骂也不回嘴,哪里有什么趣味?"她眨动着剪水明眸,俏丽活泼。

世人究竟懂得多少?又怎会懂?怎能懂!

我笑了笑,"原来姐姐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世人皆说含章好,梦里含章梦外人。

小谢坐到窗前的竹榻上,遥望着窗外的湖水,幽幽地道:"一个人待久了就想热闹热闹,可这人多了呢,我又想清净。好比前些年,天香阁里倒也热闹,姐姐妹妹们不少人,但没几年工夫,散的散了,去的去了,也就冷清下来了。"

当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时,意识才逐渐清醒。我中选了,可以身入含章宫了,而那个身旁抖如落叶的女子--南夕韶阳,我已无力关心她的结局。

我喝了一口茶,试探着问道:"原来含章宫里的人也是可以随意出去的?但不知这些姐姐们都去了哪里?我听连真姑姑说,咱们这天香阁里住着含章宫的贵人,想来这地方也不是任谁都可奢望的呢!姐姐定是尊贵无比的人物,才得常年留驻天香阁。"

最后一人,是我!

小谢听了我的话一怔,悠悠地开口:"贵人?呵呵,你听差了,恐怕连真说的是罪人才对……其实她们也不是出去了,你在这行香水阁里待得时间久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主上未赐名,拿着香囊,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我的视线还没有从那欣然离去的女子身上挪开,一只精绣香囊已递到面前。我接过香囊,双手忍不住颤抖着。

罪人?

"主上赐名连心,拿着牌子,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手拿木牌的少女停在黄衣女子面前,将牌子递过去。醒月神桑的黄衣女子低头叩拜时,几点泪珠滴在砖石上。

我凝神端详着小谢脸上的神色,她的眉宇间隐然浮起寸许愁思,绝不像是在说笑。

两个少女缓步走来,绣鞋踏在石板上绵软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榻上的人重又倚向一旁,仿佛眼前没有任何事发生。

"那姐姐怎么还不出去呢?"我追问,看小谢的样子,恐怕这天香阁也不是个太平所在,我最好先在心里有个谱再作打算。

如天神谪仙般的公子兰,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我?"小谢看向我,唇一抿,挤出一丝苦笑来,"可能是因为白檀木十年才得成熟,所以有人还舍不得我走吧。"

姑姑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耳畔回响,柔兰阁,柔兰阁,一个小小的娴月殿就快让我的神智溃败,我又怎敢奢望那天人梦寐中的柔兰阁?

贵人,罪人,我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透过纱幕,我望向水榭外庭院里的那几株凤凰木。原来草木无知,却也可以救人一命。

"若耶溪畔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若耶花溪埋枯骨,但不知这参天的凤凰木下,埋了多少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