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当年君家寨里的少主,现在他的身份只是给公子荻赶车充役的卑贱奴,他的身上不复见飞扬的神采,只有浓雾般散不尽的忧郁弥漫。
公子荻在众人的卫护中步履翩然地踏进大门,我走过君亦清的面前时,抬眼朝他看去,他低垂着头,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他给我很压抑的感觉。
少年郎如玉雕琢的脸庞匆匆晃过我的眼角,再回眸,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众多随从的身后。
我怒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随即蹭身出来,踩着脚凳下了车。眼前矗立着一家两层高的酒楼,匾额上题着"清风晓月"四个大字,倒不算俗气。
公子荻的客房在二楼的天字间,我扫了一眼门框上挂着的"黄栌雅逸"的木牌,难得这客店的主人能起得如此淡雅的名字。他叫人安排我住了隔壁的"芦荻听风",我冲着门牌笑了笑,这房间倒更适合他住呢。
公子荻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卷帛,优雅地起身,擦过我的身畔时,轻声说了句,"你的君家哥哥可越发晓得规矩了,扮下人有模有样,比你强了百倍。"
我走进厢房,梳洗完毕,换了一条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裙,腰间系上水绿织锦玉带,长长的绞丝流苏鸳鸯绦贴在裙幅上。对镜拢鬓,往发髻里插了一根细巧的银簪。
车帘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君亦清平淡无波的嗓音响起:"公子,街口上这家店最干净,请公子下车,吃些饮食,稍事休息。"
这一身装扮素淡中带俏丽,又看不出身份贵贱,我满意地走出厢房,恰好看到公子荻悠然迎面而来。他换了一袭修腰玄衣,脑后的长发用白玉簪绾了起来,人越发显得飘逸俊秀。我欲对他拜身行礼,手臂反被他牢牢地握住。
糖很甜,化在口中,让我一时腻得说不出话来,点头的工夫,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这里龙蛇混杂,礼数就免了吧,泄露了身份,恐怕惹来麻烦。"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叮嘱,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下楼去。
"按行程来算,这镇子应是风凌渡的渡口,歇够脚后,咱们就弃岸登舟北上了。"他随口说道。
大堂里规整地摆着几张八仙桌,零散地坐着一些来往的客商行游闲人。我和公子荻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店小二立刻麻利地赶了上来。
"心里饿得发慌,公子,这是什么地方?"我老实回道,将盒子里最后一块杏仁松子糖塞进嘴里。
"四色爆兔肉,火腿糟鹌鹑,醋溜玫瑰牛肉,银耳莲子羹,老鸭白切,梅子酒一壶,下酒菜你看着置办四样,都听清楚了吗?"公子荻没等他开口,已经利落地点出菜名,伸手夹着一小块碎银丢过去。那店小二看他出手阔绰,立刻屁颠屁颠地边喊着菜名边跑进后堂。
"丫头,你饿了吗?"他突然问了句,目光凝视在卷轴上,并未抬头。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烂漫,朵朵朱红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絮沙沙作响,落英缤纷绚丽。
公子荻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卷轴。我早已坐得双腿发麻,屁股僵硬,恨不得立刻下车疏散疏散筋骨。
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谈话声蓦地闯入耳中,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我茫然回顾,原来是旁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买酒欢畅豪饮。其中一人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汤汁酒水,啜了一口杯中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叹道:"依老夫看呐,这醒月国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离此处不远的陵州境内,有那世所罕见的神仙宫阁,听说前阵子出了怪事,竟是天显异象哩!这不,朝廷已经派人下来查问,唉!只怕生灵涂炭的乱世即将到啦……"
车行数个时辰,终于在午后时分驶入一座城镇。车辕上的随从隔着车帘禀告公子荻,这小镇坐落于醒月、东皋和栎炀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界,时常出没一些神秘人物和江湖好汉,一切须得小心谨慎。
"黄老可莫要胡乱猜疑世情,恐惹来杀身之祸!"与他对饮之人环顾大堂,压低嗓音劝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怕它作甚?!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不知个死字如何写呐!何况此地乃三国交界,历来无人管辖,哪天不是莫名其妙就死个把人的?穆兄可是多虑啦,来,喝酒!"那黄姓老者满不在乎地举起酒杯满饮,又拉了同伴强灌下几杯。
我和公子荻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他拂开肩畔的发丝,单薄的肩头上衣纹如秋樱般绚烂亮丽。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危险……
黄汤下肚,那姓穆的老者胆子也壮实起来,口没遮拦地道:"醒月国数百年的基业,怕不是要毁在这一代的手上?那宫里……那宫里放出消息,说天显虹雨是神女奇迹,昌盛醒月的好兆头。国君派人探查只为其一,另有传闻说是要将当年贬黜出宫的皇子迎回王城,待他亲自去和国君面奏,也算是让他们父子重逢做场戏给世人看。人人皆知当年国君独宠流月夫人,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终见厌弃,连那夫人留下的小皇子也一并流放到陵州境内。如今那皇子业已成人,又是个天下闻名的神仙人物,此番重入王城,你想这醒月皇权还不要翻天覆地了?"
"公子说得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年岁虽小,却有看破世情的豁达,不语在心里很敬佩公子的这份胸襟。"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两人的言谈,夹了几口菜含进嘴里,却完全食不知味。公子荻抿着青梅酒,盈盈淡笑地望着窗外的如许落英。
我将目光投过去,他怔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笨丫头,何必用好或坏来规格了自身?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善或恶,好人会做坏事,恶人能行善举,非黑即白的道理,并不容于世情。人活于世,不过图个恣意潇洒,天地固然苍茫无限,却也尽在我的脚下,你看不开,便有看不开的苦楚,心结尚须自解,旁人帮不上的。"
"什么醒月神女?!自古以来白虹贯日,天显异象,必然是妖邪降世!"黄姓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中酒杯重重地顿到桌上。
"我本性凉薄无情,身后的名声在我看来更是粪土。公子觉得,丫头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扑哧一声,公子荻口中的青梅酒尽数喷了出来。他连声咳嗽,从袖中取出锦帕,缓缓擦去了嘴角的酒浆。
"公子,这个世间就如你所说,无人可信,那么我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难道还要整日里装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假道学?人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手上不沾血的清白之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我瞪他一眼,他边咳边低声笑道:"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祸害而已,想不到竟是妖孽出身。"
"他不以我为友,那是他自家的事,我也不去强求。何况我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将来如何,还要看造化吧,我害了他,他怨我心狠手辣,我无可辩驳。如若他有本事反过来再害我,我也甘心情愿受苦。
他极力压低嗓音凑在我的耳畔轻语,我扬起手掌,他飞快地闪到一旁,我顺势捋了下自己的鬓角,"多谢公子夸奖,令不语汗颜。"
我点点头,望着炉中青烟飘忽。
"妖女!你家公子兰眼看就要登天啦,你难道半分也不心动?"他嬉笑着问道,眼中满是嘲讽。
"朋友?"他艳若春花的容颜上浮起不屑,"这世间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人可信?朋友?本公子以为现在车辕上那小子并不以你为友,你可切莫过分自作多情呢!"
我挑了一下眉,唇边堆起笑意,"公子怎么和奴家生分了?什么你家我家,我现在可是公子身边的人呢,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我推开他的手,撤身退了回去,淡淡地应了一句,"凡事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助我出含章宫,我感谢公子仗义援手。但公子叫人轻辱我的朋友,不语也铭记于心。"
说完,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这小屁孩一张刁嘴就会损人,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撕烂了事。
"原来丫头还记恨着那件事,本公子倒差点儿给忘了。"瞬间,他收起了佯装的惶恐,一只手老实不客气地缠到我的腰上,"你的心眼儿可真小,怎么不记得本公子救你性命的恩德了呢?"
他浑身抖了一下,摆出一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神情,"你这……妖女!"
和他靠得极近,从他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尖刻的笑容。
"承蒙抬爱,公子谬赞了。"
他的语气唯唯诺诺的,我忍不住探身向前,隔着桌子逐渐逼近他,脸上故意现出一抹恶意的笑,捏着嗓子道:"否则,公子要怎么惩罚丫头呢?是吊起来打一顿,还是也赏给手下人找乐子?"
"你--"
他听我说完,猛地向后靠去,双手抓住衣襟,满脸戒备地看着我,"笨女人,你,你若是胆敢对本公子无礼,当心我,当心我……"
我和他斗了几句嘴,隔壁的对话便漏听了不少,再回神看去时,他们却聊起了风凌镇哪家的酒更香,谁家的菜更美。
我扬了扬眉,挑衅似的望着他,"公子怎么说怎么对,我色心自然是有的,色胆更是大大的,公子今晚休憩时最好防卫严密一些,否则,丫头我指不定会对公子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来呢!"
"黄老,沿着这落霞江坐船到下游,可曾听说在那烟花之地新近崛起个叫"清吟"的歌舞班子?据说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只可惜门槛高得吓人,平日里接洽的尽是些豪门贵客,平常人连门前的台阶都不能踏上。"
公子荻循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脸上露出别扭的神色,只是一瞬而过。
"哈哈,老夫活到这把年岁,早已没有眠花宿柳的雅兴了,比不得穆老还是这般精神矍铄,堪比少年!不过老夫行走江湖,对那小班倒也略有耳闻,听说姑娘都是极上品的,只是清高傲人得很,轻易连身都近不得,并非市井中的那些个娼馆妓寨。"
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不怀好意地将目光阴阴地扫过他的手背,那只如玉般白皙的手背上赫然一道暗红色的咬痕,恐怕将来好了,也会落下永久的疤痕。
"照此说来,那清吟竟是个清雅去处了?可惜老夫两袖清风身无半分余钱,否则必要去见识见识。"
小屁孩!分明又在讽刺我偷看华容公子裸浴的那桩糗事,若不是他当日趁我落跑时往水中投了一粒石子,华容公子又怎会察觉到我?更遑论还甩了我一记"锅贴"。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倒也相得益彰……"
"你不敢?我游历大川南北,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比你更有胆色的呢!不过,本公子倒觉得你的色心比胆气更大着些,你说对不?"他将身子从成堆的锦垫中拔出来,冲我促狭地眨了眨眼。
隔壁那两人越说越是下流,我懒得再听,心里暗骂一句"为老不尊",伸筷子专心吃饭。
我扯了扯嘴角,淡漠地看他一眼,"我不敢,公子说笑了。"
公子荻没片刻工夫便将整壶梅子酒喝了个干净,他面前的各样菜色却只略微动了动,我夹起一大块兔肉丢进他的碗里,没好气地道:"空腹喝酒伤身,公子还是吃些饭食,压一压吧。"
炉中燃着上好的百合香,烟霭从铸兽的口中袅袅升腾,慢慢散了开去。他用两根指头夹着铜拨,挑了一下香灰,唇边微微现出浅笑,"丫头,出了含章宫,你今后便是本公子的人,可莫再一心一念想着柔兰阁中的人物啦。"
这四色爆兔肉,肉丝厚薄适中,四种颜色的菜丝夹在其中,荤素相谐,咬上一口,满嘴余香。
我将窗幔放下,缩回头不再观望车外的景致。坐正身子时,刚好对上公子荻一双戏谑的眼神。他一手扶头靠在车壁上,一手拨弄着车内正中矮桌上摆放的鎏金香炉。
公子荻伸出筷子夹起兔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多谢娘子费心,让为夫好生感念。"
驿道两旁的参天古木飞驰着向车后倒去,绿影婆娑,车轮卷起滚滚的尘烟,皆被抛到远方。
"你个小……谁是你娘子?!"我低声吼了一句,惹来旁桌那两位老者回头频频注视,目光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浮生不知身是客,飘零如絮更思归。
"你我孤男寡女,同桌而食,不是夫妻是什么?"他咧嘴一笑,不安分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
第二十六章踏马香车行
我大窘而特窘,这小屁孩爱占便宜成瘾,这会子又拿娘子夫君来调笑我。为了我清白的名誉和不太崇高尚有残存的人格,我面上维持着优雅的微笑,裙底单脚飞踹而出,正中他的胫骨。
第二卷醉立花荫笑东风
公子荻嘴里的兔肉啪嗒一声掉到桌上,瞪圆了一双凤目看着我。我努力地憋着笑,假意惊呼,"哎呀!夫君吃饭怎么恁地腌臜,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