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赖字,我刻意咬得很重。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鱼肉,再细细地将鱼骨头吐在小碟子里,又舀起一勺汤喝了,才从麻布内襟中抽出一条上好的丝绢手帕擦去嘴角的油渍,张口说道:"这点子钱放在两天前根本入不了本少爷的眼,只是今非昔比,我如今身上半分铜子儿也无,哪里给你钱付账?"
一席话说得我牙根痒痒,这欠调教的小屁孩居然在我面前充起大爷来了。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可亲,"公子是江湖上的人,自然来去自如,无人敢管。但这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公子不会连区区几两银钱都要赖了小店的吧?"
能把吃霸王饭住霸王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这小子当属天下第一!
"哦?闲人也敢来管本少爷的事?!"他嗤了一声,抄起筷子伸到鱼碟里,"本少爷想住就住,爱走就走,你奈我何?"
"身上无钱事小,出手伤人就是公子的不该。既然公子实在拿不出钱来付账,我替公子做个东道,这店钱就免了。"
我摇头,"不是,我只是招徕客栈里的一介闲人。"
少年单薄的双唇动了动,眼眸半眯着,纤长眼睫在脸上投下淡影。偏过头看了我几眼,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
少年一双星眸瞬息闪过我的眉眼间,突然扯出个极是轻浮的笑容,"这位姐姐想必是老板娘了?"
"不过……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伙计一马,收了那些作弄人的手段,否则……"
"公子不愿意说,我也不多问,只是听说公子要离开,能否先把欠下的账付了呢?"
他的修眉一轩,笑问:"否则如何?"
我与他互相打量了片刻,真真是没想到,这么个清俊的少年郎会是想要白吃白住的无赖。看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分明透着大家风范,绝不是一般市井流氓的流里流气。
我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瓶身莹泽,高不足数寸,胭脂色的瓷面上几许血红缠丝贯穿,托在掌心里,呈在他的面前。
见他没有招呼我的意思,我便老着脸皮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自行坐下。目光在桌面上一溜而过,几盘时鲜菜肴,清酒一壶,分明只他一个人,桌上却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
"公子行走江湖,可曾听说过"毒圣"的名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露出笑容,缓步走到他的桌前,"这位公子可是最近才来无缺城吗?"
"毒……圣?"他蓦地收了脸上的惫懒神色,警觉起来,"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玄黄上人,你提那人名头作甚?"
少年身形略显消瘦,一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见我走进房里,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过头,迎面对我展出一抹浅笑。
我也不答言,旋开瓷瓶的塞子,一股幽香霎时间萦绕满室,气息几乎为之予夺。少年晃着脑袋,满头青丝在背后飘曳,一点星眸含醉,仿佛是被这满室暗香醉去了心神。
一把掀开雅间的纱帐,窗阁下坐着个麻衫少年。窗外的日光隔纸倾洒了满室,将他的身影笼在淡薄日曦下。
"这瓶里装的乃是天下第一奇香,闻之能够令人头昏脑涨,如饮酒数斗。公子现在是否觉得浑身乏力,神志不清醒了呢?"唇边盈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我端坐在椅中看着他。
凝神想了想,心里已有计较,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这等泼皮无赖还用得着客气么?
少年竭力撑着身子,闭起眼睛歇了片刻,我将盖子按了回去,待香味散尽后,他慢慢低下头,脸上再不见半分轻屑不肖。
"变哑巴了?"怔了一下,我转头看向无尘,他默然地点头,"过去照个面的工夫就让人做了手脚,那位果然不简单。"
"此香根据玄黄毒圣一纸毒方调配,炼化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成型,实是"杀人灭口""居家出游"的必备之物。公子若再多吸入这香气几分,立时便要血脉逆流,七窍流血而亡。"我得意扬扬地说完,将瓷瓶拢回袖中。
华叔嘿嘿笑着,露出两排黄金灿烂的大牙,"如果是一般货色,断不会请姑娘出面了。实和姑娘说吧,伙计刚才过去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一回来脸色变了不说,话也不会说了,竟然成了个哑子。"
少年惨白着一张俏脸,道:"原来,阁下就是玄黄毒圣的传人,栽在你的手下,也不算跌了面子。我问姑娘一句,这香可有名字?"
"哦?"我挑眉,斜了华叔一眼,"不过是个想要白吃白住的货色,你也打发不了?"
"有,这香名唤一日丧命散,当今武林中唯一能解此香毒性的便是传说中的含笑半步跌。"极其认真地回答完他的问话,我起身抱拳念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少侠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无尘拽着我走到大堂的柜案旁,华叔凑过来,小声说道:"雅间里的那位小爷,住了两天上房,今儿个说是饭后就走,伙计去付账,他却想赖。"
他咬唇,眉宇间有几分扭捏神色,站起来回礼道:"刚才不过是我与那伙计的一点玩笑,十二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就可复原。"说完,几步走到雅间门口,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相伴来。
少年刚刚出去,无尘端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走进来,开口问道:"一日丧命散?含笑半步跌?莫非又是姑娘捣腾出来的新玩意儿?"
第五十二章香墨落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