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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1)

他侧头望向栏外的银月,夜风将他披散的长发吹过眼前乱入风中,他一动不动地痴望,宛若一尊完美的玉雕。

"那么公子呢?公子为什么总是笑,却又不开心,公子的心里恨着谁?"我轻声问道。

心下有些后悔问他这句话,风动林梢,他静默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垂下头对我展颜一笑。

他的话像柔和的夜风,拂过我的心扉,将我心中的痛一点一滴地带走。只是他的笑传达不到眼底,他的心思,没有人懂。

他笑得分外凄清,我不忍再看,垂下眼帘,逃开了他那一瞬间的极致潋滟。心口狠狠地抽痛,分不清是怜惜,抑或是难以抑制的悸动,一时间齐齐地涌上心头。

他看着我,笑容愈发温和,"丫头,别学会恨人,你的心里一旦有了恨,就会变得不快活。恨一个人,你的心也会跟着痛,被伤害的不只是你恨的那个人,还有你自己。我喜欢看你笑,你哭起来很丑,知道吗?"

"丫头,你相信轮回吗?"

他的神情哀怨,冲我挤了挤眼,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清冷如他,也会促狭揶揄人。

轮回?我迷惑不解地看向他,摇头。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公子兰抬起我的脸,我望入他的眼中,他的眉峰微微蹙起,抬手为我抚去颊边的泪水,"怎么哭了?还说不恨我,被我抱一下就吓成这样吗?"

人活一世已属不易,何必受那生生世世的苦恼?

心头针刺般锐痛,我终究和这宫里人一样,也学会了害人。

"我也不信,不,以前不信,不过……"他的指尖点在我的额上,轻轻向下拖动,"还记得香雪海中的那幅画吗?画中的女子,世人都叫她迦兰,她?手开创了醒月国,却也亲手葬送了冠雪书生的性命。凌雪生死的那一刻,便发誓不论轮回百转千回,总要把她找出来,亲手讨还她欠下的命债。只是人海茫茫,却去哪里寻她呢……"

为什么他变了,为什么我也变了?

眉心上一痛,指尖最终停顿在朱砂印记上,再也不动。我仰头望着他,他的呼吸与我的连成一片。

是含章宫的错?还是我的错?究竟是谁错了?

"公子,你的话,我不懂。"

现在的他,却再不复往日风采。

"不懂吗?是啊,你把什么都忘了,怎么会懂……那些都是千年前的旧事了。"他搂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幽幽地开口:"自始至终,最狠心的那个人都是你。凌雪生忘了一切,独独记得你。你记得一切,却独独忘了他吗?你已经……忘了吗?"

他曾站在川原花海中,无限向往地谈起含章宫,说那是他毕生的幸福所在。那时他满眼异彩,意气风发。

他望着我的目光,像是审视,更像质问,指腹在那点朱砂痣上轻轻摩挲。我忍不住打了个战,问道:"公子心心念念的醒月神女,是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世人杜撰出来的神话?"

他曾满脸严肃地训诫过我不该欺负铁牛,却在憨小子牵着黄牛离开后,学着我的样子丢颗桃核过去,拉住我跑得老远。

他的眉宇间闪过片刻的恍惚,随即怅然一笑,"神话或真实,有那么重要吗?就连你,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你不是她,她比你更狠心,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也好,忘了才可以重新来过。"

他曾被花家寨的无数少女围堵在村口,臂弯里抱着数不尽的香包、锦盒、糕饼和绣品等,而我躲在树后偷偷笑到肚子疼。

我抬手拂起额前的碎发,发丝轻轻落下,遮去了那一点朱红。

他曾满脸愤愤地将灯笼送到我的手里,嘴里说着"本少爷不稀罕这匹呆马",却又满眼惋惜。

"公子利用虚无的梦境将自己推到了九天之上,受尽世人仰望,但那高处也有高处的寒冷不堪。我想问公子一句,谢姐姐当年真的那么罪无可恕吗?你看今夜的月,就应了那句红颜如月有圆缺,它不可能长圆不缺,花不能常开不败,人亦是如此。你不及时怜惜,莫等到后悔的时候才觉悟。"

"我不恨公子,只是不喜欢含章宫,宫里的每个人都在整天琢磨着害人,我不害人,人家就会来害我。我没有想过害谢姐姐、连汀主上,她们却都想杀我,我也没有害过连浣、流觞,她们也不放过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害过谁……"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君亦清仇视的目光,是啊,我害过他,是我欠了他,我要怎么偿还?要怎样才能还得清?

我微微一笑,公子兰望着我的目光幽深如两湾泓水。玉栏上的昙花蓦地动了动,绽开一朵花瓣,他的侧影,比昙花更美上几分。

我不想对他说谎,他的白衣上绣满兰花,一枝一叶缠绵不尽。我靠近他的胸口,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默然地点头。

"后宫重宇,帝君的妃子们争的不过是一时荣宠,而含章宫里的女人却要争皇权,争性命,她们不是争得更辛苦?当她们的公子登上九天时,她们自然也能乘风飞翔,直上青云。"

"在你眼中,我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将旁人的性命当做儿戏。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毫不怜惜地将身边的人一个个剪除,是不是?所以你怕我,也恨我,恨这座含章宫。"

"公子,为何连慧主上那么急着要把连心姐姐推到娴月殿的高榻上去,难道她就不怕再造一个连汀出来?就不怕连心将来有朝一日恃宠而骄,不受约束?"

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指端摩挲在那点朱砂痣上,我本能地向后撤身,他的手伸过来揽在我的腰上,将我揽入怀中。

公子兰的胸膛宽阔温暖,我贴近他的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月色一泻千里,柔兰阁中飞纱横漫,香雪海旁的烟雨湖上烟波浩渺,泛起层层寒气氤氲。

他虽是在问我,口气却不含质疑,我老实地点点头,他看着我愣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何必多此一问。丫头,天下人都说我聪慧过人,其实,这世间最笨的人恰恰是我啊……"

长湖冷月,兰麝缭绕,这一刻如斯美景,我与他相依相伴。

他又呷了一口酒,缓缓放下手中的酒壶,望着我问道:"丫头,你不喜欢含章宫,对吧?"

"当年连碧因宠而骄,终于埋下祸根,你责怪我不念旧情,我也无话可说,我原本就是个绝情无心的人,又哪里有旧情可念?"他说着,喝下一口琼浆,淡淡的酒香滑过我的皮肤,引起一阵战栗,"那么你呢?你在花家寨里十二载有余,想来那君家少主也是伴着你长大的,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面前月色中的他,美好得仿若流云轻淡,俊美无双。我看着他,自然而然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几乎贴在我的耳边柔声细语。他的气息吞吐在我的耳郭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连脖子也被烧热了。

"公子今日兴致倒好。"我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被银月照耀,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明日之后,我不能再陪公子了,我走之前,能否问公子几句话?"

两根纤细手指掐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他的脸慢慢压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眉眼,那双眼中盈着我看不懂的神采。

"你也喜欢看它?"他将手伸到栏杆外,仿佛是要揽住那轮月,放下手臂时,似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眉心的朱砂痣。

"公子既然知道我心性不纯,何必多此一问?"

我摇摇头,望着静夜下孤悬于天空的那轮月华,公子兰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清丽的容颜上浮起柔和的笑。

"丫头,你后悔将君亦清卷进这含章宫吗?"他停下不再靠近,紧紧盯着我问道。

"这梨花白埋在树下十几年,味道醇得很。"他赞了句美酒,将杯盏递到我的面前,"要不要尝一口?"

我怔了怔,后悔吗?

他一手指着天上的弯月,一手点了一下身边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公子兰执起手中的玉壶,酌了口浓香的酒浆。

我极轻地摇了摇头,几乎看不出幅度,"不,后悔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处。这世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人,但我明白我很自私,凡事都会先为自己打算。有些感情对我来说太奢侈……后悔?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我害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因为软弱而送掉性命,我也害怕今日之后,公子会将我视作不该存在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得选择,不是吗?"

"今儿个别见礼了,陪我看月亮。"

我笑了笑,但那笑容映在他的眼里,竟比哭还要难看。

柔兰阁纱绫幔帐开处,公子兰坐在九曲栏杆旁,回头朝我轻浅地一笑。我上前几步,伫立在他的面前。

他的胸膛轻缓起伏,双臂将我紧紧揽在怀里,霸道的力度,仿佛在宣誓着拥有的姿态,让我不禁产生错觉,他将我看作了一件无上珍宝。

"你终于来了。"

"丫头又乱想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该存在?"他在我的耳边叹口气,似乎是在责怪我不应怀疑他的心意,"你是她……不,你和她那么像,我怎么舍得?"

故人剪烛西窗话,恰似湘江逝水流。

我凝眸而视,努力想要望进他的眼底,"是啊,公子自然舍不得,公子纵容我与东皋贵人亲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将我讨了去,我就是公子埋在公子荻身边的一颗棋子,一个眼线,公子怎么舍得我立刻就死?"

第二十五章孔雀东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