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凛，原来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坐在金殿之上，将这戏从头至尾尽收眼底。他任凭简荻谋害太子，任凭东皋边关告急，只为了谁？成就了谁？却又害了谁？
"你很好，堪与皇世子为配。这盒中的东西，想必是特意为孤而备。孤若不验看，难为了你们做的一场好戏。"
他的五指松开我的手腕，伸向锦盒的虚锁。咔嗒一声，锁落盒开，他静静地看着盒内的物事，一语不发。
他的声音如冰刀割面，透过层层红纱，灌进我的耳中。
我挺直身躯，与他一同看向盒内。密封的盒缝上还粘连着白蜡和石灰，一颗人头赫然放置在盒底。
我将锦盒递了过去。他的手探出，却没有去碰那盒子，蓦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身形微晃。
太子笙淡泊的眉目如今不见生气，满头乌发齐颈而断。记忆中，他站在水月阁的窗前，望着天际的浮云，满目寥落。
我缓缓起身，依言走到他的面前。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目落入眼中，一瞬间我以为简荻就在眼前，只是如霜雪白的双鬓将他们父子划得分明。
他说不在乎太子之位，他说要用性命去赌，赌那个人不会痛下杀手，赌那个人心底未曾泯灭的血肉亲情。
"你过来，近些，让孤看清你的脸。"
"虽然这是个赌不赢的局，我还是愿意一试。"
我的唇边漫上笑意，将手中的锦盒举得更高了一些?
他唇角的苦笑落进我的眼中，只觉分外凄清。从来作茧自缚的人，毁了自己，成全了别人。
简荻，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在半醉半醒中沉浮，笑简笙的愚傻，笑简荻的执著，笑自己的疯癫。昨夜如果简荻要放过太子，那时太子都已被咔嚓掉了，我去哪里赔他一个完整的简笙啊？
坐在那张华座之上，他这一生中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
君亦清带来的锦盒中，放着早已密封的东皋太子人头。我将它置于床下，枕了一夜。
这个两鬓如霜的帝君，他恨我吗？
"荷君，是孤当日负了你，到如今，孤欠下的债，都一并还给你吧。"
为了那顶龙冠，简荻自残手足，而我就是他手中杀人的利剑。
帝君抬起头望着我，目光却又透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某处。他的眼神缥缈朦胧，仿佛在看着稀世的珍宝，满目爱怜横溢。
他是否知道，是他的亲生儿子将这名女子带来东皋？他是否明白，是东皋的皇世子设计陷害了太子殿下？他是否明了，这身红裳嫁衣下的我成就了他的一个儿子，却也毁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我从盒中取出一块晶莹润透的玉珏，圆玉中缺，玉下坠着银丝流苏玲珑珠串。含章宫柔兰阁中的出宫玉珏，同时也是调动醒月国精锐甲骑的箴符。
一步之前，是东皋的九五之尊，一步之后，跪拜着醒月国含章宫中卑微的女子。
我并没有对简笙说谎，在水月阁那日临窗对谈，我句句属实。我恳求简荻放过君亦清的性命，将他安排回转醒月国，所为就是这块玉珏。
他的眉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嘴角下划出深刻的纹路。我垂下眼帘，静候他的答复。
简荻说得不错，我确实与他隔着二心，如若当日我眼看君亦清受死，这块玉珏今日也到不了我的手上。
高举起手中的锦盒，我用响彻金殿的声音说道："醒月国蓥帝兰敬谢王上觐贺之谊，特备薄礼一份，献于东皋王上。"
公子兰，他不登朝天阙，见不到君亦清，又怎肯调动数万铁骑，陈兵东皋鹰愁谷，以此保全我的性命？
我恭谨地拜伏于地，朝他三跪九叩，一步步踏上他脚下的龙阶。金龙磐莲，硌疼了我的膝盖。每一个头我都磕得极是认真，触地有声。
这世间，我终究也只信自己一人，不敢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上。
红影层叠，一双凤目冷冷打量着我。我隔纱与他对望，他的眼扫过我的眉目，我不知道他是否看清了我的容貌，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瞥了一眼盒中那颗头颅，简笙的眉目安详，没有丝毫怨怼和狰狞。或许这样的结局于他来说，才是归宿。
这个男人，他手握东皋万千黎民的生死。他睥睨天下，随性而定旁人的命运。他是简荻的生身父亲，也是我仰望的帝王。
冰绡长袖垂地，一柄断剑滑入我的掌心。冷艳无鞘，断刃如冰。
我收回目光，俨俨望向龙阶之上唯我独尊的男人。他的脸隐在重华阴影之后，唯见鬓角清晰的两道斑白，压在龙冠下。
风入金殿，扬起我绯红的衣袂，红绡翩跹，卷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栎炀的华容，你也来赶这一场热闹吗？
帝君双眉轩昂，眼中乍现精光，冷冷地开口："黄泉路上，有笙儿相伴，够了。"
我的眼角隔纱带过，惊鸿一瞥，他比几年前在绿湖畔初见时更显俊美。一张颜若昙花容貌，透出的极致美艳，撩人视线。
我翻腕，亮出袖底的冷艳，手起剑落，划过他的咽喉。漫天血雾顿洒，淋漓飞溅在嫁衣上，我的眼前唯见一片朱红。
启仁殿比我想象中的空阔。东皋的文臣武将分列左右，端立在龙阶前。一道镂空围屏隔开了君与臣的界限，左首的一张椅中，端坐着挺拔的身影。
分不清这是血的颜色，还是纱的颜色，帝君的身躯渐渐软倒，支撑起手臂，战抖地指着我的身后，口中吐出断断续续几个字，"荷……你，来接我吗？"
殿门外数百宫侍穿着盛装跪列。我昂起下巴，挺直脊梁，在宫人的搀扶下，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他的身躯从金座上摔了下来。我转过身，裙摆在身后流荡，漫过尸身，蓦地对上简荻的视线，在唇边扬起一丝冷笑，"我本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公子若恨，就恨从开始不该利用了我。"
一步一步稳健地踏上去，从靴底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大红色的云头登殿靴，踩踏着万人仰望的荣光，带我逐渐接近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献礼弑君，瞬间我手刃东皋王上，亮出太子人头，龙阶之下的群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探头探脑地望过来。直到帝君从龙椅里摔落，龙阶两侧金甲卫刹那间抽出腰间宝剑蜂拥过来，将我围在核心。
一旁早有引礼宫人过来搀扶，跨过汉玉桥，足登金銮阶，在极高之处便是东皋皇宫的启仁殿。
白光闪烁，眼看数柄利刃就要劈头落下，我断喝一声："谁敢动手！"
凤辇停驻在宫门外。我缓步下辇，换了轿，一台十六人彩轿徐行至启仁殿的金阶下。我手捧锦盒，从轿中迈步而出，绯红纱衣飘扬在冬日的朔风中。抬头望向头顶的碧宇金殿，幽深的宫阁无声坐落在金阶尽头，日华不知何时被浓厚的铅云笼罩，方才还晴朗的天色蓦然变了。
被我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落下手中长剑。我举起玉珏，白玉通身剔透，闪过一丝耀眼的流光。
东皋皇世子大婚的册封典礼预备在启仁殿中举行。按祖例，新王妃先行参拜国君，拜上朝仪，再授玉带蟒袍加身，宣旨听封，方可与皇世子入崇德堂行祝礼合卺。新婚之夜就选在皇世子未出宫时的旧居。
"此玉乃醒月国龙禁铁骑箴符。此刻我醒月陈兵数万集结鹰愁谷，三个时辰内不见此符，即刻发兵东皋，到那时生灵涂炭，谁今日敢伤了我，就是东皋万千黎民的罪人！"
我将手中的锦盒端正捧在胸前，含笑望着这一切。
话音刚落，金阶之下不知谁喊了句："哪里信她的谣言！杀了这个弑君的逆贼！"
这一刻人人面上喜笑颜开，似乎早已忘记了之前的那场战祸，忘记了边关阵亡将士的魂魄还游荡在万里之外的滚滚黄沙中。
此声一出，群臣耸动，征讨杀伐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数百蟒袍加身玉带缠腰的臣子们，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就把我撕碎了生吞下肚。
彩幡华盖随在辇后，风莲街道用黄幔遮挡，幔后隐约可见攒动着无数人头，接踵拥挤观望。
我无视眼前这几十柄剑锋，缓步走到金阶的龙首前，一脚踏在上面，将玉珏环了一圈，展在众人面前。
紫宸府上下跪倒在二层门外，将我送出了府门。两位紫衣宫侍上前来搀住我的手臂，两位宫侍在前指引，身后四位宫侍手捧八宝香盒焚花散麝，将我恭谨迎上凤辇。
"含章宫柔兰阁，众位都该有所耳闻才是。这玉珏究竟是否作假，东皋鹰愁谷中是否有数万醒月铁骑，众位心中有数。"
紫宸府门前，一辆九龙簇凤宫辇端立在烈日之下。金灿灿的凤首前探，口中衔下无数莲花缀丝，凤翼后展，将宫辇拢在翼间。九条金龙缠绕车壁而上，龙口吐珠，足踞祥云。
玉珏在我掌心中渐暖，许是感受到杀意，玉光转浓，爆出炫目的华彩。银白流苏轻轻摇动，金殿之中瞬间再无人声，静得出奇。
以薄如蝉翼的冰绡盖头掩去面容，镜中之人唇角的微笑，也湮灭在这漫天的绯红纱阵中。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场面，这一刻竟然落针可闻。群臣默默地怒瞪着我，却再无人敢提一个"杀"字。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眉间，如有来生，我决不想再记却这一切。奈何桥下的忘川苦水，我宁愿将它饮到干涸，也不愿再记得今生的点滴。
含章宫柔兰阁名震四海，我手中的这枚玉珏更是可媲神物。今日我在东皋金殿之上公然弑君，背后若没有醒月兵权撑腰，便是十个花不语也立时就叫人乱刀砍死了。
凤宇金冠端正地戴在头顶，将满头乌发拢在其中。新月花钿中内含的朱砂痣殷红胜血，记得儿时，娘曾抚着我的眉心，幽幽地道，这点泪痣是因承袭了前世的记忆而来，朱砂胜血，恐非吉兆。
我的目光俨俨扫过群臣，最终落在简荻脸上。他似是笑了笑，流曦凤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点头，任凭宫人将嫁衣穿在身上，衣摆很长，直拖到了脚后的墨玉殿砖上。素红裙摆委地蹁跹，被墨玉的浓黑衬得潋滟诡异。
简荻，你枉自聪明运筹帷幄，将玲珑棋局早在数年前你我初见时布下，却不料先有碧华覆子，再有我兵出险招，公子兰当日肯放我出含章宫，要的便是你东皋与醒月订下这三年的免战盟约！
四位宫人双手捧来一袭红衣，是天蚕丝混了冰绡，染就茜素红的艳丽，制成这身大婚的嫁衣。素手漫扬，将那袭红衣铺展开来，刹那间如霞光万丈。斑驳光影投在脸上，眼中望去唯见一片艳红。
公子兰是何等样的人物，这三年来又岂能被你轻易利用？
螺黛拖眉，画作飞扬的眉尾斜刺入鬓角，将额心正中的朱砂用金箔花钿贴描成新月模样。金色的额妆，朱红的丰唇，镜中倒映的脸庞看去无端透出轩昂，凝眉时平添些许凌厉，一双眼泄不出心绪。
这一场局中之局，却是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套在其中。连浣自作聪明，当年将柔兰阁玉珏盗出，若是背后无人指使，她怎敢出手？从那时起，含章宫中人人皆知此女乃是布在醒月的暗棋，只是为了引出真正的掌局者，才演出了那场娴月殿遴主的戏码。她背后的主子，是栎炀的华容公子？还是东皋的公子荻？棋逢对手，谁先动谁先死。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醒月神女，百羽朝祥，多么讽刺的巧合，终究还是你捺不下心性，缺了火候。
第五十章白发浴红衣
天香阁小谢十年心血凝化，天心兰天下第一香，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有心争东皋皇位，恰恰便合了公子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