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起身慢慢坐了起来，脸上凝了层冰霜似的盯着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提它干吗？你今儿个若是来找连心叙旧的，老婆子可没精神头陪你绕弯弯耍心机，干脆说清楚了，大家清净！"
"我怎么敢忘？这是我该记一辈子的回忆呢，你说是不是，连慧主上？"再兜一圈，我问回连慧。
我双掌合十，叹道："好！既然连慧主上也想求个痛快，那我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娴月殿当日一别三年，主上藏得好密实，等的不就是今日这局面吗？"
她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我和不语姑娘当日一起进宫，姑娘莫不是忘了那日的情景？"
她浑身一震，待要发作，却又稳了下来，目光在连心身上扫过，吩咐道："这药凉了，凉了就更苦，喝到心里让人难过。你去把这药温了再拿来，放两勺蜂蜜进去。"
"连心姐姐来这含章宫，也有快三个年头了吧？"我笑问。
连心乖巧得像只瓷娃娃，端着碗转进后堂。我将视线调回来，和连慧默契地对望了一下，"主上好手段，将连心姑娘教得这么完美乖巧，想来公子定会万分欢喜她吧。"
她原本立在近旁端着药碗听我们说话，忽见我将话题扯到她的身上，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
连慧从榻上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尖利的指甲搭在我的脸上，轻轻拂过去，"小丫头，看来你已经清楚连心的身份。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魄力。我今日来，一是来看望看望主上，顺道看望看望连心姑娘。"我将矛头一转，轻巧地递到连心身上。
我迎上她的目光，她苍白的发丝垂下淡淡的几缕，飘过我的眼前，"主上现在一定是想动手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可惜主上不会这么做。"
"前几天，我听说冼觞阁里死了只阿猫阿狗，老婆子近来精神短得很，没心思理会人家这些家务事，莫非小丫头想替人强出头？"连慧四两拨千斤，轻松将话锋一带而过。
"哦？你给我说个不会杀你的理由？"
我淡淡一笑，"主上说得是，只是主上这病来得突然，怎么恰好病在这节骨眼上呢？"
"因为，"我顿了顿，才续道，"因为醒月神桑啊……"
"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用我多言，也知道眼下这宫里有些不太平吧。"她眼皮微抬，略动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惜我病了，照应不到你。此刻华容公子和公子荻都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既然有心人引你相见，必是对你有所求，到那时谁先动手，就是谁！"
（娴月殿前的广场上，连真姑姑樱紫色的宫裙翩飞如舞，她站在云端流曦之上笑着说，醒月神桑，含章宫真的迎来贵人了。）
我泰然自若地站到连慧面前，目光在连心身上绕了圈，又转回去，"主上前日吩咐的话，我已尽数说给东皋的公子荻了。再过不了几日，娴月殿选主之时就可知究竟谁才是连浣背后的主使之人。"
"主上为了公子兰，可谓用尽心力，就连醒月国里身份尊贵的世族女子，也甘心进入含章宫为奴为仆。记得主上曾剖析过醒月形势，内有宗族扰政，外有强敌虎视，真真是环狼伺虎啊。"
连慧看了一眼那盒子，将白巾掩在唇上，"还算你这丫头有些孝心，今日来百草堂，想必是有话要对老婆子讲咯？"
我在唇边挽上淡薄笑意，那时的一情一景、一言一行，依旧真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里是我最近才调制的香丸三十粒，待主上身子康复了，取些山泉水调和研开喝下去，最是健逸。"
"娴月殿，要么就让它一直空下去，要么……就请这宫里最尊贵的女子入主才是正理，连慧主上，你说我说得对吗？"
"天香阁花不语，拜见百草堂主上连慧。"我例行公事地冲她拜了拜，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送到连心手里。
"不错，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我老婆子可敬佩得很呐！"她放开手，转身走回榻旁坐下，瞬间又变回弱不禁风的迟钝模样。
"老婆子快不行了，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下去，恐怕快走到头了。"她又喝了口药，将药碗还给连心，"太苦了，等下再喝吧。"
脸上微微刺痛，我抬手抹去，着手处略感湿润。摊开手看时，指尖上染着几点血渍。怒目瞪向连慧，她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甲，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瞪着混沌不明的眼珠扫了我几眼，接过连心手中的药盏浅浅喝了口。连心递过去一方白巾，将她溢出唇角的药擦去。
心里狠狠一窒，连慧！你这是动手了吗？！
连慧歪在轩室内的地榻上，身边站着连心，正双手端了盏浓黑的药汁。近看连慧，才发觉她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眼角堆叠的皱纹更显深刻，唇边下划的曲线将她整张面孔拽得刻薄阴冷。
"主上这是何苦？病中最不宜劳神动怒，还是静养为好。"我冷哼了一声。
百草堂的潞霖轩和当年初见时几乎没有变样，越发陈旧的纱帐青席，依旧恹恹地高悬在竹阁里。
"老婆子掌管了几十年的药草，死，只怕一时还死不了，只是你今日被我指甲中的毒所伤，如果不加意保养，倒会死在老太婆的前面呢。"她说完，伸指夹住窗外的一片嫩叶揉搓几下，眨眼工夫，原本嫩绿的颜色变得乌黑发亮，竟像是给人涂了层鲜墨般扎眼。
岁寒方知柏常青，雨过觑看花始艳。
我惊怒交加地看着她，又不好立时发作，忍气道："这百草堂中四处密置草药，如果主上想杀我，也不会等到今日才动手。三年前主上留我一条性命，若说那时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那么三年后您就更不会杀我。如今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整个宫里人人有目共睹，您杀了我，就不怕公子怪罪？"
第二十一章草木本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