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拿起帽子,转身就走。
他逃避了,这是意料中的。玛德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从手包里摸出了一根香烟,“是的,你说的没错,眼下的确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修改很多段落,而你也需要回去威斯敏斯特宫。”
在那之后,再也没发生任何需要他跑着前来汇报的消息。
“我们为什么在说这个话题,玛德?现在根本不是应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难道你不应该去更改那篇原本预定要发在报纸上的文章——”
夹在从威斯敏斯特宫中一涌而出的议员与勋爵里,公爵夫人被掩人耳目地送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她回到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家中。会议结束得很低调,绝大部分的参加人员甚至不是从大门离开的,眼巴巴地守在门前的英国人一连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等来任何声明与澄清。无论索尔兹伯里勋爵与他的大臣们商量出了什么结果,他们肯定希望能将这个消息压得越久越好,直到有谁想出一个能妥善解决这件事的方法。
她没能忍住这冲动,这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机,但他们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她不提公爵夫人,而艾略特也不提起她的女友,他们相安无事地保持着这段关系,俨然如同他们相爱了一般。
伪装的平静下,暗流正在逐渐汹涌澎湃。
“只除了她需要你的保护的时候。”
伦敦的各大报社都得到了一份措辞模糊的警告,禁止它们刊登任何一切与发生在威斯敏斯特宫之事有关的报道——至少在官方发布任何声明以前;但就玛德观察到的情况而言,即便首相没有向媒体施压,也没有哪家报社敢于在没有任何凭证,仅仅只是街边的几个人似乎听见了某个疯子的叫喊的前提下,刊登这则新闻。
“这不是真的!”艾略特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将它放在烟灰缸边上,他的声音在颤抖,“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过你,我也告诉过阿尔伯特,我不可能爱着一个初次演讲的话题是扩大选举权的女人,她所有相信的一切都与我所相信的相悖,我没法忍受这一点——”
除了《伦敦之星》
“还有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改变过的事实——你对公爵夫人的感情。”玛德辛辣地指出了这一点。
消息是从印刷工厂传出去的,从工人的口里传到了门口的乞丐口中,又从乞丐的口中传遍了整个伦敦的大街小巷。报纸刚刚打印好,上面的油墨还没有干掉,就已经被闻讯赶来的报童抢光了。他们挥舞着黑乎乎的胳膊,在煤油灯下扯着嗓子高喊着英国政府此刻最不想让公众听见的一句话: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你灌醉了我,从我口中套出了信息,写出了一篇精彩的报告,却使得我根本无法面对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他的妻子。”
“乔治·丘吉尔就是马尔堡公爵夫人!乔治·丘吉尔就是马尔堡公爵夫人!”
“这是什么意思——‘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玛德盯着艾略特,问道。
《伦敦之星》或许在那天夜里悄悄地创下了一个从未有任何报社达到过的记录:三万份报纸——这是当地印刷厂所能承受的晚报最大印刷量——在五分钟之内就售罄了。
“我以为我已经——我与她达成了协议,而我也的确做到了我该做到的部分,就是为了防止她继续打探公爵夫人事情,就是为了避免她得知更多的真相。她在房子受袭过后就一直待在医院里,我和阿尔伯特都派了人在医院盯着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再一次发生——”
伦敦沸腾了,而政府没有派出任何代表第一时间辩驳这一消息则如同往沸水中扔了一捆炸药。人们开始相信这桩不可思议的新闻,谣言混杂着猜测,事实混杂着夸大,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整个城市,每一盏亮起的灯下都映着这个故事的影子,每一杯喝下去的啤酒都以同一件新闻助兴,每一对张开的嘴唇都在讨论着这件事。没有任何事情——哪怕这一刻德国入侵了英国,美国放弃了独立重回大不列颠的怀抱——能与这桩新闻媲美,而人们——实际上,男人——的反应比玛德想象的要更加激进,更加极端。当她疲倦地倒在酒店的床上的时候,艾略特正从楼下上来,他刚刚接听完一通电话,是向他报告伦敦如今的状况的。
他说完了后面发生的事情,神色是玛德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愤怒。
“已经是第四起了——”他坐在玛德身旁,手梳理着她柔软的金发,好似午时的争吵并不存在,“警察发现有人在广场上公然烧毁与乔治·丘吉尔有关的物品,包括他的画像,刊登了相关报道的报纸,还有在审判塞西尔·罗德斯时为了支持她而画出的横幅。如果这听起来不算什么的话,我的朋友告诉我,今晚发生的至少几十起恶性斗殴,都与这件事有关。伦敦的警察四处奔波,医院和警察局都人满为患——”
“玛丽·库尔松闯了进来——”
至于女人们,则是在窗前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小声说着:“敬乔治·丘吉尔”,而不是选择纵火与斗殴。
“我看的出来。”
玛德心想。
“会议暂停了,我是跑着过来的——”
“等到明天,这一切恐怕会更激烈。因为既然《伦敦之星》刊登了这件事,政府的态度也几乎算是默许了事实,那么施加在各大报社上的压力也等于不告而除了,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甚至整个世界——我根本不愿去想象明天的头条,今晚燃起的每一簇火焰与流出的每一滴鲜血都会被算在公爵夫人头上,哪怕前一天他们还在歌颂乔治·丘吉尔的伟大。”艾略特叹息了一声。
“噢——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他的手颤抖着,没法打燃火柴,玛德扶住了他的胳膊为他点燃了香烟。“你想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你在会议中途离开了威斯敏斯特宫就是为了从我嘴里夺下一支香烟?”她打趣着问道,报社里的挂钟刚刚敲响12点的钟声,下议院会议不可能这么早就结束。
“如果不是玛丽·库尔松的行为让公爵夫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谎言被拆穿的骗子,也许结果要好得多。但这就是玛丽·库尔松想要的——混乱,矛盾,屈辱。这是她的报复。”
《伦敦之星》报社距离威斯敏斯特宫并不远,这个从来离不开马车的男人是跑着前来的,玛德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汗淋漓的模样,那时她刚刚从手包里拿出一支香烟,但立刻就被艾略特夺去了。
玛德半边牙咬着香烟,半边牙含糊不清地喃喃说道。
她拿起靠在烟灰缸上的香烟,深吸了一口,淡淡的香气稍稍平复了她的心情。手指感觉到了灼热的逼近,玛德低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香烟,而是艾略特点燃的那一支,威斯敏斯特宫禁烟禁食,因此他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玛丽·库尔松已经被逮捕,马上就会与她的丈夫一同被驱逐出英国,也于事无补,她的复仇在她说出公爵夫人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经达成了。剩下的部分,英国自然会替她完成,就像今夜燃起的火焰与流下的鲜血,明天用笔墨铸成的刀光与剑雨。
为着这个突发的消息,她不得不紧急修改了头版文章的大量细节,所有关于公爵夫人是如何勇敢地揭露了这一真相的段落全部都被删去,只留下了一点说明她如何诚实地认可了这一指控。为了填补长度只得反复强调文章的重点:即便乔治·丘吉尔是个女人,她仍然做到了大部分男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并且无愧于所有她赢得的称号。只是这么一来,文字中的力量与激情便远远不如她今天早上接到公爵夫人信件后写出的那一篇出色,玛德遗憾地心想。
艾略特取下了香烟,温柔地亲吻了她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中午时他逃避了的话题似乎危险地又要被提起,但他只是轻声说:
你只是不习惯一个女人对你颐指气使而已。玛德看着他蹒跚挪动的背影,心想,但她笑不出来,当从艾略特那儿听说了下议院会议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她笑不出来。
“但我们可以明天再来应对这一切。”
玛德拔高了音调,不可辨驳地下了最后的命令。主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争论,嘴里嘟囔着“《伦敦之星》根本就不是晚间报纸”,还有什么“这样的新闻只是毫无根据的小道八卦,流浪汉才会想象出来的内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是的,还有明天,永远都有明天。
“马上送去印刷厂,否则我们根本没法赶在晚间报纸发行以前印刷出足够的分量。”
但今夜,今夜属于马尔堡公爵夫人,属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属于乔治·丘吉尔,属于帝国的荣光,阻止战争的英雄,正义的使者,未来的议院之星,还属于这世界上每一个女人。
他紧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另一只手紧紧捏着排版,好像捏着自己的女儿的嫁妆。
“To George·Churchill。”
“刊登这样的新闻——会毁了《伦敦之星》的名声的。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点,威斯敏斯特宫,下议院,政府,首相,没有一个站出来发起了任何的声明!”
在吹灭蜡烛前,她小声说道。
他买下这间报社是为了他的女儿,大报社的风格与客户早已定下,只有这种灵活的小报社反而有塑造的潜力。这件事从公爵夫人回国后就开始操办,一直到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案件开庭前才办好所有的文件手续。《伦敦之星》的主编及所有者对于要将自己报社卖给一个外国人这点非常抵触,玛德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说服,这会他又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拥有这份报纸。
注:
威廉·范德比尔特买下了伦敦的一家小型的报社,《伦敦之星》,它根本无法与大报社竞争,因此几乎只报道本地的新闻,从某个人从窗户里看到了一只有着罕见羽毛的鸟,到某户人家养的小猫走失,诸如此类的芝麻新闻。任何已经与印刷工厂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的报社都有可能成长为巨头,只要有合适的投资与机遇,威廉·范德比尔特深谙此道,更何况伦敦的印刷工厂向来乐意支持本地行业。
这一章写了很久,因为一直没能达到我想要达到的那种感觉——微妙的从三个角度(人民,政府,与媒体)反映玛丽·库尔松揭穿了真相过后的发生的情形,同时也要反映出所有参与了这三个角度的角色的复杂,比如夏绿蒂的志向,伊莎贝拉淡淡的不甘,还有艾略特的恼羞成怒。越是这种看似平淡的推动情节的章节,反而越难写。
报纸的主编——严格来说,他只是一个挂名的主编,真正的主编其实是玛德——半信半疑地拿着做好的排版问道。他的手有些颤抖,但那是任何人看到这新闻后都会有的反应。
谢谢大家耐心的等待更新。
“你确定这就是我们要印刷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