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识地啃着指甲,直到把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啃光了,咬到指肉,才觉出那份隐隐的痛来。
瞧方才阿巴亥的模样,她似乎已经心灰意冷地放弃了任何抵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有片阴影罩下,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前金星乱撞,有些犯晕。
据说殉葬之人可选择服毒自尽,如若抗命不从,按制可命人用弓弦绞死,其手段相当残忍。
“回去了!”皇太极伸手给我。
我不忍再看,忙匆匆离了十王亭,一口气跑到东大门,找了处树荫底下蹲着,默默发呆。
“结束了吗?”我木讷地问。
辰时,八和硕贝勒及满朝亲贵齐聚八角殿,我站在角落里,远远瞧见阿巴亥身着大妃盛装,在侍卫的押解下缓步经过十王亭长长的过道,昂首走向八角殿。
他点了点头,“巳时入殓,除大妃与汗同椁外,两位庶妃也会一同随葬,另外雅荪亦自愿殉葬……”
“东哥!只当我求你……陪我用了这顿早膳吧!”
我心里一跳,“什么庶妃?”
我拿着筷子感觉手在不断发抖,望着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色,满嘴苦涩,“我……没胃口,吃不下……”
“阿济根和德因泽,她们两个无所出,循祖制当殉葬……”他口气甚为冷淡,我却听得心惊胆战,阿济根和德因泽两人,曾经因为举报代善和阿巴亥的暧昧之情而被抬举为庶妃。而雅荪,更是当时奉命彻查此事的四臣之一……
“来!吃早点!”他笑吟吟地将筷子递到我手里,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刚才所说的话。
我心寒地扫了眼皇太极,那张俊朗的脸孔毫无表情,眼眸透出凌厉锋芒。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七月的酷暑一点也化解不了我心底冒起的阵阵寒意。
代善他……心里同样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这当真是遵循祖制么?还是……他有心杀人灭口?
我来的目的何尝不是跟岳托他们一样呢?
不敢再让自己胡乱地深入探究原由,我痛苦地摇了摇头。理智告诉我,要成为一代帝皇必然要做到心狠手辣,不可妇人之仁,这其实一点都不能怪皇太极,这是作为最高统治者所必须具备的特质,否则他便不适合当一个成功的皇帝。
我眼睛一酸,险些又要哭出来了,“代善!我对不起你!”
可是……在感情上,我不可能不受任何影响,把所有的事完全当做没发生一样。
“啊,时候不早了,折腾了一宿,你早该饿了!”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兴致勃勃地唤来小太监,张罗起早膳。
那个孤冷的、无情的,终将站在最高权力点上的清太宗,我以后是否当真能坦然地接受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呢?
我却半点也提不起劲来,闷闷地说:“你早知他们会来……”
我不知道……
代善疲倦地揉着眉心,见我缓步走出时,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冲我笑了笑。
“我送你回去歇息!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累……”他拖起我的手,温柔地拢在掌心里,“悠然,谢谢你。”
约莫商谈了大半个时辰,岳托和萨哈廉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谢我?”我懵懂茫然。
我在里头听得再难抑制内心激动而又伤感的情绪,怔怔地落下泪来。
“嗯,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也谢谢你为了我付出那么多……”
岳托和萨哈廉闻言大喜过望,想必他俩来时并不曾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如此好说话,一时三人在厅上商议该如何联络其他人,一力保举皇太极早登汗位,安定民心。
“我?我可什么忙也没帮上。”我低头跟在他身后,脚步迟缓僵硬。原本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去见努尔哈赤,是想借机夺诏书,只可惜他连一份传位口谕都没留下,根本无需我多费心思。
代善轻声笑了下,岳托和萨哈廉不明其意,正欲继续说服父亲,代善却已然笑道:“此乃我夙日心愿,你俩所言,天人允协,其谁不从?”
然而……面对此时越来越有君王气质的皇太极,那个问题终于哽住了我的咽喉,令我不吐不快。
萨哈廉点头道:“是。四贝勒登位为汗,此乃民心所向!”
“假如……那时我去了清河,大汗根本没病,或者说他背上的毒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你会怎么做?”
“这也是你的意思吗?”代善和悦地询问萨哈廉。
厉芒在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他不会没病!我说他病了,他自然是病了!”他将我的手使劲攥紧,“我不可能再把你让给任何人!没有人能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气势逼人地跑来替自己的竞争对手举荐,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那该有多可悲可叹啊!
翌日,汗位继承人的问题再次在八角殿被抬了出来,莽古尔泰满以为在其同母胞弟十阿哥德格类等人的拥趸下,凭借自身的实力大可放手与代善、皇太极一争汗位,孰料代善突然转变态度,放弃自身角逐的权力不说,还转而一力保举皇太极。
只是……可怜了代善!
势均力敌的平衡感顷刻间被打破,胜利女神的天平彻底倒向皇太极。于是公议最终结果,一干人等达成一致意见,共同推选四贝勒皇太极为大金国汗。
岳托和萨哈廉,原本就是站在皇太极一边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太极并没有当场应允,甚至还婉言谢绝了众人的一番盛情好意。
字字句句清晰利落,掷地有声,我呼吸一窒,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等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却又发现其实这一切本在预料之中。
之后连续数日,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硕托、萨哈廉……一个接一个地踩进四贝勒府。皇太极每次都避而不见,把一大堆人丢给哲哲去招呼应酬。
岳托与萨哈廉相互对视一眼,岳托朗声道:“阿玛,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早定大计。儿子以为四贝勒才德冠世,深契先汗圣心,众皆悦服,当速继大位……”
有次给众人实在逼得急了,他便推诿说:“先汗无立我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惧不能善承先志,又惧不得上契天心。何况嗣大位为汗,需上敬诸兄,下爱子弟,国政必勤理,赏罚必悉当,爱护百姓,举行善政。其事诚难,我凉德才疏,恐难担此重任。”
代善放下笔,淡淡地看了他俩一眼,“你俩不在前头帮忙料理事务,跑这里来做什么?”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噎得够呛。
“阿玛!”思量间,岳托和萨哈廉已一起给代善行礼。
我一开始并不担心,可是眼见日期一天天地往后拖,我到底还是先沉不住气了,“虽然以退为进是不错,可做得太过了,难道你不怕弄巧成拙吗?”
屋里静得毫无声息,天色一点点地放亮,我渐渐坐不住了,正想出去问个清楚,忽然门上嘎吱一响,有人直接闯了进来。我被吓了一跳,窥眼瞧去,却发现进门的是两个青年,仔细一打量,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代善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廉。
皇太极只是将冰镇的绿豆汤一勺勺地喂进我的嘴里,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你不是很肯定代善待我之心至诚至信么,那就让我看看他的赤诚之心到底有多可信吧!”
我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可是却相信他绝不会害我,于是慢吞吞地挪到了里屋。一时小太监出去将门带上,我隔着珠帘隐约瞅见代善侧身对着里屋,正坐在书桌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咳!”我差点被呛到,连连咳嗽,这下子连我也险些被他噎死。
他却从容一笑,指着里头的阁间说:“你先到里头坐一会儿吧。”
我拿眼乜他良久,他才终于笑道:“好吧!我坦白交代——”顿了顿,渐渐收敛起笑容,正正经经地说,“测试代善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给老五他们一个面子。谁都有争汗之心,即便他们最后迫不得已推我为汗,可未必见得他们心里就有多真心乐见我登上大位。与其今后落话柄给他们,倒不如先给足他们脸面,这样做也使得八旗将士觉得他们这些贝勒们深明大义,有容人之量,今后统兵能更好树立威信……”
我满腹心事,面对这样的代善,一种负疚感强烈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味来。
小太监应了声,推门请我进去。代善一身麻衣素服地迎了出来,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你肯来,我很高兴。”
他将最后一勺汤水塞进我嘴里,然后细心地用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弄巧成拙么?那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早衡量好了一个尺度……”
这时已近卯时,东方微白,我跟着那名小太监出了正白旗亭。正红旗亭就在正白旗亭对面,刚到门口便听代善在屋里喊:“来了吗?”
“那……还要等多久?”
皇太极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从椅子上腾身站起,没留下一句话,走了。
他笑着眨眼,“这个嘛,最多能抻上半月……”
“我信你有能力办到!”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轻轻握住他的手,“那么恃才傲物的你,怎么可能没有那份能力。只是……既然能让这条路走得顺畅些,为何偏还要死脑筋地绕道走远路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其实你大可不必……皇太极,请你相信我!也请你相信你自己……”
八月二十七,在代善等人再三敦请之下,皇太极终于应允即位,并将即位大典定在九月初一举行。
“没那必要!”他傲然冷笑,“你以为没有代善,我就没法子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四贝勒的家眷提前迁入皇宫,哲哲入主中宫,我则是住在东首那间院落。
我知道他的小心眼只怕又要发作了,忙用帕子替他细细擦干水渍,柔声道:“现在一切还未成定局,你还需……”
宫内御用之物,包括大妃、侧妃、庶妃等人的不同品级朝冠、朝服、朝褂、朝裙、朝珠等等饰物,都应在三天里匆忙赶制出来。
皇太极正伸手端茶,听了这话茶盏咯咯一响,茶水大半泼了出来,淋了一身。他也不擦拭,只是慢慢地将茶盏重新搁回几面上,“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想必他也跟你说了……你还去见他做什么?”
好在哲哲对操持家务颇有心得,再加上布木布泰从旁协助,后宫大小宫女太监倒也分工明确,虽然工期紧张,却是井然有序,未见慌乱。
我琢磨了下,“好,你等一下!”瞅着岳托离开,我一溜小跑跑到皇太极跟前,“代善寻我过去!”我坦然述说。
这日我一宿没合眼,听着外头敲了四更鼓,便再难按捺得住激动的情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皇太极随即被我惊醒,惺忪地撑起身子,“怎么不睡了?”
想来也是,代善不可能把什么事随便告诉一个宫里的小太监。
“天太热,我睡不着!”我踢了薄被,直接从皇太极身上滚爬下床。
“奴才不知。”
没等脚落到脚踏上,便被他从身后一把搂住腰,嗤笑,“九月了呀,还嫌热?”
“有什么事吗?”
我拍他的手,嗔道:“你这人……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我从昨儿个起就兴奋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我一震,顿时睡意全消。小太监低着头不敢催促,我回头朝皇太极张望了一眼,他仍在和岳托说着悄悄话,并未留意到我。
“上阵拼杀都不怕,还会为了这点子场面上的东西紧张吗?”
“福晋吉祥!”有个小太监悄悄走到我跟前,小声说,“大贝勒请福晋过去一趟!”
“可是……”
静静地坐在正白旗亭内的角落里,看着他悄声在岳托的耳边细声低语。我眼皮有些犯困,一直处于过度紧绷的神经一旦稍加松懈,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我扭过头,定定地瞧着他。
虽然代善已经给予暗示说是会拥趸皇太极,但是汗位人选一刻未尘埃落定我便难以真正安下心来。
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皇太极登位的意义到底有多重大!这不仅仅是他人生里跨出的重要一步,更是开创清朝的关键一步啊!
每皱一次眉头,我的心就跟着颤抖一次。
能够见证到这一刻的来临,我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兴奋?
我知道其实他很累了,甚至比我更累,在我去清河的这段时间,他必然暗中做了一应安排。但我仍是不敢保证他已成竹在胸,因为有好几次,我都瞧见他在背人处偷偷蹙眉。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皇太极含笑起身,“既然睡不着,索性都起了吧。”目光一掠,触及对面桌上摆放的礼服,“不过你搅了我的好梦,我就得罚你……”
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那么冷若寒霜地站在人群里,时不时人来送往还得装出一副哀伤的表情。
“啊?这也要罚?”
我不想留在宫里等到阿巴亥殉葬的那一刻,有意回避,可是一见皇太极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又不忍心去给他添乱。
“是啊,就罚你替我穿上这身行头!”
十二日寅时,以代善为首的八和硕贝勒宣布大妃殉葬,而后安排人手处理大汗身后丧礼。
我险些晕倒,登基典礼要穿的朝服和佩带的饰物都比便服来得复杂,让三个日常伺候惯了的宫女来服侍更衣,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轻松搞定。
他们……将来……
叫我给他穿衣,这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体罚!
这三个人大的二十一岁,小的年仅十二岁,而其中我最最关注的多尔衮,也不过才十四岁。面对即将年幼丧母的他们,族中那么多兄弟叔侄又有谁会好心替他们的将来多做打算?
我哭丧着脸,“能不能叫歌玲泽和萨尔玛进来帮我?”
不经意间,我把目光投向阿巴亥的三个亲生儿子——阿济格咬牙切齿,多尔衮面色阴郁,多铎满脸悲伤。
“不许!”他狡黠一笑,在我唇上偷亲一下,闪身下床,“现在离天亮尚早,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琢磨!”
毕竟,一个才三十六岁的鲜活生命,就要活生生地被政治和权力牺牲掉。
抖开披领、马蹄袖、大襟右衽的明黄色缂丝云龙纹朝袍,我细细抚摸那上头绣着的片金海龙纹,手指微微颤抖。皇太极极为配合地展开手臂,任我穿戴,脸上戏谑的神情渐渐敛去,随着朝服扣子慢慢扣齐,那种随之散发而出的凛然气势竟迫得我呼吸一窒。
虽然明知众人逼死阿巴亥乃是利益驱使,势在必行,同时她若不死,那这个与汗同椁而殓的人必定得换成我。然而在听到代善宣布这个消息时,我心头仍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沉甸甸的,实在难以舒展郁闷愁绪。
双手环腰,我替他系上朝带。镶嵌了东珠宝石的腰带上左右佩帉,一条浅蓝,一条白色。另两侧分别垂挂荷包、燧觿、刀削、结佩等饰物。
面对众人焦急的询问,代善只是微微抬头,不疾不徐地说道:“父汗生前遗命大福晋殉葬,经八和硕贝勒公议,定于辰时起行殉葬大礼,巳时入殓,与汗同椁……”
我深吸一口气,此时窗户纸上已微微透进亮光,我满头大汗地将坠有佛头、记念、背云等珊瑚绿松石的朝珠,丁零当啷地往他脖子上一套,瞥眼见歌玲泽带了大小十来名宫女全部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门口,忙催道:“都别愣着呀!赶紧进来伺候大汗洗漱,误了吉时可不得了!”
努尔哈赤过世后,代善已成一族之长,这时众人焦点自然而然地齐聚于他。
说完,我直接往身后炕上一倒,精疲力竭。
他走得极慢,始终差了前头代善、阿敏等人一大截。行至中门,门外早候了一群王公贵族,见八和硕贝勒一齐出来了,忙一拥而上地打探消息。
以后打死我也再不敢单独给他穿衣!
他目光冷峻,表情严肃,仍是没有低头看我一眼,笔直地朝前走,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歌玲泽恭恭敬敬地走近皇太极,将那一百零八颗东珠穿成的朝珠串子重新整理好,又将缀有金佛、舍林的朝帽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替皇太极戴上。
经过我身边时,皇太极连头不曾撇一下,我正猜想着也许他是有所顾忌,突然手上一紧,竟已被他牢牢握住了手掌。
“去!伺候你家主子更衣去!”
阿济格满脸铁青,板着脸目光凶狠地瞪了皇太极一眼。皇太极只当未见,脚步沉稳地向我走来。
歌玲泽细声答了句:“是。”
我紧盯着门口,在看到皇太极落在最后和阿济格一同走出时,高高悬空的那颗心才终于悄悄放下。
我从炕上撑起身子,困惑地问:“做什么?”
多铎肩膀一耸,震开豪格的手,双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擦干眼泪,昂起头颅傲然道:“哪个说我哭了?”
皇太极白了我一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要你陪我去八角殿参礼!”
不一会儿,岳托和豪格一起走出,岳托看了眼多铎没吱声,豪格拍了拍多铎的肩膀,“十五叔,殉葬乃是件荣耀之事,按祖制可不能为此伤感哭泣……”
居然要我参礼?!
惨淡的月光映照下,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终于忍耐不住悲伤,呜咽痛哭。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二哥!”多铎大叫一声,站在原地,肩膀微耸。
这后宫之中以哲哲为大,参礼的那个名额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头上吧?
代善轻轻点头,面无表情地答道:“既是众议,理当遵从!”
“那大妃怎么办?”
莽古尔泰还未张嘴,阿敏从身后跟过来,说道:“既是大汗遗命殉葬,大妃自无推脱之理。”阿敏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阴沉地睃了眼代善,“这是大伙儿的意见,大贝勒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随她!她愿意去便去!”
代善淡淡问道:“怎么说?”
我从炕上一跃而起,叫道:“不可以!你虽然是大汗,但是科尔沁与大金国的盟约你不能弃之不顾,大金需要蒙古人的支持,需要科尔沁……”
莽古尔泰走近时,喊了声:“二哥。”
“我不愿再委屈你!”他微微动怒,“争这汗位是为的什么?我要的就是从此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我,我要我爱的女人正大光明地站在我身边!”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身边,大声嚷道,“我就要你陪着我,亲眼看着我坐上八角殿的那张龙椅!”
我低着头,背脊贴墙站定。
“皇太极!拜托你理智一点!”我吼得比他更大声。
“五哥!”多铎急得满头大汗,一时阿敏又从门内出来,只是冷笑着看了眼多铎,却什么话都没说。
他闻言一震,神情复杂交错,最后痛苦地一拳砸在桌面上。
多铎伸手扯住莽古尔泰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莽古尔泰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喝道:“没得再说别的,既然有父汗的遗命,自当如此!”
沉寂过后,我俩彼此望着对方,眼底交汇着各自的心绪。冷静下来的皇太极应该能够体会我的苦心,亦会明白科尔沁对于大金的重要性。
正当我难过地低下头时,八角殿内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嘈嚷,随即殿门打开,莽古尔泰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多铎。
无论如何,哲哲不能废!她作为金蒙联姻的产物,和布木布泰一样,今后在这大金后宫必然得占据一席之地。
我无语凝噎,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也终化为一腔感慨。
皇太极甚至不能怠慢她们姑侄半分!
他将食指轻轻搁在我的唇上,指尖冰凉,“纵然争这一世权力又如何?”他苦涩地一笑,“十年前我的心已随你亡在了喀尔喀……每每午夜梦回,常会傻傻地质问自己,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争夺那份虚华,却偏又落得卷入漩涡之中不能自已。我已迷失,竟忘了原先的初衷,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只有你活着,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才有了意义,否则……一切都只是空……”
抬手轻抚他神情受挫的脸孔,我心疼地叹息:“我会站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亲眼看你坐上那把龙椅……”
“代善!”我脱口惊呼,突然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感到懊悔万分,我怎么可以这般狠心地利用他,怎么可以?“你不必……”
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碧空万里。天明时分,诸位贝勒大臣,文武百官齐聚八角殿外广场空地。
我震颤地抬头。星光下,他神情平淡如水,温柔得一如夏夜沁凉的微风。
皇太极循例率领群臣先行焚香拜天!我穿了一袭石青褂子,站在一干太监堆里,代善的目光无意中扫到我时,惊得差点在拜天时走神出错。
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拜天仪式完毕后,众人进入八角殿,皇太极将左手作势搭在我的右手手腕上,看似好像是由我这个“小太监”扶着他踩上殿内金銮的台阶,而实际上却是由他紧紧攥了我的手腕,将我一步步地带向金銮殿。
他肩膀震颤,过了许久,轻声笑起,“你放心。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我的一颗心咚咚直跳,震得就连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皇太极悄悄瞥向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而后,他站在龙椅前松开我的手,猛然转身。
我低叹一声:“那你呢?你可还是……原来的那个代善?”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如雷般的欢呼,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率诸兄弟子侄阿巴泰、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杜度、豪格、岳托、硕托、萨哈廉等人,以及满朝文武大臣,济济一堂,齐刷刷地向着高殿上的皇太极拜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不管你怎么变,你就是你……”
我激动得双腿发颤,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影,再收回目光看向一脸肃容的皇太极,只觉得沐浴在清晨金灿阳光中的他,从头到脚似乎笼罩在一种令人神迷的光芒中。我不禁心驰神摇,膝盖一软,竟情不自禁地也跪了下去,一滴眼泪潸然滴落在大殿上。
“代善!”我终于抬手抱住了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如从前那般,“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东哥了。”
可没等我膝盖触及地面,手肘上一紧,竟是被身侧的皇太极一把牢牢托住,他凝目看着底下的臣子,并不曾向我斜视半分,可是压低的声音却是那般的执著而坚定:“这一生,你曾为我跪过天地,跪过先汗,跪过无数人,可是打今儿起,你却无需再跪任何人!”
“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我一直以为……这辈子终将抱憾一生!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我一把抱住,哽咽道,“但愿我不是在做梦!假如这真是梦境,我宁愿一辈子守着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大大一怔,心神激荡下,忘记自己此刻假扮的身份,险些情难自禁。
“不……”我知道瞒不了他,这张脸虽然已与东哥似是而非,可是无论怎么改变,都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少顷,群臣行礼完毕,皇太极气宇轩昂、气势勃发地往金龙交椅上落座,朗声宣布:“即日起,国中除十恶不赦之罪犯外一律宽免……改明年为天聪元年……”
“还疼吗?”他喑哑地问。
我低垂着头,不敢抬头,怕自己情绪失控,于是只得暗暗努力克制着,逼迫自己一点点地找回冷静。
冰凉如昔的指尖轻柔地抚过我的左脸,我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侧头避让。
等我再次留意大典时,皇太极已经离开座位,正挺直腰背,神情严肃地指天盟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佑我先汗创立大业!今先汗已逝,诸位兄弟子侄以国家为重,推我为君,我惟有秉承先汗功绩,恪守先汗遗愿……我若不敬兄长,不爱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意为之,或因弟侄微有过错便削夺先汗赐予的户口,天地无情,必加谴责!反之,则天地神灵当佑我大金,国祚昌盛!”
炽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不敢看他的眼,只得把眼睑放下,眼睫不可抑制地颤抖。
话音放落,诸位贝勒或多或少的都为之动容变色。底下巴克什达海迅速誊写好方才的誓词,将纸卷呈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祷告上天后郑重地将纸卷焚为灰烬。
低呼声尚且含在嘴里,笔直坠落的身体便被他温柔如风的双臂稳稳地抄进臂弯。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站到人前,齐声说:“我等兄弟子侄,当合谋一致,奉大汗嗣登大位,大汗乃为宗社与臣民所倚赖……如有心怀嫉妒,将损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如不教养子弟或加诬害,必自罹灾难。如我三人善待子弟,而子弟不听父兄之训,有违善道的,天地谴责。如能守盟誓,尽忠良,天地爱护!”
代善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我被阿巴亥连续绑了十个小时,腿脚早已麻痹,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折腾。没走多远,我左腿小腿肌肉突然抽筋,脚被狠狠绊了下。
三大贝勒说完后,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硕托、萨哈廉、豪格等小贝勒紧接着说道:“我等如背父兄之训而不尽忠于上,扰乱国事,或怀邪恶,挑拨是非,天地谴责,夺削寿命。若一心为国,不怀偏邪,恪尽忠诚,天地庇佑!”
屋外的空气要比殿内凉爽得多,夜幕漆黑,过道里冷清清地挂了几盏灯笼。因情况特殊,平时在八角殿外把门的侍卫全都被遣开,不见一人。
盟誓自此告一段落,我仔细打量着这批形形色色、满当当站了一地的人,揣测估算着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地为皇太极登位而感到高兴的?
代善幽幽地望着我,突然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狠狠地、坚定地捏紧了我的手指。我咬紧牙关,忍痛不吱声,任他一点点地施力。他猛地胳膊使劲一带,我踉踉跄跄地被他拖出了八角殿。
蓦然心里就生出一种滑稽的苍凉和悲哀,今天这个登位大典,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大家彼此配合倾力演出的一场好戏——难怪皇太极殊无半分激动之感,现在想来真正的较量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
我嚅动嘴角,心跳疾速加遽,哑然无语。
八和硕贝勒共政制度一日没有废除,皇太极的这个汗位便一日坐不安稳。汗位……仍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华丽装饰罢了!
我有些头晕,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后有人及时扶了我一把,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在炎炎夏日里触感却是异常冰凉。我打了个哆嗦,倏然回头,一双记忆永刻心底的温润眸瞳随即跳入眼帘。
冥想间,殿上的皇太极突然走下殿去,对着三大贝勒躬身行三拜礼。
一鼓作气地把这个强悍精明的女人打倒!永绝后患!
我一震,殿上群臣哗然。
阿敏、莽古尔泰等人似乎都遗忘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为什么作为皇太极侧福晋的我,居然会突兀地出现在努尔哈赤的座船上?又或者,他们现在根本不愿去多加理会这些琐事,他们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将阿巴亥——这个拥有大妃头衔,同时又有三个儿子的女人逼入绝境。
“大汗这是做什么?”代善赶忙托起皇太极下拜的胳膊。
争执声越来越大,我被隔离在了人墙之后,面对那么咄咄逼人的质问,阿巴亥已完全失去辩解的能力。
“应当的。”皇太极面带微笑,“请三位兄长受我三拜,今后必不敢对兄长们以君臣相待,大金国日后的繁荣昌盛还需仰仗三位多多扶持!”
她错了!她什么都算对了,却唯独错算了代善!错算了他在关键时刻竟会选择沉默,没有站出来投向她的权力诱惑!
“不敢当!”代善谦和避让。
我悲叹一声,阿巴亥这次果然是作茧自缚!之前若没有上演那出假宣遗诏的戏码,阿敏和莽古尔泰他们也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毫不留情地欲置她于死地。
阿敏却是未置可否,态度冷淡,莽古尔泰傲气十足地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对!不可能是指四贝勒的福晋!”岳托叫道。他与豪格同站一线,一起在边上摇旗呐喊。
皇太极不着痕迹地挣开代善欲加拦阻的双手,脸上仍是挂着诚恳真挚的笑意,礼数丝毫不缺地冲着他们三人拜了三拜。
皇太极冷笑,“那让我妻子殉葬就合理了么?”
我躲在九龙壁柱后,倒吸口凉气,为他心疼不已。
阿济格和多铎这时才当真慌了神,嚷道:“怎么可能?断没有让我额娘殉葬之理!”
我的皇太极啊!那般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皇太极!
“我明白了!”莽古尔泰大叫道,“父汗所指的定是大妃!你平日那般受他恩宠,父汗自然是舍不得与你分开……”
那个刚才还说不让我跪任何人的大金国汗,此刻却只能忍辱负重地放下身段,这般委屈自己。
“不错!”阿敏冷笑道,“大汗遗命殉葬之人,怎么都不可能扯上自己的儿媳!这不合乎情理!”
手指捏紧,心疼到极致,以致全然麻痹,不知痛为何感!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说出,阿巴亥骇然色变。
皇太极虽已位及大金国汗,然而每日临朝听政,他这个大金国汗却必须得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并肩面南而坐于金銮殿上共理朝政。
我身子一颤,皇太极察觉到我的惧意,握住我的手微微晃了下,轻笑道:“父汗会让我的妻子殉葬?大妃是在说笑吧?这合乎情理么?只怕是……”他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毫不着力,可接下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只怕是大妃在替自己推诿责任吧!”
表面看来大金国以汗王为尊,而实际上真正的国政大权仍是被原先的四大贝勒分别掌控着。
代善的袖手旁观让阿巴亥顿失先机,顷刻间落于被动,捉襟见肘的慌乱下,她瞥眼看到了我,不由得满目怒火:“你们不信大汗遗诏我也没办法,只是这贱人是大汗亲口宣旨下令陪葬的,当时守在舱门之外的一干侍卫可以作证!”
皇太极正处在异常尴尬的地位上,然而现在面临的真正危机却并非来自于朝政内部的权力无法得到集中统一,而是外在局势造成的强大压力。
四五个人将阿巴亥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道:“没有诏书,如何可信?”
大金正处在三面临敌的危急关头,南有强敌大明,西有叛服不定的蒙古,东有大明属国朝鲜。而大金子民涵盖女真、汉、蒙三大民族,几十万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口聚集在辽河东西。
“大汗是……口谕传诏,并未有……”她低声嗫嚅,眼光求助地投向代善,然而代善充耳不闻。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满汉民族之间的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努尔哈赤统治期间,曾数次派兵入关,掳掠了上百万人畜,辽东境内现今的汉人已高出女真人数倍不止。
阿巴亥神色微变,阿敏和莽古尔泰等人一拥而上,齐道:“不错!请大妃出示诏书!”
满汉之间的冲突时有发生,满人虐杀汉人,汉人反抗满人……努尔哈赤在位时对待汉人的暴动奉行镇压屠戮,动辄便将汉人砍杀干净。他的所作所为将矛盾进一步激化,到得现在,这种深刻尖锐的矛盾已是一触即发。
我尚未开口争辩,皇太极已然笑道:“撒不撒谎的,这只有大妃自己心里最清楚,只不过……”他伸手往阿巴亥面前摊开,“我想看看诏书!”
另一方面,辽东的经济发展在长期战争的蹂躏下,已濒临崩溃,大金长期实行屠杀与奴役的政策,造成人口大量逃亡,壮丁锐减,田园荒废……
阿巴亥面如纸白,下垂的手指微微发颤,然而脊背挺直,神情傲然,却是丝毫未见慌张,“你这贱人凭什么说我撒谎?”
努尔哈赤给皇太极留下的,不是锦绣江山,而是一堆棘手得足以让人发狂的烂摊子!
皇太极本在凝目出神,这时才反应过来,三两下便将我的手脚解开。我拔下嘴里的布团,大叫道:“大妃撒谎!大汗临终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遗诏!”
皇太极继位半月有余,忙得未曾好好合目睡上一宿安稳觉,脸上未曾展露过一回笑容。连日有折子上报各处动乱情况,请求大汗派兵镇压。
“唔唔!唔唔……”我用肩膀撞向皇太极,焦急地示意他解开我的束缚。
我瞅着心疼,可是偏又爱莫能助。
代善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他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相信凭借他大贝勒的威信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遗诏之说有可能会当场变成现实。
这日下了早朝,突然见他兴冲冲地来找我,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舒畅。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要问,他已先一步笑说:“今儿个听那些汉臣议论我的名字来着……”
好个阿巴亥!才不过短短十个小时,居然就能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权力、爱情、男人……她将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个最佳平衡点上。
我心念一动,奇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好议论的?”
毅然放弃自己三个儿子中年长的两位,选择最年幼的多铎继承汗位,同时提出让代善辅政——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按照努尔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辅政汗王,架空多铎。
“啊,很有意思呢……他们说汉人称储君为‘皇太子’,蒙古人称继承人为‘王台吉’,谐音皆与我的名字相近。所以啊,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此乃天意!是上天注定要让我继承大汗王位,还说我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代明君,功德千秋,名载史册……哈哈,吹嘘得好是厉害!”
一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定下的赌局!
我听得发怔,身子无意识地往炕上坐上去,哪知方向没找准,竟坐了个空。我低呼一声,赶忙伸手去够边上的灯架子,谁知那架子安得不牢,竟是被我一拉就倒。
原来……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咣啷啷——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我惊魂未定地坐在脚踏上,一盏宫灯摔在我脚边,碎片散了一地。
“大汗遗诏如此,你们有哪个不服的,只管到大汗灵前说去!”阿巴亥语锋一转,将一触即发的尖锐矛盾直接丢给代善,“大贝勒!大汗命你辅政,你如何说?难道眼看着大汗尸骨未寒,便由着你的兄弟们罔顾汗旨,抗诏不遵么?”
“悠然!”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阿巴亥面色铁青,多铎小声喊道:“额娘……”
“没事!我没……事。”我皱着脸,咻咻吸气,尾椎骨火辣辣地疼,我狼狈地揉着屁股。
三贝勒莽古尔泰大笑一声:“多铎凭什么做大汗?他若是能当大汗,那大金国人人都能当大汗了——我亦能说这个大汗我也能当得!”
“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经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喜欢出神发呆啊!”皇太极哭笑不得地将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扶我上炕头坐好,“我看看……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二贝勒阿敏冷哼一声,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话当回事——阿敏虽无资格竞夺汗位,但是要让他拥护多铎继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要!”我低叫,脸涨得通红。
努尔哈赤生前的确是格外喜爱多铎这个儿子,甚至在他还未成人前便偏心地分配了镶黄旗牛录人口给他。但是,要一个十二岁、毫无军功的孩子来做大汗,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一句话砸下,犹如石破天惊,多铎固然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贝勒们也一个个吃惊不已。
“悠然!”他的低声呢喃近在耳畔,我隐隐感到有一种不太妙的压力在向我逼近。果然,他下一句话直切主题,“皇太极这三个字,当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想,对我名字蕴含的意义,最能发表见解的人应该是你吧。”
阿巴亥朗声道:“大汗遗诏——命十五阿哥多铎继汗位,大贝勒代善辅政!”
“呃……”我眼珠子乱转,眼神飘向门外,“那个……我让萨尔玛炖了燕窝粥,你要不要……”
代善迟迟未动,像是入定的老僧,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觉。
“满汉一家……”
代善佝着背,低垂脑袋一言不发。我心里轻轻颤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开口喊了声:“大贝勒!”
我身子微微一颤。
阿巴亥猛地摔开多铎的手,腰背倔强地挺得笔直,目光傲然地一一扫过阿济格、多铎、岳托、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豪格,最后停留在代善身上。
他将我的下巴捏住,带着我转过头来。他乌黑的瞳仁明利深邃,犹如波澜不惊的海面,底下却蕴含了强劲的漩涡,“满,就是金,就是女真的意思吧!你所谓的满汉一家,就是要指女真和汉人同为一体,不可排斥,必须融合……”
“额娘,这个女人我见过,她的确是八哥的侧福晋……”
我口干舌燥,心如乱麻。
阿巴亥惨然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连你也怀疑我?”
“悠然啊!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困惑地望着我,“这些天来朝上争执不断,贝勒亲贵们主张强势镇压,汉臣们主张抬高汉人地位!悠然!这样的局面,你一开始就已经预见了吧?从小教我写汉字,告诉我‘满汉一家’的你,早在二十八年前便已经预见到了今天我所要面临的困境……满汉一家啊!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到今儿个才算是真正弄明白了!”
“额娘!”多铎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母亲,“您累了,歇歇吧。”
我咬唇不语。
阿巴亥被他们父子两个一逼,刹那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放开我的下巴,在我唇上用力吻下,过得良久才放开我。
“不错!她的确是我阿玛的侧福晋……”一人站前挺身说话,我一瞥眼,见是豪格——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镶白旗。
“皇太极……我,我不是你表姐……”我艰难地吐气,意识混沌,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时间殿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皇太极冷道:“大妃莫是悲伤过度,神志迷糊了吧?谁人不知我表姐布喜娅玛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于喀尔喀了。这分明是我的侧室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承认她确有几分像我表姐,可是明眼人一瞧便知,她俩的年岁可相差得大了去了!”
“说下去!”他的表情异常冷峻严厉,令我有些心寒。
阿巴亥惊惧莫名,脸色刷地白了,哆嗦着呢喃:“你……你说什么?”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脸上,“她是你的……不!不!不对!她是妖女!她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她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昂然道,“大汗临终有命,要她依礼殉葬!”
“我……的意思是说……”我颓然丧气地垮下肩膀,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皇太极却是直扑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时,目光冷厉地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妻子犯了什么错,大妃需如此惩罚她?”
“我的表姐不可能会写汉字!”皇太极突然接下我的话,“更不可能会教我写‘满汉一家’!”冷峻表情慢慢被柔情融化,他凝望着我,眸光熠熠,“是不是我的表姐,是不是东哥,是不是布喜娅玛拉,是不是女真第一美女……这些都不重要!你从哪里来,你到底是谁,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你爱着我……”
正当一干人行礼的时候,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阿巴亥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往龙椅后猛然一缩。
我感动得满心战栗,倏然伸手紧紧搂住皇太极的脖子。他反手抱住我,“今儿个在朝上我下了道旨,你可知是什么?”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我吸气摇头,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些。
皇太极位列其中,八个人列成两排,才要躬身行礼,他忽然目光直愣愣地定在了我身上。
他放开我,朗声念道:“我国内汉官、汉民,从前有私欲潜逃,及今奸细往来者,事属以往,虽举首,概置不论!凡审拟罪犯,差徭公务,毋致异同,有擅取汉民牛、羊、鸡、豚者,罪之。汉人分屯别居,编为民户,凡新旧归附之人,皆宜恩养……”
我没工夫看她唱作俱佳地演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大门,果然一阵散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慢慢传开,紧接着身着缟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我瞪大眼睛,又惊又喜。汉人在辽东的地位等同于奴隶,完全没有丝毫自主能力,甚至不能算是“国民”。
少时殿外太监通传,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脸,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嘤嘤哭泣,瞧那架势似乎已是肝肠寸断,哭得就快昏厥脱力了。
皇太极此举无疑是将“满汉一家”理论转化成了现实,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她脚边,嘴里塞了厚厚的布团。她似乎还嫌不解恨,瞅着八和硕贝勒未到,竟不时地拿厚厚的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泪迸发,偏又喊不出一个痛字。
天命十一年十月十七,宁远巡抚袁崇焕突然派遣都司傅有爵、田成及李喇嘛等三十四人来到沈阳城,说是一为努尔哈赤吊唁,二为祝贺新君即位。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该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龙椅上,死死地盯住了我。
袁崇焕此举出人意料,皇太极明知对方吊唁庆祝是假,探听虚实是真,却还是对来人盛情款待,这一行人足足在沈阳逗留了一个月才离去。十一月十六,皇太极命方吉纳、温塔石等十二人,随李喇嘛、傅有爵同往宁远。献上貂皮、人参、银两等礼物的同时,也带去了他给袁崇焕的一封书信,信中言道:
她掩着脸微微侧过头来,车内光线虽暗,我却分明看见她那双眼中充斥了恶毒的怨恨。
“尔停息干戈,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新君即位。尔循聘问之常,我岂有他意,既以礼来,当以礼往,故遣官致谢。至两国和好之事,昔日先汗往宁远时,曾致玺书之。两国通好,诚信为先,尔须实吐衷情,勿事支饰……”
我心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两声。
以现如今大金国的状况而言,实在不宜在此时与明朝大动干戈,袁崇焕有心讲和,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休养生息,以待来年。
阿巴亥应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着脸,哀痛的哭声随即放开,哽咽道,“请八位和硕贝勒移至八角殿,大汗有遗诏待宣……”
天聪元年正月初八,皇太极命阿敏、济尔哈朗等人,率领三万大军攻打朝鲜。
“大妃!”车外有人谦卑地小声说道,“诸位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殡来了。”
为了防止明军援救朝鲜,由辽西进攻沈阳,不使大金陷入腹背受敌,就在大金铁骑出征的同一天,皇太极又派方吉纳、温塔石等人,再次出使宁远,致书袁崇焕请求议和,以避开两线作战。
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说出来,恐怕足以让我心惊肉跳,生不如死。
皇太极的经韬伟略在登上汗位后渐渐得以展开。
阿巴亥面上虽流露出凄惶之色,然而即使悲伤,骨子里却透出一股难得的镇定果敢。我冷冷地瞅着她,总觉得她自打努尔哈赤咽气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而我却因为在现代时曾读过金庸的《碧血剑》,对袁崇焕深具好感,同时亦知晓此人忠肝义胆,精通战略,可是最后却是惨死在崇祯皇帝的手里——据说,导致袁崇焕惨死的最终原因,是因为生性多疑的崇祯中了皇太极的离间之计。
未及入城门,便听四下里一片呜咽之声。
这其中经过,我不得而知。
叆鸡堡离沈阳仅有四十里路程,努尔哈赤殡天后,护卫的两黄旗兵卒乱作一团,船队连夜航行,紧跟着弃舟换车,疾赶慢赶地行至午夜时分方才赶回沈阳。
现如今北京城里仍是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所以估计袁崇焕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但是每每看到皇太极与袁崇焕之间毫无硝烟,却异常激烈地频繁“交手”,早已预见到这场较量最后胜负的我,陷入了异常矛盾而痛苦的心理煎熬。
“大汗……”阿巴亥呆了两三秒钟后才恍然省悟,抱住努尔哈赤,将他紧紧拥进自己怀里,颤声恸哭。
有时候,知道历史的结局,真的不是件幸运的事!
我惊惧地看着他的瞳孔一点点扩大、涣散……最终带着一缕难言的复杂情愫,沉痛而不甘地合上了眼睑。
天聪元年的春天,大金国遇上罕见的荒灾,国中粮食奇缺,物价飞涨,一斗米要卖到八两银子,一匹马要银三百两,一头牛要银一百两,一匹蟒缎要银一百五十两,一匹布要银九两……
胳膊颓然垂落,他静静地躺在阿巴亥的臂弯间,无声地凝望着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金获悉明军正在加紧修筑锦州、大凌河、小凌河诸城,在其周围实行屯种,作固守之意。
“大汗!”
权衡轻重下,皇太极打算抢在这些城堡完工之前,给予严厉打击。
我的思绪呈现一团空白,茫然无措间忽见努尔哈赤神情遽变,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身躯震颤着,嘴里竟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了阿巴亥满头满脸。
皇太极率兵攻打锦州的决定,在我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此刻辽东一线由袁崇焕守备,有袁崇焕一日,金军便不可能攻克宁锦之地。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灰白色的嘴唇继续缓缓开启……
这场战争若是发起,最后的结果肯定会和去年努尔哈赤攻打宁远一样,铩羽惨败,无功而返。
我骇然地呆望他,他静静地与我对视。波光溢转,狠戾的神色渐渐从他眼中淡去,化做一缕似有似无的痴恋之情。
我无法跟皇太极挑明这仗的必然结局,我也说不清袁崇焕到底有多厉害,他的守城策略、军事部署等等实质性的因素我一概说不出来。我所仰仗的不过是四百年后书本内写定的结局,可是……这偏偏无法和皇太极讲清。
脚下一软,我扑通跌倒在地,努尔哈赤的话语因此而停顿住。
皇太极见我百般阻挠,先是不悦,后来听我说来说去始终不过一句:“袁崇焕很厉害!”终于惹得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宣大金国汗谕旨——”
五月初六,朝中留下阿巴泰、杜度固守,皇太极率军亲征宁锦。
他抬手笔直地指向我,锋芒万丈,我浑身发颤。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事后冷静回想,才渐渐明白过来。
“哈哈……哈哈……”努尔哈赤蓦地仰天大笑,状若疯狂,“果然是东哥!果然不愧是东哥——”顿了顿,目光冷厉地瞪向我,“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我这辈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作为一个男人,只怕在他心里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竟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在关键时刻没有全力给予他精神支持,反而口口声声称赞他的敌人,无形中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阿巴亥僵呆。
他的自尊和骄傲受挫!
我愣住,想了想,最后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爱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先知”和无知……
努尔哈赤目光如电,“你爱不爱我?这一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从五月十一到六月初六,历时二十四天,大金围攻锦州,大战三次,小战二十六次。大金惨败的谍报如雪片般传回沈阳,我心急如焚。
阿巴亥惊疑不定地打量我。
好容易等到大军撤回沈阳,皇太极却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内,无论怎么叫门也不应。
我想着这兴许能从他嘴里讨到立储口谕,便大着胆子跨前一步,“你说!”
自打他成人后,便再没见他有过如此孩子气的行为,哲哲和布木布泰轮番上阵,结果都被他用书籍砸了出来,送去的点心更是纹丝未动。
“过来!”他掷地有声,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真是东哥,我要问你一句话……”
傍晚时分代善闻讯赶进宫来问安,见我茫然地站在廊檐下,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大汗还在生气么?”
他重重吸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平静,眼波清澈,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似乎又一点点地回到了他身体里。
我苦笑。
这个男人啊——他可是努尔哈赤!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打下江山,叱咤风云的大金国汗啊!
“从没见他那么疯狂,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和理智。打宁锦时不断下令攻城,打了败,败了再打……”代善怅然叹气,“我和老五跟他说实在打不下来,他居然为此大发脾气,然后自己领着阿济格一群人冲了上去,弄得我们这些人一个个来不及穿甲胄,匆匆忙忙地跟了他继续发动攻击……若非天热导致将士们纷纷中暑,我想他绝不会甘心就此收兵回城。唉。你找机会劝劝他吧,先汗去年败于袁崇焕之手,没想到今年仍是重蹈覆辙,他心里自然不好受!”
我心里一阵抽痛。眼前这个垂死老迈的努尔哈赤,给人一种强烈的英雄垂暮、无奈而凄凉的沧桑感。
我隐隐抽痛。
“真好……你还在……”他叹息。
皇太极……失去理智的皇太极!一心想打败袁崇焕的皇太极……
阿巴亥凄凄惨惨地哭了一会儿,努尔哈赤才低低地呻吟一声,勉强支撑着掀起了眼睑。他眼珠乱转,似在搜索着什么,过得片刻,眼眸焦灼地转向我,视线牢牢地定在我身上。
“他不会见我的……”
我惊骇无比,一时没能醒过味来。
他在跟我赌气,或者说在跟袁崇焕赌气!总之,在这个气没消之前,他大概不会愿意见到我。
“大汗!”阿巴亥惨然大叫,扑过来紧紧抱住努尔哈赤号啕恸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顾啊……”
“那我去瞧瞧大汗,或许他卖我几分面子,还肯见我一见!”代善笑了下,轻声安慰我,“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个法子让他出来好不好?”
我明白她这句话不单单指努尔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发觉得她可怜可悲。正欲对她说上两句,突然面前的努尔哈赤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居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他的语气轻松幽默,我被他逗得扑哧一笑,阴霾郁闷的心情消退大半。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为什么我样样都不如她?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于是代善回到书房门口敲门,好一会儿,门里传出一声怒吼:“滚——”
阿巴亥剧颤,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我得你荣宠眷爱,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东哥!大汗——”她眼角滚落泪水,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的痕迹,让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怜悯,记忆中如花般的少女,转眼已成三十六岁的妇人。
代善不以为忤,沉声道:“代善给大汗请安!”
努尔哈赤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里头寂静无声,过了三四分钟,门上一松,嘎吱一声打开了。皇太极一脸憔悴地站在门内,“二哥,你怎么来了?”目光略略往我这边一扫,微微一怔,大为尴尬。
“大汗你……”阿巴亥气得脸色铁青,“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辈子,守了你一辈子,结果……你却对我说,东哥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乌木萨特绰尔济喇嘛到了都尔弼城,递消息来说,蒙古奈曼部、敖汉部愿意归顺大金!”
“我没糊涂……”努尔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板上拖了起来,语气肯定而执著,“她是东哥!我不至于老糊涂得连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都认错!她——是东哥没错!”
皇太极又惊又喜,大叫道:“当真?!”
我惊讶地看了眼努尔哈赤,果然见他神情有些颓败恍惚。难道说……努尔哈赤当真是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代善含笑点头。
阿巴亥终于挣扎着站直身,指着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大汗面前装神弄鬼,大汗病得糊涂了,我却还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太好了!”皇太极兴奋不已,转身冲向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双手托住我的腰肢,一把将我举到半空,“悠然!听见没?奈曼、敖汉两部来归——”
我突然察觉这时的努尔哈赤不太一样,他的唇色灰白,颧骨处透出一抹潮红……
我惊呼连连,咯咯笑出声来。
“东哥……东哥……”他呢喃自语,眼眸绽放异彩,如痴如狂,“你是来接我的么?好……好……”
奈曼部和敖汉部属于蒙古嚓哈尔八鄂托克,对于强大的嚓哈尔部影响甚大。早在很久以前,皇太极便暗中买通奈曼部鄂托克里最有影响力的乌木萨特绰尔济喇嘛,试图策动奈曼部首领衮楚克叛离林丹汗,归顺大金。
侍卫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带舱内的那些宫女太监也全被努尔哈赤疯狂地赶了出去。阿巴亥面无血色,惨然地站在角落里,双手抵着舱壁,勉强支撑着发颤的身体。
今年二月,皇太极又偷偷遣人至奈曼部,希望衮楚克能说服敖汉部首领索诺木杜棱,以及克什克腾部首领索诺木诺延一同归顺大金。然而四月份,衮楚克和索诺木杜棱遣人回复,他们曾劝林丹汗与大金讲和,却遭到林丹汗和索诺木诺延的严词拒绝。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舱门外涌进一群披甲侍卫。努尔哈赤陡然怒吼:“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一把搡开阿巴亥,朝那群侍卫挥手,“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进来!滚——”
虽然与林丹汗的同盟求和计划没有取得成功,可是如今能得到奈曼和敖汉两部来归,亦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大汗!她不是东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着扑了过来,一把拖住努尔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点啊……来人!来人!来人哪——”
秋七月,蒙古敖汉索诺木杜棱、塞臣卓礼克图、奈曼衮楚克巴图鲁举国来附。
“东哥……”他颤抖着双手捧着我的双颊,细细地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八月,察哈尔阿喇克绰忒部贝勒巴尔巴图鲁、诺门达赉、吹尔扎木苏率众来归。
最后一次如此近地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见他发际已是间杂银丝,可如今一瞧,竟是苍老如斯,满目白发。
蒙古各部的不断归附使得大金国内喜事连连,而这个时候的北京城却因为天启皇帝朱由校的突然驾崩,陷入混乱中。
啊……我悲凉地低叹一声。
转眼冬日来临,当天聪元年的第一场雪舞落时,皇太极带着我出城狩猎。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双肩明显一震。
我的刀法练得已是相当娴熟,皇太极说我欠缺的是力道,不过因为肢体灵活柔软,可以以巧补拙。只是我的箭术不是很好,膂力不够,我拉大弓时始终不能将弦拉满,皇太极甚至一度笑我手里特制的弓箭可以比拟小孩子的玩具。
肩上的手劲加强,我被他扳过身子。
在外游玩了两日,皇太极问我还想去哪里,我脱口道:“费阿拉!”
一只颤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调陡然从高处跌落,余下的唯有战栗的低喃私语,“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请你不要走……”
他与我相视一笑,于是百来号人簇拥着赶往费阿拉城。雪下了两天两夜,遍裹银妆,晶莹剔透的世界里我俩并肩而骑。
眼看门外河水滚滚,船身悠荡,已然离岸驶向江心。我从头冷到脚,绝望地慢慢滑倒身子。
离费阿拉还有一段路程时,山道上突然蹿出一只红色的狐狸,一溜碎步地从大白、小白蹄下穿过,直往另一头的山林里钻。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
我大叫:“狐狸啊!”
“东哥——”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地踩踏,“不许走!不许走——”
铮的一声,我的喊声未落,皇太极手中的箭羽已然疾射而出,那只疾跑中的火狐狸应声倒地。
我一只左手刚触及舱门,身后破空之声尖锐地呼啸追至,咻的一声一支箭羽擦着我的耳郭,钉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处。箭身颤抖不止,嗡嗡地发出震耳声响。
“可惜了!”他叹道。
“东哥——”一声沙哑的厉喝犹如雷霆电击般在我身后炸响,“是你——我知道是你——”
箭矢射穿了狐狸的颈背。
轰然一声巨响,屏风向努尔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后闪避之际,推开阿巴亥转身往舱门口扑去。
“退步啦。”我揶揄调笑,“你小时可是能不损皮毛的……”
努尔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颤,箭镞稍许下垂,我趁这罅隙抬脚用力踢在屏风木架上。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听一声凄厉惨叫,跑去捡拾狐狸的侍卫,喉管上插着一支长长竹箭,箭翎微颤,他表情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脖子,伏倒在地。
“贝勒爷……”莫名地,我突然笑了起来,许是已怕到了极致,心里竟空了,“爷取了江山,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与此同时,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呼哨声,箭若飞蝗般从光线昏暗的密林内射出,眨眼间随从的百来号人被乱箭射死大半。
相信以努尔哈赤的箭术之精准,我只消有半点异动,便会立即被他箭毙当场。我握紧刀柄,手心满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感觉丝丝抽痛。
我抽刀在手,接连挡开四五支箭,身侧的皇太极指挥余下的四十多人结队列阵,占据土丘,在抵挡飞羽的同时向树林内射箭反击。
我与他之间仅隔了一面纱质屏风,舱内逼仄,远不过两丈,这点距离实在不够容我转身逃离。
可惜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局面相当吃亏。
“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冒充孙带,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悠然!你骑小白走,这里离费阿拉已经不远了……”
我心里冰凉,只觉这一脚踩得实在冤枉,活生生地把自己送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凭大白、小白的脚力,想要突围出去不是不可能。
努尔哈赤行动如风,迅速取了挂在床头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那不行!”皇太极傲然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会怕打仗的!对方人也不多,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还做什么大汗?”说罢,抽出马鞍上悬挂的腰刀,明晃晃的刀在积雪的映射下亮得耀眼。“你先去费阿拉等我就成!”
哪个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气势,一点生病的迹象都瞧不出来,更遑论病危。
我急得大叫:“你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清楚埋伏在林子里的人有多少?万一……这要是个陷阱……”
我一阵眩晕。
“从察哈尔长线秘密潜入我大金,即便他们是林丹汗手下最勇猛精悍的勇士,也不可能带上百人从容入境而不被探子查知!”
声若洪钟,努尔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察……察哈尔?”我惊呆,“林丹汗?!”
我时刻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早在我刀刚刚出鞘之时,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跃起,喝道:“什么人?!”
“走!”他突然回头冲我厉喝,“你在只会让我分心!还是……你不信我?”
舱内环侍的宫女太监早吓得抱头尖叫,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咬牙,黢黑的眸瞳中倒映出我雪色的脸孔。
“咯。”她养尊处优惯了,娇弱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顿时吓得面色雪白,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惊恐万状地看着我。
他骄傲的自尊心啊……我打了个哆嗦,忙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我去费阿拉等你回来!”
我不等她再把话说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弹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发力,一鼓作气冲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钩,已飞快地将她的脖子纳入我臂弯之间。
皇太极脸色稍和,“这才乖,去吧!”扬手在小白脖子上轻轻抽了一鞭,小白跑了起来。
她身子慢悠悠地转了过来,目光冷清清地触及我时,蓦然一愣,瞳孔骤缩,张口结舌地说了一个字:“你……”
雪粒子坚硬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呼吸微窒,耳后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北风的呼啸声。
“你怎么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大汗并未召见,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风的这一面,背对着我愤愤而言。
疾驰了约莫一刻钟,我心里空空的,似乎遗落了什么……茫然勒缰回首,却见雪花漫天飞舞,来时的路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小白的蹄印很快便被大雪盖没,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原来这舱内竟是搁了冰块,透过轻纱面子的楠木屏风细看,两小宫女拿了扇子对着装冰块的金盆轻轻扇风,边上软榻上一明黄色的身影隐约可辨,正静静地侧卧其上。
我喘着粗气,热气在我的鼻端唇外形成一股白气!
小太监躬身领我进入船舱,才过了珠帘子,便觉扑面一片凉爽。
心咚咚地跳着。
一时舟停靠岸,我踩着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地上了甲板。晌午的日头甚毒,我虽穿得单薄,可汗早将衣料子浸透,紧紧地黏在了身上,更显闷热。
就这么撇下他?撇下他……
“格格!您请……”那牛录额真态度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确认”完毕,我这个“孙带格格”安全过关,可以离岸登船了,不禁内心一阵紧张,手指微微打战。
真的可以吗?
虽然隔得远了完全瞧不清长相,我却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来只怕是想对我验明正身。
真的……可以吗?
龙船上亦有人挥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钟,忽然远远地看到一道亮红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地立于船头。
我在风雪里呆立许久,肩上的积雪已压到半寸,小白摇头晃脑地甩落积雪,响亮地打了个响鼻。
他面色一慌,忙低头,“奴才知罪!请格格稍等,奴才这就去通禀大汗!”说完,命手下亲兵挥动手旗。
我猛然惊醒——在皇太极的策动下蒙古部落纷纷来归,他最近甚至还想策动蒙古喀喇沁部……新仇旧恨,林丹汗只怕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假装发怒,挥鞭抽他,“你个瞎了眼的狗奴才!”
皇太极!你骗我!
少顷,镶黄旗的一名牛录额真骑马越众而出,盯着我谨慎地扫了两眼,高声问道:“你真是孙带格格?”
林丹汗有心杀人,又岂会派一丁点人过来打草惊蛇?如此精心布局,必然是……全力一搏!
我深吸一口气,傲然坐在马上。
“嗬!”我驾马回奔。
这时听我报出名号,围攻我的士兵顿时吓得缩手缩脚,赶忙停止了攻击,只是团团将我围住。
寒气冻僵了手指,我捏紧刀柄,指节白中泛青。
孙带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尔投靠努尔哈赤,两年前举家一同迁入沈阳都城。她在宫内待到二十八岁才嫁,已成继东哥之后的又一老女传奇,名字早为八旗将士熟知。
一地的殷红,红白相映,愈发衬得触目惊心!正黄旗的侍卫横尸遍野,皇太极却早已不在原来的土丘后。
“住手!”我勒马,厉声大喝,“我乃大汗养女孙带格格!奉谕见驾!哪个敢挡我?”
我的心仿佛陡然间被人挖空了,冷风呼呼地往里头倒灌。
呵斥叫嚷声响作一团,随着锵锵的铁器锒铛声交错,我手中的腰刀犹如电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阔的刀背轻挑,架开刺来的三柄长矛,跟着手腕加劲一带,锋利的刀刃将矛尖全部削落。
“皇……皇太极!”
“有刺客——”
他不会有事的!他是清太宗!他是皇太极!他是……不可能会死的!
“什么人?”
尽管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可是望着满地狼藉的血腥,我几欲发狂。
小白兴奋得嘶声长叫,铁蹄践踏着沿河泥泞的土地,迎头冲进随行的镶黄旗士兵的列阵中。
“小白!小白……你若真有灵性!求你找到他!求你……求求你,带我去他那里……”
不管他是死是活,总之不能由着阿巴亥胡来!
“唏——”小白在原地踏了两步,忽然一个纵身越过一道沟坎,朝昏暗阴郁的树林冲去。
见努尔哈赤!
林内光线昏暗,小白灵活地穿梭在树木间隙,铁蹄声惊起林内群鸟,更将树梢上的积雪震落,簌簌地砸在我的头顶。
“嗬!”我一夹马肚,挥鞭冲向銮驾,这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
举目四望,我心急如焚,地上每隔一段路便会出现新鲜的血迹,一些大树上散乱地钉着箭……这里每一处都曾是打斗的战场。
皇太极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一颗心忐忑不安地剧烈跳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皇太极的名字,我憋着一口气,手指微颤。
是的,阿巴亥最会选的除却自己的儿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无论她会选谁,都绝无可能会站到皇太极这边!
忽然头顶飒飒作响,这不像是积雪掉落的声音,而是衣衫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我猝然抬头,一团黑影已然笼罩下来,刀光霍霍,寒芒四溢。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阴暗的浑河水底。
那团黑影裹着雪亮的刀影向我头顶劈来,容不得我细想,手臂已经条件反射地将刀抬起。锵!火花飞溅,我虎口一麻,架住的刀被对方压向自己的胸口,撞得生疼,然而余劲未衰,我竟被他掀下马来。
只怕是——他!
他的那一刀顺势拖下,竟是一刀砍中了皮革打造的马鞍,鞍带断裂落地的同时,小白背上也挂了彩,两寸长的刀口子,血肉内翻,鲜血汩汩地冒出来。
最会……选的人……
小白痛得跳了起来,往东一路嘶鸣着跑了。
关键是……这四个人,她最有可能选谁?
那人愣了愣,我瞧他一副女真人的装扮,可是从形态举止来看,却绝非普通百姓,必是蒙古猛士乔装改扮。
以阿巴亥的聪慧机敏,不可能看不清现在这个残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贝勒中推出来!
他瞧着我,脸上渐渐露出凶狠,杀意浓烈地缠绕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中。
多尔衮和多铎年幼,毫无军功可言,不足以服众,她举了也是白举;阿济格虽然不错,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镇压不住其他和硕贝勒——努尔哈赤推行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这个汗位以阿济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将来也是不得善终。
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步步逼近,手中染血的钢刀高高举起。我瞅着那一刀挥落的罅隙,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往他怀里撞去。他吃惊之余,却没料到我右腕一转,手中长刀由下挑起,刀尖随着我的一撞之势,噗的一声轻响没入他小腹。
自己的儿子吗?
“嗷——”冬衣太厚,我的膂力不够,这一刀只是略微刺到了他的肉。他痛得大声号叫,手肘下沉,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背上。
可她最有可能会抬举谁?
我闷哼一声,眼前一黑,险些痛得一口气喘不过来。
我琢磨着阿巴亥应该已经与努尔哈赤会合,说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龙船上。努尔哈赤若是神志还算清醒,能支撑到沈阳也就罢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为大汗最后召见的妃子,只怕以后难免她矫旨乱语——她若是假借大汗遗诏,胡乱指个人出来继承汗位,那可不乱了套?
双手紧握刀柄,我蹬脚跳起,接着这一跳之力,将刀身猛力往他腹内压下。我脸上随即一热,血喷溅而出,他先还手脚痉挛抽搐,渐渐地便不动了。
旌旗飘扬,黄盖仪仗,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龙船上,侍卫林立,守卫煞是森严。沿岸遍布两黄旗的士兵,随船骑马跟行,井然有序。
弓身僵持了好久,我猛地身子一顿,跌坐地上。瞪着掌心染满的鲜血,我目眩耳鸣,惊恐不已。
八月十一,努尔哈赤一行乘船顺太子河而下,转入浑河。我骑着小白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叆鸡堡那段浑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国大汗的船队。
杀……杀人了!
“我……要你成为大汗!皇太极——你会是大金的大汗!你会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会他是何表情,毅然冲出书房。
我杀人了!
他抓了空,右手虚悬,呆呆地望着我。
我——杀人了——
“我决心已定!”我厉声,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致使力过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层皮。
“悠然!”一声熟悉的呼喊将我从地狱里拉了出来,我茫然抬头,皇太极正神情紧张地站在我面前,“你受伤了……”
我抽手,没能摆脱,再一下……
他焦急地抱我起来,我这才注意到,那蒙古人临死挣扎,竟在我背上砍了两刀。虽然没有伤到筋骨,可是稍稍一动,却仍是痛得我龇牙咧嘴。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脸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缓缓收拢,如钢铁般箍紧我的手腕。
“为什么要回来!你个笨蛋——”
“就这么说定了!”我甩了下头,“我马上就动身……”
我茫然,低声呢喃:“我……杀人了,你看到没?”
皇太极哀伤地看着我,惊疑不定,“不……”
“笨蛋——你吓死我才是真的!我若短寿,必是你这笨女人害的……”他越吼越大声。
“这个时候,还用在乎这些么?”我自嘲地撇嘴,眼睫微微颤动,“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总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我……”视线穿过他的身后,我瞳孔骤缩。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俊朗的脸孔血色尽褪,“我绝不容许你去冒这个险!”
那一刻,大脑里似乎思维都停止了,我想也不想抬手奋力将他推开,跨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去清河……”
凛冽的寒芒掠起,我瞪着眼前的偷袭之人,发现他眼里亦是一团惊惶——是了,杀人者内心的惊恐只怕都是如此!
皇太极猛然旋身,震骇地瞪视我。
腹部剧痛,刀子没入两寸!血水迅速染红了雪白的貂狐裘袄!
我反复地咬着嘴唇,直到红肿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齿的坚硬,破皮出血。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倏地抬头,“我去!”
全身的气力被迅速抽空,在被剧烈的疼痛摧毁最后一丝意识时,我模糊地看到那个人的脑袋被皇太极一刀砍落……
皇太极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他们彼此监视,谁都甭想离开沈阳半步。
痛啊……
眼看一场争斗在即,局外人茫然无知,局内却已是风云诡谲,波涛暗涌。
不只是肉体在痛,就连灵魂也仿佛已被片片撕裂……
我自然明白他意为何指,这当口不管努尔哈赤有没有最终立诏,只要能见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们一个个也都想从重病缠身的努尔哈赤口中挖出个传位口谕来,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武力。
“……什么叫尽人事,听天命?!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她若是有个好歹,我定将你们统统挫骨扬灰,给她陪葬……”
果然,皇太极沉默稍许后缓缓开口道:“我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潜出城去,事实上其他人都在动这脑子,眼下谁都巴望着能赶到清河……”
身体的痛渐渐减弱,我像是浸泡在雪水里,浑身冰冷。
他看起来似乎很有信心,可我总觉得他的镇定自若不过是虚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皇太极在床前咆哮怒吼,好失态啊……他现在可是大汗了呀!怎么可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终于按捺不住焦急,追问皇太极,“你心里是否已有把握?”
唉……肚子好疼啊。
对于今后势态发展的走向,连我这个未来人也已失去绝对的信心和把握。
垂下眼睑,发现自己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床榻上,令人心寒的是那柄尺许长的长刀仍笔直地插在我的身上。
这个人人觊觎的位置,到底最终会落到谁头上?我虽明知最后胜出之人当是皇太极无疑,然而就目前形势看来,皇太极实在没有占据多大的优势。
我痛苦地闭上眼——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时局紧张,颇有种弓已满而箭未发之势。皇太极既然能探得密报,相信其他和硕贝勒应该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观望却又互相牵制,虽说努尔哈赤已定下八和硕贝勒共治制度,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无论如何总得在其中挑一个人选出来继承汗位。
“请大汗饶命!非是臣等无能,只是这医者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汗妃这一刀已伤经脉,若非口含人参续着元气,只怕……到不了费阿拉……”
沈阳城内顿时自发的陷入紧迫状态,阿巴亥带领随从前脚刚出城,皇太极已由潜至清河的密探得确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无能之辈却还替自己狡辩!拖出去——剁去他双手,剜去双目……”
七月二十三,饱受毒疽之苦的努尔哈赤决定前往清河汤泉疗养。八月初七,忽有汗谕传至沈阳都城,命大妃乌拉那拉氏随行清河。
“大汗息怒啊!”一群人的声音颤抖,“非是楚大夫不尽心,实在是……汗妃伤势太重,这刀……拔不得呀!”
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未尝一败,宁远不克对于他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年已老迈,心结难舒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对于汗王继承人他却始终闭口不提,仍是主张国政由八贝勒共同执掌。
“你……你们这群……”
努尔哈赤久攻宁远不下,八旗将士损失惨重,而攻夺下觉华岛总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尔哈赤心有不甘地率领大军撤离宁远,自兴水县白塔峪灰山箐处东归,大军路经右屯卫,于二月初九返回至沈阳。
“皇……太……极……”我低低地喊了一声,只可惜声音细若蚊蝇。
觉华岛乃明军屯粮所在,适逢严冬时节,风雪交加,海湾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无论走人行车均可来去自如。八旗兵踩着冰面杀入了觉华岛,岛上七千明兵全部阵亡。努尔哈赤盛怒之下,将岛上所居商民男妇一律屠戮干净,掠夺尽所屯粮料八万二千余石后,将岛内屋舍设施一俱焚毁。
他身子一震,猝然转身。
第三日,金兵围困城下,明兵不断拿火炮轰击,努尔哈赤气得发狂,无计可施下遂命转攻辽东湾上的觉华岛。
“让……他们走开,我……我只想跟你……静静地……待一会儿……”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攻击又持续了一夜,仍是一无进展。
他恼恨地扭头,房内所有人立即起身退下,窸窸窣窣声不断。
西门外的瓦窑成了金兵尸首的焚化场,民舍门窗被拆卸下充当燃火的材料,浓烟飘扬,烧焦的刺鼻味弥漫在宁远城四周。
皇太极握住我的手,双手剧烈颤抖,“是不是很疼?”
翌日继续攻城,凄厉的厮杀声,隆隆的炮火声以及呼呼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时许,金兵士卒受挫,竟无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将领只得挥刀在后面驱逐士兵前进,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军炮火击中,非死即伤。
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和害怕,看他满脸的悲伤表情,我又痛又怜,“不疼!”
听他如此一说,我便知多说亦是无益,只得哀怨惋惜地住了口。
“悠然……悠然……”他吻着我的手背,忽然流下泪来,“不要离开我!我不许……我不许……”他哑着声,突然像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皇太极眉头紧皱,脸上表情犹如暴风狂袭,过得片刻,他终于按捺下烦躁心绪,长长地嘘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很对,但是……以十三万的兵力若是拿不下宁远区区两万人,只怕真要被人当做一场笑话了。袁崇焕再厉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还能再撑得下去。”
“皇……太极……”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时见汉人如此不畏生死,军民团结一心的?这,才是袁崇焕真正厉害之处啊!”
“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答应过我的!”他的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每一滴都仿佛在我心上落下一个滚烫的烙印。
皇太极闷哼一声,眼眸中闪过狠戾,“袁崇焕不过仗着那十一门西洋火器……”
“对不起……”身体奇异的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我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大限将至吧。
热泪盈眶,我哆哆嗦嗦地摸着他疲惫的脸庞,哑声道:“不要再打了……宁远有袁崇焕一日,便永远打不下来。”
死亡并不可怕啊,只是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痛?
三更过后,皇太极满身血污地回来了,我打老远见他雪白的铠甲上染得通红一片,险些晕厥过去。没等开口,他却已是一把抓住我,急问:“怎么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舍不得呀!
金兵伤亡惨重,尸横遍地,激战拖延至二更时分,努尔哈赤终于下令停止攻城,全军撤回营地。
皇太极……怎么舍得丢弃他,让他孤零零地独自在这个世上苦苦支撑!他今后的路那么艰辛,却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下去了……我再也陪不了他……
攻城之战惨烈异常,金兵冒死不退,战至天黑,城上燃火,将火把、火球之物纷纷掷下,顷刻间城上城下亮如白昼,红彤彤的火光灼痛人双眼。
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缺口很快被明军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将棉被稻草之类的物什点燃往下投掷,这些东西里挟藏了火药,一经燃起,顿时便将城下楯车付之一炬。
“悠然!悠然!悠然!”他发狂般扑过来,抱住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若死我绝不独活!”
城头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却奈何不了楯车上的挡板,眼看宁远城即将告破,忽而从破口处涌出大批明兵,士气如虹,丝毫不畏惧金兵血刃。
我猛然一惊,慢慢合起的双眼倏地睁开,从床上一跃而起。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难挡,竟是不顾死伤累累,踩踏层层尸体拼命向城下推进,前赴后继,毫不气馁。如此全力施为下,一些楯车终于直抵城墙脚下,猛烈撞击城墙。隐藏在车后的金兵随即手持斧镬奋力凿城,顷刻间便有三四处高约二丈余的城墙被凿成大窟窿。
下一秒,我完全呆住。
楯车一路推进,大金步兵、骑兵施放弓箭,万矢齐发,箭若飞蝗,黑压压地罩向城堞悬牌。明军在城头上摆开十一门大炮,周而复始地轰击,火力极猛。金兵的楯车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弹击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我悬浮在半空中,脚下皇太极正抱住另一个“我”号啕痛哭:“为什么要待我这般残忍?为什么最后还是抛下我一个人?你太自私……你太自私,悠然!悠然……你太自私——”哭声忽然戛然停止,只听咕咚一声,皇太极仰天倒地。
转眼金兵推至城下,阵前推以楯车——这种楯车车前挡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车装双轮,可以前后转动——大金专以此车对付明兵火器。楯车后紧跟一排弓箭手,后头排以一队装载泥土的小车,负责填塞沟堑,布在阵最后的才是八旗铁骑,人马皆穿重铠,号称“铁头子”。
我惶然失色,惊呼:“皇太极!”冲下去伸手扶他,可谁知双手竟然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毫不着力。
后军大营乱了套,因顾忌到在明军炮火射程范围之内,赶紧拔营移至西侧。我呆呆地望着满身血污,心有余悸。
愕然……
硝烟滚滚,炮火就落在我身前二十米开外,数十名金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我身上的白色甲胄瞬间溅上点点红斑,一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他牙关紧闭,晕厥地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双手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我”——那张熟悉的脸面色惨白,双唇微微发紫,摔倒在他怀里毫无半分生气。
大金汗横刀跃马,亲自指挥攻城。一时间旌旗飞舞,剑戟如林,金兵十三万大军如潮水般涌向城下。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城上点燃西洋大炮,竟是一炮轰向西北方的大金后营。
我开始有些省悟……
金兵绕开对方主力,以明军防守的薄弱部分城西南角作为攻击点,试图由此处攻入,同时亦能阻击从山海关调来的明援兵。
解脱了!我终于从那个禁锢了我三十几年的躯壳中解脱出来了!
二十四日,努尔哈赤下令发动全面攻势,先以全军主力抢攻宁远城西南角。而明军防守的重点是城东南角,此侧正挡着通向山海关的大道。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为什么我心里会是那么的痛?!
即日努尔哈赤向城内投书招降,诱以高官厚禄,被袁崇焕严词拒绝。
泪珠终于止不住地滚落。
我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却无法说出口……
“皇太极!皇太极——”我拼命哭喊,歇斯底里,“我在这里!求求你看看我,求求你……醒过来……看看我……我在这里呀……”
宁远之战——金军必败!
“悠……然……”他闭着眼,低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泪水从他眼角默默滑落,我心剧痛。“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总不能告诉他,袁崇焕此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比大明任何武将都要出色,因为……他将会在这次的宁远之战中,击败努尔哈赤,给予一辈子未曾尝到败绩的大金国汗一记最惨痛的重击。
我惧怕地颤抖。
我摇头。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怎么了?这一路上你都闷闷不乐,有心事?还是挂念兰豁尔和敖汉?”
他不会是……不会是想……
我蹙着眉,心乱如麻。
“不可以!”我尖叫,再次扑向他,这一次居然奇迹般触到了他的脸。眼睫微微一颤,他缓缓睁开眼来。
“悠然!”皇太极从水貂褥椅上弹跳而起,心疼地拉过我的左手,“怎么也不小心些?”瞥眼瞅了瞅那刀子,“以后这种事不用你做……”
“悠然——”他大叫一声,但随即惊呆,“你是谁?”
“咝……”一个没留神,削苹果的尖刀割到了手指,我痛得缩手,血滴子甩到了地上。
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才要说话,却听寂静的房间里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哈哈大笑,“诗倒是做得极好,你听听——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一阵强烈的眩晕向我袭来,我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变淡、变虚、变透。无数星点般的光斑从我体内缓慢泄出,向四周散开。
“嗯。”我忧心忡忡地随口应道,“听说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还做过知县……”
皇太极的表情由惊讶变成震骇,我目光凄楚地凝望着他,感到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袁崇焕真是文官出身么?”皇太极兴味正浓地看着纸上的墨字。
“悠然?!”他终于不确信地喊了一声,伸手过来触摸我。
唯有山海关督师袁崇焕紧急招集本部人马全部撤入宁远城内,宁远城外坚壁清野,所剩屋舍与积蓄付之一炬,全都焚毁,致使金军二十三日抵达时一无所得。
仿佛电视机的屏幕突然关闭,我眼前一黑,他的影像猝然消失!
当时驻守右屯卫、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这些城池的明军,遵循辽东经略高第的保守指令,事先焚房烧谷,全数撤入山海关内。以致金兵所至,如入无人之境,轻易占据。
“好好活着——求你一定活下去——”
十六日,大军抵至东昌堡,次日开始横渡辽河。
独步天下(下)三
天命十一年,天启六年正月十四,努尔哈赤趁冬日河面冰结,亲率诸位贝勒统领八旗,向明朝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