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戴咬着唇，神情闪烁，一抹羞涩逼上脸颊，望着她涩然带羞的模样，我心里又是一抽。
我吓了一跳，她脸上化好的浓妆竟然全给眼泪冲花了，不由得一阵心疼，怜惜地说：“葛戴！别使小性，打小看你长大，你的心思我还猜得几分，你对八阿哥有情！”
“格格！奴婢不否认对八爷有情……但是，格格……这么些年跟着格格，奴婢看得很真，八爷心里从头至尾都只有格格你一个……”
“奴婢没有胡说！”她突然一把扯下喜帕盖头。
“胡……胡说……”我结结巴巴，心乱如麻，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晃动，“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我心神恍惚，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葛戴你胡说什么呀？”
“奴婢晓得分寸！奴婢不会在外人面前提半个字。奴婢……”
“格格！奴婢该死……奴婢本不配拥有这一切。这一切……这一切……原该是格格的！原该是格格你的啊！”她身子一矮，又在我面前跪了，泣不成声。
“葛戴，没有的事，皇太极他……我和他……”一句原本简单明了的话却被我讲得支离破碎，别说葛戴听得糊涂，就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那你哭什么？”
正僵持着，忽听门外喜娘大声嚷嚷：“八爷大喜！奴婢给爷道喜！”
她抽了口气，摇头，喜帕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急遽晃动，“不是。”
我心里一凛，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忙慌慌张张地将葛戴拉到喜床上坐好，替她盖上帕子。
“你哭什么？”我彻底没了主张，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脱口道，“难道……你不愿意嫁给皇太极？”
“格格……”葛戴突然拖着我的手，小手冰凉。
“格格……格格……”她啜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欲绝。
“不要闹了，他来了……”
丫鬟们先是一愣，而后表情困惑地慢慢退到门外。大门缓缓关上，我费力地将葛戴从地上拖起来，将她拉到新房里。
“对不起。”她掩在喜帕之后，低声说了这三个字，然后松开手，端端正正地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
我心里着了慌，忙叫道：“你们都出去！我和侧福晋有话说。”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随着脚步声缓缓接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断了，我遽然回头，却发现皇太极正双靥通红地瞪着我。
“格格！格格……”葛戴的面容被喜帕完全遮住，瞧不出喜怒哀乐，然而她的声音却出奇的颤抖。我拉她起来，她死活不肯，争执间我手背上一凉，凝目一看，喜帕后竟滴下一串泪珠来。
他喝酒了！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大吃一惊，赶忙冲过去扶她。
是的，他喝酒了！而且肯定喝了不少！只是不知道此刻他还保持着几分清醒。
“格格……”葛戴缓缓软下身子，双膝着地，跪在了门槛内。
“我……回去了。”慌乱地低下头，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没走几步，忽然手腕上一紧，被他攥住，稍稍一用力，我便踉跄着跌入他怀里。
大门嘎吱拉开，一身大红喜服，顶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子突然出现在门后。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香，闻者欲醉，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但在目光瞥及葛戴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蹙着眉头想把手抽回来，眼光恶狠狠地瞪他。
“福晋……”
他眼波清澈明亮，虽然喝了酒，可眼睛瞧人时却一点都不含糊，仍像是会放电一般，三两下就把我触得麻麻的。
“主子！”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回去？今晚你那一屋子人全在我这儿喝酒，你回去一人待着？”
我一愣，抬头惊愕地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新房门口，那窗户纸上正映出红彤彤的摇影。我心一痛，正要调头回去，忽听里面传来一片惊呼，丫鬟们乱糟糟地喊：
“啊？！”
想起皇太极，鼻子又是一阵发酸，于是我没头没脑地离开回廊，在府邸里瞎转悠。走着走着，忽听迎面有人脆生生地喊了声：“请格格安！”
他俯下头，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吹气，“今晚睡我那……”
在回廊里吹了一个小时的风，只觉得浑身发冷，我跺了跺脚，听见厅里传来阵阵哄笑声，揣摩着兴许是宾客们拉着皇太极在灌酒。
我脸上一红，心跳快得难以呼吸，不由得瞋视了他一眼。他在胡说些什么呀，今晚乃是他的新婚大喜，洞房花烛，居然说这种轻佻话调戏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他到底把葛戴当成什么呀？
“嗯。”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最后隔了十来米远后，孩子气的撒丫子往偏厅兴高采烈地奔了去，我不由得低声一叹。
我恼恨地抬脚踩他的脚背，那厚厚的花盆底绣花鞋，若是被一脚踩实了，可有他受的。可是，我的动作却远不及他快，他往后一缩脚，顺势带着我往门外走去。
音吉雅讪讪地一笑，终于仍是心痒难耐地说道：“那……奴婢就先过去了。”
“葛……”
“去吧！难道还怕我在八阿哥府里走丢了不成？”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回头冷声吩咐：“今儿个你也累了，先歇了吧，不必等我！”
“奴婢还是……”
过了半晌，葛戴细弱的声音透过喜帕传了出来：“是。”
她腼腆一笑，葛戴平日与她们这些小丫鬟交情不错，这次成亲，还特意在偏厅摆了两桌席面，用来招待她们这群姐妹。
皇太极一手握着我，一手拉门，我低呼：“外头有人……”
我摇头，夜晚的风有些凉，刮在脸上有种刺痛感，“不了，你回去乐去吧，不用管我，我随便走走……”
“没人！”他淡淡地说，“我让他们退离新房三十丈，不许靠近，违者重罚！”
前厅众人欢闹，我郁郁寡欢，心情沉重，随意地喝了两口酒后，不敢再喝，于是借口醒酒，出了门。小丫鬟音吉雅眼明手快地跟上了我，“格格，您到东屋去歇歇，奴婢给您沏碗醒酒茶可好？”
拉开门，屋外果然寂静无声，月光清冷地照在门前的石砖上。我回头又瞅了一眼房内，忽然觉得对葛戴满心愧疚，可还没等那愧疚感在心里蔓延，忽然身子一轻，我居然被皇太极腾空抱了起来。
啊，不行了！心里苦涩得像是吞了苦胆，然而在努尔哈赤面前，我又不敢有半点差池，只得强颜欢笑。
“做什么？”我压低声音，拿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以后……那种捕风捉影的事再不准提半个字，若是哪个让我知晓了，定斩不饶！”努尔哈赤不怒而威，他虽未指明，但在场的哪个不心领神会。然而亲虽是娶了，说到底，要这谣言不攻自破，仍是得等皇太极得子之日。
“不放！”他固执地抱着我穿过走廊，往他卧室的方向走去，“抱着你，我才能感觉出你是真实的。”
我心里猛然一痛，就好比被人硬生生地捅了一刀，忙借着脸皮抽动时咧嘴一笑，蒙混过去。
我眨了眨眼，今晚喝酒后的皇太极与平时有些不一样，我抿着唇偷笑，“醉了？”
努尔哈赤看了我一眼，淡笑，“这事确实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事无巨细都替他打点得极妥，他早早没了额娘，有你在倒确是省了我一份心。这样吧，等过些时候，我再给老八物色几个模样家世皆好的女子，无论哪个先替老八开枝散叶，产下后嗣的，我重重有赏！”
他不吭声，径直带我回房，直到轻轻地将我放到床沿上坐下，他才正经八百地说了两个字：“没醉！”
我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说：“是。原是贴身的使唤丫头，打小在我跟前服侍，与八阿哥也是相熟的。”皇太极与我因有母系亲缘，是以平日走动特别亲近，几乎就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一点内城里的人无一不知。“那丫头虽说是婢女，原先却也是贵族出身，实乃大福晋的近亲，加上我又认了她作姐妹，想来不至于委屈了八阿哥！”
“嘁！”我揶揄大笑，他明明已有醉意，偏还死撑。
“免了！都起来吧！”努尔哈赤看上去心情极好，往空置的主位上一坐，大大咧咧地笑道，“好啊！老八也终于娶亲了！听说这新娘子是东哥格格府里的？”
笑声中，皇太极忽然蹲下身，将我的鞋子脱下，拿在手里，我正觉得奇怪，他忽然扬手将鞋子丢出老远：“不是讨厌穿这种鞋子么？”
少顷，努尔哈赤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我站在边上，与众人一同行礼，“请淑勒贝勒爷大安！贝勒爷吉祥！”
“是啊。可是……”
不过是一个阿哥纳妾，竟劳师动众得一族之长亲临，这面子当真给大了，观礼的人顿时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他除去我的筒袜，盯着我的脚看了又看。我窘迫地抽动双脚，“做什么呢？”
满场震惊。
“别动，我看看。”他抓住我的脚，手指轻轻抚上脚背。
八阿哥皇太极纳乌拉那拉氏葛戴为侧福晋之日，因我乃是新娘旧主，是以竟博得了女家主婚人的头筹。男家原是随便找个族中长辈做主婚之人，可谁承想到了傍晚时分，外头一阵哄闹，有奴才惊喜地飞速来报曰，淑勒贝勒到了！
“咝……”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跟猫抓似的直痒痒，忍不住笑趴在床上，“别闹了，好痒。”
我垂下眼睑，一颗心微微发颤。他伸臂抱住我，下颌支着我的额头，“我很贪心，我要你的一辈子……你肯不肯给？”我一震，他突然加大拥抱的力度，将我的脸颊紧贴上他的胸口，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辈子，不离不弃……东哥，你就是我的一生！”
“脚上的这些疤……”
“东哥。”他轻声喊我。
“哦，前年年底被拜音达礼逼着赶路，脚长时间捂在雪地里冻烂了，幸亏遇到乌……”他忽然站起扑了过来，将我压在身底，手撑在我的头侧，眸光熠熠地望着我。乌黑的眸瞳深邃，望不到底，那里面像是个旋涡，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要把我生生地拉进去。
我低呼一声，被他重新抱回床内，他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眼底交汇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芒。
“东哥……”他吻上我的额头，吻上我的眼睛，吻上我的鼻尖，最后吻上我的唇。浅浅的，却充满柔情蜜意的一吻。
四目相对，目光交凝，我无语，只是觉得身子微微发颤，心中有难言的酸楚。他先是愣了下，转而弯腰抱起我。“地上凉。”
我羞涩地一笑，真要命啊！在他面前，我这个大人反像个青涩的小孩子！
我茫然地僵直在门后，无力挪移半步，忽听嗒的一声响，猛抬头，皇太极已然直立在我面前。
“不许再离开我！”
葛戴低声应后，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为什么他老会担心我离开他呢？他每天看得我那么严密，我连打个盹、走个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为什么他老担心我会离开？
“你先出去，吩咐厨房预备下点心，一会儿命人送来。”
“皇太极。”
“谢爷！”
“嗯。”
“嗯，倒还算是个机灵的丫头。只是你记得了，以后莫再自称奴婢。起身吧！”
“你……喜欢我吗？”
“是……”尴尬中透着紧张的颤意，竟是葛戴略为喑哑的声音，“近日城内有流言飞语中伤八爷，格格偶然听闻，不免忧郁，故此特将奴婢收为义妹，转赠八爷。爷主子眷爱奴婢，今日得蒙垂怜宠幸，纳为侧室。奴婢……奴婢……谢主子隆恩眷待……”
他愣了愣，看着我不吱声。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冷淡的反应，反倒担心起来，急道：“你那天……那天明明说爱我的！”
“那好，先说一遍来听。”
“知道你还问！”他白了我一眼，将我的衣襟扣子慢慢解开。
“是。”
我全身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制止他，可他只是掀起眼睑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哑然缩手。
“……如有人问起，你懂得如何回复了？”
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为什么见他发狠，就没辙了呢？难道当真从小到大注定一辈子被他吃得死死的？那随着他年岁逐年增长，我以后还有可能再扳回败局么？
方在门口捡了外袍，正欲转身，忽听外室书房内有人在说话，细细一辨，竟是皇太极低沉的嗓音。我心跳突然加快，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竟忘了进退。
“皇太极……”趁着他解衣的间隙，我红着脸微微喘息，“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踮着光脚踩着冰冷的地面跑了过去，四月的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也不热……
一床大棉被兜头罩下，我痛呼一声，被压了个彻底。他利落地钻入了被子，光洁的肌肤敏感地触到了他的，我吸了口气，全身都在发烫。
我红着脸，裹着被子跳下床，蹑手蹑脚像做贼似的捡一件穿一件。好容易套上中衣长裤，溜眼一看，外袍居然丢在靠门处——啊，啊……之前到底是怎么扔到这儿的呀？
软被内，他揽臂抱住我，心满意足似的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哪来的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寂静无声，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侧身扭头——果然身旁已没了皇太极的人影。我松了口气，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不觉脸又红了，目光匆匆一扫，却发现地上衣物凌乱，东一件西一条扔得满地都是。
“是不是因为我的容貌？又或者……”我咬咬牙，索性抛开顾虑，死活也得求个明白，要不然我心中难安，“皇太极，你看中我什么，我大你那么多，我现在可是别人眼中的老女……”他忽然收臂用力一勒，我顿时透不过气，痛得低呼一声。
我心一暖，几乎便要转身抱住他，然而只在一瞬之间，身后之人已轻轻翻身下床。我反倒又不好意思吭声了，只得继续装睡。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满地斥责，低下头，嘴唇开始不规矩地在我胸前探索。
有细微的呼吸声渐渐贴近我，我似乎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穿梭。许久后，一声温柔的嘘叹在耳畔轻轻响起，声音虽低，却如同一粒细小的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波澜不惊的湖面顿时被击起层层涟漪。
我身体一下绷紧起来，喔的一声低叫，战栗不止，“你……你还没回答我！”
床板嗦嗦一动，我立即全身僵硬，紧张地把眼闭上。
“真是……笨女人！”他的呼吸已经开始渐渐变得粗重，可每一字每一句回答却显得那般掷地有声，“你就是你！喜欢你跟你长得美丑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你这个麻烦的笨女人！”
激情退去，我蜷着身子不敢动，皇太极就在我背后，只是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他是睡了，还是醒着？
“哦……”他充满激情地抚触加上方才那些感人肺腑的话，竟让我内心狂颤，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乌木漆柱上有个蝙蝠灵芝的图案，我愣愣地盯着它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珠开始发酸。
我开始眩晕，开始迷失，开始语无伦次：“皇……太极！喊我的名字，你喊我的……”
“我爱你！”
“东哥！”
我眼神迷离，只能在他身下虚弱地喘息，身心皆已被他俘虏，再不能挣扎逃脱。
“不是……不是……”我呻吟，呢喃，“叫我悠然……悠然……你记住，我叫步悠然——”
“东哥……”他温柔地吻我。
“悠然！悠然！悠然……”他疯狂地低呼。
衣衫尽解，他的手游走不定，不停地在我身上点燃一簇簇欲望的火焰。我扭动着身躯低声娇喘，内心抑制不住狂烈汹涌的欢愉和战栗，伸出胳膊搂紧他。
他多半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但是那一声声真实而又熟悉的呼声，却让我浑身战栗，泪如泉涌。内心既有酸楚亦有甜蜜，悸动得我直想放声尖叫出来。
我眩晕，在他的温存间迷失自我……
我是步悠然！
那种无力的眩晕感再度袭来，我喘息着，终于忍受不住地大叫：“是！是！是！我喜欢……我承认我喜欢你吻我，可是……”他低下头再度封住我的声音。
皇太极！你能记住么？
“要你面对你的真心，要你说实话……”他低下头在我唇上轻啄，“你喜欢么？说你喜欢……”
此刻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步悠然！不是东哥！
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硬逼着我与他对视，我羞得连连蹬脚，“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记住……
“看着我！”
请你……
我垂下眼，无语。
记住我……
可是……
努尔哈赤果然说到做到，没过几月，便将额亦都的女儿钮祜禄氏指给了皇太极。原是打算将此女立作正室，然而皇太极未曾表态，于是最终钮祜禄氏仍以侧福晋的身份被迎进府邸。
我羞得全身发烫，理智告诉我，这样子是不对的，眼前的这个人充其量只能做我的弟弟，他还那么小……
新婚之夜，我守着葛戴，原是想安抚她的，可没想到最后因为郁闷而难以抒解，差点发狂的那个人居然是我。隔了老远都能清楚听到新屋那头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我心头无名火起，便唤底下丫鬟取了酒来，先是一盅一盅地喝，末了，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由酒盅换成了大碗。
我全身发颤，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他伸手抓紧我的手，五指交错地握着，“你难道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我亲你么？”
葛戴未曾见我喝酒的样子，先还陪着我喝，可是我越喝话越多，眼泪开始抑制不住地拼命往外涌，她这才吓坏了。
“还装？你分明就是在耍我……唔！”他低下头吻我，先是细细的，柔柔的，慢慢力道加重，变得犹如狂风海啸般，像是要顷刻间吞噬了我。
我和她为了一只酒坛子，你争我夺，结果竟然一起滚到了桌子底下。我哈哈一笑，又哭又闹地指着她质问：“干吗不让我喝？”
“我哪里骗你？”他仍是一本正经。
“格格，你醉了……”她柔声哄我。
倏地，我身子一震，神情微变，奋力撑起身子低呼：“你骗我！”此时的我已是云鬓散乱，衣衫半敞，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坐在地上双手捶地，叫道：“我难受！难受你知道吗？我心里……心里憋得慌！”
“东哥……”他在床榻上放下我，将脸凑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弯翘的眼睫，乌黑的眼眸中闪动着狂热的深情，这张脸是那么的年轻……
“我知道的，格格……”
迷失间感觉身子腾空，皇太极抱了我大步往内室走，我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眼神迷散蒙眬，只能羞怯地看着那张年轻而又俊逸的脸孔。
“你哪里知道？”我迷蒙着眼，指着她，她脸上挂着淡淡的担忧，“你一点都不会生气的吗？你……”
轰的一声，我大脑里变成一片空白！所有思维理智统统被抛得一干二净，一切感官能闻到的，听到的，看到的只有一个他。
“格格！这有什么好气的？自古皆是这般！”
我心里一惊，神志稍稍拉回，忙摁住他的手，叫道：“皇……”才吐了一个音，唇上一热，竟被他湿润温软的双唇牢牢封住。
我瞠目结舌，只觉得这酒就像是在我心里点了一把火，“放屁！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从地上摇摇晃晃爬了起来，扶着桌子，双腿软得直打战，“哪个说的？哪个！”
“嗯……嗯……”我不受控制地哼了两声，思维一度呈现混乱。他拨开我挡在胸前的手，窸窸窣窣中我似乎感觉到他竟已解开了我的衣襟扣子。
我胳膊一软，手便没撑得住桌面，身子刷地往下瘫去。可没等我一屁股墩在地上，有股力道便轻松地提住了我。
“东哥……你会帮我吧？”他的声音喑哑，我才浮起的理智又被他压了回去，乱成一团。
我迷迷糊糊地回头，看到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并排在我眼前晃动。
一阵酥麻的异样感觉在心底迅速散开，我“啊”地逸出一声低呼，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皇……皇太极……”
“爷！”葛戴低声惊呼。
脖子上一热，他的头稍稍侧过，濡湿的唇瓣竟然贴着我耳后肌肤轻柔滑过，我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颤，他左手探过来捧住我的脸，唇片继续游移，舌尖轻轻舔舐我的耳垂。
“怎么回事？”皇太极皱起了眉头。
我倒吸一口冷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没工夫费心思量，只是顺嘴说道：“那……那该怎么办？”
我搞不清他这句话是在问葛戴，还是问我，只是笨拙地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嘀咕：“拜托你别晃好么？我看不清你了，皇太极……我可不可以不爱你？可不可以不喜欢你？”
“我对女人有莫名的恐惧感……只有你例外。”
搂着我的胳膊一紧，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不可以！”
“好！我帮你，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我吸了口气，“可是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到底哪里不行了？”说完这句，我脸上又是烫了一下。
“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我失控地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泪如雨下，“我讨厌做东哥，我讨厌身为古代人，我讨厌你们所谓的一夫多妻，我讨厌……”他遽然低下头，用温软的唇封住了我所有的抱怨。
“东哥！你要帮我！”
意识开始模糊，终于耳朵里嗡的一声轻响，我失去一切知觉。
“皇太极！”我用力推他，他只是不理，肩膀微耸，似乎在颤抖。“皇太极……”
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葛戴微笑着站在床边看着我，我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笑容古古怪怪的，很是别扭。
要命了！怎么当真会有这种事情？难怪这小子从小就是古古怪怪的，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那……现在要怎么办？
“哧！”她侧过身掩唇嗤笑。
“啊？”我被搅得糊里糊涂的脑子终于有了一分清醒，难道……这是真的？“你……你不行么？”
“怎么了？”头有些刺痛，我拍拍了脑门，渐渐地想起了什么，但却不是很肯定，“我昨晚喝醉了？”我心虚地问。
“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葛戴憋着笑点点头。
“什……什么怎么办？”我用力推他，无奈他将我抱得死紧。
我懊恼地捂起脸，闷声说：“那我不是在做梦？昨晚皇太极是真的来了？”
上身猛地被人往后一推，跟着一阵眩晕，竟是瞬间被他推倒在软榻上。他压在我身上，头靠在我脸颊边。我大受刺激，正欲张口尖叫，忽然他身子微微颤了颤，搂着我语带哽咽：“怎么办？东哥……”
“是啊。爷来过……”她又是一阵轻笑，“格格闹了大半夜，后来还吐了爷一身……”
我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赶紧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小声嘀咕：“是你逼我说得这么直白的……我也是担心你……啊！”
“啊——”我拖长声音惨叫。
他愣住，直直地看着我。
酒品不好的人果然不宜喝酒！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该死的，他那什么眼神啊，跟束冷冻激光一样，能活活把人给冻死。我舔舔唇，勉为其难地说，“而是，你年纪大了，房内却仍是空虚……那个……”我把心一横，索性把话挑明，这等支支吾吾的不爽利真叫人难受，“皇太极，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你到底是不行呢？还是你性取向有误？”
“后半夜爷才回去了。卯时我去请安，爷在钮祜禄妹妹的房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放低了。
“你想要我娶妻？”他不冷不热地搁下笔管。
我放开手，睁大眼睛看她，半晌才犹豫着问：“她……她漂亮么？”
“那个……就当我没说……”
葛戴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掩唇：“格格是在吃味？”
他猛地盯住了我，幽黑的眸光闪动，那张俊朗的脸上竟如同罩上一层千年寒冰。我打了个哆嗦，不觉自责起来，好似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胡说。”我大糗，别扭地垂下眼睑，“我为什么要吃味？”
“是啊。”我倏地把脸凑近他，“你不觉得你应该娶个妻子吗？”
“还说不是？格格最会口不对心！”她忽然语气认真起来，执起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格格对爷是有心的，这个世上也唯有格格对爷的心，才能带给爷一生的幸福。”她温柔诚恳的话语，让我心头微颤。
“我这里？”
“葛戴，难道你都不会介意的吗？你的丈夫……”
“不缺！什么都不缺！”我移到书案前，手扶在桌沿上来回磨蹭，“我倒觉得你这里缺了点什么……”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能看到爷幸福——这是我从九岁起便在心里发过的誓言，无论要我怎样都好，我只希望爷能得到幸福……我以我的方式来喜欢他！”
“什么这个那个的？”他纳闷地抬起头来，“有什么事尽管说，是不是缺了什么？”
我神魂一震，眼眶渐渐湿润，忙别开眼去，“你不明白的，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此刻我对皇太极的感情算什么？这么些年走过来，他一直都是我守护的孩子！”
“那个……”我定了定神。忽然心头一惊，看他方才的表现，莫不是这个孩子当真有问题？“这个……”我尴尬地举起左手食指挠着鬓角，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以启口。问得白了，怕伤他自尊，问得浅了，怕他听不明白……而且，我的身份也挺尴尬，即使亲如姐弟，这种事情好像也不大适合由我来问吧？
“当真只是对待孩子的感情么？格格，你还是没看清自己的心，伺候格格和爷这么些年，连我都看明白了，你怎么就还没明白呢？”她焦急起来，“格格，长久以来，到底是你在守护爷，还是爷在守护你啊？”
“什么事？”他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手取了毛笔蘸墨，一手翻册子。
我怔住。
“哦……”随口答了声，我低下头，心脏的跳动有些紊乱，似乎还没能从方才的悸动中调整过来。
到底是……我在守护他，还是……他在守护我？
他突然恢复正常，收起玩笑之心，我原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
“格格昨晚酒后真言，可还记得？”
“找我有事？”他面不改色地扶我坐直了身子，右手很随意地拿开。
我咋舌，茫然摇头。
他的右手此时正探入我的衣襟，隔了一件单薄的中衣，紧贴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有种说不出的眩晕感，只觉手足无力，肢体发软，嗓子又干又涩，嘴角抽动着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惋惜地嘘叹：“唉，罢了，反正也不争这一时。这么些年爷都等了，还在乎再等个一年两年的么？”
“……好玩么？”皇太极沙哑着声，“不可以一个人睡觉，要玩也得你陪我一起……”
我不是很明白她说的话，但是她的话却清清楚楚地烙在了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我闷哼一声，瞌睡虫顿时跑得一个不剩，脸上的书册被震落了下来，无可闪避地正对上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
皇太极……皇太极……
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来，环住我的腰，我怕痒，扭动着嗔道：“痒啊……”他的手劲忽然加大，竟从我长袍右衽口处伸了进来，摸索着说：“那这样呢？”
对他的感情，到底源于什么？我到底对他动了何等的情愫？是亲情？友情？怜惜之情？抑或是……爱情？！
“玩？”
转眼到年末，依旧大雪漫漫，这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寒峭，园子内的池子竟是冰冻三尺，偶尔打轿路过，总能看到一群宗室小阿哥们在冰面上玩耍，令人眼热。
我意识模糊，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翻个身继续睡，“嗯，一边玩去……”
这日挨坐在暖龛旁，我拢着手炉望着窗外飞舞的雪絮，茫然出神。皇太极已经端坐于书案前一个多时辰，面上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偷瞄了他不下数十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冷锐神色，毫无一丝变化。
一声低沉的嗤笑响起：“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来我这里睡觉，居然还敢嫌我烦人？”
眉宇间竟是那样的冷——一如窗外的雪！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脖子一侧酥痒难耐，似乎有虫子在叮我，我懒懒地挥了挥手，呢喃道：“烦人！”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身旁的暖炉已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吟。
我越闻越喜欢，一时竟舍不得拿开，索性就顶在脸上。眼前一片昏暗，瞌睡虫一只两只地渐渐爬了上来……
“怎么了？”皇太极从案上抬起了头，目光探询地望过来。
Faint！满满一本歪歪扭扭的蝌蚪文，我翻白眼，将书册倒扣在脸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同于普通的墨香，似乎墨里另外掺了其他的香料。
“很无聊！”我耸肩，是真的很无聊。一个月难得寻到机会见他几次面，可他每次却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缠身，我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搪塞我？
我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里踱了一圈，没找到正主儿，顿觉意兴阑珊。随手从书案上捞了本册子，舒舒服服地在边上那具软榻上歪了，然后翻看册子。
“再等一刻钟，完了我带你去冰上玩雪球。”
门是些微敞开的，房内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动静。书案就摆在进门显眼的位置上，然而皇太极却并未照常理那般端坐在桌案之后。
我眼睛一亮。呵，他如何就知我瞄上那冰河已经很久了呢？只是一来碍于身份，二来碍于年纪，我一直犹豫不决，结果始终没能去成……我咂吧了下嘴，笑嘻嘻地咧嘴。
皇太极在家一般都待在书房里，如今接手管了城内的烂摊子，要看很多账册，在书房待的时间就更多了。我熟门熟路地绕过庭院，直奔书房。
“我想去堆雪人！”来这里十来年了，其实最想做的，是能够堆个雪人——原先住在上海，一个冬天都未必能够看见几片雪花的影子。
我这是做什么呢？竟然憋了那么大火气，莫名其妙地就使起小性子来！
他看了看我，漠然无语，我不满地撇嘴，“不行么？你若想笑我幼稚，便尽管笑去！”
那狗兴许没听懂人话，呜呜地摇着尾巴，倒是把边上站着的那些奴才给吓坏了，赶忙上前打笑脸赔不是。我撇了撇嘴，悻悻地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啪的一声，是笔杆重重砸在书案上的声音！
甫一进门，那两条立直了比我还高的大狼狗，便兴奋得扑在我身上不停地吐舌头，换作平时我早笑翻了，可是今儿心里正堵着呢，不禁厉声叱道：“滚一边去！”
我被吓了一跳，然后看到他面色不愉地起身向我走来，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脸色铁青，走到我跟前停下，看那眼神似乎要吃人似的。
八阿哥府邸我是常客，熟得就连看门的那两条大狼狗见了我都巴结得直摇尾巴，谄媚得很。
“你还真是个麻烦！”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后脑，用力往他身前一压，顺势低头吻住我。
我翻了个白眼，终于跳了起来，“去！去！回去叫人给我备马，我要出城去！”
我红着脸喘气，这小子的接吻技巧真是越来越娴熟，令人难以招架。
“格格……”葛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格格若是生气，你打奴婢出气好了，千万别……”
“你成心让我分心。”他将我抱起，只一个旋身，他便坐到了软榻上，而我则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儿个阿玛就要过目的账册，偏我花了一个时辰却连一笔最简单的账目也没弄清楚，你说，你该如何赔我？”
“啪啪！”我又连续打了额头两下，强迫自己剔除掉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是转眼，我稍稍定下的心便又打成一团乱麻。
我手摁着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种荒谬的事情只有那种三流电视剧的编剧才瞎编得出来！
他轻声一笑，将略显冰冷的脸颊紧贴住我，喃喃地道：“最近恐有变端，今天回去后，我若不来找你，你便不要再随意出城。”
“啪！”我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脑门上。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刹那间说不清是种何等的滋味绕上心头。虽然明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却总是挥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虑。
脑子里忽然纷乱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记忆中好像曾有野史称述，顺治帝乃是摄政王多尔衮与孝庄大玉儿私生之子……
难道真的是厌倦了？是不是一样东西得手后，便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我蹙着眉，仍是觉得心烦意乱，难以有一刻的安宁。
“好。”我哑声回答。
皇太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历史上的顺治帝不就是他的儿子么？嗯，他会娶妻生子，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抱着我，下颌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着眼。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扫开那团灰色的阴影，便寻找话题，问道：“听说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诊治？”
“嗯……如今八阿哥受命接管内城大小事务，年俸月例，奴隶仆从，土地私产等等分配，无一不经他手，若要秉公处理这些琐事，自然难免会得罪他们……”我心里烦乱，嘴上虽轻描淡写地解释着理由，可心里却已被他们方才谈及的话题所扰，满腹担忧。
他轻轻嗯了声，暖融融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应该有吧，府里自有管事的嬷嬷会打点……”
葛戴忽然咽声说：“他们这些做爷的怎么这般无聊，竟然在背后如此非议八爷！”
“哦……”我绞着手指，又是一阵沉默，“那个……”
眼瞅着一行人渐渐走远，终于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嗯？”
莽古尔泰笑道：“有问题也罢，没问题也罢，总之与咱们无关，咱们乐咱们的，等着看好戏吧……只怕真有问题，他年岁大了，想瞒也瞒不住，到时候……哈哈！”
“算了，没什么！”我挫败地垮下肩，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哼，所以我才说皇太极有问题！”
他扳过我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着眼睑，他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哈哈，六弟啊！”莽古尔泰大笑，“你可不知，老九为晚生了这一个月，心里有多怄气！前年年底，蒙古的那个恩格德尔有意联姻，阿玛偏心，让这等好事落在老八身上，可老八偏还不领情，居然回绝了……最后人家恩格德尔走了，亲事也没谈成，若是这等好事摊到老九头上，保不准如今靠着那位蒙古贝勒的威望，在阿玛跟前的地位也能……”
我摇头，心情抑郁，正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时，忽听门口守护的侍卫猛然喝道：“什么人？！”
塔拜斥责道：“九弟！怎么说话呢你！老八再如何，也比你大上一个月，总是你兄长！”
“奴婢是乌拉那拉侧福晋房里的丫鬟，有要事回禀爷……”
“六哥倒真是好心。”巴布泰冷笑道，“如今哪个不知他皇太极不贪恋女色，阿玛还曾夸他意志坚毅，不为女色所累……啧啧，装得跟圣人似的，我看他不是不贪，而是根本就不行！”
“爷有令，处理公务，任何人不见，闲杂人等回避！”
我心里突地一跳，手心里一紧，感觉葛戴与我相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听着外头的动静，我推了推皇太极的手，“是葛戴的丫鬟，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的丫鬟也不会贸然找来。”
“得了，这事若是当真，咱们做兄弟的可不该跟着笑话他，好歹替他想想法子！”塔拜讲话稳重了些，听着也觉厚道，“九弟和他年岁相仿，可九弟屋里如今少说也纳了三四房妻妾了。八弟身边却没个女人陪着，总也不是办法……”
他甚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将我放开。
“可不当真？”阿巴泰笑得有些阴沉，“昨儿个老十第一次开荤，原想邀他一块儿去的，他一口回绝，那样子倒像是心虚怕被人吃了似的。”
我随即掩入内室，只听门嘎吱拉开，皇太极极为不悦地斥责道：“跑这里大呼小叫的，你可还有个规矩没有？”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慢慢靠近，只听莽古尔泰大笑着说：“此事可当真？那可真是好笑了！”
那丫鬟显然吓着了，竟半天没再吱声。
我不愿跟他们多打交道，于是抢在他们还没留意到我之前，拉着葛戴闪到了一座假山后。
我无奈地摇头，如今的皇太极已非昔日可比，小时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势已然端得十足，此时随着年纪越大，气势内敛，不用开口已隐隐透着主子爷的贵气。私底下我也曾听闻府里那些个奴才窃窃议论，都说近年八爷喜性脾气越发难以捉摸，甚难伺候。
一眼扫去，已见着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以及九阿哥巴布泰和十阿哥德格类。
“快说啊！”那侍卫在边上小声催促。
内城中甚少有男子走动，除了那些个不时会回来给父母请安的阿哥们，但是扎堆凑在一块儿进来的倒是少见。
小丫鬟这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爷的话，奴婢……侧福晋那个……方才大夫给侧福晋问诊，说是……说是侧福晋有喜……”
葛戴努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扎堆走过来一群华服锦衣的男子。
我头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人向后跌倒，慌乱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没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却啪的一声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脚边散开一大片。
我一顿，“怎么了？”
哒！有道影子疾速冲进门。
“格格！”身后的葛戴忽然扯动我的衣袖。
我失魂落魄地望向那张俊朗的脸孔，突然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莫名悲哀。
于是，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猜不透这个孙带到底是什么人。可没听说努尔哈赤最近纳了什么女人在城内啊。
“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他着急地伸手扶住我，从头打量到脚。
我稍稍平复心境，“是。赶紧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仍是不断想起刚才那段古怪的对话。
“没有……我很好……”我吸着发酸的鼻子，眼眶里热热的，湿气上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葛戴正守在门口焦急地探望，见我出来，忙说：“格格！你可总算出来了，真担心你又惹上什么祸端，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东哥！”他从身后抓住我的手，我没回头，只是使劲一甩，挣脱开。
我不敢再逗留听下去，忙按着原路悄声退了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东哥——东哥——”他沉声连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头飞快穿至外间书房，然后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进茫茫风雪中。
“哼。”孙带冷冷一哼。
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滚滚落下。
砰的一声，像是努尔哈赤怒气冲天地拍了桌子，“哪个让你提她了？你还让不让人清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罢了！他会娶妻，会生子，以后还会再娶，再生……他将来是一代帝皇，后宫佳丽无数，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嫁人？”那名女子嗤声蔑笑，“我急个什么？城里不还有个叶赫老女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跟她相比，我又算得什么？”
我早该有所认知的，三妻四妾，这是这个时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皇太极不过是顺应时势罢了。
“孙带！”努尔哈赤叹了口气，言语中的怒气竟已消失不见，换成百般无奈似的宠溺。过了好久，才听他接口，“过两年你便年满二十，你可是想着要嫁人了？”
这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努尔哈赤的不满及怒气，居然敢当面捋拔虎须？
脚下一绊，我身子失控地向前扑倒，跌进厚厚的雪堆里。眼泪仍是不停地涌出来，我趴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身侧不远便是外城长街，因为风雪交迫，街上并不见人，我想过若是待在雪里不动，再过个把时辰，我也就当真会被积雪活埋了吧。
我站在窗外，越发吃惊。
算了，索性让雪把我埋了吧！埋了我吧……
“我觉得很好啊！”那女声满不在乎地开口。
一阵沉闷的车轮声缓缓滑过，过了许久，当我感觉浑身冰凉，就快冻得失去知觉时，有什么东西触及我的后背，然后一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将我从雪堆里拖了起来。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赶紧走人，可是偏又对方才那甜美声音的主人感到无比的好奇，在赫图阿拉城，敢在努尔哈赤跟前提及汉人文风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吸气声随即响起：“东哥！为何是你？！”
我不觉一震，这个声音温柔甜美，每个汉字都念得字正腔圆，颇具神韵，正发怔，那里头忽然有个熟悉的浑厚嗓音道：“整天念叨这种无用之物，又是哪个教你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赫然是努尔哈赤。
我虚弱地睁眼，迷蒙中看到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孔，我思维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地开口：“代……善？”
靠得近了，忽听主屋内传来琅琅读书声，竟是有个娇柔的声音念着《诗经》上的一首《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打从钟城乌碣岩回来，也有一年多了吧。
我见院门大开，可是未曾有下人走动的迹象，整座院落空空荡荡，幽深冷清，便跨步走了进去。
“你怎么躺雪地里？”他焦急地拍干净我身上的积雪，又忙着把身上的貂鼠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围上。我暖和了些许，手脚反而比之前更加颤抖起来。
葛戴摇头，同样是一脸的困惑。
“嘴唇都冻紫了！赶紧上车！”他催促，见我没动，看了我两眼，于是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这里如今住着谁了？”
我牙齿打战，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软软地任由他抱回马车内。
回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分外沉重，在经过邻院时，无意中发现那里庭院整洁素净，不觉驻足。
车厢内暖融融的，才钻进去，便刺激得我鼻头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翌日，我让葛戴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悄悄地去了那处院子。院落荒置了年余，里头早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站在门口见实在迈不进脚去，葛戴又是满脸的怯意，便只得草草地在门口摆弄一番，聊表心意。
“这里有才烫好的酒，你……”他将一壶酒递过来，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却又忙忙地撤回，“算了，你还是不要喝的好。”
想来想去，唯有去孟古姐姐生前住的院子凭吊哀思了。
我随即明白过来，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
见多了嘉穆瑚觉罗氏的眼泪，我不免想起过世的孟古姐姐来，同样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活着的兴许还不如死了的洒脱，于是格外思念起孟古姐姐来。去尼雅满山冈扫墓祭奠那是不可能了，自从去年被劫后，皇太极盯得我极严，几乎是每日必至，虽然他早已成人，在外城另置私宅。
代善盘膝坐在我对面，不甚宽敞的空间内清晰地听到两人彼此的呼吸声，我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心虚地低下头。
我时而在内城走动，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花园角落哭泣，身边竟是连个丫鬟也没带。我明白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流泪，若是她哭哭啼啼的飞语，被人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后果当真不可想象。
“最近……过得好么？”
穆库什出嫁后没多久，十一岁的五格格下嫁巴图鲁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为妻，亦搬离出内城深宫。庶福晋嘉穆瑚觉罗氏接连嫁别二女，不免终日以泪洗面，伤情难抒。
我点点头，不吭声。
努尔哈赤欣然应允，将四格格穆库什送至乌拉与布占泰完婚，同住在赫图阿拉内的女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其实布占泰与努尔哈赤的不和已成必然趋势，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此时穆库什嫁过去，不过是做了个缓和紧张局势的牺牲品罢了。等到时机成熟，双方必将再度斗得你死我活。
气氛一度冷场，随着马车不停地左右摇晃，我的思绪又渐渐飘远，无意间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里又是一痛，一时激动，抬头冲口问道：“代善，你有几个儿女？”
明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努尔哈赤命长子褚英、侄儿阿敏等率部讨伐乌拉边界，攻克宜罕阿林城。自乌碣岩一役后，乌拉元气大伤，贝勒布占泰不得已放下身段，主动向建州提亲求和，请求努尔哈赤许聘亲女，他将永世忠诚于建州。
他错愕地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于是讪讪一笑，改口道：“听说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贝勒爷往日提及，总不免夸赞。”
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我心下恻然，虽然我对拜音达礼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听到他被杀，仍不免替他感到悲哀。
代善含笑点头，“岳托和硕托确实机敏伶俐……”说了这句，忽然他语气一转，担忧地问，“东哥，你到底怎么了？你……”他忽然伸出手来，触摸到我的脸颊。我心里一慌，身子往后一仰，后脑勺竟重重地撞在车板上，痛得我低呼一声。
九月，海西女真辉发部被灭，首领贝勒拜音达礼父子被杀身亡。
“哎，你……”代善连连叹息，目光柔情似水，怜惜地望着我，“疼不疼？我瞧瞧！”
努尔哈赤用那些事先冒充成商户、秘密混进城内的探子，轻而易举地就将貌似固若金汤的扈尔奇城里应外合地拿下了。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么有气势的一场暴风雷闪，没想到最后竟是只飘了几滴小雨——与当年攻打哈达陷入苦战时的情景相比，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
那种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备感宽慰的，可是此时看来却像一柄致命的利剑般，让我心神难安，“不！不用！没事！不疼！”我连声回绝。
明万历三十五年秋，一场必然的大仗终于拉开帷幕。
兴许是我的生疏太过明显，以致他伸出来的手僵在空中许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悲哀地说：“东哥，你予我的允诺难道已经忘却了么？”
这种郁闷就像天阴着，光打雷却不见下雨，明知道一场大战在即，可努尔哈赤偏偏能按捺住性子慢慢地磨。我不得不感到万分地佩服。玩心理战，努尔哈赤绝对是个高手，此时身在扈尔奇城内惶惶不安的拜音达礼肯定已被磨得抓狂了。
我一震，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痛苦地闭上眼，心乱如麻。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他？
随着气温逐渐回暖，女真各部族的关系越发微妙紧张，海西辉发与建州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已然弥漫整个辽东。拜音达礼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兴土木，在扈尔奇山城外又加盖两层，使得扈尔奇城变成一座内、中、外三层的城池，以备战时之需。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等的……”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泪意上涌，一想到我最终会离他而去，无法亲眼看到他允诺和期待的那一天，我的心竟然痛得揪结起来。
“对不起，代善！”我抢在他之前飞快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我信！虽然舒尔哈齐、褚英、代善，甚至莽古尔泰……他们随便哪个人的优势看似都要比皇太极强出许多，然而，我是相信皇太极的！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坚信他会最终成为那匹夺冠的黑马！因为，历史早有定论，结局也早已载入史册！
他黯然，但随即笑起着说：“我才从三叔家出来，和阿尔通阿、阿敏、扎萨克图三兄弟喝酒来着，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能遇着你。”他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可我心里却仍是摆脱不开尴尬。
我用力点头。
他淡淡地讲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见的趣闻给我听，我却没几句认真听进心里。目光瞥及，他总是一副温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阴霾下的一缕阳光。
“别胡说！”他紧紧地拥着我，“东哥，你信我么？”
我暗自叹气，转瞬想起皇太极，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难以呼吸——为何我会如此介意？当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么？
“皇太极。”我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闷闷地说，“我很累……而且，我怕自己撑不到你们期待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等，我清楚地知道，褚英在等，代善在等，甚至皇太极也在等……但是这个煎熬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了解我内心的悲哀——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而我，注定是等不来那一天的。
为什么如今换成皇太极就不成？
“再等等……东哥！再等等，耐心一点。”皇太极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笃定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让我那颗破碎冰冷的心一点点地逐渐回暖。
我对他……是否要求过高？
心里酸痛，我咬着唇，胸口闷闷的，堵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
是这个意思吗？就如同当初对待代善一般，我无法帮到他什么，为了不让自己拖累他，所以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难道竟是不止一个代善，就连葛戴，我也没办法守护吗？为什么要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的都……
我已陷入太深？！
这……这是在说我没有能力吗？是在说我无能？连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都保护不了？所以，为了避免伤害，只能放手？
明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贡。归后即逢新年，然年后未几，竟忽闻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拥兵自立。
“她在赫图阿拉不过是个小丫鬟，博克多一出事，那些平日里嫉恨你的人趁机落井下石，她们动不了你，难道还不能动你的一个小丫鬟么？在打击你的同时，也许还能把大福晋阿巴亥一块儿拖下水，这岂非一箭双雕？”他淡淡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醒悟，“东哥，你是你，你能保得了自己，未必能保得住别人……所以，学学阿巴亥的机警和聪明，平日只需顾上自己便好，别再去管旁人如何。”
努尔哈赤勃然动怒，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处以火焚之刑。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杀，幸而因代善、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
“难道……葛戴之所以弄得这么惨，是因为我待她太好了？”我吃惊不已，这是什么逻辑？我待她好，竟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对建州内乱竟是置若罔闻。
我竟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葛戴原是乌拉的格格，她是博克多的女儿，胡达利的妹妹！
二月，舒尔哈齐孤立无援，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没有轻饶于他。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博克多……胡达利……
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变端”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该杀的杀了，该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已是春末夏初。
“谁让她是博克多的女儿呢？”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失态，只是很平静地说，“原本乌竭岩的战事压根不会扯到她一个小丫鬟的头上，只是有时候你愈发待一个人好，对她而言并不见得会带来多大的好处。揪住这件事想借题发挥的人大有所在……”
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院，内城终于回归平静，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反而只是一个开端……
我茫然若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此刻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虽然精明，却不失纯真一面的八阿哥，可惜我要的答案模糊不清。
“格格，茶！”音吉雅随手将茶盏递了给我，等我接过，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向台架子。
等到发觉自己在那一刻自然生出的怯弱之心，我不禁郁悒。那个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终于逐渐长成了吗？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当真是越来越难以亲近了。
这个丫头……有点没心没肺，粗枝大叶。
他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竟将我镇住，捏住他下巴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我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这样的小丫鬟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像她这样的，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什么？这就算完了？我根本就没听明白！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故作凶狠地瞪他，“从头再说一遍，直到我完全听懂为止！”
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鬟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对面忽然起了骚动，没等我回神，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看吧，又心不在焉了。唉……”他叹气，“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不会害了你的小丫鬟，我是在救她！只是她的脾气倒也倔强，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执意不肯嫁人，弄得连我也险些保她不住……”
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一道纤细的身影直冲而入。那头看戏的爷们正好奇地扭过头来，努尔哈赤已然站起，虽然隔得远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搅了看舞的雅兴，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
他忽然一笑，笑容虽浅浅一闪而逝，我却看傻了眼。
“阿牟其！”那道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激动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阿玛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别……你倒是说呀！我等着听呢。”
“谁告诉你了？”努尔哈赤极为不耐烦。
“在想什么？”额头上一痛，他屈指弹了一下，我捂住额头低呼，“又走神……看样子，我今天是不用再说下去了！”
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不禁“咦”了一声，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可我偏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色女啊！我果然色心难改……耳根子微微一烫，极力保持住自己完美矜持的淑女形象。我在心里不断地默念，不过是棵嫩得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草，没啥大不了！就是长得不算太难看而已！
“阿牟其！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我，我刚才去见过他了，他……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你……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咕！”喉咙里轻轻咽了口唾沫。
“你……放肆！”努尔哈赤暴怒，扬起手。
他搂着我，想了想，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偷偷拿余光瞄他，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五官混杂了孟古姐姐的柔美和努尔哈赤的刚毅，明明是两种极不和谐的感觉，却十分完美地展现在他的脸上。我的目光从他宽阔的额头，沿着笔挺的鼻梁，一路下滑到他棱角分明的唇上。
那女子却浑然不惧，竟然高傲地抑起头来，与他直颜而视，“你除了会施暴还会如何？要打便打！哥哥们已经被你杀了，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有本事便将我也杀了吧！”
“我不明白。”算了，反正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当白痴了，再当一次又如何？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可他高举的手最后还是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听“哗啦”一阵响，竟是他在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案几给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
葛戴回赫图阿拉是在皇太极之后，而那时皇太极回来是因为……对了！满蒙联姻！难道……是和联姻有关？
阿巴亥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花容失色，却不敢吱声。
我忘了挣扎，沉寂下来。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孙带！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到底是拜谁恩赐！”
“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丫头当初如若没有我一力保她出去，她早死了千百回了。你可明白？”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关在那小院里，整天让那些丫鬟嬷嬷看着我，不准我踏出园子半步，这比杀了我还残忍！”
我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些，急忙想摆脱他站起来，却又硬被他摁了回去。
我心里突地一跳，蓦然想起她是谁来！
难得见他和颜悦色，回来后总是见他绷着个脸，装酷似的，我不情不愿地磨蹭过去，到得跟前时，被他一把抓住，一个踉跄，坐到了他的膝盖上。
孙带——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隔壁，我原先住过的那间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
“东哥，过来！”皇太极冲我招手，我梗着脖子朝他瞪眼，“别赌气，过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来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鬟奴才统统杖责二十，以后没有我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努尔哈赤恶狠狠地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我便成全你，让你尝尝真正禁足的滋味！”
我必须得面对现实，来古代这么些年了，早该麻痹了才对！再为这种话题争议，真是无味无趣透了。我有什么能力扭转葛戴的命运？即使我今天保住了她这一刻，那下一刻呢？她并不能当真跟我一辈子！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地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他不语，只是望着我，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种磅礴的压迫感。我的气势在触到那样的眼神时，土崩瓦解，只得颓然地垮下肩膀。
孙带愤怒地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阿巴亥随即打发丫鬟奴才收拾残局，然而努尔哈赤的雅兴毕竟一去不返，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无名火起，怒道：“什么叫没有选择？”
一家之长走后，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儿，说着家长里短，颇为无趣。
他有些讶异地瞥了我一眼，“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像你这般特立独行的，即便她想……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带着丫鬟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晋！”
“嫁人也算生路？”我讥讽地冷笑，“女子除了嫁人就没别的出路了么？”
阿巴亥忽然笑起，脸色变得太快，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这些年，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反而是我，每每试镜，总觉得年华流逝，红颜易老……”
语出突然，皇太极先是一愣，惯常冷峻的神情微变。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茶盅轻轻往桌子上一搁，“死路？那哪条又是生路？”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向我，“如果放她出去嫁人也是死路，我倒真不知这条生路在哪里了。”
“怎么会呢，大福晋天生丽质……”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岂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没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自然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
一次皇太极来我这里，我假装闲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非要把葛戴往死路上逼？”
于是两人并肩而走，不着痕迹地与身后的丫鬟们拉开一段距离。
慢慢地，等她病好些了，我再问及此事，她才在言谈中稍稍透露出一星半点。我连猜带想，渐渐地寻到了一些线索。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葛戴先是被我的举动吓蒙了，待到反应过来，她竟是大哭了一场。
我微微动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说：“天冷，我不愿走动，还是屋里暖和。”
葛戴这一病足足躺了大半个月，大夫说她外伤倒还是其次，体弱虚寒才是病因。写了药方，内调理外敷药，养了三四天，她神志稍稍清醒便挣扎着想要起来，被我一通呵斥。我知道她是担心殿内其他下人，特别是一些老嬷嬷的闲言碎语，于是索性放下话去，从即刻起认葛戴为我的妹妹，以后在殿中只当是半个主子；又当众在小丫鬟里挑了两个乖巧伶俐的，放在葛戴身边贴身服侍。
“是么？”她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过了许久，她忽然冷哼一声，停下脚步，仰天叹道，“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竟会纵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气也从不会对你发作，或许……他倒是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格格……是奴婢的错。”她在唇上咬出了牙印，惨白的脸上却挂着虚弱的微笑，“格格不必担心……”说完这句，竟是身子一跄，倒头栽进我怀里。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我背脊发冷，感觉有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头顶。
“这是什么？”我到底忍不住惊叫了。这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下手之人怎的如此狠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板下脸，“你给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讲个清楚，不许瞒我！”
“东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原以为你随着姿色淡去，终将恩宠不再，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不过……”她嘴角凝着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未必会如此想了。她应该恨透了你，正因为有你，她才会落得如此凄惨，竟要随你一起，孤零零地等待自己红颜老去，孤老一生！”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急急忙忙地吩咐小丫鬟拿药酒，又强逼着葛戴解了衣衫。她身上淤痕实在吓人，竟似是新伤盖住了旧痕，体表虚肿，淤血深入，肌肤之上竟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
我口干舌燥，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疼。”她轻笑着说，眼里渐渐落下泪来，“能再见着格格，奴婢……死都甘心。”
她沉下脸，冷冷地从我身边走开。
“谁打的？”我飞快捋高她的袖子。
我低头望着自己脚下，忽觉悲凉莫名。
我喜出望外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却像是受到百般惊吓似的弹跳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在她厚厚的棉衣之下，掩盖的竟是累累伤痕。
这时小丫鬟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两个人不停地争辩，见我站着，忙一溜小跑。
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别殿居住，其间未曾见到葛戴。约莫过了七八天，葛戴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挨着门框，怯怯地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诌呢，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孙带格格样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当我听着这些流言飞语，经由一个下人口中传述而出时，不禁惋叹。此时的赫图阿拉城分明已是暗涛汹涌，巨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打来。
“奴婢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奴婢只是说，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了！若单论长相，满城除了大福晋，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
于是，任凭舒尔哈齐再老成有城府，也不免情绪激动起来，竟当场扬言：“若要杀了他二人，不如先杀了我！”最后常书和纳各部因为他的这句话没有被斩杀，却被判罚白银百两，没收全部所管的牛录，这无异于变相削弱了舒尔哈齐的兵权。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心慌意乱，叱道：“行了！唧唧歪歪地嚼什么舌根，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
努尔哈赤未曾责难于舒尔哈齐，而是将过错全部转嫁到了常书、纳各部二人身上。这手杀招虽未伤及舒尔哈齐，却也等于着着实实地扇了舒尔哈齐一个耳光。
两小丫鬟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这时突然见我动怒，都吓傻了眼。
当日局面闹得相当僵，我虽未曾亲见，但是事后整个内城都传得沸沸扬扬。
我心情烦闷，也懒得再管她们，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气悒难解，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我撒腿在园子里疯跑起来，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
褚英的指责极具杀伤力——舒尔哈齐在建州的势力和威望仅居于其兄长之下，可是从继位人选上考虑，努尔哈赤将来势必会选自己的儿子，而非这个弟弟。舒尔哈齐若想得到建州，首先便要想办法解决掉褚英和代善这两块绊脚石。
明万历三十七年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据说当日政殿之上论功行赏，众将对舒尔哈齐得赐达尔汉巴图鲁颇有微词，褚英甚至当面指责舒尔哈齐的正蓝旗在乌碣岩大战中故意延缓支援，不配合攻击。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皇太极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屋前柳梢枝头。
明万历三十五年春，因在乌碣岩立下赫赫战功，舒尔哈齐被赐封号为达尔汉巴图鲁，长子褚英，奋勇作战，赐名为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与其兄并力杀敌，擒斩乌拉主将博克多有功，赐名为古英巴图鲁。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地撅着小嘴。我将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两人共乘一骑，缓缓向赫图阿拉城踱去，“东哥，你还真是个会不断惹出麻烦的笨女人！”
老嬷嬷将两只馒头合在一起，凑到葛戴嘴边，让她咬了一口，这在满族风俗里谓之“满口”，意思是打从这一天起，产妇将可不必再有禁忌。
“抓紧了！摔下去我可不管！”他将我放上马背，把缰绳塞到我手里，然后翻身坐到我身后。
我见她们那边全挤在一块儿忙着侍弄葛戴，一时兴起，便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托在臂弯里轻轻摇着。
这……这种感觉超级怪异！长久以来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他哄他，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反过来被他抱！
豪格醒了过来，眼睛拉开一条缝，小嘴一瘪，慢慢向两边拉开。我怕他哭，大急，忙拍着他的背，随口乱唱：“月儿圆，月儿大，月儿已在树上挂。小妞妞，别哭了，额娘领你找阿玛。船儿摇，别害怕，长大嫁给渔老大。鱼皮鞋，鱼皮袜，鱼裙鱼袄鱼马褂……”小豪格果然没再哭，眼睛睁得溜圆，我发现他有一双和皇太极同样乌黑的眼眸，不由得看痴了。
我气结。他以为他多大个人啊？居然……说我孩子气？我气呼呼地正要抢白他一顿，忽然身子悬空，竟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忽听边上乳娘扑哧笑道：“格格虽没当过额娘，这哄孩子倒是比我们这些做惯了的还要强上百倍！”
“是你自己不好，却拿鞋子撒气。啧……你还真是孩子气！”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将小阿哥重新交还到她手里，“哪呀！我乱哼的。”
我恼怒地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扔出老远，“这东西真是害人匪浅！”
边上另有一老嬷嬷笑说：“奴婢听格格那悠悠调倒是唱得极好，只是……这是哄小格格的，咱们侧福晋生的可是阿哥……格格莫不是喜欢小格格？”
他蹲下身子，用食指和大拇指在我左脚踝轻轻一捏，我疼得左脚一抽，他嗯了一声：“未曾伤及骨头，不妨事。”
“嗯。”我余光有些眷恋地瞥了眼乳娘怀里的豪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喜欢女儿……”
“可能崴到脚了。”
正痴痴地出神，忽听边上的下人嬷嬷全都高声喊道：“八爷吉祥！”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站了皇太极，小丫鬟正替他解下落满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满屋子的人后，便大步朝我走来。
“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我的不对劲，随即腾身跃下马来。
“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我咧了咧嘴，嘀咕：“我哪里笨了？”身子稍稍一动，咝地吸了口气。
“嗯。一时忘了……我给小阿哥送长命锁来。”我低头嗫嚅。
“上来吧。”声音冷冷的，然而皇太极的眼中却已有暖意，“笨女人！”
皇太极伸出手来，才触到我的臂膀，忽听边上老嬷嬷喜滋滋地唤道：“爷不抱抱小阿哥吗？”
难道是努尔哈赤又回过来了？我愕然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匹通体黑亮的乌骓。
皇太极闻言一愣，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过了半晌，冰雪般冷冽的眸光渐渐放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乳娘递出的手中将豪格接了过来。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心里一痛，再掠目看向一旁暖炕上温柔似水、一脸幸福的葛戴，忽然感觉呼吸一窒。
我不禁苦笑，难道说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不成？
他们……他们这才是一家子啊！
这时城外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只是方才的情形太过骇人，每个人都目睹他们英明神武的淑勒贝勒将我这个女人抛弃至此，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不敢多事过来理会我。
我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望着他含愤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只是左脚疼得实在厉害，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
悄悄地退出门去，里面的人正围着小豪格笑语盈盈，没人会注意到我的离去。
“你……”他脸上有怒有痛，有爱有恨……种种复杂的眼神在他眼底交汇，“我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你的那颗心原是铁石做的……好！好！很好！”他唇角抽动，颤颤地冷笑，忽然一夹马肚，嗬的一声驾马扬尘而去。
到得门外，候着的音吉雅打起纸伞，我摇头，裹紧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我痛呼一声，跌坐在坚硬的地上，左脚一阵剧痛，之前崴到的脚踝被全身重量压了一下，疼得我额头冷汗直冒。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
“不管我当日有否从拜音达礼手中逃脱出来，他掳劫你的未婚妻子已成事实，你大可……”一句话未说完，他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我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狠狠心扭过头加快脚步。院子里停着软轿，我钻了进去，音吉雅帮我放下厚厚的轿帘。在出大门后没多久，忽听隔着窗帘子，音吉雅小声地说：“格格，奴婢方才瞧见八爷出了屋子，在雪里转悠着像是在找什么，很急的样子……”
他猛地一颤，面色微变。
“不干咱们的事！闲事少管！”我冷冷地说，“往后的日子还想过得舒坦，便切记多看少讲，多嘴不是件好事！”
“因为……我是我！我永远做不来阿巴亥！”我喘了口气，颈上的疼痛真实地存在，我显然已经撩拨出了他的怒气，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爷！这是约定——你我的约定！我没忘，爷可曾忘了？”
“是……”她怯怯地消了尾音。
“为什么总要挑衅我的耐性？你是想考证我对你的底线？为什么你就不能像阿巴亥那样，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皇太极……皇太极……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泪下时，已觉肝肠寸断。
他脸上怒意乍现，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我的头被迫仰高，他手劲只是略略一紧，忽而松开。
明万历三十八年春。
我毫不避视他的目光，冷笑，“爷真是说笑了，东哥出去转了这一趟，不正好称了爷您的心意么？”
很意外地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娅玛拉的书函。
努尔哈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皱眉，“不过出去了两月，不只心野了，连胆子居然也练大发了！嗯？”
当这封未曾启封过的书函由努尔哈赤递交到我手里时，我满腹疑惑。努尔哈赤平淡无痕的面色下隐忍着一丝令我心惊肉跳的惧意。
马儿咴嘶一声，硬生生地原地勒停脚步。
“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却并不急于撕开信封。
我耳边充斥着倒灌的呼呼风声，皇太极孤傲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痛，忍不住大叫道：“玩够了没有？放我下来！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任由你抢来抛去的！”
“信，一封截自叶赫探子身上的书信。”
“东哥！东哥……”他张狂地大笑，马蹄踏处，周围的百姓纷纷闪避。
“谁的？”
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倒转，下一刻已稳稳地落在努尔哈赤身前。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双手微微发颤地抓着他的胳膊。
“你哥哥——布扬古！据说是写给你的……”
那马疾速逼近，终于到得身侧，两马交错而过之时，努尔哈赤突然放声大笑，倾斜上身，揽臂一探，瞬间将我拖了过去。
我眉头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将书函扔回他手里，“爷拆看即是，给我做什么？”
一阵马蹄声砸响在青石板上，渐渐由远及近，在纷扰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声都砸在了我的心里——耀眼夺目的逆光处，努尔哈赤纵马英姿飒爽地冲了过来。
努尔哈赤眉梢一挑，冷冷地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写给你的……”
皇太极目光平视，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他来了……”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识字！”我毫无犹疑地断然否决。
“什么？”我狐疑地眨眼。
不清楚布扬古搞的什么鬼把戏，难道是故布疑阵，先把弄得我跟间谍似的，再借努尔哈赤的手杀死我这个亲妹妹？
“你准备好了么？”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来摆弄我了！
“嗯？”
努尔哈赤呵呵笑了两声，随手将书函搁置手边，“你不用那么紧张，信里无非也就是一些问候的话……”
“东哥……”
老狐狸，原来他明明已经看过了！那还来问个什么，想试探我？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低头看顾的孩子，如今居然需要仰望他了？
我冷笑。
虽然看上去样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之间，像是多出了一层凛然不可玩笑的隔膜，他距离我虽不远，可是却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布扬古问你，可愿回叶赫定居，如若愿意，他可派人来接。”
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呢？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叶赫？！
“那小丫鬟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说……方才你贸然跳下车，可知会造成多大的骚乱？现如今，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他的语气淡然中透着一分犀利，我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他一眼。
抬头看了眼努尔哈赤，他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僵硬地呆站了三十秒后，终于放开手，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个礼，“如此……谢爷成全！”
“等等！”恍然想起下车的目的，我急忙拍他的手，“葛戴……”
他陡然面色大变，砰的一拳击在案桌上，身子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高声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会放你回去！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从我这里逃开吗？”
我点头，“是，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仰头冲他微微一笑，他一手搂紧我，一手握住马缰，慢悠悠地驾马调头。
这一次，面对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丝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颜面对，“爷说笑了！爷将东哥收留至今，照顾有加，不就为了等这一天吗？”
“要一直陪着我……”他的声音放柔了，在我耳边呢喃，“你答应过我的。”
“你……”
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我，手劲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腰肢勒断，我忍住痛没出声，放任他发泄情绪。
“爷纵容东哥为所欲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不徐不疾地笑说，可眼角却酸涩地泛起了泪花。我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东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岁月蹉跎下去，怕是要让爷失望了，如今这大好机会平白送上门来，爷如何能使之……”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了！皇太极……我回来了。”
一句话未讲完，忽然臂上一紧，我竟踉跄着被他拖入怀里。
我才坐稳，忽然腰身被他揽臂重重一勒，左侧肩膀猛地撞进他的胸膛。他用力深吸口气，呼出的鼻息热辣辣地钻入我的衣领，“你以后……再敢……”勉强吐出这五个字，便匿声无语。他光滑的下颌紧贴住我的颈侧，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微微一颤，忍不住扭身抱住了他。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慢慢地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把抓住，稍一用力，另一手在我腰背上一托一抬，我便腾空侧坐到了他的身前。
“不……”
“上来！”他弯腰伸手给我，我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的右手，然后又回到他的脸上。
“不许说不！”他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嘴唇，疯狂而霸道地吻住了我。
这个少年……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太极吗？
我感到一阵惊慌，身子使劲挣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齿用力一咬，只听他闷哼一声，用手压在我的脑后，仍是毫无放弃之意。
我茫然地望着他。
口中除了他抵死纠缠的舌尖外，还有满嘴的浓浓血腥味。我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太久，耗尽了胸腔内的所有空气，令我窒息。
他们这一跪，边上围观的百姓顿时吓退两丈，空出老大一块地来。
就在我大脑缺氧开始眼冒金星时，他突然放开我，喘着粗气，哑声说：“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自己的选择！”
“所以就随随便便地跳下车了？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地方？”他目光冷冷一掠，驾车的车夫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刹那间跪了一地，神情惊慌不已。
我用力大口吸气，脚下退开两步，急促地试图平复下方才的激动，抬头看向他。
“那个……”他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难道见到我回来，他一点都不高兴么？我不禁有些失落，“我好像听到了葛戴的声音……”
老了！
“怎么回事？”皇太极静静地坐在马上，淡泊的语气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这是我心底蓦然冒出的惊叹！
我微微愣了一下，方才涌起的喜悦和激动被他那如薄冰般冷冽的目光打得粉碎，我只能抬头僵硬地仰望着他。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老了！与初遇时相比，此时的他威严之中已夹杂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沧桑，他的发辫垂在胸前，我竟惊异地从辫梢中看到了点点银丝。
马鞍上的锦衣少年，俊美的脸上挂着冰冷漠然的神情，眼眸居高临下地傲然睥睨，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气质。
“谢爷……成全！”
我只当未曾听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马蹄阵阵，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我略一扭头，只见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骏马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挺拔地立定在我身后。
“东哥——”他怒吼，浑身颤抖，边上的丫鬟奴才吓得面如土色。
“原来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叶赫老女……”
我咬牙，硬生生将苦涩咽下肚。
“啊……第一美女……”
不能回头！箭已发，又如何回头？
街上满是围观的百姓，见我下车，不禁发出一片噫呼之声，窃窃私语不断响起。
我若选择留下，以努尔哈赤的心性，必然容不得皇太极！皇太极一个侧室所出的阿哥，凭着他的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权——努尔哈赤打去年起便罢了皇太极的职务，竟是任由他闲在家里。这不像是努尔哈赤的作风，他能放手提拔褚英和代善，为何独独扼制皇太极？
“噢……”落地时左脚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估摸着是崴到了，然而心里挂念着刚才那个声音，顾不得多想，只是硬撑着往车后走。
绝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皇太极的梦想和抱负！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么能够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驾车的车夫赶忙勒住马，因为今儿个入城，是以早起特意盛装打扮，脚下竟是穿了双高跟木底鞋子。我摇摇晃晃地踩上车架子，犹豫片刻，咬咬牙纵身跳下。
“与爷的约定，这一次怕是最后一回了！”我缓缓地展开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东哥老矣，当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妇，只怕儿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爷也不必抱太大希望，东哥唯有倾力一试，以报贝勒爷十八年的眷顾之恩！”说完，我再次行礼，不卑不亢地转身退下。
我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穿帘而出，“停车！”
我不清楚身后的努尔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实上我也无须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与我无关。
“格格……格格你看看奴婢……格格……”车外的呼喊声更加凄厉，侍卫们显然已由动口呵斥改为动手施暴。
从这一刻起，我将撇开这数十年的牵牵绊绊，走上一条未知过程，却已知结局的不归之路。
我撩起窗帘，只是略略一瞥，忽然有个绯色的人影扑了上来，纤长的手指攀住了窗沿，“格格——”我吃了一惊，手不觉一缩，帘子垂下。
1582年至1616年，万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过大半！
“格格……格格……”车子缓缓经过外城街道时，我隐隐听到一缕熟悉的呼声，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是转眼间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呵斥声，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声。
握了握拳，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长叹口气，将胸口郁闷的浊气全部排除，随手擦干眼泪。
乌碣岩一战，建州和瓦尔喀以少胜多，击溃乌拉一万大军，致使乌拉军力大大削弱，当真可谓意义重大。
还有……六年……
车队辗转抵达赫图阿拉城时，城外居民夹道欢迎。
独步天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