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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终章

“物资票已经不够了……”

他的心一沉。

“有!有呢!今天我就换来一张!明天我再多干点,也能弄到一张!”他赶忙安慰。

“可是……”她并没有继续表演下去。

“可是……”她看向他凉鞋上露出的脚。

她不可思议的捂住自己的嘴,带起耳畔的长发。他回想起他第一次送她几百元化妆品时,她 那一副没见过世面又欢心雀跃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她早就用过更好的。

暗红色的斑点和脱落的皮布满每寸皮肤。

“纸巾,卫生巾还有毛巾和床单!”

湿疹越来越严重。

为此,他感动的想哭。是她的表演,让这份感情坚持了三年。

他需要草药、需要用保鲜膜裹住、需要袜子、需要舒适的鞋。他还需要保暖防水又通风换气 的衣服、要人造真空棉睡袋、要舒适结实的背包、要打火机、要指南针、要贝塔灯要绳索要 急救箱要刀具要枪要子弹要罐头……

他能看出来,她有表演的成分。表演好奇、表演期待。当他回答后,她会表演惊讶和兴奋。

每天睡前他都会发现还有需要的东西。他懊悔自己曾经丢弃了那么多看似无用的东西。他记 得有一次和父亲还产生过争论,原因是他要丢掉一双被油漆溅脏的乔丹。

她摇着头,瞪着明亮的大眼睛。

现在,所有东西都被他们收走了。东西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大。偷渡成功后他也不知道他 们要跑多远,跑多久。需要的物资除了地下黑市,他根本赚不够票。只能拿物资交换。

“真的!你知道他们明天发什么吗?”

屋中还有金项链和两颗金戒指。政府前年还号召人们学习几十年前的韩国,说藏金于民,就 是在灾难来临时百姓会把黄金捐献,拯救国家。现在,他们也不再提了。

“真的!”她握紧双手。

这点金,在地下黑市能换多少东西呢?

“装满了三分之二!”

“换点别的吧。我没事……实在不行,再拖一年。”说着,她指了指几条晾晒的毛巾。用来 当卫生巾的毛巾已被开水煮过数次,但血迹还是未曾洗净。

说着他取出怀中的小酒壶在她耳边摇了摇。

他看着她漂亮的脸蛋。

他挠挠头:“没事。”

持枪者的责任感早晚会被磨完,民众的善良也难以持久,周边城镇的物资总会用尽……最可 怕的是对岸实验室里的试验品……现在他们把罪犯丢过去,等到没犯人时……欲加之罪何患 无辞呢?

她似乎注意到他惋惜的目光,安抚道:“今天过节嘛……”

在这个城市里,我处于底层。

锁好门,俩人携手坐在客厅餐桌前。桌上的蜡烛已燃至腰间。

不能再拖下去。

“嗯。”

如果能独自生存就不要搭伴结伙,如果不得不合作那就一定要占据高位,千万不要在团队底 层寻求安逸。

他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下次一定注意!”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说道:“不能再拖了……只要你健健康康,我们就能逃离这里。”

“没人会敲出这个字。”

他后悔和她做爱。屈指可数的几次让她染上了阴道炎。曾经不值一提的炎症随着药物和物资 的缺失,越来越严重。

“不是让你先露个缝看一眼么?”他温柔的责备。

几天后就是她的经期。他下定决心为她弄来干净的卫生巾。

防盗铁门拉开,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还欲争辩,他转移了话题。

她笑吟吟的站在防盗门后。

“你猜今天他们还发了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三把锁解开后,内门开了。

她疑惑的摇着头。

他敲完后密码后,静静等待回应。

烛光下,他小心翼翼的从上衣内袋里抽出被报纸裹好的礼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送我的?”

三年来,每次敲门他都会紧张、激动、兴奋。

“对,冬至日的礼物。”

他一步两台阶的爬上七楼。

她害羞的笑了。他感觉她的脸比烛火还要滚烫。

雾气随着夜幕潜入。它刚才还浮动在树梢上,蓦地就灌入荒城的每条街道,吞噬残缺的房屋 和荒废的汽车。

“拆开看看。”他把东西推至她面前。

离开这里。

她轻轻的掀开一层层纸。

今年夏天的洪水到现在还没完全退去。也不知一楼那两户被迫离去的家庭有没有成功偷渡,

他期待她开怀大笑,或掩嘴惊呼。无论是真还是演。

拧开挂在胸前的小灯,他小心翼翼的淌过即将凝固的水沟钻入楼道。

揭开最后一层报纸后,她流下了泪水。

他再次摆摆手,低头走开。片刻间,他抵达家里的楼前。

报纸中是一板巧克力。她最爱的零食。

下次要是有票,帮她弄点奶粉吧。

黑巧克力,纯巧克力。

这个女人在附近游荡了足足两周,已经成了名人。周围的居民只要有能力,都会给她一点食 物或建议。但牛奶?不可能。今天她还没走,说明她的孩子还在世。

它或许藏在某个人的冰箱里,或是地下室的阴暗处,或是死人的怀中。它仅仅过期半年,并 且未曾融化或变的粉碎。不管它来自哪里,它一定得到了最好的呵护。

每个夜晚勃起时,他都提醒自己。对于少年而言,这简直是莫大折磨,但他做到了。足足一 年,他没碰她下体一下。

她把它捧在胸口,哽咽的责备道:“这太……太……太浪费了……”

不能有孩子。

还有,不要幻想两人世界。如果不能依托数量较大的群体,一男一女的搭配非常危险。她会 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对夫妻为了牛奶什么都能换。

妈妈,再大的麻烦我都愿意承担。

听到肉字,他胃更疼了。

他忍不住走到她身边将她搀起。

肉票。这女人搞到了肉票。估计是她拿身体换来的。又或许是她那个大胡子丈夫做了常人三 天才做完的活。

“他们说,下一辈人再也不会吃到巧克力。”他把她紧紧搂入怀中。

“肉票换行吗?”

胃在这一刻变得温暖起来。

他摆摆手,加速步伐。

“或许,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吃到巧克力的姑娘。这叫浪费吗?”

女人从破碎的车窗内探出头,挤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谢谢……阳阳。”

“干什么都可以。”

“尝一尝?”

他停在车头,横向移动,准备转到另外一条车缝。

“嗯……”

“哥,换票么。”

第一块放在嘴里后,她吻上了他。

看来是被告发了。今天她藏在这里。

巧克力在俩人嘴中融化。

往常她总是藏在两栋小房子的夹缝内对来往路人伸出夜光手镯。

味道细腻可口,柔软顺滑。

他吓得不轻。但转瞬他意识到这是隔壁小区那个女人。

他闭上眼,享受这一刻。

当他将要抵达车队尽头时,突然一辆车中探出一只带着夜光镯的手。

巧克力在俩人舌尖翻滚,甜的发腻。

那天她格外开心。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乔治。奥威尔《1984》

这些车辆早已被人们翻查过无数次,但有一回他从车椅缝隙中找到一只精致的钢笔。

窗含西岭千秋雪……

他侧过身子,小心翼翼的在废弃的机器缝隙里穿梭。若是白天,他会仔细的窥探汽车内部。

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进入停满车辆的小巷后他看到道路尽头的家。

许长生足足想了半个多钟头。

翻过这个墙节约了不少时间。九点前要不能到家,又会被巡警盘问。倘若巡警今天心情不好 ,怀中的盐甚至小命都可能不保。

雪还在下个不停,好在风没有来凑热闹。深夜的山谷里他和树梢一样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沙,但他并不觉得冷。北京北部山区今年早早迎来了冬天。

他责备自己一番,继续赶路。

北风吹雁雪纷纷……

任何一个小伤都可能致命。楼下的邻居踩上了一颗铁钉,他一直帮着照料,可今年春天他还 是去世了。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他在一堵矮墙前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迅速翻了过去。落地时,地下结了一层薄冰的水坑让 他差点摔倒。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摘下棉帽,轻轻抖露上面的残雪。

此时路上空无一人。别说人,猫猫狗狗甚至老鼠都没有一只。每年临近冬天,城市都找不到 活物。天上的鸟儿,都没机会活着穿过城市上空。

晚来天欲雪……

今天的领取物资的队伍格外长,毕竟这回军队,或者说是雇佣兵发放的是盐。如果路上他不 去帮助那个老人,也不会拖到如此晚。

妈的。

胃酸开始吞噬胃壁,他弯下腰憋住气,忍住疼痛朝家快步走着。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愿意为再吃一碗减寿三年。

《天使在美国》剧场版英文台词他烂熟于心,这个同性恋题材的戏剧他看了无数遍。但同样 背了无数遍的唐诗他却回忆不上来几首。

穿过拐角时,他忍不住咽下几口吐沫。路边小店的招牌被雨水洗刷的面目全非,熟客才能猜 出牌上写的是骏骏牛肉粉几个字。

鹅鹅鹅,春眠不觉晓,锄禾日当午……他,梁刚加上孟娜佳三人绞尽脑汁,互补互助凑出了 十几首。

冬至的夜晚天空像是铺了一层灰毡。月光透过树梢残留的枯叶点亮路边的空屋,脚下的石路 。

安布伦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他没养过孩子,不知道三岁达到这个境界算不算天才。

他几乎跑了起来。凉鞋挂在脚腕上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裹在脚上的保鲜膜被撕开了几个出气 孔,溅起的污水时不时滴在裸露出的伤口上。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瘙痒和刺痛,继续加速。

教什么呢?

废墟引发出我内心宏伟的想法。一切都毁归于无形,一切都会消失,都会逝去。只有世界长存 ,只有世界永续。——狄德罗《1767年的沙龙》

前天“大漠孤烟直”后一句,折磨了三人半宿。昨天孟娜佳灵光一现,算是把《声声慢寻寻 觅觅》后半段给补上。

冬天,又来了。

教什么呢?

一阵寒风吹过,他加快了步伐。

救世主。

他不想回忆自己的父母,也不希望妻子又提起她该死的妹妹。

他是什么类型的救世主?卢克?尼奥?约翰康纳?还是耶稣,诺亚,弥赛亚之类?又或是毛 泽东、成吉思汗、亚历山大大帝?是贝多芬,达芬奇,莎士比亚?还是牛顿,爱因斯坦,杨 振宁,霍金?

每逢佳节倍思亲。

你靠什么拯救世界?武力?艺术?科学?政治?还是你有一副抵抗病毒的躯体?

郑源秋估摸着保姆已经煮好了饺子,炒好了菜,倒上了酒。妻子和养子已围坐桌前等着自己 。

他有什么不同的基因?有异域常人的智慧还是体质?是身上携带抗体还是血液里含有其它病 毒?我们要如何培养他?

小区内独栋别墅透出明亮的灯火。郑源秋走在石子儿路上闻着邻居屋中飘出的饭香。卫兵们 见到他站直身子,投来崇拜的目光。

最可能的就是他有异于常人的基因。可他们不敢冒险。

郑源秋点点头。

万一他成为了没有携带抗体的文盲,那就完蛋了。

“吃不完的给我带点。”

必须学习。

“牛肉和三鲜。”

圣师的指令下,人们烧毁了所有的书本,甚至连带有汉字的衣服都被付之一炬。

“什么馅?”

孩子们每日清晨会前往山谷中心的圣坛听导师们传教。

“是。”

人们和谐快乐的互相监督,互相窥视。

抵达小区门口时,卫兵为郑源秋拉开车门。管道工回头说道:“是饺子吗?”

要识字。

“他去医院了。”

他坐在轮椅上,借着微弱的月光警惕地望向小溪上的木板桥。此时,已是凌晨两点。要是被 发现有人半夜不睡,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那瓜怂呢?”他指的特种兵。俩人关系还没有好转。

突然,身后洞穴里传来梁刚低沉震颤的呼噜声。他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孟娜佳对小安的私语 。听起来,像是乘法口诀。

“辛苦了。”

哎。

“西北角出现地陷,有人挖地道想要离城。我带人要去看看。”

他摇了摇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一起去吃晚饭吧。”他对司机,那个管道工说道。

假如没有小安,我会怎样呢?

坐在车上,他胃咕咕作响。

他知道峡谷内的人们都戴着虚伪的面具。他们已经戴了三年。如果继续,直到面具和肉体融 合在一起,那么还算不算是面具呢?他联想到朝鲜的民众在领导雕塑前的欢呼或嚎哭。他们 是演?骗自己?还是发自肺腑?

虽然城内只有几点灯光,但它并不黑暗。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月 ,在这个年代恢复了古时的亮度。

他们或许自己也不知道。

他钻进自己的车,离开安定门。

反正人们的笑脸最初带给他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他只能从他们身上感到温暖和幸福。

郑源秋没去打扰小舅子。自从让小舅子帮助治理心理治疗中心后,那里治安好多了。大批女 人选择了妥协,只有极少数不得不送到精神病院进行进一步治疗。

或许长期的自我欺骗让他们深信自己的幸福是油然而生的吧,又或许在这世外桃源的日子他 们真的发自肺腑的感受到幸福了呢?

重病、残疾、低能等丢出去测试,较为健康的都留下来抚育,选择性测试。可最近有许多养 了两年才发现出现症状……这真是对资源莫大的浪费。

他记得细雨蒙蒙时,平滑如境的池塘溅起的点点水花。他记得微风扫过时,满山遍野的花草 掀起彩色的波浪。夏日里,他在知了的叫声中入睡,冬日里,他被孩子的嬉戏唤醒。久远的 玩具和游戏在这山谷里传承起来。男人们制作弹弓,女人们缝制沙包。罐子里的蛐蛐和蚂蚱 ,树杈间的秋千和皮筋……

他骂的有道理。

若小安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他……和我们会不会发自肺腑的微笑呢?

郑源秋下楼梯时,听见了二号集装箱前传来韩霜峰的怒吼:“没有价值的就要尽早进入寿司 盒!白白吃了一年!他妈的几秒就变异了!”

他认为自己会。他也会。

“是院长。”特种兵更正后,朝北走去。

一定会。

“让她们闹。闹得越凶,关的越久。”他上前对面色凝重的特种兵补充道:“如果再被她们 弄死一个催奶师,狱长就革职。”

放牧的姐妹是那么的温柔美丽,种地的兄弟是那么的亲切和善。更别说轮流为他推轮椅,为 他布置洞穴的大爷大妈了。

郑源秋摇摇头。他可不敢违背妻子的意愿。

假如小安不是救世主,他也会和其它孩子们一起踢着毽子,跳着绳子,唱着歌谣。

“柯佩佩不弄死,精神病院也不得安宁。”

小汽车,滴滴滴,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郑源秋耸耸肩:“忙完再来。”

想到这,他不禁笑了。

“不了。医院有三个要生,其中一个孕妇是第三胎,是连体婴。另外,催乳药不够了,精神 病院又发生暴动,很多孩子营养跟不上。今晚这试验多多少少女人们知道一些,我要去控制 一下。”

梁刚信誓旦旦的说是“小皮球,圆又圆,马兰开花二十一……”

“去我家吃饭吧。”

孟娜佳则嘟着那厚实的嘴唇,拍着光秃秃的脑袋发誓是“一个键子踢俩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

郑源秋转身把望远镜递给搭档。

还是小汽车滴滴滴好听。

身边的军人如接圣旨。

最终,孩子们采用了这个。

“明白!”

负责照看孩子们的他,在这一点上拥有绝对的权威。

他几乎是自语。

儿歌无所谓。诗词呢?

“三组试验品,今晚必须观察完毕。”

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前一句到底是什么?

郑源秋看了看表。

北风吹雁雪纷纷后一句又是什么?

一切就绪后,夫妇俩沿岸向北走去。城墙上的科学家们,也顺着朝北前行。吊车轰鸣声再次 响起。它将举起另一个寿司盒,在北部着陆。

每一次讨论都是煎熬。

孩子会在寿司盒里生活一段时间。夫妇会给孩子们喂食,观察。若一直未变异,他们将会进 一步试验,直到寻找到第一个幼泽。

从小安开始说话起,三个人绞尽脑汁,齐心协力,昼思夜想总算凑齐了十八首诗,可这个三 岁的孩子不到半个月就背的滚瓜烂熟。接下来他们打算教乐府三绝或是岳阳楼记,出师表,

集装箱的金属盖被远程操控,慢慢归位。孩子们的小监狱被保护起来。夫妻两人为寿司盒接 上电缆,集装箱中的空调开始工作。

三字经……可他们三个人都背不下来。

也许奇迹就在今天呢?

想到这,天上飘下了更大片的雪花。

当月亮升起后,剩下的孩子们还没出现变异反应。

他闭目仰头,让冰冷的雪打在自己的脸上。

……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然后是五号,她眉毛和睫毛全无,头发异常茂密。前囟门凸起,鼻尖呈钩状像鸟喙。她自出 生起就承担着胰腺癌的疼痛。成人患者会疼痛致死,可这个顽强的孩子在药物的支持下撑了 一年。今天,她解脱了。

他猛地睁开眼,思索着前两句。

接着变异的是七号。这个女孩在子宫里吞噬了她的同胞弟弟,肚脐上还能看到他弟弟的头发 。

还有!他又想起一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军人轻轻按下遥控,透明盒子面向城墙的一侧砰的倒下,孩子似乎看到了自由,拼命的朝牢 笼外挣扎。狙击手扣动扳机,老人脑袋瞬间炸裂。

他脸皱成一团,也没能挤出大脑里的记忆。

这个二岁半的孩子生下来就步入老年。但他和普通的儿童早衰症不同。他头发斑秃、皮肤褶 皱松弛,可内脏非常健康。

钱教授,我该怎么办?他要成为一个废物,一个邪教徒怎么办?他要真有一副含有抗体的肉 体,我们该怎么确认?万一他也成为丧尸我们会不会是千古罪人?

焦距还来不及调好,十号孩子的眼白就被染红。因为色素迅速的沉淀,他脸上的老人斑变成 了黑色。皱纹的深沟和黑斑远看上去就像蚯蚓和蟑螂爬满整个身体。

安布伦,你真的是救世主吗?

他赶忙放下名单用望远镜对准寿司盒。此时,寿司盒侧面的遮挡版已经全部被打开。十个展 柜里的娃娃,清楚的呈现在望远镜中。

一双手轻轻的搭在他两肩上。他回过头,孟娜佳深情的望着他。

对讲机里传来夫妻疲惫的声音。

“换我吧。”她轻声说着,为他拍下头上的雪花,将轮椅转了个方向。

“注射完毕。”

他摇摇头。

他边想边快速的翻阅。三十个孩子,有三例新病……奇怪的病症越来越多了……

“我什么也教不了。”

霜灵?

“你可是……”

如果我们诞生了第一个幼泽,叫他什么呢?

“是!他要是个博士,我可以教!可在他面前,除了乘法口诀,我什么都教不了!你知道吗 ,我花了一晚上时间都回忆不起来几个初中公式!”

命名是很有趣的事。北京有凤凰,武汉有囚牛……据说东北那家伙也成功开启了一系列实验 ……

孟娜佳转至轮椅前,压低声音。

三年的经历让郑源秋或多或少对医学有些了解。他发现只要是怪病,往往百年前中欧一些名 不见经传的医生就已经发现并用自己命名。但凡是以中文命名的,十有八九是新发现的疾病 。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她下意识的向小溪边张望。

这是新病。

“下一次巡逻是在凌晨三点,还有四十多分钟。”他说道。

他翻到第五号,眼睛一亮。陈华-秦鹏综合征。

孟娜佳还是压低声音:“识字!我孩子长大时,我一定能加入外勤组,到时我们一起逃出去 。小安究竟是携带抗体还是有别的能力,出去后我们才能确定。”

这仅仅是第一排字。每个孩子后面还有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和图谱。

“我们会被抓住……他是个孩子,太显眼了。”

他翻开第一组十个孩子的简历。简历上特意为郑源秋用汉语标记着尼曼-皮克氏病。二号标记 着唐氏综合征。三号标记着伍尔夫-赫兹霍尔综合征。四号标记着亨廷顿舞蹈病……

“可他聪明!你看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显摆过诗句!”

希望他是死胎。

“会被诈出来的。想要判断一个孩子识不识字还不简单吗?”

郑源秋看着神秘的代码祈祷着。

“那就告诫他!教导他!长生,如果连字都不认识,他就废了!”

我捐出的精子有没有使用呢?若使用了,今天这三批孩子有我的骨肉吗?

“或许他就是一个活着的疫苗。也许藏在他牙齿里,阑尾里,或是血液里。只要确保他活着 就好,用不着教导什么东西,这样会让我们都陷入……”

所有的新生儿都被统一封闭管理直到五岁。五年后,父母才知道谁是自己的孩子,孩子是死 是活。在这之前,人们不会为“很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拼了性命对抗政府。

孟娜佳赶紧把食指比在嘴边。

政府巧妙的利用这一心理对待民众。

“不要让任何知道他有可能是免疫者!包括他自己!”

猩猩混乱的性行为导致成年雄性无法确定幼年猩猩是不是自己的血脉而不敢冒然杀戮。换句 话说,每个小猩猩都有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于是,所有的小猩猩都安全了。

“小佳……我担心我们白忙活一场……”

除了首长办公室里的电脑,没人知道孩子的父母是谁。首长说这是武汉动物学家的提议。

“我知道你累……我知道……”

郑源秋从怀中取出今天三组孩童的代码。代码由复杂的字母和数字拼凑而成。通过这串代码 能精准的排查出孩子的父母、出生时间、体质状况以及对胚胎做了哪些项目等。

他觉得累。从他第一天带着孩子逃命时,他就觉得累。

若不是日落引来的逆风,城东头的人也能听见孩子声嘶力竭的啼哭。

早知道活着是这般痛苦,他真希望自己死在机场,或者死在地窖。

男医生取出针管,女医生拧开塑料板的一处小圆窗。俩人互相示意后,将含有Z病毒的液体注 射到被捆绑的手臂中。

“可这是我们的使命。”孟娜佳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肚带着委屈又坚韧的语气说道。

他们来到第一个寿司格前,拉下前侧集装箱一号挡板。这下,一号孩子清楚的展现在观众面 前。他在透明箱里嚎啕大哭,粉嫩的屁股不注淌出黄色的浓稠物。

孟娜佳,多年后逃亡时,你们谁为我推轮椅呢?

夫妻俩人手拎箱包坐着救生气垫船抵达对岸。

“他是我们的信仰,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她盯着自己肚子:“我愿意用他,换他。”

前几组城外科学家死去后,这对夫妻就主动要求在城外工作。条件是男人的妻子不参与幼泽 计划。

他看着她的目光,自惭形愧。

特种兵点点头,朝着一旁通讯兵打了个响指。通讯兵对着对讲机轻语几声,脚下城门门洞内 简易屋中钻出两个穿着防化服的年轻夫妻。

她是个强大的女人。要比我强大太多太多。不过,她真的愿意拿自己孩子的生命换一个救世 主吗?

郑源秋伸出手,接过特种兵递来的望远镜。他看着自己的新搭档轻声说道:“开始吧。”

“我守最后一个小时吧。还是你去教。今晚的雪很大,小心孩子。”他把头扭向一边。

静静等了几分钟后,无人机操作员竖起了大拇指。

孟娜佳揉揉自己的肚子。

城墙持枪的军人架起了武器对准远方鬼城的几条路口。一旦有丧尸突袭,试验只得延期。

“孩子们每天早上去圣坛,那些导师的教导早晚会改变孩子的思想。我的孩子也难逃这个厄 运。长生你知道吗……有时我再想,这个孩子要是流产该多好……“她看着自己的肚子,眼 角的雪花被泪水融化。

他们大字型躺在方块中,等待试验开始。

“别这么说。”他忍不住瞟向洞穴。洞口的棉布帘厚重的拖在地面,帘角边,管道口飘出青 烟。梁刚鼾声依旧。

透明塑料盒用的是特殊材质,丧尸无法轻易将它破坏。光溜溜的娃娃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

“他爱你。我知道。”他握着拳:“也许你是为了规定,为了小安,为了我们几人能在一起 而怀孕。但他是因为爱你。”

十个孩子像十个被包裹的寿司,躺在长条盒中。俯视过去隐约能看见他们四下张望的小脑袋 。

孟娜佳用手掌抚过她宽大的脸庞擦去泪水,那双坚强的眼睛又变成往常一样。

一声令下,操作员按下几个按钮,集装箱上方长方形盖子慢慢翻起。被外壳包裹的十个封闭 的正方形露了出来。

“我知道……只要小安不被那群人洗脑就好了。我的孩子……再说吧……来,我来放哨。你 去教吧……再不去他就睡熟了。不是我偷懒……是因为……“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集装箱在河岸对面的空地稳稳着陆,挂在城墙上的探照灯一一亮起。集装箱如同摄影师拍摄 的主体,被摆在桌上。

“拼音我背不全了。”

那些书中描述的乌托邦都是独裁者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私欲。而我们,是为了拯救人类。

长生惊讶的看着她,几秒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不是邪教。”

他被推入洞穴后,孟娜佳合上了棉被帘。

首长知道郑源秋是替他挨骂,曾一度暗示郑源秋可以考虑没收部分书籍。郑源秋拒绝了。

他转动轮子,来到炉前。借着炉火,他怜爱的看着躺在地上睡着的小安。

—大洋国,大统一王国;残疾和病患称军人们是阿尔法,郑源秋是503……

让他再睡会吧。我先复习复习。

精神病院的疯子们叫他老大哥、大恩主;隐藏在居民中的罪犯在墙壁写下给西安起的名字—

他边想,边用食指在自己膝盖上画着字母。

郑源秋对寿司盒的称呼非常抵触,但他并没追究。因为他抵触的称呼太多了。

声母是波泼摸佛得特……韵母是啊喔鹅衣乌迂……不对不对……单韵母是这个,还有复韵母 ……复合音符……

医生口中的“寿司盒”在金色的光芒中浸泡了一瞬,沉入黑暗。

识字。

起重钩下几根钢缆勾住集装箱的各个角落。吊车的像巨人的手臂,拎着大盒子从钢墙、城墙 、护城河上空摆过……抵达对岸后,集装箱缓缓下降。

他看到新闻出土千年文物时,自己竟然能读懂墓碑上的几个字,不由得感慨万千。或许只要 还有人识字,就说明这个文明还未灭亡吧。

郑源秋仰头看见吊车顶在钢墙后旋转方向。不一会,巨大的集装箱从墙后升起。

“叔叔。”小安顽强的睁开眼。“上课吗?”

被改造过的臂尖滑轮噪音依旧很大,但今年引来的丧尸已屈指可数。前两年丧尸无数次冲击 这里,均已失败告终。这要多谢城外的难民,他们为了保护城内的亲人,又或幻想自己的号 码会在次日抽中……总之,城内城外齐心协力避免了这里成为另一个南京。

他拖动轮子,来至孩子面前。

几声噪音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涂着橙色油漆的塔式吊车正城墙内发出轰鸣。

“对。”

柏油路像被轻轻敲打过的玻璃,植物和泥土从它的伤痕中挤出。路上的车辆也穿上了或绿或 黄的植被,肚中成为动物遮风避雨的港湾。

孩子揉着眼睛,吃力地坐起。

人造物并没有因为自然的美丽而显出活力。楼宇死气沉沉的站在大地上,任由蔓藤、苔藓侵 犯身体。幸存的难民最终抛弃了自己的家园,抛弃了城内的亲人远走高飞。不知他们离去时 ,是否知道手中的号永远不会被摇中。

“今天我们开始学习认字。”

那里的街道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好似血管。金黄的血液柔软的流淌在蜿蜒的通道内。随 着太阳的落下,它们悄悄的退潮,灵动又有规则的把万物交给黑暗。

“字?”小安声音疲惫,但口齿比同龄人清晰的多。

落日的余辉懒洋洋的洒向大地。城墙下的肮脏的护城河水波光粼粼,对岸逆光中的鬼城蒙上 金灿灿的薄纱。

“对。”

在众人的簇拥中,他穿过钢墙踩在坚固如初的古老石墙上。郑源秋迫不及待的快速跑至城墙 西侧。他贪婪的欣赏被钢墙遮挡的美景,忽视了脚下城门楼上成堆烧成灰烬的尸体。

“师父们说字会破坏……破坏……”他晃了晃脑袋:“心灵的纯净……人类和自然……相处 ……不需要字……”

北京那个女科学家预测空气传播会在宿主数达到某个零界点时停止,因为需要宿主的病毒绝 不会把宿主赶尽杀绝。从情报上来看,部分地区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迹象,但西安决不能冒 险。任何使用Z病毒的试验均不能再城内进行。

他们想让人变为猴子。成为纯粹的动物,成为他们的奴隶。

郑源秋来到钢墙边,士兵和医生们穿着制服带着面罩立在两侧。特种兵给他递来面罩,他戴 好后随众人登上楼梯。

出生,繁殖,死亡。

这一周,城外驻军总算在陕西一个县城的法院仓库找到了添加剂。这些喹乙醇,二氢吡啶等 非法添加剂像宝贝一样被拉回。可惜,三年前法院已经将大批添加剂和注入激素过多的牛羊 猪统一销毁。剩下的数量少得可怜。专家们预测,下个春天储粮见底,饥荒来临。

“师父们没错。”他谨慎的回答:“但,不包括你。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你也不能让他们知 道。”

只能靠自己。几千年从未改变。

“那……就我一个人认识字吗?”

美国要求他们负责北欧、俄国、大洋洲和部分中东国家。据说他们的运输机三分之一也已坠 毁。

“就你。”

美国控制了全球种子库。挪威斯匹兹卑尔根岛山坡内一百二十五米处隐藏着斯瓦尔巴全球种 子库。钢筋混泥土墙、防爆门和气闸能让内部的生物藏品免遭全球性的灾难。就算没有活人 管理,没有电源支撑,处于北极圈内的永久冻土会让小麦和大麦在超过一千年的时间里得以 保护。

“没有和我一样学的孩子吗?”

中央联系过西苏塞克斯郡。那里千年种子银行可以抵御核武器的攻击。多种植物的亿万颗种 子存在寒冷干燥的环境中数十年保持可育。为了保证百年后人类的火种,他们每年种植培育 新的种子,维持储存。灾难发生后,他们全力支撑欧洲供给,实在无力帮助中国。

“没有。”

专家说杂交作物结出的种子无法保持连贯性。中国最大的昆明种子银行一直担负种植新培育 杂交种的重任。他们根据不同区域的特点和需求,把不同的种子送往全国各个幸存区。没了 他们的支持,饥荒将会在全国各个幸存区爆发。

小安垂下头,失望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可上个月,昆明的运输机坠毁在陕西边境。从那以后,昆明再也联系不上。

“对。”

三年来,粮食产量不断下滑。说中国五千年来就没真正吃饱过,郑源秋算是信了。纯“自然 “的种植和养殖根本喂不饱城中的人,若不是昆明种子银行和周边县城搜刮来的激素、化肥 、杀虫剂等物资,今年年初这里就会暴动。

“那我没有朋友。”

前提是昆明人会来。

他向前俯下身体,握住孩子滑嫩的手,将他拉起。

新生的植物会填补荒芜的废土。它们会冒出翠绿的胚芽,让墓地变为良田。

你是希望,是文明,是救世主。

左手路侧的两栋房屋刚被拆成废墟。屋中一台冰箱幸运的躲过乱石,如一座墓碑立于乱坟岗 的正中。虬曲的槐树伸展树杈占领屋顶的空间,迎风摆舞的野草霸占了旧主的客厅。待明年 春天,城外的军人会吊来新鲜的泥土把这儿的深坑抚平。

对我而言。

郑源秋拉上了皮夹克的拉链,朝西疾步走去。

他亲吻孩子的手背。

哨声准时在大街小巷迂回。骑着自行车的警员们含着口哨碾过马路上钻出的野草和散落的枯 叶。他们从主路拐进一条条小巷,用眼神命令隐藏在楼内的人合上窗帘,锁紧房门。终于人 们熬过了这天,也熬过了秋季。

你是神。

嘟~嘟~嘟~

突然他想起了后两句。

沉重“的状态朝西走去。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

在这个“行刑”的日子想起这些似乎有些不妥。他擦干嘴,挥散记忆,把脸部肌肉调整为“

“来。”

口水流出了嘴角。

他握着他的小手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写下一个a。

至今他都想不通,那个时候为什么西安成千上万的餐厅里每天都有足够的肥肠、鸡蛋、牛肚 、腰子……哪来那么多猪?哪来那么多牛?哪来那么多鸡?怎么从未中断?怎么从来都吃不 完呢?

“是读Z,Z病毒的Z。”小安自作聪明的猜道。

多年前他和搭档总在深夜进入二十四小时开张的小馆内。那里堆积成山的鸭蛋黄被捣碎塞进 肉夹馍,接着又塞进嘴中……

“不。这是第一个字母。汉语拼音里读‘啊’。从A,到Z病毒的Z……”

郑源秋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等待太阳和钢墙触碰的瞬间。几分钟后,钢墙犹如切线和圆滚的太 阳黏在一起。他突然分泌出不少口水。昏黄的太阳令他想起了鸭蛋黄。

他凝视着救世主的眼睛。

广播停止后,西安再次融回静谧的世界。

还有很长很长很长一段路呢。

若没有另外一番经历,我们便认识不到自己真实的境遇。如果没有体验过短缺,我们不会珍 视自己所享有之物——丹尼尔。迪福《鲁宾逊漂流记》

“从A到Z,还有很长、很长、很长一段路。”

三年后

冬至日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