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宁一开始没做好准备,坐在高高的马儿上,只享受热闹的气氛和众人的追捧。以为是状元更出风头,她还优哉游哉的。结果队伍刚走出几步,就有许多鲜花、手帕向她抛来,竟然比扔给状元、榜眼的还多。
由于曾经出过簪子伤人这种恶劣事件,朝廷现在严禁向新科进士抛撒瓜果簪子之类的东西。否则把新科进士伤到就不好了。
赵长宁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随手就接到了一枝飞来的海棠花。也不知是哪个女子所抛的,见赵长宁接到手里了,竟兴奋地道:“探花郎接了我的花!”于是赵长宁拿在手里如烫手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于是男女老少便纷纷围出来看,街上二楼的窗扇也推开了。这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们,在悄悄地打量着新科进士们。若看着了中意的,扔些花瓣、手帕、干果之类的东西以表心意。这时候会有货郎挑着担子出来卖花,每当状元游街的时候,卖花的生意是最好的。
苏仁也接到了不少花,反正一股脑儿地砸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扔的。他抱了一捧海棠、山茶之类的花,手帕、香囊之类的更不用说了,高兴得合不拢嘴:“长宁兄,你收下了也没什么!好看啊!”他还向楼上挥挥手。
古时候老百姓的娱乐活动本来就比较匮乏,由太和门至大明门这一段游街,又称为“骑马游金山”,可是三年一遇的热闹,所到之处以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为过。小孩们簇拥着挤在街头,看到仪仗队便拍手喊:“状元郎来了!出来看状元郎啰!”
赵长宁看看魏乾,再看看苏仁,突然有点儿明白皇上为什么点她为探花了,她可能是一甲的……颜值担当。让带兴而来的老百姓们不至于扫兴而归,她只能把花接下了,微笑地看着周围的进士,大家这时候都很高兴,能接多少东西就接多少,继续骑在马上往前走。
三鼎甲联袂出行,气势浩大。后面的进士们虽然没有大红绸花戴在身上,但也坐着马,跟着三鼎甲共同享受这等风光时刻。
前夜窦氏跟她说过了,会带着几个姐姐和妹妹来看她游街,但是人太多了,马又走得不算慢。赵长宁实在没找到自家娘,倒是旁边的魏乾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高兴地挥手向他们示意。赵长宁记得窦氏说的是三合酒楼,于是路过酒楼的时候回头看,没有看到窦氏和几个姐姐,却看到赵长旭这货自窗扇探出头向她挥手,还给她扔些瓜子、花生的下来。赵长宁也微笑着对他挥手示意,这下更是不得了。娘子们都兴奋地道:“探花郎笑了,他可长得真俊啊!”
顺天府尹为一甲三人搭了彩棚红案,准备了金花绸缎表里和三匹金鞍红鬃马。三人由府尹亲自戴了绸花,扶他们上了骏马。官兵们为新科进士们开道,以鼓乐、彩旗、牌仗等引路。开始了最为热闹的状元游街活动。
“要我能嫁他就好了!”
赵长宁听到热闹的锣鼓声,心里也有些轻飘飘的了,十年寒窗,若加上前世,她可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寒窗苦读。
“好像他还没说亲呢,也不知道谁家女儿能嫁与他!探花郎,你快看这里!”
十年寒窗苦读,每日闻鸡起读。而这一刻的荣耀是支撑他们的动力,谁不想骑着马扎着大红绸花,享受着百姓的围观和女子的倾慕,享受这意气风发的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至乐之时。
赵长宁这算是被她们善意地调戏了,她看着自己身上的金花绸缎表,现在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被姑娘们调戏两句也没有什么。你要是真的循着声音去看,这么多人你找得出是哪个呢?也因此她们才敢这么说出口。
接下来就是游街了,这可谓所有读书人最期待的时刻。
杜少陵勒着缰绳,比赵长淮走得还慢了一些,看着这个场景,赵长宁骑在高高的马儿上,穿着崭新的绯红官袍,戴红绸花,侧脸越发清秀如玉,削薄的嘴唇下颌,眉目间的雅致,加上又是探花郎,谁能不喜欢呢?
其实苏仁也这么想的,他虽然不如赵长宁俊,但好歹五官端正,又是榜眼。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鬓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些。
这样的探花郎,自己曾与他同处一室饮茶,还逼他与自己共乘马车,握着他的手……
赵长宁拍拍他的肩道:“苏兄不必担心,等过了今日,上门来跟你说亲的肯定络绎不绝。”
杜少陵轻轻地叹气。既然她不愿意,他自然不会再逼她了。这样的人无法囿于方寸的内宅,还能怎么办呢?但他还是会好好看着她的,就算她不需要,毕竟以后的官场……那可都是男人的尔虞我诈啊!
苏仁很遗憾地道:“我是蜀中嘉州人士,家境不宽裕。等中了举后又要给老母亲丁忧,四年后赴京科考,所以就一直没有婚配。”父母死后要丁忧三年,孝顺些的还要在墓地边搭棚子给父母守墓,连肉都吃不上一口,更别说结婚了。
赵长淮由于长得不错,也收到了不少花和手帕。他回头看杜少陵落在后面,按下马等他走上来问:“你想什么呢?”
赵长宁笑着问他:“苏仁兄竟还未婚配吗?”
他的衣襟上斜插入一朵大红的山茶花他也不知道。
这人都二十有六了,古代这年纪孩子都要满地跑了,现在还没有结婚就算是大龄剩男了。
杜少陵拔去了花,突然问赵长淮:“你哥哥得了探花,你一会儿可要祝贺他?”
苏仁说罢也有些期待地道:“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看上我。”
“祝贺他做什么,他这样的性子,难不成还能在官场混好了?”赵长淮不甚在意道,“我家祖父应该会高兴的,他得了功名后就能把长房撑起来了。我自小没在长房长大,跟他们也不熟。”
赵长宁知道这个,很多新晋的进士都会成为达官显贵家的目标。大家的观念就是,女婿无财没关系,家世不好问题也不大,但功名和上进是最要紧的,家族的兴衰可就是靠这些人呢!
“你倒不如跟你兄长交好,维护他一些。”杜少陵委婉劝他,“何必与他针锋相对呢,都是亲兄弟。”
这样的身份是最受追捧的,一会儿游街少不了要热闹了。“那我便直称你为长宁兄了。”苏仁就直呼长宁名讳,向他示意看看周围,“长宁兄,你瞧瞧这周围的酒楼上,已经是热闹非凡了。里头可有不少人等着榜下捉婿呢。我瞧长宁兄玉树临风,可别一会儿被捉了婿才好!”
赵长淮眸里光一闪:“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家同你家不同,兄弟之间复杂得很。”
苏仁才想起赵长宁不过虚岁十八,可是少年探花郎!
杜少陵又不可能说给他听为什么,只能说:“他如今毕竟是探花郎……身份不一样了。”
赵长宁摇头:“我未及冠,没得长辈赐字。”估计这次回去之后她就会有字了。
赵长淮笑着走到前面来,与他并马而行:“行了少陵兄,你好生看看周围给你扔花的姑娘吧!你收的花可比传胪还要多了!”他随手接了一朵牡丹花,这身手引得姑娘也为之兴奋,热烈地讨论他。
等到了长安街,皇榜已经张贴进去了,加盖了“皇帝之宝”玉玺,足有半丈长。皇榜周围围了一大堆人,简直就是水泄不通。幸好官府派专人给新科进士们开道,让他们能进去看看刚才是否听错。确认自己的名字的确在榜上的惊喜有之,没看到自己的失落也有之。那位苏仁兄还过来跟赵长宁套近乎:“我等三人同在金榜,自是惺惺相惜……不知道阁下可有表字?”
赵长淮又把花插在他的衣襟上:“还是这样顺眼。”
赵长宁自高大的午门走出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到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艳羡目光。前面的苏仁笑呵呵地四处拱手示意,这位仁兄看来是个比较外向的人,难怪跟皇上也能侃侃而谈。魏乾见惯了大场面,稳重淡定地走着,他心里是不是激动就没有人知道了。
“好你个赵子为!”杜少陵立刻找他算账,“刚才那朵也是你给我插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骑马去追他了,也是热热闹闹的。
等宣读完了名次,由赞礼官引诸位进士迎接皇榜。用云盘承托,黄伞鼓吹前往长安街挂榜。此时午门大开,一甲进士三人由午门中线出宫,这可是只属于一甲进士的无上荣耀。
游行到了尾声,簇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喜锣队和会馆为他们放鞭炮,热闹非凡。新科进士们在南门下马,各家的马车已经在此等候,准备接自家的进士老爷回去了。要是外省的考试,就回各自省份的会馆去。一般这时候接了老爷回去,都能讨很多赏钱。
赵长宁是探花,她离传胪的谭文近,把名次都听全了。那江西吉安的才子蒋世祺落到了第八名。杜少陵比会试的名次好,竟然是卡在了第十一名这个位置。宋楚是十八名,赵长淮得了二十四名。别的名字就没有再听到了,估计是落到了同进士去。
赵家的车夫、小厮眼看着游街的队伍过来,早伸长脖子盼着两位少爷了,家里急着接回去接风呢!
第一甲的三人唱名三次,由鸿胪寺的官员引出列而跪于御道上,依次是魏乾、苏仁和赵长宁。长宁跪下后,其实还有些如梦境的不真实感,膝盖磕着冰凉的石砖,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到自己就此金榜题名了,她心跳得很快,也很激动,她觉得这都是正常的。二甲只传一次名字,这时候站得远些的,根本听不清楚自己的名次,要等到去观榜才知道自己究竟上没上。
状元游街的动静这么大,赵家大老爷、工部主事的儿子得了一甲探花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赵家。有人奔走相告,还有人竟然送来了探花及第的匾额。门房收不收都不敢说,赶紧跑去问赵老太爷的意思。
众人按捺激动,笔直地站立,等着传名次。
赵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嘴:“收了,如何不收!你再回给人家一两银子当跑腿费。”长宁这殿试的探花郎可来得不容易,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叫下人翻出一件最喜庆的团花袍穿上,还吩咐赵三老爷:“你叫人拿着花生、瓜子和铜板去外面发!鞭炮买回来没有?”
从今日起他们就是进士了,代表朝廷最高级的知识分子和官绅阶层。衣锦还乡,也有当地的知府知县来相迎,若是贫苦出身的进士,还因此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就是举子见了你,也要执个晚辈礼。
赵三老爷说:“您放心,早就准备好了!”
新科进士们穿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分左右列队站于王公大臣之后。皇上着礼服升座,执事官和读卷官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奏响大乐,司礼官鸣鞭三次,乐声庄重浑厚。随后鸿胪寺官员开始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于壬寅年四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进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原先会试不庆祝是怕殿试出现什么意外,现在已经板上钉钉了,当然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朝阳金光蓬勃地照着,殿外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大气古朴。
阖府皆喜,赵老太爷给每个仆人都发六十文的喜钱,另发猪肉六两。大家都挤到了门口,等着大少爷回来的时候撒喜钱。长房更热闹,窦氏带着几个女儿去看状元游街了。宋嬷嬷和顾嬷嬷两人就张罗着挂红灯笼,贴红布。就连赵长宁的被褥花样都换成了登科及第。整得跟成亲一样喜庆。
谢恩之后,十人从殿内退出来归到队伍里。礼部官员才正式开始主持传胪大典。
赵长宁同赵长淮坐着马车回来,门房的人看他俩的车到了,立刻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紧接着红箩筐里撒了铜子,周围住的百姓、家里的仆人都在抢。赵长宁身戴绒花被人扶下马车,喜炮响过,她才穿过红纸和铜钱雨,觉得这仪式有点儿太隆重了。
三人心下激动,立刻跪下谢恩:“臣等得旨,谢圣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门口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发现外面还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里,甚至慕名前来看她的人。
话音一落,赵长宁就愕然抬起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得了探花!她原以为自己不能入的,没承想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入了皇上的眼!满殿的目光都聚在三人身上,惊讶有之,毕竟皇上可是跳过了实际的第三和第四名,直接点了赵长宁为探花的!
“新科探花回头了!好俊的探花!”
果然,片刻后皇上开口:“朕特宣壬寅科一甲进士三人,魏乾赐状元,苏仁赐榜眼——”说到这里轻轻一顿,“赵长宁,赐探花。”
“快让让,我也要看探花。”有人还把自己的孩子也抱来了,希望赵长宁能为孩子以朱砂点痣,沾点儿她的文气。
问完赵长宁之后,竟然不再问别人了。赵长宁有点儿拿不准皇上的意思,只见没被问的四个人,包括蒋世祺脸色都不太好看。魏乾还算淡定,那位苏仁兄却非常兴奋。大家的目光又看在苏仁和赵长宁身上,都知道这两人势必要稳住了。皇上的喜好最能说明问题。
大家都是好意,赵府只能礼貌驱散,然后立刻关了府门,免得大家涌进来了。
皇上又笑:“你年不过十八,的确还须磨砺。”又细看几人,发现赵长宁竟然是长得最好看的。
赵长宁回来,先拜了赵老太爷,再回长房拜了刚回来的窦氏和从工部赶回来的父亲。赵承义扶她的手有点儿抖,笑得嘴快裂了:“你快起来,你可是新科进士!”说罢拉着长宁的手,有些热泪盈眶地说,“十年寒窗苦读才有今天,我孩儿是好样的,好!”赵承义花了很久才接受了其实他生了个聪明非凡的儿子这件事。
其实皇帝这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对于皇上来说,他并不需要一个文采激昂的人天天给他写奏折夸他人帅治国好,他需要有真才实干的人帮他办事情。
想到曾经还担心她可能考不上,就觉得这担心太可笑。这孩子岂止是考得上啊!
赵长宁自然要谦虚一下:“承蒙陛下夸奖,学生读圣贤书与太祖皇帝有感,了如指掌不敢当。”
赵长宁想把自己胸口的大绒花解下来,窦氏却不让,拦着她仔细看:“刚才游街,马走得太快了!娘都没有看清楚,娘再好好看看。”窦氏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看她的目光激动,与有荣焉。
别的人也问了,身份没有文章的只问几句,唯有跟先祖是文豪的那位聊得久一些。问过五六个人之后,皇上才来问赵长宁:“……朕听闻,你乡试的时候不过末尾,我看你的文章,文采虽只是一般,但治国方略,甚至邢狱律法,你都了如指掌。”
长宁心里一软,笑道:“我刚才怎么没看到您呢?”
看得出,皇上的确还挺喜欢他的。
“这么多的人,你哪里看得到我!”窦氏笑着说。她好像突然才发现儿子比她高半个头,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了。
皇上却很感兴趣:“朕读苏词甚喜爱,对他的文章也喜欢,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朕反复读来已经七八次了。你乃他之后,甚好!”
几个庶出的妹妹和几个姨娘也一一道贺,不仅赵承义和窦氏高兴,姨娘们也为他高兴。
皇上先问魏乾乡试的名次,知道不是解元之后,有些可惜,大为赞扬他的才华。第二的仁兄竟又是个黑马,会试第十三名,是四川嘉州人,说自己的先祖是前朝的文豪东坡居士。赵长宁听他扯了一通,其实已经跟文豪家表出十万八千里了,能强行挂上名也不容易。
别的不说,只要赵长宁中了进士,他的几个妹妹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能嫁得更好。以后在家里,长房也无人敢小觑了。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他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任用贤臣,所以才让大明越发繁盛。皇上倒不显老,须白而短,传统的北方汉子长相。太子不随他的长相,太子长得俊秀雅致,可能是随了孝懿皇后。
外面有小厮来通传,赵承义出去听了,进来跟长宁说:“……你二姐夫、三姐夫都来给你道贺了。杜大人也上门来小坐,你是新科探花,要去正房拜见他才是。”
被点中的人心里猛地一跳,知道这是自己进前十了。竟然真的进了前十!赵长宁也觉得差不多了,她心里倒还镇定,略整衣袍,跟在蒋世祺后进了太和殿。随着司礼监的唱礼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徐永昌那物来了?”窦氏冷笑道,“连过年都不回门,这时候上门来做什么?我儿才不见他。”
司礼监的太监出列,念道:“宣魏乾……蒋世祺、赵长宁、谭文……十人觐见面圣!”
赵承义叹口气劝她:“这世道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徐永昌怎么也是你二女婿,他若是跟咱家的关系好了,不也能对二姐儿好些吗?你快带着婆子收拾屋子,我看两个姐儿应当也会回来。”
赵长宁站在队伍中,只听得风声猎猎,她身上绯色朝服也被风吹动。此前虽然有举子的名头,能与知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官儿。如今朝服在身,站在皇宫外,才个个儿显得风光十足,意气风发。这代表他们以后就可以做官了,不论是封疆大吏还是一方父母官,已经脱离了普通百姓的阶层。
赵承义又看长宁:“你如今是进士了,父亲也不必叮嘱你什么。你自知道怎么做。”
大家一大早就穿好了朝服等在太和殿的外面了,就等着皇上来人宣进去。
赵长宁笑了一笑:“父亲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做。”她带着人向外走去,只见长房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往来的下人更是对她恭敬有加。她突然想起寒山问: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日你且看他。
众人听此,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名次他看到了,钦点谁是皇上说了算的。外面天也快亮了,皇上便直接说:“宣前十进见吧。”
长宁远远地就看到垂花门那儿有许多人,其中两个,一个长得竹竿一般的干瘦身材,可不正是逮了锦鸡,又捉鳖来送她的三姐夫许清怀;另一个是长得颇俊,一脸傲气,穿了件锦绣福贵宝相花长袍的青年男子,这个就是徐永昌。
皇上听了就笑笑:“服众?我倒觉得他未必不可。这后半截堪称精髓,比那些老生常谈的治水论强得多。难道你们还有哪个不服这文的?”皇上一扫八位大臣,自然没有人敢说不服。皇上又道,“此人乡试还是北直隶的末尾,会试却得了第二,一段佳话。”
那徐永昌倒是一点儿不觉得生分,也没觉得自己跟赵家撕破脸了,熟得像天天见一般,上前一步笑道:“恭喜新科探花!姐夫听了好消息,这厢就立刻备了礼来看你。说来似乎两三年没登门了,咱们郎舅两个也确实该聚聚的。对了……你二姐在后头,她同你三姐坐马车过来的。”
到时候,上从翰林院礼部下到各地府州县学,都要轮番被骂一遍。
许清怀人瘦,被他挤到了后面,这下也恭喜道:“……小舅子,游街的时候我也去看了,不过人太多,挤不进去!”
顾方怀等人不说什么,大家都是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是想提携此人,何必出言惹太子不高兴呢。偏偏考官里最年轻的一个学士不服气,拱手说:“皇上,科举乃是国之本。前十的文章可要颂扬千古的,若出个不能服众的,怕天下的举子有怨言。”
说起这事许清怀就激动。
会试的时候朱明熙点了赵长宁为第二,他知道这人是赵家的人,殿试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比较维护他了,就道:“父皇,虽是如此说,但孩儿觉得此人年轻有为,不过虚岁十八而已,名次再靠前是可以的。”
原他对赵长宁好,当然是盼着他中进士的,他们家,再加上妻的赵家,算起来就这个小舅子还算有天分,希望都在这里。偏偏隔壁的祝举人每每以此取笑他,笑了小半年。夏天摇着折扇躺在凉席上笑,冬天在火炉边烤火也笑他,就是拿他取乐的。
皇上一看文章,果真是如此。后面那段写得的确非常好。
许清怀一直说不过他,憋得脸红也蹦不出字儿来。结果等会试的名次下来,隔壁祝举人榜上无名,赵长宁却得了第二。祝举人自此关门读书,再不见客。换许清怀逢人就吹:“……我早说过了,我那小舅子是最好不过的人品才貌,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要当老爷的!偏偏他不信,冲撞了文曲星老爷,连个同进士都捞不着!”
立刻有位翰林院学士站出来,拱手道:“禀皇上,前十的卷子写治水都颇有一套,赵长宁的卷子,治水部分写得中规中矩,但胜在后面不错。微臣几个商议之后,是因觉得后半截大妙,才定了第五的名次。”
从会试放榜开始,许清怀在乡亲里走路都抬头挺胸,精神多了。他多年没考上举人,但妻的娘家却出了两个进士,怎么能不高兴?说不定他跟赵玉妙努力一把,许家也能造出两个进士来。
顾方怀呈给皇上卷子和名次,皇上看了又叫宦官递给太子看。他拿着名次问:“别的倒罢了,只是这赵长宁会试得了第二,怎么殿试的名次却只有第五名?”
赵长宁只对徐永昌笑了笑,却拱手对许清怀说:“姐夫太客气了,要见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去挤。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杯茶吧?”
太和殿内已经烛火通明。本朝皇上年过五旬,勤政为民,正在批阅奏折。太子朱明熙站在下方,这次的贡士是他选出来的,他也理应要听。
许清怀有学问崇拜情结,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进士!该我请你!”
殿试是三天之后便出成绩,这天凌晨时分,便由顾方怀捧了选出来的十五份卷子,以及这十五人会试的卷子,同他们先虚拟的排名一起,从文华殿跟着掌灯的太监,一路送到了太和殿。
徐永昌的脸色不太好看,却又不敢翻脸,仍然笑着去搭赵长宁的话。这小舅子如今可惹不得的。
明日就是殿试了,她定了心神,先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赵长宁同许清怀说了会儿话,道:“六安,你先带两个姑爷去家里坐。”她还要去正房拜见杜大人。
赵长宁拱手谢过古先生。古先生说得委婉,但她大概听出进一甲是不太可能的。都到了殿试这一关了,其实她的得失心不重。不过是想着一甲三人骑马游街的风光罢了,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最荣耀的时候,人生极喜,她还没有体验过呢。何况她会试考了第二,若不是一甲,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
这天可是忙得团团转,街坊邻里,或者是父亲、赵老太爷的同僚好友都来拜见不说,原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儿地找上门来跟她认。有的人连赵老太爷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介绍的时候不得不说:“这是你二太爷家三表叔的连襟,你小的时候还喝过你的满月酒。”
不过古先生也劝长宁放宽心:“能不能进前十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掉不进同进士去。以后馆选进了翰林院,可是前途无量的。”
赵长宁跟在赵老太爷身边,一个个儿笑着敬酒。但她酒量很浅,两三杯就开始上头了。赵老太爷知道长宁酒量不行,用眼神示意身侧的赵长淮帮她挡酒。
长宁其实觉得自己会试得了###第二,多半还是加试题的功劳。天下举子能者辈出,前五十名拉出来,哪个都能写一手才华横溢的好文章。就算题再偏,能写出新意的人估计也不会少。
赵长宁原以为这家伙会拒绝,没想到竟然真的一杯杯接过帮她喝。赵长宁看他喝酒的动作,突然想起这家伙也是考了二十四名的。
这夜是殿试前夜,赵长宁又被祖父叫过去,让她默了文章给古先生看。古先生看了也说不准好还是不好:“老夫不敢讲,翰林院阅卷有自己的条条框框,长宁这卷难说能不能进前十。”皇上一般只看前十的文章,后面的就不重要了,不进前十,就进不了一甲了。
其实也不差,很不差。如果不是她考中了探花,现在出风头的应该是他。
窦氏知道她们兄妹和好,可松了大口气的。虽然她对家里的庶女们也不错,但跟外人再亲,也没有同自家的亲姐妹亲好。赵长宁会试中榜后,好处自然是自家姐妹的多。
赵长宁轻轻一按他的手,说:“喝不下悄悄倒了就行,别勉强。”
赵玉婵就扑在她怀里,黏着她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被贴身伺候她的嬷嬷劝得不哭了。
没承想赵长淮淡淡地说:“我喜欢喝,热闹。”
原来是真的背了的。赵长宁轻轻一拍她肩侧:“罢了!你也莫委屈。就是因茵姐儿可怜,我才多疼她一些。只要你明事理,不要为难庶出的姐儿们,哥哥也不会再怪你的。”
……既然他这么说了,长宁无言,也只能随他去了。
“金刚经。”赵玉婵垂着头,哽咽地背了一段,“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长宁过来。”赵老太爷对她招手示意,让她过去给杜大人请安,杜大人坐在中堂上,人近中年,是个美髯公。赵长宁给他行了礼:“久闻杜大人圣名。”
赵长宁知道兄妹没有隔夜的仇,再怎么她也要原谅玉婵,若她当真有这份心,也不算不懂事了。就问她:“你念的是什么经?”
这是杜大人第一次见赵长宁,发现竟然是这么笔挺清秀的少年,当时就眼睛一亮。心道难怪女儿喜欢,跟赵长宁谈了会儿,见他说话毕恭毕敬,却不失风度,就更加满意了,恨不得立刻捉他回去给自己当女婿,当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否则这准女婿这般人品相貌,又前途无量,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
当然了,这是因为家里的庶女都不识字。她说话语无伦次,有些狼狈。
女儿及笄之后,他跟夫人一直给女儿寻摸合适的婆家。女儿是家里唯一嫡出的女孩儿,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婆家他们自然要百般挑选。家世好的吧,杜夫人总觉得子孙出息不够,有出息一些的翰林进士吧,不是女儿不喜欢,就是品行不得杜大人的心。这样看来赵长宁处处都好,女儿心心念着要嫁给他,赵长宁若娶女儿,她必定很高兴。更重要的是,赵长宁的家世比杜家稍微差一些,这样他以后就能在官场上提携赵长宁,不怕赵长宁对女儿不好。
赵玉婵站在她面前,被她训斥得眼泪汪汪,竟然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但你同她亲,却不同我亲。上次对牌的事,我都知道错了。我每天都在为你给菩萨念经,希望你考得好。茵姐儿再好也不会给你念经的……”
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当响,杜大人就问赵老太爷:“老太爷的孙子个个儿出色,当真不愧老太爷的悉心培养。不过我听说大公子读书耽搁了婚配,可有婚配?否则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跟她相比,玉婵可算是蜜罐里长大的。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孙儿刚考了探花,肯定会有人说亲。赵老太爷本以为杜大人是想帮着牵线搭桥,但念头一转,突然想到杜家小姐那件事,心道难不成杜大人指的是自己的女儿?
赵长宁直叹气,让茵姐儿自己出去玩,把赵玉婵叫到面前来:“家里妹妹由得你欺负。等你出嫁了呢?姑子婆婆怎么对你你可知道?咱们家里最好的就是姨娘们和气,庶出的姐儿也和善,你莫跟她们置气。她们比你地位低,只能由你说。以后若有地位比你高的来欺压你呢?你该怎么办?”
能跟杜家结亲,这是赵老太爷非常愿意的。赵长宁若有杜大人的扶持,官场上肯定能更顺。与杜家结了秦晋之好,赵家也有益处。更何况他见过杜若昀,觉得大孙儿应该挺喜欢的吧。当然,人家杜大人没有点名,他就只能捋着胡须笑着说:“我们家里管得严,男孩连通房都没得一个,是没有说亲的。难道杜大人要做这个媒?”
玉婵不甘地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才是亲的,她不过是母亲的陪嫁丫头所生,凭什么跟我论姐妹?”
杜大人当然不会点明女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我可不想给别人做媒。”他含蓄暗示,是想让赵长宁请媒人上门提亲,然后他们家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结一段良缘。
长宁看茵姐儿一副鹌鹑的可怜样,她家庶女是乖巧,但就是太乖巧了。“玉婵,茵姐儿是你妹妹,比你小七岁,你同个孩子计较什么?”
赵老太爷笑呵呵不再说话了,但已经打算回去立刻就跟大儿子商量,再同大儿媳商量,看是不是该把孙儿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茵姐儿胆子本来就小,又是庶出的,怎么敢反驳赵玉婵的话?小手紧紧拽着绳儿认错。
他定了,另两个才好定。
但去外头听别人说哥哥如何厉害,她又不由得为自己的哥哥而骄傲。都是茵姐儿抢了她的哥哥!她走近两步说:“茵姐儿,你叫谁哥哥呢!你该叫长兄,哥哥是你能叫的吗?”
赵长宁正在认窦氏远房表婶的三儿子,突然背脊骨就发凉,手指一抖。
赵玉婵进来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哥哥待她不如从前亲密了,待庶女都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妹好。
她细长的手指拢了酒杯,将剩余的酒一口饮尽。
茵姐儿细胳膊细腿地盘在他身边,小声问他:“哥哥,这个怎么翻?”
杜大人不过来坐一会儿,随后告辞离开。前来祝贺的宾客也陆续散了些,门口一阵喧闹,二叔赵承廉这时候下衙门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是周承礼。
因为殿试考得不太理想,所以赵家这段时间格外安静。赵长宁就在屋子里同茵姐儿说话,陪她玩手绳。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周承礼穿朝服,她惊讶地发现周承礼穿的并非七品知县的青色长袍,而是同赵承廉一样的绯红色,绣的是云燕补子,银革带,盘雕花锦。这可是正四品大员的服制!
这事长宁也知道,门房还给她挡过若干手帕和糕点,她偶尔出去买个刻本都有小姑娘尾随。让赵长宁很感叹,果然学识是颜值的加分项,原来怎么就没有小姑娘尾随过她呢!
逾制穿官袍,重则充狱徙流千里,七叔绝不可能是穿错了吧?
赵老太爷有点儿患得患失,本来以为家里能出个进士及第出身的,谁知道陛下偏偏考了水文,当真是命!他叹道:“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们三人能同时考进殿试,已经很为家里长脸了。这一月若不是我们挡着,来家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特别是长宁……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你,咱们家门口每天都有人来坐坐,说要沾沾你的才气。”
赵老太爷看到周承礼也微微错愕:“你回来了?”
她摇头说:“看运气吧,水文我的确也不擅长。”
周承礼点头道:“正好,我从都察院出来的时候听说长宁中了探花。”
赵长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答得怎么样,水文她真的写得一般,后面半截她倒是觉得还不错,可若是遇上不赏识的主考官,落到下面的名次也有可能。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这身正四品的官袍,周承礼显得更挺拔出众。
于是三人就一齐看向赵长宁,等他说,他会试可考了第二的。
赵承廉跟赵老太爷低语两句,就对长宁和长淮说:“你们二人随我进来。”
赵长淮正看着赵长宁吃饭,赵长宁添第三碗了,他有这么饿吗?他放下碗说:“一般,只能是答得平稳。淮扬是淮水、黄河交界处,水患治理本就困难。中规中矩大概不出错就行。”
几人进了中堂坐在首座上,叫下人关了门。
赵老太爷一听题目,心就凉了半截。赵长宁也不擅长水文。“那你们两个呢?”
气氛有些严肃,赵长宁垂手肃立,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赵长松其实不怎么吃得下,放了碗就说:“祖父,殿试考了水文,我这科应该不能进前二甲了。”他也不擅长水文类,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扯治水的古文往上写。
赵承廉看着静静直立在自己面前的赵长宁,长宁穿着探花郎的锦袍,清秀如斯。没有男子的坚毅,却有孤拔清高之感。
今日专门为三个考生准备了晚饭,在正房吃。赵长宁回来的时候两个弟弟在等她,桌上的菜已经有些凉了。赵长宁却是饿了,添一碗饭,淋一勺鸡汤,就一道蒜汁香油茄子吃得津津有味。赵老太爷急于知道他们考了什么题目,考得怎么样,但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三个可不急。
大哥的这个儿子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他跟大哥关系一般,但事关家族利益,他会以大局为重。赵长宁与赵长淮的确比长松更有天分和潜力,是应该好好培养的。
此时赵长宁终于抄完了,轻轻舒了口气。自己审读了一下全文,虽然治水那块儿答得是老生常谈,但后面那段她写得也畅快,只是不知道考官觉得如何。她随后交了卷出皇极殿,等所有考生都出来,由鸿胪寺官员带他们自偏门出去。
赵承廉开始说:“原你们还小,所以家里的事都没告诉你们。如今你们都考得了进士,若不出意外,你二人都将进翰林院。以后赵家要你们二人撑起来,家族兴盛是你们的担子。自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参与家族的决断了。”
朱明炽“嗯”了声,似乎沉思了片刻,没再多问就离开了。随行的立刻跟了上去。
赵长宁反应过来,二叔是想跟他们说,他们现在要开始真正承担赵家的责任了吧。
内侍立刻回道:“禀二殿下,今日是殿试呢,如今快散场了,里头的都是新科贡士。”
赵承廉继续说:“进士才是一家的立家之本,子孙们读书读不出来的,显赫不过三代,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会烟消云散。故你们二人,我与你七叔都会盯着。因为我的官位所系,我们家是太子派系的,你们七叔亦然。”
“这是在殿选吗?”朱明炽问道。
赵承廉说得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让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这个人真不愧比父亲厉害。内宅那些小动作,放在朝堂大环境里就不重要了。家里的妇人们如何,孩子们如何,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但是对外的时候,赵家是一家人。
团团浓密的金光,跪着的纤瘦身影,周围空落落的金黄。这样的孤拔,自有种沉默而遗世的气质。
赵承廉看了周承礼一眼,没有解释为什么周承礼穿了正四品的官袍,而是说:“你们七叔……虽不姓赵,但与我们是一家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现不便多讲,你们待他要十分恭敬才是。”
朱明炽微微颔首,原本是准备过去了,但目光一扫,看到殿中青色身影。
赵长宁应是,却没听到赵长淮的声音。回头看到他正微微偏头,出神地看着烛火。她轻轻扯了他一下,赵长淮才应是。
听闻这位二殿下朱明炽曾在战场领千军万马,杀敌数万,如炼狱修罗。不过如今他从战场归来,皇帝收回他的兵权,待他好像同别的皇子没有区别。如今一看是个俊逸的年轻人,龙子皇孙自然有气势,但也没有传说中的可怕。
“赵长宁,”赵承廉突然叫了她一声,“你父亲纯善朴实,实则无法掌控家族,长房就要由你把持。你虽然已经考取了进士,明日恩荣宴应该就能直接受封,成为翰林院修撰了。但以后的路还很长,不可懈怠。”
两个内侍连忙下跪行礼。
“二叔所言甚是,长宁谨记。”赵长宁拱手说道。
在这浓重的夕阳里,脚步声渐近。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中间那人穿了玄色绣四爪金龙的长袍,俊逸的面容,左额侧一道疤。他比常人更高大,连周围的带刀侍卫都比他矮了半个头。
翰林院地位很高,差不多就是高官培养机构,从翰林观政三年出来便可论资历做官。当然从翰林院出来未必有出息,但有出息的肯定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就是这个道理。否则考不上,外放当知县,晋升的希望就渺茫了。
这两个便悄悄把赵长宁这侧的隔扇再开了些,金光更是浓郁,映着满殿厚重华丽的金碧辉煌,那青色的衣衫更显得孤拔、纤瘦。
赵长宁得了探花,这是翰林院的直通牌,赵长淮则需要再考一次馆选才能入翰林院。
“也不知怎么还没写完,再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另一个有点儿担忧地道,“要不咱把大门再打开些,叫光好照着他写。”
“明日皇上在礼部赐恩荣宴,到时候太子会出席,我将你们二人引见与太子。”赵承廉说完,随后让他们二人先下去歇息。
几个百无聊赖的内侍守在门口,此时贡士们多半已经走了,便得了空低语:“这科进士,长得俊的不少,瞧那第二个赵长宁尤为好看,怕不少大臣要榜下捉婿了……”
赵长宁与赵长淮一前一后走出中堂,中堂外虽然没什么人了,但还挂着许多红绉纱灯笼,团团暖红。
殿试只有一天,也是入夜就不可再答题。可能是治水的确可写的不多,大家多交得早。赵长宁盘坐在蒲团上,早已腿脚僵硬了,但如何敢起身活动,稳笔继续往下写,夕阳的金色光自外面投入,静静地照着她的后背和修长的脖颈,淡青的衣衫垂落在地板上。大殿一切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赤金仙鹤、鎏金香炉、朱红的八根大廊柱……让这一切的场景犹如梦中。
赵长宁走出来后跟赵长淮说:“……不论如何,今天谢谢你替我挡酒。”说了会儿没听到有人回答,赵长宁回过头,发现赵长淮离了她老远,正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太子并未在殿内停留多久,仍旧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考官监考。滴漏声声,赵长宁已经写完了草稿,精简修改,调整语序。然后才敢再提笔,以标准工整的馆阁小楷写在答纸上。
赵长宁往回走,问他:“你站风口上不冷吗?”
她现在还没入仕途,就要被划分入太子党一派了吗?赵长宁无奈苦笑。
赵长淮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眼睛微微一眯。赵长宁才觉得这家伙不对,其实刚才在里面他就有点儿不对了,他见赵长宁站在他面前,就轻轻把她拨开:“你做什么站在我面前,挡着我的光了。”
赵长宁硬着头皮当什么都没发生,太子殿下一时兴起,却非常有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现在这位置是按名次排的,她在第二名,太子肯定知道她是谁,否则不会有类似这般关照的举动。
他应当是喝醉了吧?赵长宁见过一次他喝醉的样子,印象还很深刻。
就这个不经意的举动,所有人都看向赵长宁,目光火辣。
“那我就不挡你雅兴,愚兄先走了,你慢慢看。”赵长宁不想理会这个疯子,一拱手准备离开,两个姐姐还等着她回去呢。
不想太子竟一手背在身后,俯下身替她捡了掉在地上的笔套,修长的手把笔套放在她的案上,然后依旧背着手,带着众人往前面走。
没想到走几步却走不动,回头看赵长淮拉着她的衣袖,他一边奇怪地看着她一边说:“我给你挡酒,你竟然扔下我就走。”说罢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就差说她没人性了。
谁料这位太子叮嘱完考官,还真带着众考官在大殿里巡视起来。当他走到赵长宁面前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赵长宁知道他在看自己写字,幸好她现在写的是草稿,飞龙走凤不在话下。
赵长宁看着他的眼睛,闻到他呼吸之间的那股酒气,突然有点儿头疼。她差点儿忘了……这家伙喝醉之后很反常,会怪异地黏人!她试着扯了一下,赵长淮竟然把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捏着她不放。
倒是许多贡士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的俊俏丰姿,有点儿紧张,好久不会下笔。
“好,那我送你回去总行吧?”赵长宁好脾气地笑了笑,带着他往他的院子里走。
长宁只看了一瞬就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题。
赵长淮这个人,平时最不待见她,言语讽刺什么的也就罢了,连喝醉了都喜欢折磨她,当真是欠了他的。
而那位高权重的老尚书毕恭毕敬地站着,拱手回答他的问题。
前头那屋隐隐有烛火的光透出来,赵长宁把这货送进他屋子里去,左右看看周围的陈设,可能是血亲的缘故,两人的品位很像,布局什么的很像,赵长淮一进屋就好好地坐在了自己的炕床上。
这位据说是新科贡士“座师”的太子非常年轻。长相俊秀而温润,下巴微翘,手指修长,白而无瑕,整个人有种如白玉般温润的气质,看得出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上位之人。他侧身同副考官礼部尚书顾方怀说话。
伺候他的大丫头沉香走进来看到赵长宁,吓了一跳,大少爷这是上门来……踢馆的吗?她匆匆行礼喊了声大少爷,赵长宁对她摆摆手:“别多礼了,你去给你们家少爷打些热水来。”
皇极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纷纷行礼跪下,只见一身穿明黄色衮冕服、头戴嵌绿宝石金冠的年轻男子,由众人簇拥着缓步走了进来。他走过众考生坐在了副考的椅子上,微微抬手:“诸位平身答题吧,本宫替父皇逡巡,不必多礼。”
沉香匆匆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小丫头。赵长宁看赵长淮皱着眉一副难受的表情,想到刚才他为自己挡了不少酒,伸手道:“毛巾给我。”接到拧好的毛巾,放在赵长淮的额头上。
众位贡士吃完正要答题,门口却喧哗了起来,有内侍进来说:“诸位起,太子殿下替陛下巡查,恭迎宝驾。”
“二弟,愚兄这就走了,你睡吧。”又对沉香说:“盯着些你家少爷,他今天喝多了酒。”
内侍给每人发一碟馒头、一碗煮牛肉的热汤。
“我中了进士……”赵长淮突然轻轻道,“你不恭喜我吗?”
从资讯发达的社会里过来,赵长宁在这些方面的知识储备量很大,她一一列举再详细解释。这时候日头高升,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恭喜你。”赵长宁听到这里,突然一种孤寂感袭来,她轻轻笑了笑,“你倒是很厉害的,若不是你小我些岁数,也许我比不过你。”其实殿试看运气的成分还是挺大的,例如赵长宁并不觉得苏仁能比得过传胪谭文的学识,不过是皇上喜欢他罢了。赵长淮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厉害不仅是在读书上,这个人肯定会前途无量的,只是他现在……非常孤独罢了。
光这一段长宁就写了千余字,接下来开始重点写灾后治理。受通信、交通等客观条件限制,古人并不重视灾后治理工作,死人、发瘟疫是常有的事,以平粮策来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还有趁火打劫的商家哄抬粮价。至于瘟疫预防,条件不够,只能从根本来解决问题。凡洪水中死去的人畜,都要集中焚毁,灾民也要集中管理,不可吃生食生水……
“嗯。”他这才满意了,扯过被褥盖住自己,“好了,你可以走了。”
她蘸墨开始写草稿。“天下安定使为民兴,陛下诚有尧舜禹之风。古有贾让三策,沿袭承第,以改道分流为佳策。后有潘季驯之束水攻沙,宽河滞沙之高见。愚以王景之治论。商度地势,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先详细列举治水的方法分为哪几类,而江淮的地势适合什么样治水的办法,这是治水之策。
……他简直就是祖宗!赵长宁轻轻吐了口气,幸好她今天心情非常好,不会跟赵长淮一般见识。
她再仔细审题,又觉得“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分明是在描写灾后的民生问题。这题不单单是说治水,恐怕民生问题、灾后重建也是要写的。再联系几年前江淮洪水之后,一大片官员倒台的事,赵长宁还真有所想。
回正房后,两个姐姐还等着她,抱着她喜极而泣地哭了通,怕误了她明日的恩荣宴,叫她去睡了。
赵长宁开始磨墨,思索怎么写这篇策论。
屋里,赵长宁沐浴之后,顾嬷嬷为她整理长发。赵长宁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可能看多了自己男性的样子,这样头发披肩,有点儿薄弱甚至柔和的感觉,她竟然看不习惯了。把头发一拢就要绾起来。
她略抬头看看周围,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却欣喜若狂。
“少爷莫急,头发要好生梳一梳的。”顾老嬷嬷微笑着,“你瞧,这么好的头发,像丝绸一般滑,你要待它好一些。”
因为她不擅长水文治理,而且京城这地儿,沙尘暴倒是可能,发洪水是绝对看不到的。
“嬷嬷,你今天去看我游街了吗?”赵长宁跟她说,“我是探花,走在前面,有官兵和御林军开道。”
题目一目了然,是问大家江淮发洪灾涨水了怎么办。这题倒不是无中生有的,赵长宁记得两年前江淮地就动了洪水,由于当地的官员治理不当,死了很多人。皇帝还因此斋戒了三天。但是发洪水这样的事是不能避免的,即使是在生产力和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也不过是降低发洪灾的损失,减少人员伤亡和疫情预防而已。
顾嬷嬷觉得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她在外面都是克制冷淡的,只有在她的面前,她才会这样,有点儿稚气,有点儿高兴。
这次出题却不考治国,考的角度很清奇,题目如下:“夏汛至江淮南北,淮水发动,水泱泱而不息,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卿意欲何为?”
“我留在家里,太太是去了的。”顾嬷嬷给她束发。
在殿试这一级的考试里,所考的策论一般都是治国策。对自己很满意的皇帝一般会问:朕觉得朕的天下治理得很好很太平,大家都来说说哪里好并且夸夸我吧,给朕委婉地提建议也可以,但要注意尺度。对治国有点儿抱负的皇帝一般就问:比之尧舜禹朕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大家想想招怎么办吧,初步制订几个五年计划之类,争取解决全民温饱问题。
这样好看的脸,要是璎珞宝玉、绸缎烟纱地娇贵养着,不知道会有多好看。但她永远都不可能了,以后是官服、朝服,一层又一层,厚重地披在她的肩上、身上。
当她展开纸看到试题的时候,却心里一个咯噔,随之就皱了眉。
赵长宁听了有点儿遗憾,顾嬷嬷一直想看的。
有的时候,安静反而让人更紧张,但现在场上无人敢发出声音,就是磨墨都轻之又轻。赵长宁轻吸口气,先拆了放在自己面前的蜡封信封,拿出试题。
“少爷,你听我说。”顾嬷嬷缓缓握住她的手,“以后你入了官场,便同家里不一样了。无论是什么地方,尤其是男子聚集之处,男人都是色令智昏的,你可明白?……”
接着便上了滴漏,皇极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赵长宁知道顾嬷嬷想说什么。
众人跪好后,由鸿胪寺少卿唱礼,接着是太监手提赤金羊角宫灯入,然后才是穿明黄色衮冕服的皇上被礼部、翰林院等副考官簇拥着上龙座。这时候也没人敢抬头看,随着鸿胪寺少卿的声音三拜三跪,齐声喊号,皇上才开口:“诸位贡士平身。”
走到这一步,成了探花,她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长宁这才有机会看看大明宫,也许真的是久负盛名就容易失望,她反倒没觉得大明宫有多奢华。不过御道高墙,又是明黄朱红为饰,很是气派威严。他们过午门侧门之后再过皇极门,自文昭阁边的路入皇极殿。里头已经摆了半人高的小案和蒲团,怕是要跪着答题的。
她虽然是探花,但还没有官衔,于朝堂来说仍然只是个小人物。官级越高,自保的能力就越大。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手握权势,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这样等到殿试开始那一日,赵长宁反倒不紧张了,窦氏想到文曲星那回事,也不紧张。只有赵承义患得患失的,好几次替她扯正衣襟,一辆马车将他们兄弟三人送到了承天门外。此时不过卯时,四月天已经不冷了,穿程子衣的锦衣卫、神机营要查了他们才带进去,除了考篮别的都不许自带。一行人跟着鸿胪寺官员慢慢往前走。
长宁轻轻说:“嬷嬷勿担心,我心里有数。”
三婶娘却开始打听这个道士的具体名号,籍贯在哪里。她好去给长旭也算一卦。
屋内烛火吹灭了,黑夜的一切,寂静无声。
赵长宁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粥都喝不下去了。连文曲星都冒出来了!娘您接着吹。
第二日恩荣宴因在傍晚,倒不必早起。过了未时,赵承廉带他们二人坐上马车,一路过大明门,走入了千步廊,便要下来步行。
三婶娘很捧场,问她为什么。窦氏就说:“怀他的时候,我还找山东最有名的道士看过相的,说我这胎是怀了文曲星转世的,以后肯定能考进士,做老爷。当时大老爷还笑我鬼神叨叨的,可见人家大师的话,还是有些因缘在里面的!”
入了千步廊之后,几乎就是朝廷的政治中心,左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司等处,右边则是吏、户、礼、工、兵五部。鸿胪寺、钦天监、翰林院聚集,最高阶的官员都会集于此。千步廊气派森严,来往的官吏很多,不小心便能撞上个四五品的官,所以便不准用马车。
窦氏正在跟来探望她的三婶娘曹氏说话:“……说来,我早就知道我这孩儿是要当老爷的。”
因今天是新科进士赴恩荣宴的日子,礼部特写了对联“琼林宴满天下士,恩荣赐尽一朝臣”,贴在朱红廊柱上。赵承廉与他们分开,赵长宁与赵长淮往赴宴处走去,这货对昨天醉酒之后的事只字不提,仍然慢悠悠地走在她后面,话都不说一句。
这样在皇宫里耗费一整天,到了傍晚才陆续放他们回去。路上也没有谁敢四处张望的,天色又暗了,明皇宫究竟什么样子长宁也没看到。回家后面对兴致勃勃的窦氏,长宁累得直打瞌睡。
此时天色已经微晚,宴席之处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新科进士,师座席上是大小考官,礼部、鸿胪寺的官员,皇上安排了主考顾方怀坐于主席,进士们纷纷拜见顾方怀后入座。奏起“启天门”乐章,周围牡丹、山茶等娇艳的花簇拥,烛火点满,红绸遍布。场景不可谓不奢华。
这样爱钻牛角尖的人迟早要自己憋出病来,赵长宁不咸不淡的,也没有理他。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各自单独一桌,非常风光,菜一个接一个地上来。赵长宁握着酒杯喝酒,与旁边的苏仁说笑。
这次第三的杭州籍人李修德,其貌不扬,不过厚耳宽额,长得挺大气的。告长宁的蒋世祺抿着嘴沉着脸,得了第四好像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觉得赵长宁就算不是作弊,也是因为走运入了哪位考官的青眼,才得了第二。否则以北直隶乡试末尾的水平,只配给他提鞋。
新科探花,鲜衣怒马,笑吟吟的,她又长得好看。好多人都侧头去看这位探花郎。
殿试那日位置是按考试成绩排的,赵长宁第二,自然站在前面。旁边就是贡元魏乾,他家里在杭州也很有家底。总之就是,越往前的名次越看遗传和家庭修养了,贫苦人家出来的读书人,有幸考中贡士,也很难进前二十。
当然也有看他眼红的,如蒋世祺之流。只觉得因他年轻,长得又好看,才被圣上钦点了探花,并不想与他结识。
大家第一次进皇宫,比较拘谨。不过前面名次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出身不是显贵就是世代为官,基本撑得住场子。露怯的是后面小地方来的穷贡士,对肃公公的一言一行都无比慎重,生怕行差踏错。
“太子驾到!”门外有人高声宣道,正在喝酒的进士们纷纷放下酒杯,跪地拜见太子。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宦官,宫内的宦官跟文臣不一样。因是天子近侍,便尤其高冷,板着脸没有笑过。他戴了束发冠,这发冠由金累丝造成,嵌以绿珠石、红珊瑚石,冠下加一条额子。还穿了件紫黑色麒麟袍,华贵逼人。这帮新科贡士都要恭恭敬敬地给人家行礼,叫声肃公公,这位才笑笑:“新科贡士们不必多礼,大家都是拔尖尖的贡士老爷们,也不必奴婢多教,老爷们学着规矩,到时候面圣别失了方寸即可。”然后带头教规矩。
太子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来,摆手叫起:“平身,诸位入座就是。”
教习他们规矩的不是官员,而是司礼监的一位不小的太监。
他坐下来之后,各位考官又要去拜见他,当真是身份尊贵,走到哪里都是这样被人围着。赵长宁摇头一叹,继续吃自己面前的一盘椒盐脆花生。却听太子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探花赵长宁何在?”
三月末,礼部协同贡院宣贡士们入宫,先要给他们大致做个复试,再讲讲殿试那日进皇宫该行什么礼,对皇上要怎么恭敬。
赵长宁初没反应过来说她,片刻后才上前,跪地给太子请安。
赵长宁笑着应下:“我知道,你去玩你的。”往他手里塞了盘这季新上市的枇杷,把他赶出去玩了。她坐下来继续看上届状元殿试文章汇集,为殿试的策论做准备。
“你起吧。”朱明熙微笑着凝视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扶了她一把,“殿试的时候,我倒还为你说了几句话的。你的律法很好。你二叔还说你勤于学,与我是一般的。”跟她称我,那就是亲昵之意了。
“你好生看书,殿试再让这人看看你的厉害。”赵长旭微笑着说,“我瞧长兄便是做进士、成大官的命。这些人都配不上跟你比。”他一向心疼长兄的处境,如今长兄好不容易要扬眉吐气了,他也为此高兴。
太子待她这么特别,特地召见她,周围的人多半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赵长宁心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二叔是太子的家臣,太子把她划分为自己人加以庇护很正常。但她其实心存疑虑,首先,她总是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
那蒋世祺心高气傲,怕早把自己定在了前三,少一名也不能接受。更何况压在他前头的是赵长宁,被不屑之人踩到头上了,简直让他比自己考差了还难受。竟还特地去了贡院求证,估计碰钉子之后不敢说话了。若传到皇上耳中,闹大了,怕他的殿试会受影响。
眼前的太子,应该不是最后继位的人。
自己的名次起伏较大,赵长宁想过可能会有传她作弊的。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再次站错了队,究竟会怎么样?是不是和梦里一样,好友被杀,自己面临困境,家族岌岌可危?
“那我不敢打扰你。”赵长旭怕耽误她读书,站了起来,“不过我前几日在外头听说,有举子传你是作弊。起头的好像是那个……被你压在后面的第四名。不过也不用担心,他去贡院找人提疑,人家老实没客气地把他给轰出来了。说会试还有作弊的,让他要么拿出证据来,要么不要上门来。后来他就没再去过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不一定就是真的。
“殿试是谁也说不准的。”赵长宁叫香榧进来端茶给他,临门一脚的时候,大家自然都不希望功亏一篑。这可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前程。她相信这个时候天下的贡士都在苦读,一百多名也不是没有丁点儿希望,虽然极少,但还是有录为进士的先例的。
赵长宁抬头看着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离尊贵的人这么近。她久久不说话,太子的笑容减淡了。赵长宁反应过来,不管她是不是站队太子,她的立场,就容不得她有犹豫。赵长宁拱手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受,殿下为臣说话,臣是十分感激的。”
“我不同他去了,我要去国子监做武生。”赵长旭把长脚收回,只是说,“我来你这新院子里看看。你们不是考中了贡士吗,我看家里比前几日还冷清,连个道贺的都没有。不仅你在苦读,连赵长松那家伙都开始苦读了,殿试当真如此可怕?”
朱明熙这才又笑笑:“你二叔说你妥帖谨慎,果然不假。”说罢把自己面前的一碟金黄色的花折鹅糕给他,“这个与你尝尝。”
赵长旭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等她,跷着腿。他刚赚了二百两,喜滋滋地每天揣十两银票在怀里。还特地打了个赤金笔山送给长宁做礼。金光闪闪,品位很成问题,赵长宁反正从来不往桌上放。看他这姿势,长宁一来就把他赶下去:“你怎么还在家里,二叔没带你一起去吗?”周承礼通州有事,要先回通州一段时间。
赵长宁捧着太子特赐的糕点退下。心里感叹,太子对她当真挺好的,应该是很欣赏她吧。
竹山居的书房用的是蓝帘子笼着,放四把椅和长案,仍旧请了孔子像挂墙上,供香炉。
回到位置上,才发现二叔赵承廉竟然也过来给太子请安,太子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看着赵长宁笑,两个人应该是在说她。一会儿赵承廉走过来,同她说:“太子殿下对你印象很不错。”接着话锋一转,又问她,“方才殿下夸你,你为何犹豫?若不是殿下素来温和,怕早就生了嫌隙。”
特别是懵懂的四安,在有了另一个书童之后,他似乎终于有了职业危机感,变得很伶俐勤快,找到了人生的真谛,赵长宁很欣慰。
赵长宁难道跟他说,我做梦梦到他最后不会当皇帝,当皇帝的另有其人,还把他斩于刀下,要把咱们家的人杀光?她当然不能说,赵承廉说不定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
自中了贡士之后,家里对她的重视程度便不一样了,住行虽仍然在东厢房,这是方便窦氏好照看她,但赵老太爷却特地为她辟了个竹山居出来,以后就是她的书房了。是个两进门的、正房五间、两侧厢房各三间的院子。拨了院子的当天,赵老太爷又拨了两个小厮、一个书童给她,窦氏还把窦管事配给了赵长宁,让他管赵长宁院的事。于是窦管事将长宁屋里的小厮叫起来立规矩,甚是严格。但大家一点儿都不在意,大少爷有出息,他们竹山居的人现在走路都带风,做事也勤快。
“当时受宠若惊,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只好说。
赵长宁还有了自己单独成院的书房。
赵承廉淡淡点头:“太子待你甚好,你莫节外生枝就是了。”
三月的赵府已经是暖春了,四处海棠盛开,因几个孩子还要准备殿试,赵家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人。把这三个捉起来一起读书。毕竟只要殿试的名次一日不定,这个贡士捏在手里都是不安心的。
他话刚说完,那边敲了锣鼓,司礼监的内侍携圣旨来了,这是要给一甲三人封官的圣旨。这也是一甲的殊荣,只要考上了,立刻就有官当。虽然官职不大,不过有激励作用。一般在殿试之后,状元会赐翰林院编修,从六品。榜眼和探花都是修撰,正七品。虽然授了官职,但还是要进翰林院再学习三年熟悉业务,才到各部任职的。
如今只等他殿试,金榜题名了!
司礼监太监走到前面,众人停下了酒宴,纷纷跪下。随后司礼监的内侍才念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科一甲进士三人,文采斐然,德才兼备。是以褒编,以彰潜德。兹特赐状元魏乾,为翰林院编修。赐榜眼苏仁,为翰林院修撰。赐探花赵长宁,为翰林院修撰,另翰林院留职待结,再赐大理寺寺副一职。”
杜若昀在家都是被宠的,从没被哥哥说过这样的重话。被哥哥说得不高兴了,又不敢反驳,只能抱怨道:“哥哥!你怎么这么说妹妹……懒得同你说话了。”带着丫头转身回花厅,一边走还忍不住欣喜。
圣旨念完,三人都应该叩谢的。但所有人都怔住了。
杜少陵长叹了口气。他对妹妹说:“你打探这些外男的事做什么?女儿家哪有自己相看婚事的,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这么想嫁,我同母亲说一声,叫她挑了合适的给你相八字去。”
魏乾和苏仁两人都回头看赵长宁一眼,她身后也有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这人以后怕是他不能触及的吧,如高岭峭壁上所长之花。
赵长宁正跪着接旨,她也很惊讶,这圣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还被授予了大理寺寺副一职?新科进士可是要在翰林院观政三年才能做官的,却单独给她赐了职。这圣旨其实是说,她虽然有翰林院修撰一职,但只是挂个虚名,其实已经直接赐给她正职了。
赵长宁当真有志向。既能得第二,其心性才华之高怕常人不能及!也是,否则又怎么会反威胁回来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向他妥协?
而且在大理寺任职还很严苛,假如刑部相当于公安部,都察院就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那么大理寺就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三司法巨头之一,是个非常有实权的部门。大理寺寺副是从六品,那么跟状元就是同一级的赐官。
果然第二,她真的得了第二!
赵长宁想到这里,后背有些出汗。她这样的封官,一上来就是有实权的,而且翰林院修撰也给她保留了,所以翰林院的资历还在。但恐怕是根本不能够服众的!她可能会在读书人的话本里被骂好几年,出门也要小心被打。真的空降到大理寺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杜少陵拿过来细读,确认籍贯无误后,他慢慢地将纸捏成一团。
三人领旨谢恩,又得了皇上亲赐的宫花一枝、小绢牌一面,才再次入席。
“小的听得很真切!大家都在论,这事没假。”小厮从袖中拿了张纸,“小的还特地托山东会馆的一位举子替我列了前十的籍贯,少爷您看看。”
赵长宁一看赵承廉,他的表情淡定,再看太子,正好太子也看过来,微笑向她颔首。她看到这里怎么会还不明白,并不是她真的很入皇上的眼,她这是赤裸裸的关系户。这个官职,搞不好就是太子给她讨来的。
乡试末尾,他原以为她连上榜都难的。怎么可能得第二!
这个太子党,当真是她不想当也得当了,恐怕现在在众人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太子党了。
杜少陵脸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眉头轻皱看着小厮问:“这如何可能,她乡试名次可是末尾,你是不是听错了?”
虽然太子就在场,但他坐得远听不清楚,后面就肆无忌惮地说起来。赵长宁听到压低的议论声音:
“哥哥,他……赵大公子得了第二。”杜若昀颇为高兴地同哥哥说,“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得了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的确现在议论赵长宁的人比议论状元的还要多,毕竟魏乾已经很出名了,但在此之前赵长宁一点儿名声也没有。
“他算个什么,不就是得了个探花吗?还不是因为有太子护着,竟然连翰林院都不用去了……”
“妹妹,什么当真?”杜少陵从她背后走过来,“你站这里做什么,风口冷,回花厅去吧。”
“大理寺寺副可是从六品,状元郎听到,还不知道要怎么想……”
杜若昀一瞬间呆住了。她虽然惊讶,但是惊喜更多,又问小厮:“当真,你可听清楚了?”
“我若是有个当少詹事的二叔就好了,再入太子的眼,我指不定还能当大理寺少卿呢!”
那个人他……得了第二?
读书人多半脾气直,自恃读的圣贤书多,所以有什么不满直接就说了。
结果不一会儿小厮就跑回来,捷报已经传完了,排名靠前的那几个人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出去一打听就知道了。回来就给杜若昀行礼:“……小的还没去礼部,在巷子口的山东会馆就听别人说了,赵大公子这次得了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
赵长宁喝了口茶,是她捡了大便宜,这些非议的话只能当没有听到。当然也有来恭喜她的,如苏仁这等粗神经,还羡慕地说:“大理寺可是好地方,翰林院整天整理典籍文书,不知道有多无聊。我有空就去找长宁兄叙叙旧。”
杜若昀却还想着赵长宁的名次,差了小厮出去打听。
还有宋楚这种,家世比较好,父亲是侍读学士,所以对这种事情很看得开,过来跟赵长宁喝酒说:“别听那些眼红的人乱说,他们就是嫉妒。你叔叔是少詹事,你又是探花,太子喜欢你怎么了?嫉妒?自己找个少詹事叔叔,考个探花去!”
杜少陵的父亲杜大人是礼部侍郎,其实在榜刚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儿子榜上有名了,而且名次还不低。他却没说,等着捷报传到家里,杜家上下才一片高兴。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十八名,同宾客说笑,然后就被父亲拉去拜了祠堂。
赵长宁发现宋楚当真是有趣人,微笑着道:“谢宋兄,我还顶得住。”
她的目光又落在纸上。杜少陵,第十八名,籍贯北直隶顺天府。
骂吧,硬着头皮就当听不到了。
但是殿试谁也说不准,长宁轻轻地叩着桌面,仔细琢磨着。她这个人比较有危机意识,凡事都喜欢思考多些,早做准备。殿试只考一篇策论,她擅长策论,而且以她现在的名次,进士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了应对的准备,其实不难。
同宋楚喝完酒之后,赵长宁就向赵承廉走过去,拱手道:“……想必这大理寺寺副的官,是二叔替我说话的结果,侄儿先谢过。”
其实北直隶的考生水平是比不过那些进士大省的,这次北直隶的考生名次已经非常靠前了,尤其她得了第二。可能已经是接连五六年,没有北直隶的考生入过鼎甲了。
赵承廉则淡淡地说:“是你考了探花,那篇写律法的文章又入了殿下的眼。殿下十分欣赏你的文章,拿你的文章同皇上商量,说翰林院磨砺三年不过混日子,你既然有此天分,倒不如先进大理寺学些真东西。学不出头就罢了,要是真的学出头,将来亦能为朝廷造福。皇上看了你的文章,便同意了太子所请。
而杜少陵,他不过比赵长淮稍微次一些,排在一十八名。
“大理寺掌天下邢案纠察,官员复杂,官亦不好当。但你不必忧心,有太子殿下为你撑腰。”赵承廉接着说,“大理寺这里,其实是二皇子在督察,是他的势力范围。殿下的意思,是想在大理寺培植些自己的势力……你可明白?”
至于她在贡院认识的宋楚,比赵长淮的名次低一些,排在三十名。
“侄儿明白。”赵长宁只能这么说,圣旨已出,她总不能抗旨吧?
贡士的第一人是那位苏州的经魁魏乾,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是真正的天才类人物,文采横溢,而且也不过三十岁,年纪还不大。第三是个没听过名号的,籍贯南直隶杭州李修德。第四竟然是那位蒋世祺,他吉安的那位老乡谭文却得了第八,连中三元怕是不能了。
二皇子的势力范围,却让她去任职,是明晃晃地插自己的人进去。
长房满屋子的喜气刚刚停歇,窦氏给丫头婆子们发了喜钱。就连三个庶女都一人得了个莲头金簪。热闹之后静下来,就有种特别的寂静。
赵长宁看着这一派的繁盛,总不断地想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未必就是真的吧……若把一个梦当成现实,似乎有些可笑。
一盏豆大的灯油亮着,长宁静静看着手中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