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暂时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我便叫他负责养猫。那只姬玉曾说要取名“阿止”的狸花猫,如今它的名字叫做“小玉”,名字依然是姬玉起的。
秦禹生得俊雅秀气,识文断字却总是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别人,十分惹人怜爱。府里的老人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方妈一口一个宝贝,叫得秦禹脸红成熟透的苹果。
府里就时常响起秦禹“小玉!小玉!”的呼唤声,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姬玉,而姬玉则会露出狡黠的笑容。
待这孩子哭泣渐止,姬玉便说先把他带回府里住着,等他父亲的事情有了着落再说。于是我们就一边一个牵着秦禹的手,把他领回了叶府中。
仿佛在说,你不是不愿意当玩意儿?那我来当好了。
姬玉道:“你爹并未定罪,之后还会提审。这位衙门的有司是个明辨是非的人,若事实真如你所说必定能还你爹清白。”
这个人,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
“我爹是很好的大夫,他绝不会害死人的!先生您……您信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相信他爹的话,全然忘记了我们信不信他并没有什么用。
昌义伯夫人宴席的那天,我便带了方妈和秦禹一起赴宴。莫澜穿了件水红色绣团云纹的衣裳,难得地盘了繁复的发髻,插了许多金银发饰。她原本就是好看的,这么一打扮简直是光彩照人。
他睁着一双无害的眼睛,泫然欲泣道:“那位老伯吃了我爹开的药,明明就有好转了,不知怎的昨夜猝然病死了。老伯的儿子非说我爹的药方有问题,是我爹害死了老伯。如今我爹被捉拿入狱,我……我不知该去哪里。”
我去杨府与莫澜会合,看着杨即站在莫澜身边,眼睛一刻都离不开莫澜,像是看呆了。
那孩子名叫秦禹,十二岁。父亲是游医,他跟随父亲来到暮云行医父亲却惹上了人命官司。
我对身边送我来杨府的姬玉说道:“杨夫人真是美丽,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坐在衙门前的台阶上,缩着脖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我们经过他身边,姬玉破天荒地去询问他的情况。
姬玉低下头来,对我附耳道:“我觉得我夫人更美。那天你去接我,我也差点没认出来。”
我接姬玉回家,路上还捎回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我哑然,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发。
毫无头绪,无可奈何。
“九九,你要相信,没人比得上你。你说是不是,秦禹?”他回头问身后的小少年,秦禹立刻点头如捣蒜。
可我还是心动了。
我但笑不语,挽过走来的莫澜的胳膊,同他和杨即告别。莫澜与我上了马车,朝昌义伯府驶去。
他所有的虚假和险恶我都知道。
昌义伯府是暮云占地最大最阔气的宅邸,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华丽。马车一辆辆地到府门口停下,华贵的妇人们身姿婀娜地步入门中,门口的小厮便一声声喊着某某府夫人到,我们下马车的时候小厮喊出“将军府夫人到”,无数妇人停下脚步望过来,莫澜一眼也不看她们只管拉着我,笑着对那小厮说:“我的义妹叶府夫人也来了,可别漏报了。”
我记了他十四年,我还没来得及忘记他。
然后便只和我说说笑笑,相携入府。
我点点头:“好吧,我信。”
这个下马威给的很足。
我终于叹息一声,仿佛卸了全身的力气和戒备,心中急促的告诫声慢慢消失不见,我以为已经沉没的船重新浮上水面。
这场宴席里莫澜的地位仅次于昌义伯夫人,原本安排在主宾之位,而我自然是最最偏远的席位。莫澜却说她的位置太闷了要坐在我旁边,管家一合计,在莫澜的主宾之位里加了个席位,我就这么和莫澜一起坐在了主宾之位上。
他这样说话,便有了宋长均口中那个恣意放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影子。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莫澜得意的笑容,我们终于落座,宴席还未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许多平日里熟络的夫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十分热闹。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期然出现了宋长均的身影。他很快速地走过去又折返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笑着招招手。我也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出席的场合,便从门边走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没有说谎。”
这段时间我偶尔会遇见他,或者是在听说书或者是在散步,看起来颇为悠闲。长均受天子资助编史册,在这个层面上昌义伯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所以宋长均觉得吕姝已经答应放他走,只要等昌义伯气消他便可离去。
我转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眸子中摇晃着的雪光如同一坛尘封多年被开启的琥珀色花雕酒,看一眼便醉人。
对于他天真的想法我一时无言以对。宋长均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迟钝至极,对女子的心思可谓是一窍不通,当真以为女子说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吕姝说愿意放他走就是真的愿意放他走。
姬玉低头看向我,气氛变得郑重起来,他以非常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终于猜错了一次。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宠物,玩意儿。我觉得你与我是势均力敌,棋逢对手。”
至于我们身上传出的流言,他自然浑然不觉。原本齐国民风较为开放,他又全当我是妹妹,举止亲近却止于兄妹之间,按齐国的风俗是绝不逾矩的。只是在这民风保守的吴国,怕是免不了别人的闲话。
“有件事情,我还是想和你说明白。”
而我和他的亲近自然有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说给关心之人听。
他拦着我的肩膀,我们踩着落雪慢慢地在人流中前进,天色渐渐暗下去,华灯初上。
我淡笑着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美丽娇柔的少女来到我和莫澜席前,她应该还未出嫁故而没有蒙面,行了一套规整的礼,抬眸笑道:“小女吕姝,见过杨夫人,叶夫人。”
我默然无语。
她还是来了。
“你以让我下不来台为乐趣。”
风采
“我有么?”
昌义伯的女儿们都已出嫁,暮云城里最为显赫的待嫁小姐便是他的幼妹吕姝。以她的身家提亲的人早踏破了昌义伯府的门,但是昌义伯都没有点头。有传闻说吕家六小姐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又受宠爱,她不同意的婚事昌义伯绝不会强迫于她。
我慢慢从茫然中找回一丝理智,顺畅地答道。他低低地笑起来,说:“你也有插不上话的时候啊。我时常怀疑,你只在我面前有脾气。”
这位有主意的姑娘温婉地笑着给我行礼,算是给我大大的脸面了。
“没有,都是杨夫人挑的我插不上话。”
我于是立刻回礼,笑道:“民妇见过吕小姐。”
“你最喜欢天青色,这次没有做天青色的衣服吗?”
吕姝就坐在我们旁边的坐席上,低头对我道:“小女特来给夫人道歉,最近有一些关于夫人不好的流言,我发觉是我家家仆传开的。他们是太过爱护我才对您存了怨怼之心,实在是抱歉。我相信宋先生和您的为人,也已经教训过他们,想来以后他们不会乱说了。”
我点点头。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我和莫澜都能听清楚。这番话大方得体,温柔又明理,莫澜明显惊讶地与我对视一眼,似乎对于敌人的不战而降感到无趣。
姬玉眨眨眼,了然道:“你的新装很好看。”
我微笑道:“小姐言重了。”
“……杨夫人让我来接你的。”
“叶夫人和宋先生是先齐的人,不了解吴国的风俗也是有的。不过听说叶夫人和宋先生相谈甚欢,我真是羡慕,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宋先生爱慕。”吕姝嫣然一笑,眼神里却有些悲伤。
他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渺而来,淌过我思绪的乱流抵达脑海。我看向他,他偏过头来,笑意盈盈。
她原本就长得娇柔,眼中含伤真是叫人怜爱。
“九九今天怎么会想到要接我?”
“我与长均哥哥从小一同长大,能聊的自然多些。吕小姐想必也明白并非小姐有何不妥,只是修史是他一生所愿,他想要周游各国完成史书,就无法做昌义伯的妹婿。”
若我有半分清醒,就应该知道我不能爱上他。
吕姝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心悦他怎么忍心他放弃所爱?若他要周游各国我便陪他一起去。”
心机深沉,自私,冷漠,玩弄人心,要怎么去爱这样的人?像鹿为猎人献上脖颈,蚌为商人捧出珍珠,这么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地爱他?
“昌义伯大人会同意么?”
我不相信他,不沉迷于他。
“我会说服他的。”
他不是阿夭,他的痛苦和我无关。他的温柔是假的,他说爱我也是假的,我戳穿所有温情的时刻,我揭发他所有的假意。
我轻声笑起来:“我听说早先小姐已经放弃长均哥哥,可昌义伯不忍你伤心仍不肯放走他。吕小姐现在尚且不能说服昌义伯大人,以后便可以了吗?”
我不可以贪恋这种虚假的温暖。
她怔了怔,双眸剪水一脸迷茫地打量着我。
他不应该认出我,我这样平凡的湮灭在众人里的人,他不应该因为一个眼神认出我。
虽然她的客气都是给莫澜看的,但是想来她觉得她如此纡尊降贵,亲和地同我说话,我一个商人之妇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话。
我不应该在回忆起我曾多么珍爱他之后的这个时刻看见他。
“我是不能说服兄长,但这些日子和宋先生朝夕相处,我发觉我仍不能放下对他的爱意,只好再做努力希望能得到宋先生的心。”她说得楚楚可怜。
我没有看他,只是贴着他和他一起往前走。被风吹得麻木的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心里的茫然却越来越大,就像是不断堆积又不断融化的落雪。
我偏头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说:“真是羡慕小姐,有这样追求爱人的勇气啊。”
好温暖。
她闻言眼眸微动但仍然端庄地笑着,把警觉藏得很深。
我点点头,没有客气地把另一只手也塞进了他的袖口。他笑笑揽住了我的肩膀,伞刚刚好把我们两个人遮住。
“……我听说夫人与丈夫十分恩爱,想来并不再需要追求什么爱人,何来羡慕?”
“你可以两只都放进来。”他满不在意地说。
“也是。我只是觉得小姐与长均哥哥并不合适。”
我靠着他,他的手很暖和。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手很凉,他把我的手揣进了他宽松的袖口里,触手所及他手臂上的皮肤,一片温热。
“何出此言?”
他接过那把伞便撑开,还不等我也撑开伞就把我拉进了雪里,一片蓝色的伞顶出现在我头上,他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为夫人撑伞吧。”
“长均哥哥一心只为修史,周游的去处并不是个个都像暮云,有战场也有穷苦之地,就算小姐现在说愿意去以后也会后悔。他的妻子应该是体贴沉静朴素的平凡人,而不是您这样的金枝玉叶。”
“多谢九九。”
我淡淡地说道。
我把收拾好的伞递给他,轻声说道:“给你。”
“体贴沉静朴素?比如像叶夫人这样的人?”她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来接我?”
我想了想,笑道:“或许。”
他低眸看着我手里的伞。
她睁圆了眼睛还想说什么,却听管家宣布肃静,马上要开宴了。于是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脸去。在逗秦禹玩的莫澜也回过神来,端正坐姿,小声问我:“你又和吕姝说什么了?”
我表面平静地点点头,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没什么,劝她放弃宋先生。”我低声回答道。
我换了新做的衣服,发型发饰也都是新的,拿着最寻常的伞还蒙着面,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嗨,希望吕小姐是个听劝的。”
他喊我的名字,他认出我了。
昌义伯夫人位于主位,她是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说话的调子也是长的。她最初看了一眼我和莫澜的席位,皱皱眉没多说什么。只说了些一年的总结祝福之词,很快就祝酒开宴。舞乐上来,夫人女眷们吃饭游戏,一片热闹景象。
我们目光相交的时候他笑起来,穿过人流和馄饨摊蒸腾的雾气,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站在我的屋檐下面。他眼睫上还有要化不化的雪花,湿润地弯起来,他说道:“九九。”
不少夫人来与莫澜祝酒套近乎,莫澜一律笑着敷衍过去。我听说以前有许多夫人同莫澜交往,总是和她闹得不愉快,莫澜也知道她们并非真的喜欢她,多半还是囿于她的身份地位不得不赔笑,更加兴致缺缺。
他背着手淡定闲适地从万香楼里走出来,雪落在他的发间眉梢,倒像是渐渐斑白了双鬓。他从馄饨摊前走过的时候仍是目不斜视,我想他果然不会认出我,便拍拍身上的落雪拿起伞,再抬眸的时候却看见他在看我。
莫澜小声跟我说:“妹子,你快跟我玩个什么游戏,让她们不好打扰我。”
不知什么时候,姬玉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您不是想要艳压众人的么?”
南方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变成一片湿淋淋的冰碴,商铺前面有个馄饨摊子,每次摊主开锅的时候热气蒸腾迷人视线,热气飘到屋檐上,屋檐就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水珠。
“嗨,那不是吕姝一上来就赔礼道歉了,真无趣。”
我转过头收了伞走到旁边商铺的屋檐下,一边避雪一边等他。
莫澜的语气充满了整装待发却不能痛快打一仗的遗憾。
笑起来很温暖。
只可惜我并不会玩游戏,莫澜一一把她会的游戏数过去,给我讲规则我也只有摇头。惹得她气道:“你怎么这么笨!”
我站在雪里看着他,他微笑着不知和别人说着什么。
我笑笑,说道:“我只会下棋。”
我就这样带着两把伞被莫澜推出了门,裹着披风在雪中慢慢地走着。万香楼离杨府并不远,我很快就走到了万香楼下,仰头看去便从二楼半开的窗户里看到了姬玉的侧脸。
“下棋?”莫澜嫌弃地摇头,“这个太无趣了。”
莫澜问我叶思臣去了哪里,我说他去和别人谈生意,就在万香楼。莫澜便怂恿我去送伞,她说叶思臣出门不带小厮肯定没有带伞,若我去接他他一定很开心。而且她还自作主张地把我的仆人们都遣回去了,说我这从头到脚都换了新衣服新首饰还遮着面,不带仆人叶思臣一定认不出来我,让我去给他一个惊喜。
“叶夫人想下棋?”吕姝的声音传过来,我回头看着她微笑的眼睛。她说道:“正好我也想下棋,不如一起?”
纷纷扬扬漫无边际的雪从空中落下来,明亮得仿佛要融化世间所有黑暗的角落。我披着披风倚在门口,下人们早就包好了衣服,只待雪小一点就回家。
她身边围了一圈贵家小姐们,转眼看我的眼神多是惊讶或轻蔑。其中有人说道:“姝姐姐怎么随便找人下棋呢?”
暮云下雪了,这是暮云的第一场雪。
“恐怕这位夫人不过几步就败了,有什么意思?”
心动
吴赵之人好棋,下至民众上至贵族都以对弈为乐,吕姝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暮云享有盛名。莫澜担忧地看着我摇摇头示意我拒绝,怕我输得太惨。我便说道:“我才学没多久,棋艺不精,怕是不足以做您的对手。”
只是我用十四年记住他,该用多少年忘记他呢。
“只是随意游戏,也不是正经比试,叶夫人不必如此畏惧。”
我知道得很清楚。
吕姝挥挥手,她的婢女便拿来棋盘摆好,她接过棋盒棋盒推到我手边,微笑着说道:“我会点到为止的。”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阿夭多半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并不期望重逢,重逢之后我也不应该责怪他,我应该把他从我的心里丢掉,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过去的他。
她这样有名的棋手能愿意同我下棋在旁人看来是给我面子,只是旁人不知道我们刚刚的唇枪舌剑。她在言语上吃了亏如今想从棋盘上找补,让我明白她的厉害,偏偏我不好拒绝。
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情,他不再是我想念的那个人了。
即便是我做公主时,在宴席中也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才艺可以出风头。若是在此宴席上惨败于她,我倒是习惯了,只是莫澜大约会很没面子。
我轻声笑起来。
我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棋子。
“没关系的,现在都好了。你这不是和叶老板重逢了吗,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要高兴一点。”她拍拍我的后背。
“却之不恭。”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点头。
她微微一笑,等我下子。
我听见我的声音是温柔的,原来我也会有这么温柔的语气,原来我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莫澜看着我,眸光闪烁竟是有点湿润,她伸出手来将我抱住,安抚道:“这些年战乱不断,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你一定很想念他。”
吕姝的闺中好友们围上一圈,兴致勃勃地观赏起来。即便是端庄内敛的小姐们也是喜欢评说的,若是吕姝走了一步好棋她们便笑着夸赞,如何如何绝妙如何如何高招。我走棋的时候便偶尔会有几声嗤笑,莫澜似乎看不太懂棋局,只能是坐在我身边,谁笑我便一眼瞪过去。
“我按照他教我的那样活下去,他是我在孤寂漫长的日子里唯一的自由梦想。”
随着棋盘上的落子越来越多,吕姝的闺中密友渐渐安静下去,既不夸赞也不嗤笑,几双眼睛只看着棋盘。莫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把旁边的秦禹叫过来问他会不会下棋,秦禹说会,她便叫秦禹解说给她听。
“可是我总是在独自发呆的时候想起他。他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温柔的人,更是一个遥远的世间。我总是在想他会做什么事情,看到什么风景,那些我一辈子也不能做不能看到的东西,我希望他都能做到并且看见。他就像是我在世界上臆想出的另一个我,这种联系的存在安慰了我的孤单。”
正巧我落下一子,秦禹小声惊呼:“好棋啊。”
“不是的,那次之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我笑笑,看着莫澜的眼睛。
立刻有数道不善的目光看向秦禹,吓得他瑟缩了一下。莫澜摸着秦禹的后背,叫他不要怕继续说。
“哇,青梅竹马啊!”
秦禹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吕姝,小声说道:“对面那位小姐已经……要输了。”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还很小,他来我家做客,教我唱歌还给我弹琴。那个时候我很寂寞很难过,因为他陪着我所以好了很多。那时候我觉得,他真是个温柔的人。”我轻声说。
吕姝紧紧抿着嘴唇,闻言也不看秦禹只是抬眼看着我。我看看周围的人再望向她,其实心里很困惑,但是面上还是淡淡一笑。
为何如此?我只是看错了一个人,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舍弃他了。
她把手里的棋子放入棋盒,笑着说:“这局我输了,我们再来一局吧。”
开到我面前来,好让我明白,我这辈子都不能挣脱。
那笑容已经有些牵强。
我看着她一派真诚的笑脸,低了目光落到桌上的白瓷瓶子上。白瓷瓶子上映出我的样子,映出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海,某个久远陈旧的船挣脱了锚飘过来,摇摇晃晃的装着满船的东西,满船我想要丢掉,放弃,遗忘的东西,它就是要活生生地开到我面前来。
这次她执黑子先手,态度比第一局谨慎了许多。她的朋友们也不再嬉笑,颇为专注地看着我们的棋局。这里的人们大多喜欢观棋,又见是吕姝在下棋便围过来看,人越来越多将这一角包围起来,吕姝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倒是显得更楚楚可怜。
莫澜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她喊下人再多上些果篮来,问我道:“妹子,你和叶老板是怎么遇上的啊?”
若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输给我,大约会很难堪吧。她看样子不是故意让我,那么便是她棋力原本只是这种程度,难不成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是么。”
可是她这么弱,我要让她赢也很难。
“妹子你平时沉静得很,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只有提到叶老板的时候才会有情绪起伏。我有时候觉得你什么都不在意,只有一个叶老板放在心里。”
我叹息着落下一子,吕姝眉头稍解。秦禹咦了一声,莫澜敏锐地捕捉到问秦禹怎么了,秦禹惊慌地看看她看看吕姝不肯说话。外圈围观的人也有些窃窃私语,吕姝原本稍解的眉头又拧起来,她笑着看向我说道:“夫人不必刻意让我,我也不是输不起。”
“……是啊。”
我偏过头:“是么?”
莫澜打量了我一会儿,笑道:“不好意思啦?哎呀你喜欢叶老板怎么了,你们是夫妻啊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我及时补上一句:“棋局刚刚过半,小姐也不一定会输。”
我接过她的手帕把手指一层层包起来,轻笑着说:“刚刚愣神了。”
可是她还是输了。
“啊。”我轻声叫道,莫澜看过来,赶紧拿手帕把我的指头包起来:“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纸皮核桃一捏就碎了,你还能把手指弄破。”
输了一局再一局。
咔哒。
最后三局全输,输得有些惨。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欢叶老板。
最初她的密友们称赞她到最后寂寂无声,待围观的人多起来我走棋时常有喝彩声,待三局棋过许多人围在我和莫澜的坐席旁开始问我棋艺之事,吕姝为了恪守她输得起的诺言忍着怒气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去,还得做出一副笑脸对我说:“看来叶夫人棋艺高超,为何骗我说才学棋不久,棋艺不佳呢?”
莫澜一边剥核桃一边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说什么你喜欢宋长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叶老板。”
我说道:“我确实才学棋半年,遇见你之前从未赢过。”
我放下胳膊,浅浅地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
“怎么可能?”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我穿着件淡粉色绣金色荷花的深衣,举着胳膊在莫澜面前转了两圈,莫澜撑着脑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感叹道:“还是这件浅色的最好看,你回去在叶老板面前转两圈我保准他迷了眼睛。”
“我的棋是夫君教的,此前我只和他下过棋,每次都输给他。”
锦绣轩的师傅把衣服送到府上的时候,莫澜还要我当场换了给她瞧瞧,有什么要改的当场就让师傅改了。
我真诚地对她笑着,说道:“我输得相当惨,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棋艺不精。”
这件事的发展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然觉得感激。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只是吕姝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我听说莫澜一贯不喜欢女眷们的聚会宴席,多半是能推脱就推脱的,如今却为了给我出气这样大张旗鼓地准备。
莫澜哈哈大笑,抚着我的肩膀说:“原来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就是妹子你也太认真了,怎么能三局都赢,就不跟吕小姐学学‘点到为止’呢?”
看着莫澜挑出来的那些布料,我不禁想起在齐王宮时我为数不多那几件礼服。我容貌寡淡撑不起来华丽的衣服,还不如素净的衣服来得好看。莫澜挑选的时候我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庆幸最后我们都要以白纱遮面,脸撑不起来也看不见。
这下吕姝的脸色就不能看了。
我答应之后莫澜立刻开始张罗去参加宴会的事情,她带我去锦绣轩给我们做了好几身衣服,包括常服和正式场合的礼服,挑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眼下最时兴的花纹,大有要艳压群芳的气势。
宴席一结束吕姝立刻就离开了,莫澜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她拉着我一起坐马车回家,说我特给她长脸面,这下子暮云城里没有谁还敢小看我了。而我则想着这样便成功让吕姝记恨上我。
我微微一笑然后点点头:“好啊,那我去。”
回到叶府的时候,姬玉已经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候我。我一下车他就将毛绒披风披在我的身上,莫澜撩起车帘对姬玉说:“妹子我送到家了,她今天可真是大出风头,叶老板你娶了个宝贝啊。”
“就是和你做朋友畅快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气暴躁没多少人受得了。每次生气的时候看到你这么冷静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不气了。而且我看得出你也不是明明讨厌我又假装喜欢的阿谀奉承之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莫澜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摆摆手说:“看看你这话问的,像是从没人喜欢你似的。”
待莫澜离开,姬玉含笑看着我说道:“我听说了,今天你很是出名。”
这话把莫澜问得愣住了,她摸摸头发,想了一会儿。
“你从来没有说过我的棋艺很好。”我抬头看着他。
我看着她半天,道:“夫人为何这么喜欢我呢?”
“哦?那我现在说,你一点就通聪慧无比,这半年来进步神速,这样的天才我在你之前只见过一个。”
她脸上还有愤怒的神色,一番话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还气不过得喝了一杯酒。
“之前的那个……”
莫澜诧异道:“妹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这暮云城里能与我意气相投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看看其他那些夫人姑娘,柔柔弱弱一惊一乍的,你这淡然沉静的气质强过她们太多。”
“没错,是我。”
我含笑看着她,安抚道:“我只是商人之妻,是姐姐看得起我认我做妹妹。其实我并无所长,怕是去了给姐姐丢脸。”
他将披风的帽子给我戴上,低声笑道:“你棋艺很好,然而远不及我。我想着像我这样的名师是不应该轻易表扬学生的,不过我确实……很以你为傲。”
“怕什么啊,你就跟着我,我看谁敢说什么?”莫澜颇有些愤愤不平,看了一眼对面的姬玉,对我小声道:“最近有些不长脑子的人嚼舌根,说你和宋长均交往过于亲密,还有不少难听的猜测。我派人查了查,那都是昌义伯府里传出来的,我呸,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非赖着宋先生不让他走,现在居然诬陷起你来了?这次你就跟我去,敢欺负你也不看看我!”
姬玉说话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便袅袅散开,好像他说的话也有了实在的重量。我看了他半晌,向他走近几步抱住他的肩膀,轻声说:“多谢夫君。”
“我并未收到帖子,应当不能……”
他好像没有想到我会抱他,怔怔地站了几秒才笑出声来,想要回抱我的时候我已经放开了他后退几步,笑着说:“我们回家吧。”
昌义伯夫人的宴会应该是这暮云最高规格的女眷宴会了,我自然没有收到邀请。
黑暗
我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的莫澜,她悄声跟我说:“过几天腊八节,昌义伯夫人设了个宴会,邀请各府女眷参加,你跟我一起去。”
抱住他的时候其实我很想说,你教南素墨潇弹琴,教子蔻唱曲,教莱樱管账目,教我下棋。她们每个人都做得很好,你对所有那八个姑娘都说过这样的话吧。
“妹子?妹子!”
所谓“以你为傲”。
这么可怕的人,居然会说我可怕。
所以你不会明白我等着有人跟我说这句话,等了多少年。很多很多年过去,等到我希望对我说这句话的人都不在了。
姬玉能把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仔细,该是拥有一张如何庞大的情报网络呢?就像是暮云城里的韩伯,想来别的国家别的城池里也有许多他的人,除了叶思臣他还有许多的身份。
直到听到你嘴里说出这一句话,我才想起来我在等。
他说的话大约是半真半假,若是杨即去查应该能查到樊国买米一事属实,但是个中缘由和赵国上层是否知悉却值得推敲,而这部分恰恰是最难得知的。
虽然你不明白,但是我还是很感动。因为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我珍爱的人,我希望你能觉得我可贵。
姬玉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对上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小玉要是吃了鲤鱼该怎么办?”
樊国在赵国大量收米,赵国不可能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却纵容他们获得紧缺的粮草。有风声说姬玉公子将瓦解吴赵同盟,此时赵国对敌人如此善良,不能不让人怀疑是示好的信号。
秦禹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正坐在庭院的长廊里喂鲤鱼,秦禹抱着小玉坐在我身侧一脸担忧。
“也是奇怪,虽说今年是赵国的丰收年,但以往总要保存大量粮食在粮仓里。今年存进粮仓的米比以往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在市场上贩售。樊国的米商收米的价格也并不高,却总能买到最好的米,简直像是专门给他们运送稻米似的。”姬玉轻描淡写地说着,杨即却皱起了眉头。
“你把它喂饱了,它就不会吃了。”
“当地官员没管?”
秦禹点点头,他抚摸着怀里的狸花猫,小玉已经被养胖了不少,乖乖地敞开肚皮任他摸。
“也没有以樊国的名义,都是些来自樊国的米商散户,只是来了一批又一批收了不少。我们这些人都没什么可收了。”姬玉笑笑。
他说起来官府提审了他父亲的案子,调查出那位老伯的死另有蹊跷,很可能是他的儿子们为了争夺财产害人之后栽赃给了他父亲,为此正在查证。他欢欣雀跃地夸主审官大人明察秋毫,又对我们十分感激。我一直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杨即想了想便转过头来问姬玉:“你刚刚说,樊国在买赵国的米?”
秦禹说完了他的事情,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有些迟疑地问:“夫人,你好像没有很开心哎。”
姬玉但笑不语。
“我自然是为你开心的。”
“我说的是实话啊,不过他既然是你的敌人,我自然希望你活他死。”莫澜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不是……我不是说我父亲的事情,夫人你赢了吕小姐啊!我听说吕小姐很厉害的,你赢了她三局呢。”
杨即瞥了莫澜一眼:“他是你夫君的敌人。”
“是啊,我赢了她。”我趴在栏杆上,轻笑着对秦禹说:“可是我输了更多。”
莫澜插话道:“还不是姬玉公子,天下第一说客出马哪有说不动的人。”
他迷惑了。
“来的一路上听说樊国也要出兵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虽然说樊国国库殷实,但是这灾年粮草如何解决?”姬玉微微皱眉,像是真的不解。
“夫人您输了?”
他们聊起今年稻米的收成情况,姬玉说起樊国的水灾导致稻谷损失惨重,然后十分自然地说起自己在赵国收米的时候发现米都被樊国人买走了。
“现在还没有,以后会的。”我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莫澜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她的旁边坐下,说是要和我说体己话让姬玉回避。姬玉从善如流地开始和杨即聊天,杨即并不善于言辞幸而姬玉是个出色的谈话者,知道如何引导话题既不跳脱又不尴尬,杨即聊着聊着神色就放松了许多。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不疾不徐伴着玉片撞击的清脆声响,我转头望过去便看到姬玉向我走来,他眉眼弯弯地对我说:“晚饭做好了,一起吃吧?”
姬玉收回了手,笑着对莫澜说:“杨夫人莫要调侃叶某了。”
我点点头,起身熟稔地挽着他的胳膊,他也照常把我冰冷的手揣进袖口里,说道:“你不会挑鱼刺吧?我看你不碰刺多的鲫鱼但鲈鱼就吃很多,今天方妈买了鳜鱼,鳜鱼刺少你可要多吃些啊。”
能够在爱里生活,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还在执着地探索我的喜好,他说我们棋逢对手所以总是想要赢我。
这世上有用利益维系的凉薄感情,如同父皇母后;也有人是热诚地爱着与被爱,如同他们和南怀君夫妇。
我为什么要喜欢上这种人呢?原本所向披靡的我却要去打一场必输的仗。
我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对夫妻,突然想起了我的父皇母后,我见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王公贵族的婚姻。
秦禹的父亲没过多久就被证实无罪释放了,他来我们府上道谢并领走秦禹,我才见到秦禹口中的父亲——秦沐。
说话间他们的一双儿女也被嬷嬷带来了,杨即正无错地哄莫澜,看到孩子们来了便接过嬷嬷怀里的小儿子,一面蹲下来把大女儿也搂住,好像一时之间除了笑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是个年近四十的男子,瘦削精干留着胡须,一双眼睛锐利得不似大夫。秦沐脾气有些大,即便是跟姬玉和我道谢也是硬邦邦的没有笑容,看得出不是习惯说谢谢的人。
“谁稀的抱你,你还知道回来!”
他坚持说秦禹住在我们府上不能白住,要付给我们银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步。我们瞧着他也不像是有钱的,便说让秦禹有空来叶府帮工抵债,秦沐才勉强答应了。
莫澜从他怀里扬起脸来,红着眼睛一把把他推开,推得杨即又一个趔趄。
后来我跟着秦禹拜访过秦沐的临时医馆,秦禹曾说他父亲医术精湛,在家乡是很有名的大夫,只是脾气不太好,常常和病人吵架。几次接触下来确实如此,虽然秦沐用药奇特但是都药到病除,来他医馆的人越来越多络绎不绝。他也是个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人,若是有人质疑他的医术或者不听医嘱,我觉得他是不介意吵一架甚至打一架的。
杨即比莫澜高一个头,她正正好抱他个满怀。他还没有脱盔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边抬起手抱住她一边红了脸,小声说:“夫人,夫人,这是前厅呢。”
秦禹看起来也很怕他。
他回到暮云的消息传来时莫澜正好在和我学习厨艺,她听到管家说的话立刻开心得跳起来,一边说着怎么这么快啊一边冲了出去,连围裙都忘了解。我跟着走到前厅的时候,就看到她一路跑去扑在杨即的怀里,冲力之大杨即这样孔武有力的人都一个趔趄。
没过几天,一场意外打破了看似平静的生活。
在我们来到暮云两个月之后,杨即也回到了暮云。
我当时和莫澜在杨府里试着做菜,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房上纷纷落灰下来碗橱倾覆碗碟碎落一地。我在晕眩中拉着没反应过来的莫澜往外面跑,幸而她回过神来后跑得飞快,我们和一众仆从纷纷逃出来。房子虽然摇晃却尚且稳固,莫澜的孩子们也都毫发无损。
那尾音拖长的夫人两字有些讨饶的意味,莫澜啧啧感叹了两下,眼里的笑意却遮掩不住。
跑出来之后地面仍不算平稳,我们眼看着远处的一座在建的高阁轰然倒塌,面面相觑。莫澜怔怔地说:“这是……地震了?”
杨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摇摇头道:“……夫人。”
“是吧。”我也有些没缓过神来。
主位上的莫澜瞧了一眼,便对身侧的杨即说:“你看看人家叶老板多体贴,你多学学。”
莫澜看向那座倒塌的高阁,突然目光一凝:“杨即今天去巡视修建情况的……是那座阁子吗?”
此时此刻他正在我身侧,穿着一身竹青色的深衣,左手扶着衣袖右手夹一片贡肉放到我的碗里,低声对我说:“有点凉,慢慢吃。”
她的声音是抖着的,张嬷嬷脸色惨白地抱住她的胳膊安抚道:“夫人冷静啊。”
是从谁的死亡开始的呢?他的姐姐,兄长,母亲,还是被他亲手害死的顾漆?
莫澜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她对张嬷嬷说:“照顾好孩子们。”然后抱起裙子就往外面冲,身后无数的丫鬟婆子们喊着——夫人,危险啊!
我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墨潇也是这么说我的。自从母亲死后谁也不能再让我痛了,那么姬玉也是如此么?
我追上去拉住她,说道:“夫人!一会儿可能还有余震,你不能……”
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良心,也并不会痛的人。
她一把拉过我的领子,眼里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我的夫君,我们说好了,生死与共。”
在绝大多数时候,姬玉身上没有半点痛苦的痕迹。他仿佛是靠着天资过人顺风顺水一路至此的贵公子,永远风度翩翩,优雅聪慧,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毫不愧疚地给他们施加痛苦。
我看着她血红的眼睛,叹息着说:“我陪你一起去。”
动摇
“妹子,你不必……”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姬玉痛苦,也有些不习惯。
“叶郎也在那里。”
我看着不远处昌义伯的家仆愤怒的眼神,也笑着喝了口茶。第一次要自己做靶子,真是有点不习惯。
今天杨即去巡视,也给工匠们发过年的福米,所以是带着姬玉一起去的。
宋长均愣了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用袖子掩着嘴说着可别让这说书先生听见了,一边笑得没了眼睛。
也就是说,那座倒塌的楼阁下或许压着姬玉。
我对他招招手,他便凑近我,我对他附耳道:“按你所说这说书先生真是胡编乱造,你却不戳穿他,确然是太温柔了。”
街上早就乱做一团,人们呼喊着四散奔逃求救,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跟着我们,我和莫澜飞快地向那阁子跑过去。莫澜已经慌了手脚,几次转错了方向被我拽回来,她苦笑着说:“妹子,我还不如你坚强。”
宋长均果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她说:“你就不怕叶老板……”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越来越不安的时候微微一笑,开口说道:“长均哥哥,你真是温柔。”
“我相信他。”我轻声说。
我们之间的对话一时间陷入停滞,宋长均终于迟缓地察觉到我的安静,他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九九,你怎么了?”
说来滑稽,这是第一次我想要相信他。
“以前他就跟我说过,历史是史官写的,但是史官又能看到多少真实呢?真实背后还有真实,正所谓慧极必伤,姬玉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其实并不好过。他像可以忍痛放弃爱若生命的音乐,大约是因为被更大的痛苦所折磨。”
到了楼阁倒塌的现场,我便说不出来刚刚的话了。
“痛苦?”
整座建了五层的楼从二楼处腰斩倾塌,巨大的木桩被折断,砖块四散尘土飞扬,巨大的废墟中有不知来处的痛呼求救声,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被抬出去,草席上没了呼吸的尸体甚至无法辨认面目。幸存的人混乱地来来去去,这里如无间地狱。
“现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放弃了音乐。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他在乎的人除了远嫁卫国的辛然之外,现在只有顾零还活着了。这些年他应该很痛苦吧。”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这一幕的莫澜快疯了,她大喊着杨即的名字,哭着拉着搜救的人问讯。我的身边全是巨大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的人名,凄厉又痛苦的嘶吼,灰尘和鲜血。
“现在不羡慕了吗?”
他在哪里?那些被抬出去的躯体?废墟里面呼救的人?冰冷无声的尸体?
“我曾经很羡慕他。”宋长均撑着下巴喟叹道。
我该叫他吗?我能叫他吗?我叫他什么?
宋长均零零碎碎说起姬玉的故事,他的琴他的剑,宠爱他的兄长姐姐母亲,和他情同手足的顾家兄弟,他青梅竹马的表妹辛然。在宋长均说的故事里,姬玉似乎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地位尊贵且责任都被他哥哥担着,在喜欢的事情上极有天赋,又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已经冲口而出。
我想起阿夭弹琴的样子,十分理解宋长均语气里的惋惜。他那么喜欢音乐,本该成为一个乐师的。
“阿夭!”
“哈哈哈,说起来那时候姬玉被别国的公子们嘲笑与乐师为伍,姬玉把他们挨个驳得无话可说羞愤欲死,那可真是肆意嚣张目无下尘啊。虽然我早知他口才过人,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说客。说客也很好……只是可惜那样的音乐,再也不会有了。”
我走向那座巨大的废墟,用生平从来没有过的高声喊着:“阿夭!阿夭!”
宋长均的话头停了一瞬,不无惋惜地感慨道:“周讲究礼仪,乐曲也都是黄钟大吕最为端方雅正,偏偏姬玉做的曲子都轻灵激越,因而格格不入。我当时陪三殿下去洛邑接受天子授礼住在王宫里,各国公子们都说姬玉的曲子不够稳重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又各个背地里抄录他的曲子偷偷让自己的乐师演奏。姬玉的曲子都指法复杂技巧繁多,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乐师也容易弹错,更别说弹出韵味。也只有姬玉这样的天才从不出错,弹得如同天籁。”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着我的行动,我踏上那些残木砖砾,低头搬开堆积的石板木块,毫无头绪地喊着阿夭的名字。
“姬玉公子是周天子的嫡次子,王后殿下三十岁才生下他,哥哥比他大十岁姐姐比他大七岁,自小就受哥哥姐姐母后宠爱,天子极繁忙还亲自教导他。可姬玉极为叛逆,十岁后就不肯再受天子训导。他自称此生挚爱第一是琴第二是剑,沉迷音乐终日混迹在乐师中,还瞒着父母兄姐同使团一起去往别国收集曲谱,但谁也拿他没办法。”
突然有人拉住我,我下意识地甩掉,然后他从身后拦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着:“我在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说我不想听下去,话到嘴边却只是一句:“是么?”
我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冷静,横冲直撞的感情和思绪猝然稳定下来,从热烈到冰凉。我闭上眼再睁开,缓缓转身过去,看向姬玉琥珀色的眼睛。
这九州上下百年里最好的乐师。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和迷惑。
宋长均浑然不觉,在我出声之前说道:“那时候他可真是才华横溢,桀骜不驯,我一直以为他会做个乐师。你没有听过姬玉的琴曲,我敢说他是这九州上下百年里最好的乐师。”
我微微一笑,问道:“你没事?”
这个人从前如何,后来如何,为何而转变与我何干?我曾经喜欢的阿夭死了,便如瓷器碎了就再也粘回不去,既然不可能变回去,那它是怎么碎的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想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似的,他说:“你……”
我不知道,其实这一路以来我有很多机会知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姬玉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又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袭来。我们脚下的瓦砾残木又开始崩塌,他下意识地抱住我护住我的后脑,我在黑暗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伴随着楼阁倾塌的轰鸣声,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坠落下去。
我举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在那个瞬间我居然感到轻松,因为有时间在他发出疑问前隐藏好自己。
“这些戏说的故事情节倒还好,就是人物差太大了。我但凡听人说起来姬玉,都是说他从小到大君子如玉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这些年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十三四岁的姬玉是什么样的人?”
等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我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就算睁着眼睛也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我腿上压着沉重的东西动弹不得,只能用手不停地在一边摸索,然后我摸到了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
我低眸笑笑喝了一口茶,宋长均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那只手也抓住我,黑暗里传来咳嗽声,有个声音说道:“楼阁又塌了一部分,我们被埋住了。我被木头压住动不了,你怎么样?”
“哈哈哈哈,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像姬玉这样的人是一定会写入史家笔册的,总有一天我得去拜访他为他写传。”宋长均感慨道。
我没有回应,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九九?”
“你不是认识姬玉么,你自己去问他就是了。”
我仍然没有回音。
宋长均看了看说书先生,压低声说:“确实离谱,不过可以提供一些考证的思路。”
“九九!”
台上说书先生姬玉的故事已经快要说到结尾,我问他道:“上次看你笑这些戏说荒诞,怎么还过来听?”
那只抓住我的手就用了力气,还有点颤抖,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提高声音:“姜酒卿!你醒醒!”
宋长均还是一样,同我说话总是长辈的口气。他确然是我见过最接近“君子”这个定义的人,却因为太过真诚不适合官场。在齐国故人里,遇见他是最好的,作为史官他并不沉溺于灭国之痛,也不会拉着我追怀。
“哎。”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上次我们相见的时候有许多外人在场,这次桌上就我们二人说话就方便了许多。他悄声问了许多关于我近况的问题,我一一回答过去,他听完放心了很多,笑道:“你夫君不知道你的身份也是好事,你这样如寻常百姓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看着很幸福。”
他那边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故意不回我话?”
我走到他旁边的座位坐下,他回过神来看到我然后不由地笑起来给我倒茶。
我只是突然想如果他以为我出事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和我一样担心。但是我不会告诉他。
他从年少时就是这样,因此不知挨了太史令大人多少骂。
“我就是愣了一会儿神,我也被压住了,应该没受伤。”我说道。
——看着认真,其实是在发呆。
抓着我的手顿了顿,平日里他绝没有这么容易被我糊弄过去,但是此刻他有更在意的问题。
我再次见到宋长均是在茶楼里,他靠着椅背双手交叠,认真地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我从没见你像刚刚这么慌张,你很担心我?”
为了打破流言保全吕姝的名声,也证明自己并没有关着宋长均,昌义伯对宋长均的管控放松了很多。他如今出入都还算自由,只是身边跟着的家仆一个也不少,个个盯着他怕他跑了。
他还是问了。
莫澜和昌义伯府家仆争吵的场景被许多人看到,于是宋长均的事情在暮云传开了。人们都知道昌义伯府不知为何关了一位先齐贵族,一时间流言纷纷。
“那是自然,我们是恩爱夫妻,按常理说我该哭成莫澜那样,可是我哭不出来。再者说我身上的毒只有你知道解药,若是你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是我年少眼拙,或许是命中注定,原来最初我们就是同类。
我用寻常那般平淡坦然的口气说着。
我和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天生相克,能看破对方的所有伎俩,因为太过清醒而尴尬,因为太过相似所以无法亲近。我曾经对梓宸说,只有同类才会注意到我,却忘了当年阿夭也是这样注意到我的。
“你叫我阿夭。”他仍不打算放过我。
他拉着我的手,我与他并肩而行,沿着长长的路走回我们挂了红灯笼的叶府。
“莫澜叫的是杨即的小名,我想或许我也该喊个更亲昵的名字才显得真实,可我不知道该对你用什么爱称,便想起来顾零曾经叫过你‘阿夭’。想来这个小名,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
他那边安静片刻,再响起来的声音就有些冷酷:“那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叶郎知道,我一向如此。”
“我知道,对不起。”如果他可以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我是很乐意道歉的。
“夫人真是直白。”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一片黑暗里我感觉到他的脉搏越跳越快,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等到奴仆赶上我们的时候,他笑起来与我十指相扣,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于是我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弹琴了宋长均说你以前爱琴如命,只弹你自己写的琴谱。”
他低眸看着我,一双凤目清冷深沉。
这是个突兀的话题,我看不到姬玉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懒懒的声音。
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靠近他,轻声说:“你手里握着我的命,你是我的饲主,这就够了。其他所有你能给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那宋长均也应该告诉过你,我写的琴谱技法都非常难,我平日里疏于练琴自然弹不好,也就不想弹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我们到了桥下,我从他的背上跳下来,站在桥下的平地上。他背着我一级级走完了这座桥,按照传说所言,我们以后就该白头偕老。
“那你为何不练琴?”
“我相信你做这些是因为想看我开心,悲伤,愤怒的样子,但这只是因为你当我是个玩意儿,你不了解的有趣的玩意儿。”
“没兴趣,也没空。”
“你养了很多猫,可是你并不喜欢猫,你只是喜欢把它们掌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喜欢它们由你摆布。这时来了一只冷淡又不亲人的猫,你意外又好奇,所以花心思想要知道她的喜怒哀乐,以此掌控她。” 姬玉的步子慢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不见。
“好可惜。”我轻声说道:“你的琴真的很好听。”
“姬玉,我是只养不熟的猫。”我抬眼从他的脸侧看去,看着桥下的灯火阑珊。
他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他回答得十分简短,而我沉默不语,姬玉问道:“你不开心么?”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这话题开始的也太过生硬,你直接说你想说的就好。”
“他想知道你开心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很诚实地回答。
“姬玉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我不信。”
“姬玉不能做这些事情么?”
“我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想说的却强行说话,才会这么生硬。”
姬玉的步子顿了顿,他体会到了我话里的意思。
“那你为何要强行说话?”
我沉默了一瞬,说道:“为什么要叫阿止?叶思臣并不知道阿止。”
“太安静的话你会怕黑。”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一丝调皮。
我本不想说出来,奈何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姬玉低低笑了几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太轻了,背着一点儿实在的感觉都没有。我看你喜欢吃万香楼的狮子头,以后叫他们每天送一次菜。还有你常常喂的那只野猫,我已经让方妈接回府里洗干净系了铃铛,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叫阿止怎么样?”
那边他沉默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我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轻蔑的意味。
从前在齐国的时候宋长均就提起过姬玉的名字,方才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姬玉的故事,他一直是笑着的。那种神情我可以确定,他和姬玉的关系并不差。
“看来你自认为很了解我。”
“你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也并非你针对的人,总有完成你的计划又不伤害他的方式。”我淡淡地补上一句:“更何况你们曾经是朋友。”
“其实不算了解,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也是,若真是宋长均,你也不至于诅咒他死了。”姬玉轻声一笑,悠悠地说:“如果我的计划会伤害宋长均,你会做么?”
“哦?你都知道什么?”
他背着我步子走得不急不缓,气息依然平稳。我环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后颈,平静答道:“不是。”
我想了想,回答道:“……韩伯是聆裳的父亲,他们是燕国韩氏族人。你怕黑,你不喝酒,你百毒不侵。”
“你喜欢的那个人不会是宋长均吧?”姬玉忽然语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