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要承受姬玉怒火的人,信野公大约会死得很惨吧。
有最好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们照顾我,姬玉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些在赵国时络绎不绝的信鸽如今也不断地落在了竹溪居。他的桌上放了许多那些信鸽带来的用密文书写的纸条,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看纸条,偶尔在白纸上抄录一些,我走过去看到他抄录的情报全是与信野公相关的。
他拿起一张纸条,我下意识地出声提醒:“这张你刚刚抄过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很奇怪,好像此时灵魂出窍的并非是病床上的我,而是一派翩然优雅的他。
姬玉自然没有听见我这游魂的声音,不过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愣了愣然后嘲讽地轻笑一声,看了那纸条片刻便点燃烧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蓉蓉果然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孩子。但是整个房间里所有人都神情肃穆,只有我一个游魂在笑,这场面也很奇怪。我转过脸看着身侧的姬玉,他淡淡地看着病床上的“我”,没有笑似乎也没有非常悲伤。
他平时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说完,她又自作聪明地加上一句:“表舅很忙的,不要让他等太久。”
姬玉烧完那纸条似乎是困倦了,趴在桌子上像是休息,眼睛却没有闭上。他目光放空了一阵儿,突然轻笑着低声道:“装睡装到真睡着,真有你的。”
“这是你娘亲的救命恩人,蓉蓉,你跟姐姐说让她早点醒过来,表舅有话跟她说呢。”辛然温言对蓉蓉说道,蓉蓉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煞有介事地认真道:“阿止姐姐,你早点醒过来,表舅在等你呢。”
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辛然坐在我的床头,她怀里的蓉蓉小声说道:“阿止姐姐睡着了。”
原来那时候他知道我在装睡。
辛然说要亲自探望我,他们就一起回到了竹溪居,辛然还把蓉蓉也抱来了。病床上的那个姑娘脸色苍白容颜憔悴,这么远远看着比平时还要不好看几分,我想这个姑娘随便丢在人群里,很快就淹没不见了。
我就这样身不由己地跟着姬玉,其实姬玉的一天很安静,从早到晚都在处理各种事情。情报,来沟通情况的禁军统领,甚至卫国君主也派了使者与姬玉商量应对绑架之事,一天下来可谓没有喘息的时机。他今天表现依然完美效率却不太好,思维也好动作也好都慢下来,连带着饭也吃得少了。
“我要等她醒过来,听她自己说。”他这样说着,又像是昨天笃定我挂在崖壁上那般,这一次是赌我会醒过来。
卫国物产丰富,厨房送来的一桌饭菜颜色鲜艳种类繁多,姬玉撑着下巴挑了几筷子,夹起一只虾左看右看好像硬是要看出美丑来似的,低低地说了一句:“亏你能想到那么多形容词。”
姬玉沉默着没有回答,晨光安静地漫上他的衣襟漫上他的脸颊,丝缎的布料发出圆润的光芒,他抬眼的时候眸色被阳光照得一片浅金色,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
语气里有轻微的不忿。
辛然观察着姬玉的神色,她喟叹一声说道:“你不相信她,她也不相信你。我以前听说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这便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怎么到了你们俩身上却变成了这样?”
他这是在说……当时我给沈白梧形容食物的事情?若不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真要怀疑他知道我就在他身边了。
我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蠢事,是吧?
姬玉又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这食量与他平时相去甚远。
后半句却没有说完。
这忙碌的一天终于即将结束,姬玉准备休息了。或许是太过疲惫,他决定今天休息之前要——洗澡。
姬玉闻言愣了愣,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可能。他说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
他对小厮说准备浴桶的时候我便呆立在当场,浴桶搬来注满热水之后姬玉便要他们退下。夏菀以前也跟我说过,姬玉洗浴的时候绝不要别人侍候的。
“我自认和她的交情没有深到以命相酬的地步。她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发现树裂的时候我甚至想她会不会杀了我。但是她救了我,救我之前说的全是关于你的事情。”辛然提着茶杯盖在茶杯边沿研磨着,说道:“我觉得她跳下去是因为你,因为喜欢你。或许在她眼里我对你很重要,所以为了保护我可以牺牲性命。”
于是这个房间里就剩下了他,和他看不见的我。
姬玉眸光闪了闪。他并没有执着于他的过去和我的嘱咐,而是问辛然我为什么会以命救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姬玉开始解衣带,因为天气热他只穿了两件,我见那手指攥着丝质的衣带几下回转,紫色的外衣和里衣便从肩上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肩膀,我方才从僵硬的状态中猝然惊醒,迅速转身捂住眼睛。
“怪不得阿止要我看着你,要你别再逞强了。”顿了顿,她叹道:“表哥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阿止一定也很心疼你。”
然后想着,为什么已经转身了还要多此一举地捂住眼睛。
辛然就噎住了,她仿佛不可思议般看着姬玉,然后似乎有些悲哀地笑起来。我想她终于在顾零之后见识了姬玉的决绝与界限分明,便是她是他最疼爱的女子,他仍不打算让她分担任何事情。
我放下手掌,便听见身后有继续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那些衣服就落在了床边的椅背上,余光里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紫。不一会儿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呆立半晌只觉得一个游魂应该是没有心跳的,为何我现在却好像心跳如鼓。
“我觉得那些事情,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姬玉淡淡地应道。
我便如蜗牛般慢慢地回过头看去,姬玉背对我大半个身子没在浴桶中,只能看见他露出水面的肩膀和后背。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微微走近了些,却看见他白皙的后背上大片红色的伤疤,如同红了一片的枫叶林。
姬玉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辛然眸光闪烁着,半是愤怒半是难过道:“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说呢?连我也瞒着……”
这样的伤疤沈白梧胳膊上也有类似的,不过比姬玉的面积小很多。他说是当年试毒的时候皮肤溃烂,最后留下来的疤痕。
辛然说完了便有些担心地看着姬玉,问道:“所以……表哥你真的被试毒……你的手真的伤了吗?”
姬玉身上的面积居然这么大,当时他该多疼啊。
姬玉低眸听着辛然的话,手在袖子里握成一团,看不出情绪。
有这么明显的伤疤,怪不得他不要别人侍候他洗澡。
“……最后她跳下去之前,让我给你带话,这世间的所有都是短暂相会,与你相会不胜荣幸,恕她先行离去了。”辛然的描述在这里停止。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后背,那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我才迟迟想起来现在我什么都碰不了。
我只是让辛然帮我带一句话,她却什么都说了。山洞里和树上我们说过的每一句她几乎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姬玉听,连同我跳下去之前嘱咐她的那些。有时候她忘了什么还会回头补充,非常详尽。
现在他看不见我,我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很想抱一抱他。
边
正在我出神之时姬玉沐浴完毕从浴桶中起身,我立刻低头后退。狭窄的视线里姬玉修长的腿一闪而过,留下一片淋漓水光,待我再次抬起头来他已经擦干身体穿上亵衣,去喊小厮收拾。
“这几天你们在一起发生的事情说的每一句话,请你都告诉我。”姬玉从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对辛然说话,他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每一句话。”
我方才长长松一口气,看着下人们一阵忙活之后离开,姬玉留了一盏灯便上床休息了。算来他已经三天没睡,刚刚又沐浴了一阵,应该马上就能睡着吧。
姬玉睁大了眼睛,呼吸有一丝凝滞。他似乎想说不可能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辛然自责愧疚的神情,似乎又觉得这是真的。
我这样想着便坐在了他的床头,看着他拥着被子闭上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我百无聊赖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明月,再看看那盏悠悠燃烧的烛台,不知道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还要待上多久。
“阿止是为了救我跳下去的。当时那棵树只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她与我都在树上,她便跳下去以保护我。”辛然叹息着说,眼里似有泪光。
且不论是不是我的愿望,神明甚至已经给我机会看姬玉洗澡了,想来是十分完美,之后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么?
语气十分严肃。
想到洗澡二字姬玉的身体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有些心烦意乱。正在这时姬玉的呼吸却开始紊乱,眼睫颤抖了片刻猝然睁开,整个人像是溺水一样大声喘气。
辛然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昨夜休息过之后已然恢复了许多,只是崴了脚行动还多有不便。她见姬玉来了便担忧地向姬玉询问我的情况,姬玉屏退仆人们,坐在辛然面前问道:“阿止是怎么掉下去的?”
他又做噩梦了,不过这次他十分少见地醒了过来。
姬玉听了聆裳的话情绪没有什么大的波动,点点头便去秋芙轩看完辛然。
姬玉盯着天花板片刻,翻身起床披上外衣,推开门就出去。我踉跄地被拽着紧跟他,便看见他跑到了隔壁“我”休息的房间,径直推开房门进去。
他便这样安静地睁着眼睛,直到东方既白,旭日高升。聆裳来伺候他洗漱,说着我情况稳定,头上和腿上的伤都处理了,只是还没有醒来的痕迹。
夜色朦胧一片黑暗里他甚至没有先去点灯,而是直奔我的床边拉起我的手腕,捏着我的脉搏安静了一会儿人才松懈下来,喃喃道:“只是梦……”
也不知他说的他们是指我,沈白梧,姬礼,姬乐还是是他母亲。
独白
姬玉突然躺平了看着天花板,轻笑道:“他们倒好,从此之后可以一睡不起。”
姬玉放下我的手腕,转过身去把灯点起来。幽幽的火光就照亮了这个房间,病床上我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火光染上几分暖色。
我想他总能神采奕奕地处理事务到子时才休息,难道不是因为他有用之不竭的精力而是因为他原本就失眠?
姬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轻叹一声侧躺在我身边,像是疲倦极了。他的眼里全是血丝,认真地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我”,轻声说道:“第四天了,我还是不能入睡。”
姬玉的房间很宽阔装饰得也是山水自然的风格,墙上挂了一幅精致的蜀绣,绣的是俯瞰郦更城的盛景。他躺在雕栏画栋的床上,我就坐在他房间的椅子上。桌上的烛火摇曳着,而他隔着纱帐盯着烛火出神。身上锦面白边的被子被昏黄烛火映得泛出温暖的黄色,姬玉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照这样下去,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活不成了。”姬玉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仿佛在开玩笑一般。但话说完他就不笑了,眼里的光芒慢慢沉下来。
这一天晚上他还是没有睡着。
他看着面前那个无知无觉的病人,仿佛积攒了很久情绪终于泄露出来,眼神变得很复杂。姬玉哼笑一声说道:“你只喜欢阿夭,你这么惜命的人,既然阿夭已经死了你干嘛还为我做这些事情?”
那厄运或许名叫,得而复失。
“你们这些人啊,顾零也好沈白梧也好你也好,从前我不被信任受苦受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如今我变了却一个个排着队来怀念以前的我了,不觉得可笑吗?”
仿佛那火烧云的背后是与他缠斗不休的,他半生的厄运。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唯有烛火月光虫鸣鸟叫,和一个听不见话的病人的时刻,我第一次看到姬玉流露出隐秘的近乎于委屈的情绪。
姬玉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去休息。他在那绿意盎然的庭院里站了半晌,眯起眼睛看着夕阳西下血红的天空,眼里的红与天边的红映成一片。他低声说道:“又是这样……”
他从来不让身边的人提阿夭,似乎对此深恶痛绝。可或许他才是最怀念阿夭的人。
我才发现他眼里全是红血丝,如同火烧似的。
我便觉得难过,轻声说道:“对不起。”
似乎他也知道迁怒医生并不是什么好行为,而且没有用。之后他就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看着夏菀聆裳收拾照顾我。待她们要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姬玉才回避,夏菀嘱咐道:“公子你两天没怎么睡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阿止这里我们会照顾好的。”
很多时候我只顾着保护自己,害怕从他那里受到伤害。却没有认真想过我在他面前说只喜欢阿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姬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浅浅地一笑:“听天由命,是这个意思吧?”
姬玉自然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撩我额前垂落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尖绕着,轻声说道:“遇见你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可不就是教你唱歌,不就是给你讲了一些故事吗?你怎么能一下子记十几年呢?该不会是……便是这么一点善意,在这十几年里你也再没有感受过了吧?”
姬玉的眼睛眨了眨,看向这位大夫。夏菀似乎看出他想说什么不好听的,及时站出来解释说这位大夫是宫里派来的,全卫国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的大夫了。
“宋长均说你从小就非常安静,除了跟在姜期期身后就是看书,窝在宫里的书库里,看一天,看一年。总是问太史令大人很奇怪的问题,待太史令想要深究的时候又不说话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觉得你一定很孤独。”
大夫面色凝重地起身写药方,一边写一边说:“这位姑娘情况有些凶险。我方才查看她后脑的伤口,怕是颅内有积血。我开一些止血化瘀的药,但是姑娘的积血能不能吸收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三天之内能醒过来就好。若是醒不过来怕就不行了。”
姬玉的话顿了顿,手指在我的鼻尖上刮了刮,轻声道:“我也这么觉得。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太聪明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你表现出来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姬玉坐在房间一侧的椅子上,有些疲倦地揉着太阳穴,眼睛低低地看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我,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姬玉最喜欢问我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在想什么?我从来都把这当做一种探究,自然而然地建立起防御从不说真话。
回到清宁君府上,辛然已经先得了消息在竹溪居整理出来一间宽敞的房间,就在姬玉房间隔壁。姬玉直接把我抱进了这个房间,大夫已经在等着了,我一被放下来那大夫就连忙查探伤情,把脉诊断。
我从没想过,他其实也很想了解我。
姬玉这样的状态,若拖不过几日我还是死了,他不知道会怎样。
姬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扯了扯我的头发,有些孩子气地说:“说什么‘天下最有名的公子就该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相配’,你这是想给我做媒?谁与我相配,辛然,永昌,苏琤,嫦乐?”
为什么我没有死,但是魂魄却出来了呢?若是神明想要完成我的愿望,他究竟想要我看多久,要我看到什么呢?
“啊,说到嫦乐。我知道我把她送给赵王你一定又觉得我无情了,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可信。是,我是和赵王做了交易,那是为了救你的性命。赵王看出来沈白梧对你青眼相加,他想要你给沈白梧殉葬,若不是这交易你现在就在沈白梧的墓穴里了。”
我原来真的这么瘦,怪不得她们都要我多吃。
顿了顿,姬玉低下眼眸,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领我的情。”
我坐在这马车里看着那个狼狈的头上裹着纱布的“我”,觉得十分怪异又滑稽,那露出袖口的一段纤细的手腕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折了。
“你对所有人都疏离又友善,唯独对我最怀疑最冷漠。从前喜欢我的姑娘们总是对我有诸多设想要求,我只要配合便好,到了你这里反而完全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之前她说我伤情的时候姬玉一直低着眼眸,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待墨潇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目光又落回我身上。他仍然什么也没说面色也没有变化,只是握住我手的手慢慢收紧了。
“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比较坦诚,会拉住我不放手。”姬玉枕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低声笑起来捏捏病床上我的脸颊,说道:“就算你叫的是阿夭,我也原谅你了。”
墨潇对外伤很有经验,一番排查后说我的腿受了伤,头部大约在岩壁上受了撞击,创面不算太大但是流血很多。她给我暂时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心有余悸地说:“要是我们晚来一会儿,阿止怕是要失血过多而死。”
“我之前说能被你喜欢上的人是三生有幸,我是认真的。刚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想,像你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不喜欢人,要是喜欢上了谁就是一辈子。可是如果你喜欢以前的我,怎么会喜欢现在的我呢?”
禁军派来了马车,回去的路上姬玉坐在马车里一直抱着昏迷不醒的我,他此刻已经稍微镇静下来。墨潇说她是在那棵松树下莫约两百米处的另一棵更大的树上发现的我,这一路陆续有一些被折断的小树,大约是我的身体落下去撞断的。
“就连我自己,都很讨厌现在的我。”
姬玉居然,这么在乎我。
我看着灯火摇曳下说个不停的姬玉,他或许是疲惫到没有力气再去维持平日那个骄傲完美的外壳,仿佛在壳上打了一个小口,那脆弱的内里就稀里哗啦地流出来。这些话可能他从没有对谁说过,若我醒过来他也不会对我说的。
我居然还没死。
这十一年他都这么过来了,以后大约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站在姬玉对面怔怔地看着他。
“你还不快点醒过来?你听好了,我这里不养闲人,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了喂狗……”
就想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他的眼睛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似乎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就这么低低地说着说着,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十指相扣,安静地和我共枕一个枕头。
然后他突然捞起我的身体狠狠抱在怀里,手指在我的后背上微微收紧,关节泛白,轻声地喃喃道:“还活着……还活着……”
这个人嘴里说着要丢了我,却又拉住我的手不放。
他的眼神也颤着,像是孤注一掷的牌桌揭晓的一刻。
我坐在床尾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酸楚又温暖,如果不是现在我已经是魂魄,我应该会流泪吧。因为我想要的其实就是这样,确信自己被他爱着,然后平凡地说说心里话,相拥而卧。
姬玉立刻蹲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具躯体。墨潇和我的身体终于被拉上了崖边,墨潇爬上崖顶再把我的身体拉上来,我身体上的绳子被解开后的第一时间就落入了姬玉怀里,他把手指放在我的颈侧,那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虽然不知道姬玉的喜欢能不能称得上爱,但他好像确实是很喜欢我的。
以这种角度看自己的尸体,实在是很奇怪。
如果我现在能说话,能站在他的面前,我肯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要喜欢我。这世上什么样的姑娘他得不到,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如果像他这样被万千宠爱的人都会喜欢我,那为什么之前漫长的年月里,不曾有人在意我喜欢我。便是沈白梧的喜欢,也是因为病弱中那一点孤独和惶惑,才慌不择路地抓住我。
那大约是我。
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我的问题,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被爱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绳索那头被摇晃了几下。姬玉眼神微亮,让禁军们往上拉。那七八个人喊着号子一起往上使劲,隐隐约约这绳索的重量确实比之前重了些。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墨潇的身影出现在了云雾缭绕的尽头,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细瘦的身体,那身体上染了血,天青色的衣服全被刮得破破烂烂用绳索系得扎实。
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么这是为什么?
不过这一刻我好像能确定,如果看见了我的尸体他会很失望以至于难过。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么?
他到底在固执些什么呢?
但是这些我已然问不出口,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一时不知道我经历的这些是神明的馈赠还是惩罚。
墨潇便点点头顺着绳索降下去,我站在崖边看着她黑色的身影慢慢落在那棵松树上,再慢慢消失于云雾缭绕。姬玉目不转睛地看着绳索消失的尽头,慢慢握紧拳头。
第二天早上夏菀有些急匆匆地推开了这间房间的房门,看来是刚刚去隔壁发现姬玉不见了,着急忙慌地跑来看的。看到姬玉身上都没有盖被子,只是拉着我的手睡着了的时候,夏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
他完全没有管崖下寻找我的那些人,而是执着地从悬崖上往下找,仿佛是固执地赌我还有一线生机。
然后她的眼睛就红了,跑去隔壁抱了一条被子来虚虚地盖在姬玉身上,她的手脚很轻而姬玉睡得很沉,并没有醒过来。之后她就守在房门口,不让别人来打扰。
过于笃定的语气,就像是赌徒说出一定能翻盘一般。
近巳时姬玉才醒过来,他看了面前的我一会儿,第一反应还是去摸我的脉搏。见我的脉搏还算正常他才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看到夏菀站在外面也不惊讶,嘱咐她叫大夫来为我看诊。
姬玉眸光闪了闪,咬唇道:“确定。”
这样好好地睡了一觉之后姬玉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上午处理好情报之后便坐不住,特别是夏菀来他房间里通报过之后。
墨潇准备下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姬玉道:“阿止是确定挂在崖壁上了吗?”
夏菀说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我的情况不太好,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没有醒来的迹象。要是今晚之前还不醒,大概就不行了。
禁军们被他这般表现所震慑,但姬玉声名在外又受礼遇,他们面面相觑还是应下来。恰巧此时统领派的增援和南素墨潇一起赶来,带来了更长的绳索。接绳子之后绳子的强度就会有所下降,墨潇体重较轻自请下涯寻我,姬玉便同意了。禁军的人就忙着把绳索一边绑在墨潇的腰上,一边捆在树上,七八个人在这头拉着慢慢往下降。
当时姬玉的拳头在袖子底下握紧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那就接长绳子再往下,一直探到崖底!”姬玉的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气势惊人。
这一天他在推掉了所有的拜访和事务,可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在清宁君府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待到晚上我还是没有醒过来,姬玉有些焦躁地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却似乎没有一本书能入眼,目光最后落在一个捆好的画轴上。
姬玉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能斜着长出一棵树,下面可能还有树。她一路掉落或许还会挂住。”说罢他起身询问禁军们有没有带绳索,禁军便是从崖上吊绳索下去救的辛夫人自然带了,但是他们也说辛夫人当时就让他们再向下探到绳索的尽头,可一直没有在岩壁上发现我的踪迹。
我认出来那画轴是他为我画的画像,他已经画了三天,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画像完成得怎么样。他的手指在那画像上抚摸了几下却并没有拆开,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而去,推开门到隔壁我的房间。
禁军点头称是。
夏菀聆裳还在那房间里守着,见他来了都行礼。姬玉便要她们都先出去,两人退下之后房间里就又只剩了他和我两个人。
姬玉蹲下来往崖下看去,依稀能看见那棵曾接住辛然和我的老松树。他问道:“你们就是在这里发现辛夫人的?”
姬玉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迷茫。他的手指捻搓着,沉默半晌才把目光转向我,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你又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救辛然。”
一位禁军对姬玉说那四个人已经在悬崖下搜寻,这方悬崖下只有一条浅溪,尸体应该不会冲得很远。他话音刚落姬玉就斜眼看过来冷如锋芒,吓得那禁军停住了话头。
我走到他身边想要抱抱他。我回答道:“你不是知道的吗?我爱你,因为我爱你。”
姬玉一行人到达丰南山的时候正是未时,光线尚好。他让禁军带路走到那发现辛夫人的悬崖边上,那段悬崖边是一片长着低矮草丛的斜坡,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去。我这才仔细看清楚我丧命的地方,因为前几天下雨地面还有些潮湿,怪不得当时我和辛然一路滚落都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多久了,我还能这样看着他多久。跳下山崖前因为自尊心没能说出的喜欢他,我还是很想在死之前亲口对他说一次。
我也想知道我是何方神圣,收尸居然需要这么多人马。
姬玉的目光慢慢凝起来,像是愤怒一般嘲笑道:“你打算带着这个谜底离开我吗?真有你的,不愧是你姜酒卿。”
姬玉说罢便即刻翻身上马,带着那十人打马往丰南山的方向奔去。我又被拽着往前飘,路过统领大人时听见他与手下窃窃私语,说那掉下悬崖的婢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姬玉公子如此沉不住气。
说到最后他几乎咬牙切齿了,他狠狠地拉住那无声无息的我的手腕,目光涌动着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骂我。
“多多益善。”
那琥珀似的眸子颤了又颤,却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极其悲哀的一个笑容,我看着他慢慢俯身到我耳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话。
“公子还需要多少人?”
“好吧,你赢了,我输了。”
统领见辛然都这么说了,便当即调拨了十人跟随姬玉。姬玉拜谢并说:“烦请您回去之后再派些人手来,顺便派人给我的婢女报个信,让南素墨潇跟着一起。”
“我输给你了,我丢盔卸甲,我五体投地。我非常喜欢你,我爱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是你的。”
辛然也对那统领说:“入了城想来他们也不能再拿我怎么样,您就调拨十人回去丰南山吧。剩下的人送我回去足够了。”
他第一次折了他的骄傲,这般做小伏低地说道:“我求你醒过来吧。”
“那就来不及了。”姬玉沉声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世界快速地旋转离开我的视野。
他询问禁军统领留了多少人寻找我的尸体,统领面露疑惑之色,说道派了四个人去寻。姬玉拜请统领再调拨至少十人,统领答应下来,说等他送完辛夫人再去调遣。
失去意识前我想着,或许神明知道我真正的贪念是什么,那并非仅仅是看到他知道我“死讯”时的反应。
姬玉的不相信没有止步于语言,他迅速地恢复了往日冷静的样子,只是紧绷着脸目光深沉。
我想要听到他说爱我,想他也输给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