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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证如山,宁王大声喊冤,全无半分用处。落在他人眼中,都会以为他是心虚。

是谁陷害他?!

“押上囚车,带走!”

是谁?

天子下旨,押宁王入京,尚未夺其爵。

宁王瞳孔紧锁,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

论理,该乘马车。

“好大的胆子!”王参议厉喝一声。

但王府之内,藏有违制器皿十余箱,更搜出一件龙袍,坐实谋反大罪,马车不用想,驴车也不可能,直接上囚车!

这竟是一件天子龙袍!

地方官员闻讯赶至,王府大门早被贴上封条。按刀卫军立在两旁,眸光扫过,如利剑扎在身上。

仔细辨认,肩上两条飞龙,前后一双盘龙,俱是五爪!

四个字,生人勿进。

五爪?!

见礼之后,王参议表示,在王府中发现匪徒,怀疑此地有山匪流窜,欲带人上山剿匪,还请行个方便。

王守仁皱眉,令卫士拎起长袍,细看龙纹,神情骤然变化。

剿匪?

盘龙袍?

众人满面愕然。

木板掀起,一抹赤色映入眼底。

不是押宁王入京,怎么又扯上剿匪?

“撬开!”

看王参议的样子,再看凶神恶煞的卫军,不行方便,十成不能善了。

有千户心细,忆起海盗藏宝银箱,倒转刀背,在箱盖和箱壁敲打,果真发现夹层。

最后,王参议得到满意回答,留百人看押宁王府上下,余下随他进山剿匪。

金银珍宝,宫制器皿,足足抬出百余箱。

傍晚时分,几百卫军从山中走出,不见俘虏,只抬出近百箱笼。

随后请出府内女眷,入后殿厢室搜查。

地方官员面面相觑,壮起胆子问一句,匪徒已剿?这么快?

王参议半点不客气,卫军立即如虎狼扑至。除宁外之外,长史司属官和十一名幕僚,全部五花大绑,押在院中。

王参议点头,百战之兵,就要这般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拿下!”

匪徒呢?

分明是添乱!

都杀了。

这是忠心护主?

尸体呢?

宁王低下头,心知今日将有大祸。看向被卫军砍死之人,更是恨得咬牙。

一把火烧了。

王参议一身绯色官服,腰束金带,胸前打着云雁补,黑色乌纱下,长眉入鬓,眸光如电,唇角紧抿,威严彰显。

……

知晓发生何事,当即脸色惨白。

箱子里都是贼赃?

宁王身着单衣,自缚双手,出门请罪,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自然。”

王参议皱眉,卫军一拥而上,乱刀斩落,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一堆肉泥。

王参议肃然神情,道:“此地贼患不小,本官入京之后,必当禀报圣上!”

明晃晃的违抗圣意,拒捕!

别,千万别!

这还了得!

地方官吓得脸发白,只求王大人千万留条活路。

问题在于,王参议领兵包围王府,手捧圣旨,下令抓人时,竟冲出几个麻衣歪髻的汉子,挥舞大刀抵抗!

“那这贼赃?”

原本,仅是几封书信,尚不至要了脑袋。顶多和安化王一样,除爵流放。位置偏僻些,到岭南吃荔枝,渡穷琼岛敲椰子,到底能活下去。

“参议放心,下官什么都没看到!”

相比安化王,宁王的倒霉指数直接破表。

“甚好。”

如果儿孙争气,或许会有翻身的一天。不能科举经商,从武职晋身,也是一条出路。

地方不上报,东西无需送入国库,可交内库分配。

贬为庶人,到底没夺姓氏,未从宗室除名。

山中的确有贼,却不是山匪,而是被宁王收买,护卫藏银,私造兵器之人。

然君命已下,再不情愿,也得收拾包袱细软,登上“囚车”,沿陆路南下,与庶人朱寘鐇汇合,前往贵州。

弘治十八年,正德元年,锦衣卫秘密遣人往江西,潜入宁王府,埋下钉子。如今,正好发挥作用。

事情定下,安化王府内一片哀泣之声。

五爪龙袍到底是宁王所有,还是被他人栽赃,已不重要。

脑袋没进水吧?

天子要办宁王,铲除后患,顺带杀鸡儆猴,给宗室藩王立起“榜样”,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怨恨?

在岛上时日,同军汉打交道,与船工叙话,听老人讲古,王参议愈发开拓眼界。

这样的好事,多少宗室贵戚求都求不来。

隔几日,便带人扬帆出海,寻找“海商”踪迹。

今上现有两女一子,既嫡又长。不出意外,定是长公主和皇太子。

亲见海疆变化,了解海外世界,追溯千年日升月落,王参议的格物之道颇有进展。假以时日,必能大成。

入宫陪伴皇子,更是天大恩典。

格物之外,王参议对另一学说生出浓厚兴趣。

如果没有这道圣旨,长大之后,一个辅国中尉就算顶天。得封藩王,简直是鸿运当头,喜从天降,馅饼直接砸过来,喷香流油。

霸道!

作为当事人,三岁的楚府嫡子,就算知道实情,也不会怨恨,反而会感激圣德。

一边格物致知,一边钻研霸道,高山仰止,非寻常人可为。

天子之意,分明是借此时机,收回财权,削弱王府实力。趁继任者没长成,将宁夏卫所,边镇武将,全部换成忠君可信之人。

按照杨瓒的理解,除开王学霸,换成旁人,非精神分裂不可。

话到这个份上,众人再不明白,就是脑袋被门夹过。

宁王被押解入京,罪证闻于朝堂,无人为其求情,更无人就“亲族”“血缘”引经据典。反而喊打喊杀的不在少数。

“长成之前,入宫读书,与皇子相伴。十五就藩,自有王府长史司忠心辅佐。”

龙袍都有了,不是谋反还能是什么?

无碍。

私造兵器,甚至有火器,甭管能不能用,都是罪不胜诛!仿效太宗皇帝起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能管理王府事务?

在一片的喊杀声中,朱厚照异样的冷静。

朱厚照拉下脸,按辈分,论资格,比嫡庶,这个人选最合适,无需再言!

“先押宗人府。”

内阁上疏,六部九卿叩禀,英国公等武臣勋贵,也齐声劝说天子,请收回圣命。

来时,宁王以为必死。

三岁的娃娃封王,不是胡闹吗?

万没料到,抵京之后,未入死囚牢房,未下锦衣狱,却进宗人府。

世子请封,尚要等到十岁。

关在暗室内,宁王回忆平生,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当真是个笑话。自以为做得机密,瞒骗过两代天子。殊不知,早落入对方网中,生死操于他手。

一样姓朱,高皇帝血脉,继承爵位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被馅饼砸到的,竟是个不满三岁的娃娃!

两日后,钦天监奏,一道赤色鲜明之气,落乾清宫,久久不散,显飞龙之象,是为吉兆。

非是爵位不能旁落。

天子深以为然,当日下旨,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先祖陵寝。并罢朝一日,沐浴斋戒,入奉先殿亲告先帝。

众人傻眼。

翌日,惩处宁王旨意下达。

苦等半月,天子终于下旨,将爵位赐给楚府嫡次子。

“削藩国,夺王爵。妻子贬为庶人。发凤阳守祖地。着宗室老人看守,子嗣不得出。”

安化王的叔伯兄弟,侄子侄孙,都是眼巴巴的瞅着,满怀希望,爵位能落在自己头上。

乍一看,惩处实在不重,甚至轻过安化王。

王位继任者,圣旨上未提出一字。

然而,了解内情之人,如内阁三位相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平白得功的长史,自会对杨瓒感恩戴德。流放贵州的闫璟,翻身无望,能不被安化王捶成破鼓,就是谢天谢地。

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皇太孙的两个兄弟,既被发往凤阳。天下俱称太宗皇帝有情有义,殊不知,这兄弟俩的下场,甚至比不上太孙。

内中运作,干净利落,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后者至少还有陵寝,前者竟是与外界隔绝,几十年生死不知。直到永乐朝后期,才由宗室上表,言其病逝。

姓闫的敢和杨佥宪玩心思,且有旧怨,无需杨瓒亲自动手,自会有人代劳。

奏疏抵达京城,两人坟头的草,早长得比人高。

身在官场,眼色十分重要。

宁王意图谋反,终究没有起兵。

值得一提的是,闫璟被定为幕僚,加入流放名单。举发反信之功,由王府长史顶替。

天子如下旨诛杀,世人的言论未必好听。发其凤阳,囚禁终生,将一家老小关进笼子,是生是死,全由天子一人决断。

王府属官幕僚,除三人之外,均随其流放。

天下人不会指责,更会赞誉,天子仁厚。

八月末,天子下敕,安化王心怀不轨,对先帝口出怨言,罪大恶极。念其主动认错,举发宁王有功,免死,除爵,贬为庶人,全家发贵州龙场驿。

圣旨宣读完毕,群臣立在奉天殿中,皆不寒而栗。

杨瓒领旨谢恩,留在镇虏营,一边屯田,一边借锦衣卫渠道掌握消息,判断时局。

从何时起来,少年天子的心计,竟深沉如斯。

朱厚照深体杨瓒“辛苦”,特地下旨,杨先生可再留数月。但是,朕生辰之前,必须还京。

京城文武的反应,九成在杨瓒预料之中。

这个嘛……杨御史背负双手,迈着新掌握的四方步,走出新建官衙,潇洒留下二字,再议。

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只给朱厚照上疏,言宁王和安化王都不能杀,而熊孩子竟想出这个主意,用出这般手段。

刘公公就可以被伤害?

果真如先人所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等犀利兵器,非必要,还是不要用来伤害同僚感情。

少年天子能有这般决断,作为半个挖土人,杨瓒与有荣焉。

杨瓒体力一般,却有金尺长剑在手。

九月下旬,玉米成熟。

不是打不过,而是下手没有轻重,稍不留神,打死怎么办?

杨瓒终于不用继续馋得流口水。

之前一场大战,杨御史亦有斩获。但临阵杀敌和同僚对殴,完全是两个概念。否则,朝中武将也不会见到文官撸袖子,就远远躲开。

为留种,半数不得采摘,余下半数,也够杨佥宪一饱口福。

作为推动事件发展,为天子出谋划策之人,这个时候回京,不是自找麻烦?

煮玉米,烤玉米,玉米烙,玉米饼,玉米窝头,凡是能想到的,杨瓒都要讲给伙夫,试上一试。

据可靠消息,就如何处置,六部九卿意见不统一,数次群殴。战斗力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多数含恨扑倒。自尊心倍受打击,告病罢工。

连续三日,每到饭点,镇守太监和巡兵官都要蹭饭。

晋王、宁王、安化王及半数宗室卷入漩涡,朝堂之上定不太平。

当然,这样的好东西,上官不能独吞。

自藩王事发,杨瓒回京的时间随之延后。

玉米做熟,必定分成数份,牛主簿和种植的农人尝过,都是双眼发亮。

回到城内,多数时间,杨瓒会拜访新任镇守太监,助其熟悉营务。余下则用来关注京中消息。

待玉米成种,过秤称重,推算出亩产之数,牛主簿嘴唇发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让众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杨御史,竟站在田头流口水,实在损伤形象,绝不可为。

在场农人都是双眼泛红,心中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竟是大礼在地,哽咽道:“杨大人恩德,小民永生不忘!”

见有边军和农人走过,立即摆正神情,迅速转身,以最快速度回城。

杨瓒鼻根发酸,忙扶起最前几名老人,言道:“番粮是天子所赐,本官不敢担此厚名。今上仁厚,心系万民,老人家如要谢,当谢天子才是。”

杨瓒偶尔出城,看到玉米棒抽穗,惦记嫩玉米的味道,不觉溢出口水。

“对,对!”

牛主簿继续在田间忙碌,但也将杨瓒话记在心上,注意收敛,没有妨碍农人种麦。

边民笑容中带泪,面朝京城跪拜。

三言两语,裂痕消弭。

杨瓒侧身,暗中长舒一口气。

“杨佥宪言过,下官委实惭愧。”

镇守太监立在一旁,看着杨瓒,笑眯双眼。难怪张公公说,结好杨佥宪,就是天大的福运。

杨瓒躬身,牛主簿很是激动,满面赤红。

果真不假!

杨瓒摇头轻笑,道:“是本官不对。于田亩之事不甚了解,轻易插嘴,实在不该。主簿一心为民,可为官员楷模,请受瓒一拜。”

镇虏营献高产番粮,哪怕不是首功,好处同样不小。

事后,牛主簿回过神来,立即向杨瓒道歉,脸色隐隐发白。

想起离京之前,几个对头的酸言酸语,镇守太监顿觉通体舒泰。三十年来,今日最是舒爽!

归根结底,是他做的不对。不该未经思索,就打击下属的工作积极性,应该反省。

正德二年,九月已未

虽然固执,却是固执得可爱。

赶在万寿圣节前,杨瓒启程还京。

这样的人,绝对的实干派。

行李之外,增加两辆大车,一辆装载玉米,一辆是边民送来的皮毛土物。

杨瓒眨眨眼,到底闭上嘴巴。

顾卿从辽东返还,过蓟州时并未停留,而是借道直往宣府。

没料想,牛主簿眼一瞪,大声道:“佥宪此言差矣!番粮得之不易,如能高产,将活边塞万人之命。下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值得,何言劳累!”

得知消息,杨瓒颇有些怨念。

杨瓒知道后,特地寻牛主簿谈话,劝对方不必过于“劳累”。

许久不念,很是想念。美人竟过门而不入,是何道理?

庆幸的是,这样的人管理边屯,定会尽心尽职,也会急百姓所急,对边民边军都是好事。

没承想,临行之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无奈的是,玉米分批种植,恰好都在田头,被牛主簿当心尖样的伺候,真立起栅栏,大家伙还怎么下田?

锦衣金带,金缘乌纱的顾指挥,策马直冲城下。身后百骑,护卫一辆青布马车。

为此,屯田的边军和农人既无奈又庆幸。

杨瓒侧首,看向顾卿。

据校尉回报,牛主簿几乎要住到田间,就为记录玉米每时每刻的变化。尤其开花结果之后,更是恨不能立下栅栏,将所有人拦在田外。

顾指挥猛的一拉缰绳,跃身下马,展颜道:“我同四郎一起还京。”

换做是他,定然做不到这个地步。

杨瓒正要说话,青布马车行近,车门推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

杨瓒接过,仔细翻阅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四叔。”

簿册足有两掌厚,堪比一卷农书。

“廉儿?”

牛主簿工作十分认真,几月下来,人瘦了两圈,精神却格外的好。

杨瓒愕然,见侄子从车上跃下,一身蓝色衣袍,小树样的挺拔。其后,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板跃下,齐身行礼,道:“见过四郎。”

“佥宪,共成苗九十三株,亩产之数,可由此推算。”

仔细辨认,杨瓒方才认出,竟是曾往京城的杨山和杨岗。

记录过程中,牛主簿特地询问农人,就每块“试验田”成株数进行比对,详实写下所有数据,分页比对,呈送杨瓒。

走到近前,杨廉拱手揖礼。

“番粮下播,出苗,成株,结实,间隔时日,期间变化,俱在册中。”

“见过四叔。”

自出苗日开始,牛主簿镇日行在田间,手持纸册炭条,详实记录,不落一星半点。

杨瓒看看侄子,又侧头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能否解释一下?

四月播种的玉米,除少数外,尽皆成株。

顾卿浅笑,道:“四郎念孔怀之情,立誓育侄成才。卿与四郎有凤鸾之盟,自视其为亲侄。四郎诸事繁忙,卿自当代劳。”

季秋时节,蓟州粮屯,无论是谷麦高粱,皆长势喜人。

杨瓒:“……”

正德二年,九月

委实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