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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姓杨的去了北边,好不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结果倒好,一道敕令,又要亲自送上门!

刘公公则蔫头耷脑,回到司礼监,躲开王公公耳目,关进小屋偷偷抹泪。

想到京城和江浙种种,刘瑾满嘴苦涩,恨不能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

丘公公很是兴奋,忙着打点行装。

只要天子能改变主意,不让他去北边,不见姓杨的,干什么都成啊!即便是做个好人,咬咬牙,他也认了!

丘聚刘瑾领命,亲往蓟州,宣示天恩。

期望很美好,现实却给刘公公当头一棒。

内廷织造房领命,管事太监亲自监督,织工日夜轮换,三日便将赐服制成,交司礼监。

朱厚照非但没有改变主意,更是大手一挥,启程日期提前。

抄送敕谕,传送边镇,开国库取金银布帛,点清数目,一并送往蓟州。

凄凉寒风中,刘瑾拜别天子,登上北去的马车。

早朝之后,内阁六部立即忙碌起来。

雪花飘落,刘公公推开车窗,目及茫茫雪原,生出不祥预感。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从表面看,升官赏银都是天子恩德。

此行绝不会简单,八成又要被姓杨的欺压。

年不及弱冠,当真会有这份心思,这种手段?

思及此,不由得迎风洒泪,自怜自哀。

这样的计谋,不会是谢丕,更不会是顾晣臣……他是不是看错了杨瓒?

咱家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哇!

假如这是君臣联手设下的一个圈套,一张大网,恐怕连内阁都无法脱身。

队伍前行,路途漫漫。

想到敕令内容,联系边镇之事,李东阳细细思量,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蓦然心惊。

朔风卷着碎雪,打在车厢上,接连不断,似在劝刘公公节哀。

于国朝万民,文武百官,究竟是福是祸,当真难料。

镇虏营前,一场大火烧足两个日夜。

短短两年,今上的成长,远超出预料。

帐篷杂物,遍地血痕都被付之一炬。化成飞灰,随烟尘飘散,洒落茫茫荒原。

无论刘健谢迁还是李东阳,三拜起身,仰望御阶,目光都有些复杂。

杨瓒站在城头,眺望北疆,深吸一口气,直冷到腔子里。

阁老依旧沉默。

下定决心,便没有回头路。

群臣都在揣测,有人得出答案,又被推翻。想到天子知晓真相,是否会秋后算账,纷纷惊出一身冷汗。

可怜他人,死的定会是自己。

想不通,委实想不通。

“佥宪,”一名校尉上前,低声道,“有监察御史自晋地折返,言遇到离散牧民,告镇虏营边军杀良冒功。”

如果真是这样,以天子的性格,不该给赏,实当大发雷霆才对。

“离散牧民?”

莫非天子知晓猫腻,方才如此?

杨瓒转身,挑起眉尾。

有聪明人,自赏格之中察觉出不同,心中开始惴惴。

“顾同知领兵出城,首尾理当扫清。这个牧民是哪来的?”

天子这般大方,实是出人预料。

“回佥宪,来人持牙牌,直入中军大帐,卑职未能看清。”

三位阁老和英国公为首,群臣平举朝笏,三拜叩首。

“哦。”

“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瓒不置可否,收起千里镜,迈步走下城头。

“陛下圣明!”

一路行过,距中军大帐尚有五步,便能听到叱喝之声。

朱厚照咳嗽一声,方如飞石落入湖心,打破死水般的沉默。

这声音,似有些熟悉。

圣旨宣读完毕,奉天殿中寂静许久。

举臂拦住守卫,快步走到帐前,看到那身青色官袍,眉毛挑得更高,忽然笑了。

“北镇抚司同知顾卿,破敌有奇功,升指挥使,赐飞鱼服。”

当真是个“熟”人。

“南镇抚司佥事赵榆,杀敌有功,升同知,赐麒麟服。”

“刘柱史。”

“总兵官张铭,顾鼎,破敌近万,有大功。张铭升北镇抚司同知,还朝仍管豹房。顾鼎升金吾卫指挥,戍卫京畿。各赏银百两,麒麟服一件。”

杨瓒出声,喝斥声戛然而止。

“监军杨瓒,谢丕,顾晣臣,督军守城有功,分赏银百两,宝钞万贯。守城斩敌,比指挥使论,下吏部礼部议。”

刘庆吃过亏,知晓杨瓒手段,转过身,不提其他,先拱手行礼。

“京卫阵战有功者,依律升级给赏。”

“杨佥宪。”

“顺义、平谷两地营卫,杀敌有功,赐铜钱布帛。”

“刘柱史有礼。”

“密云、怀柔、镇虏营三地镇守,杀敌阵亡,守备有功。升密云镇守弟冠带舍人,怀柔镇守兄张寰舍人,镇虏营镇守侄锦衣卫世袭百户,各赐米十石,银五两,宝钞万贯。”

还礼时,杨瓒扫视帐中,顾卿顾鼎和赵榆都不在,仅张铭坐在主位,手正按在刀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被刘庆激怒。

“昌平同知依功升知州。”

杨瓒大胆推测,如果他不打岔,十有八九,张总戎会拔刀砍人。

“授延庆知州奉直大夫,赏银五十两,宝钞万贯。授永宁知县宣议郎,赏银十五两,宝钞千贯。授平谷知县文林郎,赏银十两,宝钞千贯。”

寻常武官还要估顾忌御史身份。

“追赠昌平知州奉议大夫,命其子为国子监生。”

张铭则不然。

“命营州左屯卫阵亡千户才氏子入武学,年满十五袭职。”

出身勋贵功臣之家,亲爹是英国公,自己又是锦衣卫,不找别人麻烦就该谢天谢地,刘庆两度上门,一次比一次嚣张,堂堂国公世子,小霸王个性,如何能忍。

“赏蓟州有功官军指挥以下共十人,以斩获虏贼功也。”

杨瓒忽然觉得,他不该来。

内容俱为封赏,然文武有别,京卫边军,府州县官衙,各自分列条陈,洋洋洒洒,竟有上千言。

等张铭把人砍翻,找个借口收拾,比亲自出面更为便宜。

张永丘聚侍列一侧,刘瑾则在两人对面。依皇命,先后展开黄绢,宣读圣意。

摇摇头,战场呆久,果真会发生蜕变。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群臣,表情肃然。

换成两月前,他绝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算是要收拾刘庆,也会采用更加“温和”的方式。砍人什么的,委实暴力了些。

“奏疏所列之文武,俱碧血丹心,赤胆忠肝,定倾扶危,保国安民,实有大功。”

想到这里,杨瓒抿了抿唇角,表情不觉产生变化。

“兵为邦捍,文为国章。”

落在刘庆眼中,却得出另一番解释。

不等群臣品出滋味,少年天子当殿下旨,重赏有功之臣。

他此来,主要为查证边军杀良冒功,情况允许,更要洗刷前番耻辱。

未料想,奏疏呈送隔日,朱厚照忽然痊愈。令中官至有司传口谕,升殿早朝。

见杨瓒皱眉不说话,视线微垂,落在牧民身上,以为对方生怯,不禁信心大涨。抬头挺胸,将方才之言重述一遍。

沉默良久,不管是否有怀疑,战报奏疏都要递送御前。可惜的是,天子不上朝,隔着宫门,无法知晓对此事的反应。

查大同边储算什么,坐实镇虏营杀良冒功,欺瞒朝廷,才是大功!

谢丕在蓟州,请功奏疏为他所写,内容必须为真!

“数人皆别部附庸……口证边军放火,斩杀之人俱是牧民!张总戎,杨佥宪,能否做出解释?”

刘健难得抱怨,李东阳捻须沉思,谢迁的立场最为坚定。

杨瓒看着刘庆,忽然问道:“此事,刘柱史可上奏朝廷?”

“这一个个,真不能省心!”

“已然上奏!”

查出问题,阁老都要头疼。

刘庆嗤笑。

查不出尚且好办。

抵营之前,弹劾奏疏便在途中,更有三名牧民相随。敢只身入营,不过为做足姿态,博刚正不阿,大义凛然之名。

怀疑有隐情,却不好盘根问底。全因随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请功奏疏。蓟州文武,边镇将领,临近州府俱有官员列名。真要查,牵连绝对不小。

如果杨瓒聪明,就该明白,不能动他分毫!

送到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对坐半日,各有思量,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送出去了?”

递送兵部,尚书侍郎差点没打摆子。

杨瓒貌似为难,眉间蹙得更紧。

战报送到,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员,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难就难办了。本官钦佩刘柱史为人,本想救你一命。可惜啊。”

别部额勒被万户仇杀,乞内附的鞑靼部落包藏祸心,意图里应外合,再破边塞。幸为边军识破,未能得逞。边军一战斩首八百,得牛羊兵器无算。

一心找死,谁也救不得,为之奈何。

这个关头,蓟州战报又至。

“什么?”

京城文武一边至衙门点卯,一边还要加班加点,接待番邦朝贡队伍,处理四夷送来的贡品。

刘庆诧异,以为自己幻听。

天子不上殿,却是连发敕令。

救他一命?

少年皇帝气不顺,直接撂挑子,罢朝。

该担忧项上人头的,该是镇虏营上下!

待边军取胜,鞑靼请求内附,天子也顺应群意,下旨盖印,变故又生。

杨瓒摇摇头,叹息一声,道:“刘柱史八成不晓得,别部附庸名为内附,实为接应鞑靼万户,袭我边塞。边军斩杀之人尽为贼虏,奏报之上,蓟州延庆州官员都有斩获,俱可为证。”

因鞑靼叩边,整整一月,忙得脚不沾地。

刘庆脸色变了。

大年三十不休,正月初一不歇,遇到边塞急报,哪怕正用膳,也必须筷子放下,急匆匆赶往衙门。

“这个时候,奏疏应已递送入京。”杨瓒侧首轻笑,“刘柱史弹劾镇虏营杀良,是言两州官员尽皆冒功?”

比起朱厚照,群臣的日子就比较难熬。

“你……”

帝后恩爱,实为好事。偏宠妃嫔,将皇后丢到一边,才会让两宫忧心。

听闻此言,刘庆双手发抖。

天子没兴趣,两宫也不会提。

御史以举发庸碌奸佞为己任,刚正是为根本。但一次对上两州文武,也是吃不消。遑论朝堂地方牵连不断,他要面对的,绝非地方官员那么简单。

至于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暂时被选择性遗忘。

杨瓒仍是笑。

一时间,内宫气氛分外和谐。等到小皇子小公主降生,必当更加和睦。

目光转向地上的牧民,瞬息变得冰冷。

两宫甚喜,非但没有追究天子私自出宫,张太后还令人开私库,抬出两只箱子,一只送到乾清宫,一只送到坤宁宫,当是为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

虽做鞑靼打扮,肤色黢黑,从五官仍可判断,这是个汉人!

买到三座木料雕刻的小灯,几只香木雕的镯子,亲自送到两宫,言是他和皇后的孝敬。

他背后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攀咬,都不重要。

凑齐十二生肖,几支琉璃簪,送去坤宁宫。

知晓内情也好,不知也罢。

朱厚照“养病”期间,带着几个伴当,两次偷溜出宫。彩灯太大,目标明显,委实带不回,小样的物件倒是没少买。

果子摘了,罗网织成,谁改轻动,都是死路一条。

有心提价,奈何摊位一摆就是三五个,又非金银铜料,独卖个奇巧,能回本已是意外之喜。贪心太过,怕是一样都卖不出去。

“张总戎,此等营蝇斐锦,谣诼诬谤之辈,理当军中问斩,以儆效尤!”

边角料制成的生肖、木簪、头饰,多为寻常妇人孩童买走。赚不了大钱,也能得三五个铜板。

“准!”

彩灯多为大户人家买去,挂在室内,也能照亮玩赏。

张铭十分干脆,不是碍于身份,都想亲自动手。

元月十五刚过不久,灯市散去,许多制灯的商人依旧留在京中,借着喜庆,兜售精巧的琉璃灯,走马灯以及五颜六色的奇巧玩意。

命令下达,当即有边民入帐,拖出不停求饶的牧民,一刀下去,人头滚落。

欢乐的气氛渲染,东城长街两侧,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鲜血在雪地流淌,刘庆手脚冰凉,惊骇之色闪过,张开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穿着新袄的童子,三五成群,头上戴着闹嚷嚷,手里攥着两三铜板,寻到正月里做生意的小贩,买一支糖葫芦,一张肉饼,或两个白胖的包子,都能高兴整日。

当面杀人,当真无惧?!

空气中,飘散着节日的味道。

掸掸衣袖,杨瓒没动匕首,只取金尺,笑对刘庆道:“刘柱史,本官是在帮你,莫要过于感激。”

街头巷尾,爆竹声声。

什么?

不提朝中官员如何,神京城内,熙来攘往,比正德元年更加热闹。

刘庆尚未回神,就被两尺抽倒在地。

别让老子抓住把柄,否则一月一封奏疏,不参到你回家种田,绝不罢休!

有伤不假,不耽误杨佥宪抽人。

XXX的!

两指宽的淤痕横过脸颊,刘庆气怒已极。颤抖着指向杨瓒,“你……你!”

你不好过,就要拉上旁人?

“我什么?”杨瓒弯起眉眼,“可是要谢我?”

越想越是郁闷,不能说天子不对,怒火只能喷向神京官员。

“谢……”

长此以往,日子可怎么过。

“不用谢。”

天子是打定主意,一心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

杨瓒俯身,又是一尺。

想到今上,愈发无奈。

“本官心善,向来乐于助人。”

奈何官文已至,并有抄录天子口谕,加盖内阁印章。两京官员再不情愿,也得回衙门枯坐,在值房里叹气。

这叫乐于助人?乐于抽人才对吧?!

神京城的官员有事做,可以加班。他们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政务,顶多看谁不顺眼,抓到把柄弹劾一番。正月不回家,留在衙门里能做什么?大眼瞪小眼,数墙缝吗?

脸颊肿起,怒火炽烈。

正月不休?

刘庆七窍生烟。

内阁点头,官文飞送两地,正打算放假回家的两地官员,当场傻眼。

怒到极点,终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秉持着同甘共苦的原则,集体请示内阁,天子旨意,京城官员不休沐,不能单是神京。中都凤阳,南都金陵,都要如例实行!

杨瓒站起身,擦擦金尺,略有些惋惜。

一样都是京官,凭什么自己累得像老黄牛,旁人就能躲闲?

真不禁抽,比起刘公公,实在差得太远。

神京城的官员照样起早贪黑,熬油费火,处理政务。想到中都南京的同僚,都觉不平衡。

张铭瞪眼,说着说着,怎么把人抽晕过去?得罪成这样该如何收场,总不能真砍了吧?

地方官员早早封笔,和家人团聚,喜庆新年。

“总戎宽心,刘柱史刚正,知被奸人蒙蔽,气急攻心,晕倒在地。”

加上北方烽火连连,天子突然犯熊,正月期间,满朝文武都是早出晚归,熬出两只熊猫眼,比平时更加疲累。

“……”这也行?

各地官员考绩,粮税簿册,第一时间抄送有司。凡官员优劣,府库粮税多少,均提前下六部议。

“此时不便上路,可暂留营中。待其醒来,本官定加以开解宽慰。”

本该下月处理的文书,都提至当前。

“……”

正德元年,天子下旨,京城大小官员,无论文武,不管品级,正月皆不休沐。隔年未有新旨,自不能返家。

看着杨瓒的笑脸,再扫一眼倒在地上的刘庆,张铭咽了口口水,当下决定,自此往后,哪怕徒手博虎,也不能和杨佥宪为敌!

偶染小恙,停朝近十日的正德皇帝,终于龙体安康,摆驾奉天殿,升殿早朝。

一肚子黑水,聪明加变态,谁遇都得跪。

正德二年,二月丙子,蓟州战报及请功奏疏飞送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