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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设宴的足利氏搂着美人,观赏歌舞,乐在其中。

严嵩无奈,只能苦着脸坐下,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否则,难保不会夺路而逃。

与宴的明朝官员均肖似严嵩,尽量盯着空气,眼角发抽。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一级。

男子剃头,女子白面黑牙。

谢丕点头,区区!

当真是蛮夷之地!

严嵩苦笑,这是区区?

宴毕,谢丕一行回房歇息,看到候在室内的美人,又是一番折磨。

为了大明,为了银矿,区区难关,算得了什么!

这哪里是出使,分明是受罪!

谢状元一把拦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最难消受“美人”恩,众人终于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站住!

翌日,不顾挽留,谢丕严嵩执意启程。

不成了,下官撑不住了!

临行前,告知足利氏,近有倭人骚扰明朝沿海,最好严加约束。

严副使起身要跑。

“如足利将军无法,我朝亦可出兵。”

这不是惊吓,而是惊悚。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

美人靠过来时,几乎能看到从脸上掉落的粉渣。

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

谢丕强自镇定,严嵩脸颊抖了抖,险些当场喷酒。

“是!”

这是人还是妖怪?

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

白脸,无眉,黑齿。

“只要发现,必不轻饶!”

脸上涂满面粉,眉毛剃得精光,嘴唇三点红,展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

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

菜肴寡淡,酒水一般,倒也能接受。但那几个所谓的美人,是什么鬼?

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

受大明赏赐,幕府将军很激动,郑重挂起木牌,安排酒宴美人,款待上国使臣。

“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

发现银矿的佛郎机人,被安排进使臣队伍,为谢丕带路。

“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

至于天皇,不好意思,谢状元时间紧急,见过曾向国朝“纳贡”的足利氏,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便要以观访各地为名,前往石见勘探银矿。

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

为避人耳目,先往京都,宣读天子圣意,将最大一面木牌交由幕府将军。

“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如杨瓒所料,谢丕和严嵩一行,早于半月前抵达倭国。

倭国乱生,江浙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

算算时间,谢状元应该抵达倭国,未知如何发展,是否已寻到银矿……

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

咳!

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

遥想往昔,谢状元何等高情逸态,乐于跳坑。现如今,积累下经验,也是越来越不好坑。

“上使要买山地?”

想到这里,杨瓒不由得开始怀念谢丕。

“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

杨瓒笑着摇头,知晓王主事不好拐,诱其主动跳坑已万分不易,再想更进一步,实是痴心妄想。

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

“如论功,佥宪当居首。”

“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

王守仁起身拱手,连言不敢当。并言,此番剿匪,若无杨佥宪提供海图,事无可成。

真是伐木?

“下官功薄蝉翼,佥宪实在过奖。”

大名疑惑难消。

“王主事文武兼资,具王佐之才,周指挥亦有夸赞。今番南下,连剿六处海匪,如能再灭许、谢一众悍匪,天子班功行赏,周指挥使有鞍甲之劳,王主事亦有荡荡之勋,功不可没。”

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杨瓒笑得愈发真诚。

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

“当得。”

“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

“佥宪过誉,下官实不敢当。”

“自然。”

“不担心。”杨瓒转头,笑道,“有王主事与之上岸,安排定然周密,本官何须担忧?”

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番商退出船舱,王主事开口道:“佥宪当真不担心?”

可笑!

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做表面文章,杨瓒不在乎。两人老实办事,中途不出纰漏,即是万事大吉。

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

“谢大人!”

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还是为难?”

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

“大人,小的……”

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

“小的不敢!”

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

什么?!

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

“大人尽管吩咐!”

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此时,倭国正闹饥荒,知晓有饭可吃,还有工钱可拿,村民倾巢而出。多数男子连身衣服都不穿,赤着脚,一条兜裆布,拎起斧头就上山。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石见大名得知消息,先前的疑虑消去几分。

“小的不敢忘!”

一边观赏瓷器,一边幻想,等兵器到手,必要给宿敌好看!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进入浙海。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官船停泊海上,番商和两名海贼乘坐自海匪处缴获的商船,运送茶叶丝绸上岸。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同行有六名卫军,皆换下袢袄,着短打,做家人打扮。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王守仁一身青色儒衫,头戴四方巾,开口子曰,闭口之乎者也,将一个屡考不第,沦为帐房先生的酸丁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本官相信。”

不知内情的卫军拦住商船,仔细检查路引,知对方所运俱为茶叶丝绸,并无违禁之物,方许商船停靠。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一名番商留在船上看顾货物,另一人下船,带一名海匪,三名卫军,三绕两绕,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正是海贼在岸上的联络窝点。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海贼都是熟面孔,门房立即通禀,将人迎进门内。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半个时辰后,几人走出宅院,队伍里多出两张生面孔。

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当夜,杨瓒得到消息,事情顺利,两日后,商船离港,前往双屿。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事情刚起头,放心太早。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拿起钱宁送回的秘信,看着纸上苍劲的字体,杨瓒微微垂下眼睫。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数月不见,思念犹如潮涌。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否认实是违心。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他栽了,就这么简单。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应天府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顾卿得到名单,先往镇守府见过傅容,又以长安伯的名义,向魏国公府递出拜帖。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魏国公很快有了回应,隔日,戴铣即被提出死囚牢,移交大理寺重审。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一时半刻,罪名难以洗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会不明不白死在刑部大牢。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三日后,顾卿启程,离开应天府。傅容写下亲笔信,请顾卿转交镇守浙江太监刘璟。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江浙之地,咱家帮不上忙。刘璟兼任东厂颗领班,手下有不少番子,必有大用。”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多谢。”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顾卿离开时,向傅容表示,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傅容送出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好似了却一件心事,笑得极是畅快。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咱家的宝没押错。这长安伯,实非寻常人。”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马车离开应天府,过广德州,经四安镇,直往湖州府。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见过湖州知府,换过关防印信,顾卿日夜兼程,仅用数日便抵达钱塘。其后转水路,先后经过沥海所,临江卫,三元所。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递出锦衣卫牙牌,见到卫所指挥千户,顾卿不多言,直接两个字:调兵。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没有朝廷下令,兵部印信,卫军岂可轻动!”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顾卿挑眉,先宣读天子密令,后取出戴铣记录的名单。

岛上的商人海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几名指挥千户,手底下都不干净。见到顾卿递出的名单,当即冒出冷汗。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剿灭海匪乃卫军之责。本官携天子敕令,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顾卿不担心对方会通风报信,更不担心撕破脸皮。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名单掌握在手,这几人要保住性命官途,必会竭尽全力,剿灭知情的海匪。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别说泄露消息,谁敢这么做,九成被乱刀砍成肉泥。

然也仅为个例。

扇过巴掌,总要给颗甜枣,锦衣卫深谙其中道理。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诸位放心,剿灭这股悍匪,即是泼天之功。几位的名字定会从名单上抹去。”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几人都不笨,知道没有退路,当即表示,愿听长安伯调遣。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这份名单,十成是从许光头手中流出。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海盗头子阴险狡诈,早存心思算计自己,才会记录得这般详细。不被锦衣卫查到,日后也会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话微酸,也是实情。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狠下心肠,从源头消灭隐患。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即便事发,也可算作“戴罪立功”,官保不住,总能保命。

“九成。”

杀掉顾卿,鱼死网破,入海为寇?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傻到不能再傻。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一日为贼,终生难脱污名。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家中妻儿老小,宗姓族人都在岸上。自己落草,全族都要被拖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想保住自己,只有一条路:剿匪,杀了许光头!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至此,杨瓒的计划终于成形。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