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冲进了抽水马桶。
漫长且暗无天日的摇晃、冲撞、旋转之后,山脚出水口,李长安等人被吐进一口子大水潭。
曾广文这货虽是半个睁眼瞎,但出乎意料的好水性和抗晕。
合力把其他人拽上岸后。
李长安瘫在地上好一阵迷糊,他却还精神抖擞,满脸惊奇,两手在身上乱摸:“卧槽!卧槽!”
“我脑袋都在石头上撞击好几十次,现在居然一点儿伤都没有!”
“哎-不对。”语气变得慌张,“怎么感觉关节有点僵,皮肤也木木的没有知觉——李哥!这不会是我死之前的幻觉吧!其实我们还在溶洞里。”
“死不了。”
李长安没好气爬起来,揭下他身上的木灵符。
“顶多生根发芽。”
说完,正要去揭下其他人身上灵符。
“易宝华呢?!”
曾广文楞楞举起一根绳头。
绳索那头本应该系着易宝华,可现在只剩磨烂的断口。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了夜幕下幽暗的深潭。
运气好,易宝华也许就在水潭下面;运气不好,他还卡在暗河中。
曾广文亢奋未褪,自告奋勇:“我去。”
李长安简单一句就驳斥了回去。
“你看得清路么?”
说罢,再度跳入冷水。
……
逆流而上,比想象中容易。
兴许是爆炸引发了坍塌,山腹中的暗河被落石堵塞,这头河道中水流小了许多。
李长安一路向上,终于在几根钟乳石的夹缝中找到了昏迷的易宝华。
小心靠近。
没有被寄生,还有呼吸。
道士松了口气,把他扯下来,沿路回返。
等到再次钻出水潭。
连日连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云丝缕缕缠在天上,隐隐见到几颗星辰闪烁。
李长安把易宝华拖上岸。
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岸上又不见了人!又出变故啦?!
道士眼角瞥了瞥岸边某处茂密荒草,兜里不动声色摸着符箓。
忽然。
几道强光刺眼而来。
草丛里跳出几条汉子。
“抱头。”
“蹲下!”
“不要动!!”
几个黑洞洞枪口围上来。
李长安反而松下一口气,抬手举起法军军礼。
半个多小时后。
李长安到了山上某处台地。
从这里可以俯视山村全貌。
可以看到数辆武装直升机盘旋在山村上空,下方,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战士将山村周边严密锁封,谷内又安置了许多大功率照明灯,强光让整个山谷宛如白昼。
再看山村。
昔日屋顶密集如蛇鳞的建筑群如今已被斑斓的霉丝淹没,一眼望去,仿佛山谷腐烂了一块,生出了一团霉斑。
部队什么时候赶来的?其他人在哪儿?接下来怎么办?
道士有一肚子的疑问,奈何「陪同」自己过来的战士一脸「无可奉告」的沉默。
好在没多久。
一个身披道袍的长发胖子笑吟吟出现。
“李道友,辛苦了。”
瞧着这张忽悠自己,这趟差事轻松愉悦少风险的胖脸,道士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加钱!”
……
“我了解的都说完了。”
李长安蹲在马札上,手里捧着杯热水,不疾不徐把事情的始末以及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对面的有关部门人士、美颜版矮大紧、楼观道道士钟还素微微颔首,低声与耳机交流,偶尔再询问些细节。
李长安只管如实回答。
至于耳机对面的是谁?高层?智囊团?他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从草丛钻出一票猛士那一刻起,李长安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的,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士接手。
他现在又冷又累又饿,只想快点结束,吃口热乎的,再洗个热水澡,最后钻进热被窝。
好在没等多久。
钟还素摘下耳返,逮住李长安双手,热情洋溢一通猛晃。
“这次多亏是李道友啊,多亏你道法精深,否则事态难以收拾。”
“高帽子就别盖了。”李长安拔出手来,“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
“你说。”
“你们怎么发现山里出问题的?镇上通知的?”
“周围半个省都遭了水灾,救灾都忙不过来,哪儿顾得上你们。”
这下李长安就更好奇了,脑子里闪过许多玄奇的猜测。掐指一算、心血来潮、夜观天象什么的。
可没想到,钟还素指着天上,笑眯眯说了一句。
“卫星。”
李长安呆滞几秒,摇头失笑。
古代的荒林野店真把人给呆傻了,都二十一世纪了,当然得上高科技!
“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加钱的事儿?”
“一定上报,回头就开会研究。”
听你鬼扯!
李长安摆手示意,要是没事,他就要走人了。
钟还素却叫住他。
“莫急,我请道友看个烟花。”
……
没有呼喊,只有沉默的脚步。
锁封村庄的部队开始行动。
他们关闭照明,拆除设备,搭乘直升机,在高效而有序中撤离。
而李长安也跟着钟还素转移到离村庄更远的一处高地。
这里依旧视野开阔,能俯视整片山谷。
此时。
部队离开了,云层又聚拢回来,把天压得很低。
没有下雨,风也停了,蛇虫鼠蚁一概无声,山谷里静悄悄的,却并不黑暗。
已然吞没整片山村的霉菌正吐吞着晦暗浑浊的白光,光芒缩涨,仿佛活物的呼吸。
地下的玩意儿已经转移到地面,看样子,还在慢慢向外扩张!
李长安皱着眉头瞧向钟还素。
胖道人报以微笑。
同为神棍,但李长安着实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做派,懒得追问,耐心等待。
又过了几分钟。
钟还素忽然低声说:“来了。”
李长安随他目光抬头,在云层中隐约见到光点闪烁。
没回神。
一种巨大的、鼓破耳膜的尖啸掠过山林,随后就是连串的剧烈爆炸声在山谷中轰鸣。
李长安下意识捂着耳朵,张开嘴巴,努力转过脸去。
耀眼的红光与烫滚的热风,夹杂着草屑、树叶扑面。
他瞪大眼睛。
一个足以填塞山谷的巨大火球伴随着滚滚黑烟冉冉升腾。
“凝固汽油弹!”
钟还素戴着耳罩,用力拍着李长安的肩膀。
“这场烟花够劲吗?!”
李长安没回话,笑了笑,依旧眺望山谷。
火球徐徐散去,露出云层被穿后靛青与金红交织的天空。
新生的阳光顺着缺口投下来,照彻仍旧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的山村。
李长安后知后觉。
天亮了。
……
“返魂砂事件报告:
由于没有资料对照,对该妖物尚未做出准确的定性,暂且定名为「返魂砂」,推断其是某种菌类的异变体,以生物的血肉为食,能够寄生、襙纵、蛊惑人类……为防止其进一步扩大,经部门会议决定,对其就地焚烧……该事件幸存者(包括调查人员)共计五人,经过隔离观察,并未发现后遗症状,已全数出院……”
地下溶洞深处,啖吔咦珂神堂废墟。
一老一少身作防护服钻入洞口,曾经尸骸堆积的「神国」已然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同样身穿防护服忙里忙出的工作人员。
年轻人念完报告最后一个字儿,放下手里平板,无不抱怨。
“师傅,我看报告说得够清楚了,怎么还要咱们跑这么一次?城里的案子都忙不过来,这深山老林的何必浪费时间?”
“说的什么胡话?!”
老人呵斥。
“越是容易忽视的地方,就越应该重视。再说,程序规定每一次事件都要由我们作最后的复查,才能结案存档。忙?忙就对了!不然国家花钱养你是为了什么?吹空调喝茶看报纸?”
“现在谁还看报纸……”
年轻人正小声嘀咕,前头忽然有人喊:“主任,有新发现!”
他诧异抬头,旁边的老人早已风风火火小跑过去。
……
溶洞不起眼的角落。
薄薄的石壁被敲开,露出后头一方狭小的石室。
“灵气浓度……安全。”
“高能辐射……安全。”
五花八门的检测后。
老人同年轻人率先钻进石室,防护服上流转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探照灯打进来。
石室很狭小。
墙壁刻满了复杂的符箓,中央盘坐着一具残缺的骸骨,骸骨周围摆放着一圈陶器。
年轻人挑了一个往里一瞅。
赫然一颗阴干的心脏。
“我去!又一个邪魔歪……”
没说完。
啪!
脑壳挨了一下。
“蠢材!胡说八道!”
老人气得直咳嗽。
“叫你平时多用功,多读书,整天就知道刷视频看直播,就跟这次调查那小辈一样,不学无术!”
年轻人也不敢反驳,只是揉着脑袋小声嘀咕。
“我听胖子说那人停厉害的。”
“厉害?!”
老人吹胡子瞪眼。
“要真厉害,「啖吔咦珂」是密咒认不出也就罢了。见着这村子,认不出是借风水摆出的锁灵局?见着了神堂,还瞧不出这明晃晃的淫祀味儿?!”
“会耍几手功夫,制几门符箓就算厉害?现在什么年代呢?二十一世纪!讲科学,个人英雄主义是没有前途的。”
一口气说完,老人的气也顺了一些。
他冲着骸骨郑重稽首,才指着年轻人先前瞧过的陶器问:“这叫什么?”
“心脏?心房?呃,heart?”
老人忍无可忍,又给了他一脑瓜崩。
“是焕阳昌,蠢材!”
年轻人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
早说嘛,谁知道答案是往「身神」方面跑的?
道教认为人体中自有神灵,这种神灵并非三清、玉帝、城隍、灵官这样的天神、地祇、鬼神,而是人体自身的灵性具现。
「身神」理论繁多,「三部八景二十四神」是其中较为主流的一种,而该理论中,心神就叫焕阳昌。
年轻人得了提示,挨个看过去。
这个陶器装的是干瘪的脑花,是聪明神,名叫觉元子。
那个陶器装的是割下的鼻子,是鼻神,名叫冲龙玉。
……
看了小半,他就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这具骸骨……不,这位前辈是把自个儿封进大山里,再挖空了身体,借助身神之力,封印了某种邪魔。”
老人才欣慰点头。
年轻人又大喊大叫起来。
“遭了!师傅,这些陶罐少了一个!”
老人没好气。
“不少才是怪了!你以为村里的妖魔怎么来的?”
“根据本地县志记载,晚清那会儿发生过大地震,山里地质结构改变,溶洞联通了石室,让这村子的先人摸了进来,找到了这位前辈。”
“那人也算奇才,不仅精通风水之术,还懂得喇叭教聚敛信愿培养护法神的名堂,可惜心术不正、与虎谋皮,最后落得个害人害……咳咳咳!!”
说着,老人就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
年轻人急忙上来拍背。
“师傅?”
“老毛病,不碍事。”
“要不,您先歇息一阵?”
老人犹豫了稍许,点头说好。
只是离开之前,押着年轻人一起,对着骸骨再度郑重稽首。
骸骨无言无语,坦然承受。
番外:过年关(一)
车房买了么?
工作赚钱吗?
找着对象没?
就算是李长安,有本事上谒九天、下问九泉,逢年过节也逃不了七大姑八大姨这一通盘问。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自个儿一没车、二没房、三没存款、四没对象。
斩妖除魔算工作吗?
算个球!
妥妥一无业游民。
所以今年的「年关」还是难过。
恰好「古代世界」同样春节将近,在哪儿过年不是过呢?这边还多些清净。于是干完一票任务后,李长安干脆滞留了下来,小黄书也难得善解人意没有驱赶。
过年嘛,不能亏待了自个儿。
他便离开了深山老林,一路往繁华地带走,到了一个叫柳城的地方,找着了当地最有名的酒楼。
刚登门,就被店小二拦住。
小二哥面带营业式的笑容,眼睛却在李长安身上打转,透着一股子狐疑。
道士立即领会。
他刚剿杀了一窟伥鬼,又追着虎妖蹿了大半个山头,眼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被认作是上门化缘也不奇怪。
当即要掏出自己的专属通行证——网购的现代工艺大珍珠。
“您可是……李玄霄道长?!”
李长安动作一顿。
“小哥认得贫道?”
店小二顿作欢喜,一边热情招呼进门,一边高呼着「贵客临门」。
直接引到后院雅座。
不一会儿,掌柜的一溜小跑亲自过来作陪,安排点菜。
不是问想吃什么?而是问有何忌口,除此,其他所有好酒好菜通通上桌。要不是李长安严词拒绝,差点儿请来隔壁秦楼楚馆的姐儿过来斟酒。
这一顿吃得道士迷迷糊糊,又受宠若惊,他是在斩妖除魔的工作上作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的成绩。但也不值得人民群众这么大张旗鼓的热情招待嘛。
他不是个让人吃亏的主。
“掌柜的,这一餐多少钱?我不能白吃你的。”
不料。
“道长勿忧,银钱已经有人为您提前付过了。”
这时候,门外小二上来禀报。
“道长,来接您的马车已经……欸?”
餐桌上空空如也,雅间窗户大开,道人已然不见踪影。
……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莫名受人恩惠,来的是好运么?不,是麻烦!
李长安不怕麻烦,但也不喜欢麻烦。
所以他连夜穿行山林,辗转200里,途中饥饿,也没去城市酒楼,而是找了一处集市上「口碑」最好的面馆。
刚要了一碗羊肉面。
青葱浮在白玉汤上,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连忙喝上一口热汤,驱散了满身寒气,兴冲冲提起筷子……
“您可是李玄霄道长?!”
李长安无奈放下碗筷,转头看到店家苍老面孔上混着七分疑虑三分激动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世上姓李的道士很多,道号玄霄的也不少,而叫李玄霄的想必也不止一人。但处处有人帮着付账的李玄霄,天下大抵只有贫道一个。”
“咦!真是李玄霄!”
这话就像捅了马蜂窝,道士诧异发现整个集市都为之沸腾。
各路小贩争相而来,把瓜果、糕点、熟食、零嘴通通往他桌上塞,就连卖鸡鸭鱼肉的也来掺和。旁边,老店家笑呵呵一一收下,就着他家的锅灶,把食材通通收拾出来。
不多时,道士跟前就摆了好几桌吃食。周围先到的商贩们欢天喜地,后到的提着东西跃跃欲试,还有几个小娃娃藏在大人身后,盯着满目玲琅的好吃的,留着哈利子。
道士终于哑然失笑,干脆招呼周围人一起解决。
酒足饭饱后。
李长安一边支了条长凳嗮太阳,一边问旁边眼睛快笑得没缝的店家。
“老丈,我饭也吃了,你钱也赚了。现在,我有一件事实在想不通,你可否为我解惑?”
“道长放心。”店家打起保票,“老汉知无不言。”
“我在柳城的时候,有人帮我付钱,我连夜走了200里到你这儿,仿佛专门在这里等我,还是有人给我付钱,我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
“道长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大伙儿都传遍了,无论是咱这乡集,还是您说的柳城。但凡附近的州郡人烟聚集地儿里有客栈酒楼餐馆的,都有人拿着道长您的画像付下定金,嘱咐咱们务必拿最好的东西招待您,事后三倍结算,您就是咱们的财神爷啊!”
我看是散财童子才对。
只不过散的是别人的钱财。
得到了答案,李长安隐隐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被人监视跟踪,也不是遭人卜算,而是不知哪路富豪砸下了金山银山。
李长安有点儿好奇,对方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所以当马车再度来临时。
李长安没有悄然离去。
……
马车驶达附近一座坞堡。
墙外高壁深堑,墙内亭台楼榭。听随行的人说,坞堡主人是州郡有力豪族,祖上还出过几个宰相。
李长安询问,迎客的主人却说,他们也不是正主,这座坞堡也只是给道士歇脚的地方。
且道士一来,主人便搬到了偏院,把主院腾给他。
各项招待同样殷勤,而且决不催促,仿佛道士只要愿意,就能把坞堡当做自个儿的,住到天荒地老。
所以道士只住了一天,缓解了身体疲惫,便再度上路。
这一次是坐船。
是一艘由楼船改装而成的客船。
船上船工、厨子、乐师、仆役、婢女将近百人,但客人却只有李长安一个。
大船沿河溯流而上。
每到关津,就有商贩蜂拥而来送上当地名产,还有地方人物出面邀请同游。
李长安通通不搭理,只管守在静室,整理法器符箓。
如此一路南下,终于上岸,换乘马车抵达了目的地——琥城。
马车刚进城门,李长安就从空气中嗅到一股子熟悉的不安。
年关将近,市面上却尤为萧条,行人步履匆匆,面上都是惊弓之鸟的模样。
少有老弱妇孺在外行走,偶尔能在窗后或门缝间撞见孩子好奇的眼睛,道士没来得及展露笑容,便听着长辈呵斥的声音以及随后紧闭的门窗。
马车一路行来。
李长安见到的多是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以及门上怒目而视的门神贴画。
……
马车抵达一处宅邸,引路之人说正主随后便至。
其余乏善可陈,同样的豪宅大院,同样的仆役成群,同样备下了好大一桌子酒菜。
李长安谢绝了仆役们的服侍,让他们一起上桌吃饭。但都推脱不敢,唯有那车夫是个大咧咧的模样,一口答应。
于是,就让仆役们把酒菜分了,只留下几碟,道士与车夫同桌共饮。
车夫年纪不算大,极为健谈,天南海北什么都能扯上一通。
李长安说起这一次的奇怪遭遇,他悄声问:“道长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哇!”
“无妨。”道士抓起一只烧鸡,撕成两份儿,把鸡头和鸡翘留给对面,“我也好奇,主人家砸下这金山银山,是想在贫道身上听个什么回响?”
车夫一点儿也不嫌弃,抓起烧鸡边啃边问:“若是要道长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呢?”
李长安嘿然一笑。
“这人要做坏事,多半是因欲念高炽。所谓「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主人家若一意孤行,道士也只好帮他清静清静。”
车夫闻言一愣,忽而大笑摇头,放下手里烧鸡,连连用手抚着心口。
“幸好!幸好!”
“我虽远不及清静无为,但也不曾想要伤天害理。”
李长安没露半点惊讶。
打一照面,他就知道这厮身份有古怪。
他面庞红润,皮肤细腻白皙,哪儿有半点车夫的样子?
眼下他自个儿揭露了身份,却没有急着说话,反而先是告退。
过了一阵。
人再踏入房中,已然换了一身装束。
头戴黄巾,身着褐衣,脚踏云履,布带缠腰,手持浮尘,俨然一副道家高功的肃穆模样。
“天师道於菟治祭酒同尘见过玄霄道友。”
这下李长安终于露出点诧异了。
当年张道陵创立天师教,在蜀地破山伐庙,设有二十四治划分教区、统领教众,头领称作治头或者祭酒。
后来渐渐式微,渐渐有名无实。
李长安还是头一遭见着一个活的道教祭酒。
“堂堂祭酒也作赶车的营生?”
对面同尘不以为意,还嘿嘿一笑,顿将那副肃穆模样扒扯了下来。
又把浮尘往腰带上一挂,捞起袖子上桌,抓起没吃完的烧鸡又是一通啃。
“我也是没办法,为了延请道兄你,我已经花光了能动用的每一个铜子,后来才发现,已经没钱请车夫了。好在我入教前,也是祖传的赶车手艺,干脆就自己来啰。”
李长安一个字儿都不信。
“正一是玄门魁首,得道真人不计其数,道友又贵为祭酒,自然人脉宽广,手里钱财无数,哪里又需得着李某一介野道人呢?”
同尘抹了把嘴上油花,连连摆头。
“道兄太过谦虚,斩尸佛,除孽龙,玄霄道人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再说我正一道诚然是名门大派,但正因为是名门大派,天下间要应对的事才越多,如此门中能人再多,又哪里能顾及到我这么一个偏僻小治呢?”
李长安微微点头。
听说天下崩乱以来,朝廷无法控制地方,天师教又把「二十四治」捡了起来,还额外设立一些新治。
於菟治不在传统的二十四治之中,多半是新立小治,不受重视也有可能。
同尘又道:“至于人脉、钱财,在妖魔面前又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
进城时,李长安就注意到市面上虽然萧条,但并不破败。以他的经验来看,不是盗匪为乱,就是妖魔作祟。
“很棘手?”
同尘叹了口气,手里的鸡翘都不吃了。
“好叫道友知道,我这於菟治前身是城外於菟山上的於菟观,观下镇压有祖师爷降服一头大魔,可天下大乱,魔涨道消,那大魔趁机脱困,收拢了五只厉害妖鬼为爪牙,又在山中召集阴鬼,扬言要不日打破城池进来吃人……”
同尘正要细说。
门外突然一通喧闹。
一个道童跌跌撞撞跑过来,脸色煞白。
“不好了!”
“妖魔进城了!”
过年关(二)
正午的琥城莫名泛起雾气。
并非寻常的、朦胧的、浅如白纱的雾,而是灰黑色的,是浓稠的,仿佛一滩泥浆浸泡着街巷。
裹住城市慢慢死寂。
忽而。
哒哒——
那是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女子左手抱着婴孩,右手牵着个男童踉跄奔出。她神色仓惶,发丝被汗水凌乱粘在脸上,频频惊悚回头,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
她累极了,面色发白,双腿灌了铅。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抛下两个孩子,只是暂且松开了拉着男童的手,嘱咐孩子跟紧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拍打沿街的房门,央求开门。
“救命!”
“求求你,开门。”
“至少让娃儿进屋。”
一扇又一扇,没有房门为她敞开。
难道整条街都空无一人?
不。
每当她拍响一扇门扉时,门内总会传出一阵慌乱的响动或者一声愤怒的呵斥亦或带着哀求的抱歉。
她的脸上绝望渐浓,与之同时,她身后的浓雾中响起含混的呜咽,那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野兽在低吼——有东西尾随而至!
直到女人拍破了手掌,在门神像上留下染血的手印。
嘎吱——
房门猛然打开。
“狗入的,快进!”
呵斥戛然而止。
女人惊悚回头。
一时疏忽,孩子落在了她身后,距离不过十步远,可就是这短短的十步之别,她站在了获救的门前,而孩子却被灰雾包裹。
缕缕灰烬样的黑烟自雾中钻出,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人形,褴褛的碎布衣袍遮掩住面貌,只露出两只嶙峋巨爪探向孩子。
女人一声不吭,只将怀中婴儿塞进门里,决绝着要返身冲去,却被门内七手八脚拉住。
“你不要命啦!”
女人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巨爪离孩子的头颅越来越近。
突然。
那鬼怪动作一滞,似乎受到什么惊吓般,发出刺耳的嚎叫,身形一晃,就要向雾中逃窜。
可雾中却突兀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死死捏住了鬼怪的脖颈,紧接着有浮尘扫开浓雾,现出两个道人。
一者手持浮尘,是琥城的祭酒同尘;一者腰悬长剑,是出手救人的李长安。
孩子估计是吓懵了,待到获救,才眼圈渐红。
趁他还没哭出声。
李长安赶紧rua着他的小脑袋瓜,嗯-不常洗头,手感不好。
“男子汉可不能是爱哭鬼,快去,保护你阿母。”
孩子憋住眼泪,重重点了下头,飞奔向再度敞开的门户。
……
李长安打量着手中不住挣扎的鬼物。
身形轮廓似人,但破布包裹下又见诸多野兽的特征,很难分清它生前是人是兽。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甚至连鬼都不是。
它是凡人残魂亦或怨念漂泊入深山老林,结合了野兽精魄、老林疬气、山野阴秽而成的邪祟。南疆的民间法脉常把这些东西捉来作下坛兵马驱使。
别看它凶神恶煞,实则脆弱得很,不过一团邪气杂糅,大风一吹就散,烈日一嗮就化,雷声一震就溃,甚至一个血气充沛的汉子就能活生生撞散它。民间常有调侃,说某家母老虎凶悍得能打鬼,打的多半是此类。
所以它们通常远避人居,流窜山林。如今怎么敢堂而皇之侵入大城作祟?
李长安凝视着浊雾,稍稍思索,随手捏散手中阴鬼,然后纵身跃上高楼屋顶。
举目四望。
见着灰雾沉沉笼罩了大半个城市,数不尽的阴鬼在雾中穿梭浮沉,或是追逐着来不及躲避的路人,或是试图侵入人居,然后被门神击退。
阴风惨惨,黑气森森。
恍惚间。
还以为到了什么鬼蜮魔窟!
明明早上入城时还是清白人间,这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换了模样?
其中差别,貌似在于雾气。
李长安细看,察觉到雾气浓度不一。边缘处只是灰气弥漫,深处则如污泥淤积在沟渠般的街巷中,而在远端,应该是某段城墙的地方,灰雾仿若凝结成铁石,在惨淡的日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那是「病」。”
同尘跟上屋顶,小心踩着瓦片近来,解释说:“大魔手下五个爪牙之一。”
“按祖师留下的笔记,此僚原本是一尊瘟神,脱离了神道束缚,化为妖邪投靠了那大魔,为它招揽邪祟,统领群鬼。”
也就是说那只叫「病」的妖魔就是这满城阴鬼的头头,也是怪雾的源头,杀了它就能扫清阴鬼、灰雾?
李长安正要细问,忽然瞥见脚下街道尽头,大群阴鬼啸聚轮番试图侵入民居。虽都被门神抵挡,但门神毕竟不是真的神祇,护宅的清光已然摇摇欲坠。
李长安翻出两枚符箓,同尘拦下他。
“你我不必在这些小鬼身上虚耗法力。”
话音方落。
城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便见得一队又一队军士从城中各处鱼贯而出。而每一队军士中必然夹杂着一两个身着杏黄道袍的身影。
看来对于邪祟侵城,城中其实早准备。
如此,接下来的选择就简单了。
道士并指作剑诀一挥。
大风骤起扫开浓雾,鼓动道袍猎猎满袖。
李长安乘风而动。
……
雾气最重的地方,在一段城墙的缺口处。
三丈宽、四丈厚的包砖墙体连带着一整座敌楼一并坍塌,大量砖石、泥沙往城内堆积成小山。
「山」上肃立着一队军伍,武备精良,军容肃穆,任由周遭雾气滚滚,阴鬼哭嚎环绕,犹自巍然不动。
甲士中央拱卫着一员大将。
身披明光甲,头戴凤翅兜,一手扶剑,一手掌住一杆大旗。
四周虽然浓雾滚滚涌动,但诚然寂寂无风,旗面低垂如铁铸。
忽而。
「铁」旗卷起一角。
掌旗大将缓缓抬头,似乎在疑惑风从何处而起?很快,他迎来了答案。
呼-轰——
声音仿佛夏日雷霆推动云山,又似海崖风涛动地。
那是大风骤起,飞沙走石,蛮狠地劈入铁石般的灰雾。
沿途所过,浓雾、阴鬼俱一扫而空。
露出被摧残破坏的街巷,偌大的城墙缺口,墙外重重的山林,以及扫去雾气遮掩显出真容的军阵,露出一副副甲胄包裹下腐烂的面孔,猎猎招展的旗帜上大大的「病」字。
原来它们尽是鬼卒,所拱卫的也正是大魔爪牙之一——鬼帅「病」。
风息渐定,顺着浓雾被撕开的缺口,温煦又冷冽的阳光倾泻而去。
不。
冷冽的不是阳光,而是剑光。
「病」拔剑无声高举。
鬼卒军阵随即运转。
大盾排列如墙在前,枪戟如林斜指半空。
那里,李长安孤身只剑,乘风而来。
……
李长安曾和燕行烈谈起沙场征战,询问过如何摧锋陷阵。燕行烈的答案很简单,不带半点儿花哨,披重甲,执利刃,舍生忘死,一往无前而已。
所以,面对严阵以待的鬼卒们,李长安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斩妖。”
豪不迟疑,径直撞入!
然后护体金光混着折断的枪戟崩飞。
道士已然只身入阵,把手中三尺青锋作了长刀、重斧,管它枪丛攒刺还是乱刀围砍,只是挥剑,挥剑,再挥剑!
手起处,衣甲平过,腐血如涌泉,朽肢如草折。
短短几个呼吸,生生溃阵而出。
剑芒裹挟青光,直取「病」的头颅。
然而。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突兀闪现于眼前。
火花锵然迸射。
李长安白虹贯日的一剑就此止步。
来「人」穿着宽大的长蓑衣,周身缠满灰黑的烂布带,分不清男女,更别说看清容貌,只能瞧见它只有一只独臂,握着一柄造型怪异的弯刀,挡住了道士的剑锋。
一击不中,道士当即抽身而退。
借力高高跃起,教鬼卒们姗姗来迟的围攻落在空处。
然而,远不到松懈的时候,因那独臂人已然紧咬袭来。
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眨眼前,道士方见他腾身欲起,眨眼后,一线刀光已抵近脖颈。
李长安几乎凭着本能挥剑。
锵-刀剑短暂咬合,两人在半空错身而过。
人未落地,脖颈处被危险刺出的幻痛犹在,背后又觉恶寒袭来。
才以直觉横剑格挡。
道士顿觉一股巨力撞在剑身,推得他向上又腾空几分。
眸光落去,身后竟是空无一人,而身侧又有冷光迸起……
一时间,刀剑交击声不断。
李长安愣是找不到双脚落地的机会。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终于发现,那独臂人不仅来去迅疾如电,且在空中不需任何借力便能转折如意。
李长安不禁想起和虞眉交手的时候。只不过,虞眉的灵动似水中的游鱼,眼前的对手却如风中的鸟雀。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
久守必失。
越来越勉强的格挡后,李长安终于漏出破绽,被独臂人一脚踹在心口。
护体金光彻底破碎,李长安狼狈倒飞而出。
他知道下一秒,不!下一个瞬间,独臂人就会像跨越了空间一般出现在眼前,挥刀要砍下自己的脑袋。
可李长安却没有提剑,而是掐指作诀贴在唇边。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不假,可李长安会的从来也不是武艺啊。
半空中,独臂人追击的动作一滞,它低下头,数只黄纸叠成的纸鹤不知何时贴在了蓑衣的下缘。
“疾。”
轰!!
熊熊火焰腾起,映得周围一片鲜红。
……
“嘶——”
李长安揉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
环顾周遭。
火焰还在沸腾,但被大风劈开的浓雾已经渐渐要合拢,雾中数不尽的阴鬼蠢蠢欲动。
方才那阵大风其实是李长安和同尘协力而为,同尘坦言短时间内难以再度作法。所以得趁雾气围拢前,把名为「病」的妖魔……
“当心!”
李长安不假思索回身横剑。
锵——
又是熟悉的金铁交击声,却不见那神出鬼没的短刀,只有一根黑色翅羽在剑下飘然坠落。
羽毛?
可惜没有惊讶的时间,破空声急,更多的铁羽从火焰中「簌簌」如骤雨袭来。
李长安于是旋舞长剑,在身前绽开一朵剑锋铸就的铁花。
且退且舞。
身后,同尘喘着粗气姗姗来迟。
“道友小心!它也是爪牙之一,乃鹣鹣成妖,来去如风,羽翼坚若铁石。”
“鹣鹣?比翼鸟?还有一只呢?”
“没了,所以它名字是「孤」。”
李长安斩下最后一枚铁羽,并指一挥,大风随之扫开烟尘。
名为「孤」的妖怪立于虚空,依旧用蓑衣斗笠裹住形貌。但那独臂利刃却变成了一只展开的黑色羽翼。
在雾气合拢后的最后一束阳光下泛着幽邃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