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同时失去平衡。
不及躲闪。
翻滚间,「六角怪」又跳下一个小怪物,向道士扑来,没有身躯,一颗丑陋头颅上直接连着细长的手脚,手上又抄着两把锈铁刀,劈头就一阵乱砍。
怪物竟已经与自己并驾齐驱,忽然合身撞上来。
铿-锵——
一回头。
几许火星转瞬湮灭。
吃了一惊。
小怪物手中一把锈刀已然高高抛飞,另一把则嵌在了自个儿脑门。
没料前方是死胡同。
道士一脚蹬在刀柄,刀身彻底贯入,小怪物也被踹飞,撞在「六角怪」怀里,成了俩滚地葫芦。
当他再一次试图甩开对方,钻进了一条窄巷时。
因着惯性,道士也同样在积水里翻滚了好几圈,最后撞上一堵石墙,顾不上吃痛,立刻翻身而起。
李长安不断折转,快成一道幽光在曲巷中反射。但怪物踩着墙壁、翻过瓦顶、踏过墙头仍旧死死咬住不放。
怪物就在十几步外的巷口。
道士手电扫去,「六脚怪」在模糊的光照中抬起瘆人的面孔。
隔着短短一截风雨。
黑暗中「哒哒」脚步密集。
李长安呼出一口浊气,缓缓起身;怪物拔出额头处的锈铁刀,伤口迅速愈合。
但在今夜,在这深山老村,却有东西比他更快。
短暂的对峙不过几个呼吸。
神行甲马在身,李长安每一步都似离弦之箭。
怪物们再度扑上来。
……
李长安却突然翻过院墙,钻进墙后的小屋。
老村房舍密集,巷道曲折复杂,正是摆脱敌人亦或各个击破的好地方。
两只怪物紧随其后。
所以,当李长安发觉怪物的围杀时,他不假思索便窜进了旁边小巷。
……
兜里有一沓灵符,能够将怪物烧成灰烬,可大雨如泼、积水横流,火灵符威力有限。除非怪物被束缚逃脱不得,否则一张两张的难起作用。而若想以量取胜,挨个应付下来,又恐怕匆匆赶制出的符箓数量不足。
说是屋子,其实是个窝棚。
手上有一柄铁刀,足够斩下妖魔的头颅。但对方即便碎尸万段也能活蹦乱跳。
百年前,村子还「活」着的时候,也许是用作杂物间,也可能是当做柴棚。但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足够狭窄。狭窄到没有任何躲闪的空间,狭窄到双方只要进来就只能生死相搏。
李长安尝到了久违的窘迫。
可当狭路相逢,李长安却没有第一时间挥出铁刀,更没有撞开瓦顶逃跑,他只是丢出了一个燃烧瓶。
……
一个瓶口封得极严实的燃烧瓶。
众人离开了「符圈」,慌张投入雨夜中的老山村。
瓶身里浸着张黄符,符上正生出赤光。
不知是谁带了第一个头。
赤光迅速炽亮,映得瓶身膨胀变形。
“别管了!留在这儿,等着烧死吗?”
怪物六脚乱蹬,拼命刹住脚步,没来得及蹿出屋外;李长安脚边搁着一副棺材,他奋力把厚实的棺材盖子掀起,将将竖在身前。
“但李哥的圈子……”
下一刻。
“只有跑了!”
砰——
“怎么办?”
火光震散暴雨。
“别嚎了,谁看不见啊!”
窝棚一侧老墙轰然爆开,火舌喷吐间,李长安裹着淡淡绿光和破烂的棺材板一并抛飞,坠进积水长巷,卷缩脊背贴地一路滑行,犁出满巷水花向两墙泼溅。
“着火了!着火啦!”
解决了么?
短暂的呆滞后又是一阵混乱。
道士刚刚作想,忽然一股子熟悉的臭味儿钻入鼻端。
转眼间,入目一片火光。
他神色一变,来不及翻身,右手肘重重擂打身下石板。
然后火势迅速蔓延。
整个人刚刚腾空而起。
燃烧瓶不仅击退了怪物,同时也点燃了房梁。
身下一道黑影扫过,接着才是如同鞭子甩过的炸响声。
他们很快发现老屋年深日久,大部分木质结构早已干朽成了最好的燃料。
但见积水、荒草、烂泥、碎石霎时一扫而空。
但屋子里的大伙也不好过。
人在半空,扭头看去。
那怪物困在房梁间躲闪不及,霎时便被火焰点燃,挣扎中,抖落一片火雨,终究忍耐不住,冲破屋顶逃进雨幕。
前方,那无手无脚、身躯细长形同蟒蛇的怪物高高立起长躯,「蛇尾」再度昂起,譬如长刀大斧,携着疾风骤雨,劈进窄巷。
大家手里的瓶子已然随着前者相继丢了出去。
即是窄巷,哪儿来躲闪余地?
可惜还是晚了。
道士的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不要!”
脚往墙上一蹬,整个人不进反退。
曾广文如梦初醒,同时脸色大变。
蛇尾于是慢了一步,擦着道士肩膀劈入空处;而道士手中刀锋一振,幽邃深巷映出冷冷青光。
一个燃烧瓶突兀飞向了怪物。
转瞬。
紧接着。
青光湮灭,道士收刀,蛇怪已然斩作两截。
忽然。一声尖锐哭喊几乎撕破耳膜。
半截蛇尾远远甩出巷外,半截蛇身摇晃不稳要栽倒水中。
心里刚升起这个不合时宜得到滑稽念头。
听起来凄惨,但李长安深知,别说拦腰截断,就是斩成零碎对眼前的妖魔而言,都不过是小伤。
但最好不是我?
他早已再度挥刀,斜撩向上,要劈开那怪物的头颅。
不知是谁。
可刀子挥出一半,道士却突然收回手臂,护在身前。
他鼻子里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儿。
轰!
心脏明明已经在擂鼓,手脚却酸麻得不听使唤。
又是一声爆响。
曾广文觉得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巷子一侧石墙轰然爆碎。
……
碎石与乱雨飞溅中,一个巨大如人头的拳头重重擂出。
浑黄的眼球,空洞的目光,死气沉沉窥探着下方的活人。
随后,黑暗里,撞击声仿若一记闷雷。
手脚灵活得像没有骨头的蛆虫,随着身体蠕动进来,各自缠绕着房梁架,头颅垂下来。
风雨都为之一滞。
有着苍老得骇人的面孔与干瘦的身躯。
紧接着。
大致成一个人形。
李长安好似一发炮弹,撞烂巷墙,去势不减,狠狠掼入巷外一间老屋。
它从屋顶的缺口不疾不徐钻了进来。
咔-呲-轰——
……
墙倒梁散。
怪物终于现出了真容。
屋子老朽坍塌,将李长安埋入一片残砖废瓦。
风雨呼嚎,烛光昏惨。
……
几张瓦片掉落,屋顶破开一个缺口。
巷子里搏杀暂且平息。
哐——
风雨再度呼啸而入,按下杀气与烟尘。
那怪物在屋顶不停地挪动,来回拉扯着众人颤栗的目光,也让众人的神经越绷越紧,越绷越紧,直到……
击飞李长安的东西也显出形状。
也在这哀嚎中,声响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左到右,从东到西。
那是个肥硕的巨人,身形高过墙头,肥肉填塞小巷。
王忠民嘶哑的话语,与其说是提醒,更不如说是哀嚎。
「巨人」单手提起「蛇怪」,巷子就响起「哒哒」声,「六脚怪」钻出夜幕,身上些许烧伤,牵着些玻璃碎片,但行动全然无碍。紧跟着,小怪物也聚了过来,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行动无碍,只是手里拽着半截飞出去的蛇尾。
“它在上面!”
「巨人」接过蛇尾,将「蛇怪」身尾断口相接,不过几个呼吸,「蛇怪」便已完好如初。
不是听惯了的风吹雨打,而是有东西踩碎了瓦片。
于是,一番搏杀后。
突如其来的声响源于屋顶。
四个怪物又好端端聚在了巷子里。
咔——
而李长安却埋进了废墟,没有一丝动静,远远望去,一丘荒坟。
“可能是走了。”曾广文自己都不相信。
道士死了?
“它……”王忠民声音打着结,“走了?”
怪物们却谨慎许多。
然而,一直到火光渐渐被浇灭,那怪物却始终不曾现身。
补刀也好,掘尸也罢。
所有人挤在小小的「符圈」,拿着唯一的武器——燃烧瓶,死死盯着老屋的缺口处。
没瞧见它们交流,便齐齐靠近废墟。
屋外,风雨喧哗;屋内,一片死寂。
可怪物们刚迈出一步,那「巨人」忽然顿住。
……
低下头。
易宝华一个激灵,抓起萧疏,手脚并用退回里「符圈」里。
「脚」边正嬉游着七、八尾小鱼。
“还愣干什么?”
鱼儿当然不足奇。
他仓惶回顾,脚边近在咫尺升起一道火墙,堵住了屋子的缺口,也似乎点燃了什么,那来不及看清模样的东西往积水里一滚,消失在了黑暗中。
奇的是,那鱼儿都是纸折的,纸上又绘着朱砂,朱砂又映出红光,红光愈来愈盛,照得满巷火霞。
火光与热浪升腾。
不知哪里一声。
轰——
“敕。”
这一次,点了火。
大火冲天。
他压根没听清,但慌忙中脚下拌蒜,阴差阳错拉着萧疏一起摔倒,同时间,几只燃烧瓶从头顶飞过。
……
“趴下!”
稍顷。
易宝华才越过缺口,冲进屋内,声音已然在背后响起。
火光渐熄,那片残砖费瓦间响起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声音又急又快。
就见得李长安扒开乱石,灰头土脸钻了出来。
这是某种东西拍打积水的声音。
“嘶-好家伙,跟挨了一泥头车似的。”他活动着胳膊,“还好作了准备。”
距离其实很近,不过短短十几步,但纵使每一步易宝华都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他还是绝望地听到——「啪」。
动作僵硬挪到巷子,瞧见四只怪物遗留下的灰烬,这才松下一口气,忙不迭把贴在衣服里一张黄符丢开,顿觉身体松活许多。
他于是抓住时机,拖着萧疏,没命地往屋子、往道士留下的「符圈」里跑。
这是「木灵符」,借一缕乙木灵气护身,同时具有护身、屏蔽痛觉、愈合伤口的神效。
可现在的易宝华哪里顾得上哭?有哪里顾得上笑?所幸,这个燃烧瓶也把怪物吓了一跳,暂时退回了阴影里。
当然,副作用是它会渐渐把你同化成一块真正的木头。
这番对话委实让人哭笑不得。
“要让这些怪物乖乖聚在一起挨烧,可真是费劲儿。”
“废话,你没点火!”
李长安一边抽出道「火灵符」快速折叠,一边摇头自言自语。
“没……没用?!”
“不过黄符有限,也是没办法。”
不晓得哪个丢出了一个燃烧瓶,越过两人头顶,砸在巷子口,在雨中「哐当」一声碎响。
说完,符纸已然折成一只毛躁的纸鹤,托到嘴边,轻轻呵上一口气。
也在这时。
那纸鹤便霎时活了过来,振翅投入夜空。
但见那个怪影正如野兽一般,四脚匍匐,往这边飞快靠近。
而后,李长安又从兜里掏出半截塑料瓶,瓶底浅浅一层红色,是朱砂与神像粉末的混合物。手指粘上,在刀身上快速勾勒。
只一眼,如坠冰窖。
俄尔。
易宝华骂了一句,咬牙冲了过去,一把拽住萧疏,眼角余光匆匆往巷子一瞥。
勾勒完成。
“艹!”
几乎同时间,空中轰然绽开一团焰火,火焰包裹中,是一个拼命扑腾双翅的怪物。
萧疏似乎被吓傻了,身上抖得像鹌鹑,脚下却丝毫没能动弹。
道士当即旋身,掷臂。
“萧萧,你快进来!”
铁刀没入风雨。
一张怪物的脸!
怪物应手而坠。
一张干瘦的、布满褶皱与黑斑的、五官缺失的脸。
……
可在那短短的一瞬,足够让所有人都看见它的脸孔。
李长安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端详山村中的怪物。
手电慌忙投入深巷,那东西被光照所惊,倏忽退入了黑暗更深处。
皮肤灰败,看起来缺乏质感,躯体枯瘦但不见骨节,肢体凌乱排布在身躯两侧,彼此连缀着肉膜组成一对翅膀,也是它能飞行的依仗。
可当萧疏的神色渐渐惊恐——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看起来很怪异,怪异到太不像人,形象反倒缺失了几分恐怖。
最初,大家满心希望它是李长安。
或许是因为不能动弹,像个死物?
它尾随着萧疏出现。
李长安拔出了怪物胸口的铁刀。
在萧疏身后的巷子,风雨与夜晚织成黑暗的帷幕,帷幕后无声立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怪物立时睁开了双眼,双翼剧烈挣扎扑腾,就要再度飞起……
“那你后面跟着你的,是谁?!”
噗。
“不知道,我没有遇见他。”
刀子又捅了回去。
“李哥呢?”
于是双翼无力垂下,它又成了死物。
可是……
道士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恐怖不恐怖的,以他日渐粗犷的神经也没感受出来,倒是看出「啖吔咦珂」的粉末的确很管用,并且生效神速。
本该是好事。
对邵教授他们的安全也更放心了几分。
她站在屋外的大雨中,湿透的长发缕缕垂在苍白的脸颊旁,身上雨衣不见了,外套沾满污迹,没有血迹——狼狈但并无大碍。
只要他们听话别乱跑……李长安扭头寻找来时的方向。
萧疏回来了。
远方隐隐跳动着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