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华清蓦然不顾一切地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静冥师父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惫地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终究是师父,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得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地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透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地一偏——只划破了师父左肩的道袍。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地刺向对方。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问:“华璎,你悔否?”
“师父!”“师妹!”变起腋肘,华光看得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禀师父,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地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父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父,你悔否?十五年前——”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父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静冥师父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师父!”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听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静静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父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那样的妍丽柔美,华璎仿佛忽然定住了。
“师父!师父!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扑过去。
“是的,师父。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父,一字一字地回答。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父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怀冰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吧?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剑风凌厉地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父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地,师父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华璎看着师父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吧?或许看破世情的人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好——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得了那一刹的空当,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父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依稀中,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父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啊。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地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啊?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父的俗家姓名了。
“鼎剑阁阁主?”华清震惊地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地拥住了师父的双足,感觉师父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父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了那一对情侣和静冥之间。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远你有心肝呢!”
“大……大哥?”心下一宽,卫庄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大哥孤身潜入白云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刚刚从临安动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地,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奇异的光芒。
风涧月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兄弟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下山?”师父忽然开口了,冷冷地,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地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阿芷,这些年我一味让着你,但凡事总有个限度。”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复杂地看着鹤氅羽衣的女冠,隐隐有些爱怜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孤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逼迫二弟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父,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清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父,生怕她又要加害师妹。然而,听到鼎剑阁阁主对师父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就涌上心头。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父的表情却平静得出奇。她的眼神有些捉磨不透地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静冥师父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鼎剑阁的弟子们涌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身为中原武林霸主的鼎剑阁大举进入白云宫!
应该是刚送了炼出的洗尘缘进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父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得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华清感觉师父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静如初。
似乎换过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静冥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却只是漠然地回答:“风阁主,你二弟勾引我门下女弟子,私自窃取重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冠,风涧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阿芷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好,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静冥宫主,冒犯!”风涧月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地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地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风阁主!师父!”有些惊惧地,华清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二师妹。然而,华璎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卫庄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自然也没有看见十五年前的悲剧即将再度上演。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地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华清,你放开手。”静冥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平静,不带一丝起伏,“替我把凝碧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白云宫有生死之劫。”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卫庄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华清抬头,定定地看着师父,又回头看看鼎剑阁的阁主。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这是命吗?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的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风阁主!你不能怪师父!她……她不是有心要这样对你……十五年前——”没有一丝星光的夜里,华清忽然横了一条心,将十五年起前那个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来。
七年后,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揽住了他的手臂。
“华清!给我放手!滚一边去!”陡然间,静冥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角,怒道,顺势抬起足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大弟子踢开。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侯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华清当胸受了一记,却不肯松开手,眼里含着泪,对着风涧月大喊:“十五年前,是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师祖逼着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忽然间就失去控制地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滚开!”静冥平静如冰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把推开华清,“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华清被师父毫不留情的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风涧月一个箭步上前,扶她起来。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是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病弱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气息平甫。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华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丝,她却倔强地抹去了,定定看着师父:“没有!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本来也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埋了也罢——可是,师父!你却要二师妹也喝洗尘缘!她不能给你陪葬。所以,我要说出来,我一定要说出来!”
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
“师父,我一直很敬爱你。”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华清转头,急切地拉着风涧月,“看到今晚师父穿着以前做女弟子时候穿的衣服,我忽然间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风涧月只是越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这一瞬间,华清看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十五年前那个英俊少年,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
华璎怔怔地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地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咳咳……不行。”好容易喘上了气,风涧月直起身子,感激地看看身侧的白云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坚决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地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灵雨?”
他推开华清,重新提起了剑,一步步走上去,直逼静冥身前,冷冷道:“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唰”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大言不惭。”静冥的手指刚刚从额角放下,脸色有些苍白恍惚。然而,她的声音依旧事平静冷漠的:“不过是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父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十五年前是我让你。”风涧月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手依然坚定地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父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静冥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削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华璎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借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沉吟片刻,风涧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开口:“不,这一次无论胜负,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又是两声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然后,剑动,光华一片。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
“师父……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惊惶而焦急,“师父,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去静坐!你刚喝了洗尘缘啊!”
华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父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父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便是。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鼎剑阁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地跳了起来。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师父……师父喝了洗尘缘?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华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一向胆小听话的华光脸色苍白地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甫一落地便点足奔出。
华光她方才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看见师父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直无异于自杀,胆小的她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难道……还是被师父发觉了?这样快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五弟子道。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
然而,尽管语气平静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穴,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阁主,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师父。”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地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阁台阶下。静冥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不知为何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父,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二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合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华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方才还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后,师父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师父,你原来并没有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是不是?”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父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胡说,如果不是鼎剑阁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父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地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看着师父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父……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父,你已经慢慢地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地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好。如果一炷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父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地走到师父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父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父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知道自己武学修为不够,进去了恐怕也是个负累,华清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包袱,利索地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师父此时应该是入定的时候,一炷香内该不会发觉。”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由惊骇不已。
“师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父过来了,就想办法拖延一下……”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轻道,“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父一口气说了下去:“师父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溪生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父……师父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三更。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今夜师父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父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父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华清微微一躬身:“大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华璎仰头看着师父,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父自己动手抹去的。”
“我想了十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地一红,“华璎,多谢你。”
渐渐,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华璎诧异地抬头,看着平日里声色不动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
“师父……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华璎用力拉住师父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父的声音低低地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喃喃叹息,“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知道么?”
“师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父好了。”
“师父。”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父……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父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
华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添麻烦,真是不应该。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渐渐冰冷,师父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得起了——
“嗯……”不置可否地,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青鸾花你拿去吧……凝碧剑也拿去。
华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轻轻道:“是啊……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地下山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们,该有你们自己的未来。”
华清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师妹,一向安静低着头的华璎却抬起了头和她对视,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的,感觉脸因为惭愧而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鼎剑阁的阁主么?”
“师父!”华璎蓦地抱住师父,语气急切而坚决,颤声,“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华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父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华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吧。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师父!师父!”看见师父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
“嗯,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不说话。
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把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下了山,就往北走。师父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父绝对不甘罢休。”
华清哽咽:“是。弟子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旧好隔良缘,故园芜已平——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如飘萍一般了。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地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父,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父的手,含泪看着师父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看来就是今夜了……”华清眉间的忧虑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黄叶,在萧瑟的风中忽然转头看她,“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地唤起。
碧城山上秋来得早,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静冥半合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华光,你可以退下了。”没有等她说完,静冥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截断了她的话。站在后山上,偷听完对话的华璎有些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是个安静而淡淡的人儿,随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如七年前那个秋潮桂香的晚上。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退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
“是。”五师妹的声音平静,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开口,“但是洗尘缘药力太绝,师父你真的要——”
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只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好……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父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两年前慢慢开始记起往事开始,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然后再开始真正清静忘我的苦修。
“师父,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五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响起来。
“你……也忘了吧……”她对着那个人,喃喃低语。
“跟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好。”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父。然而师父却合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华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华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地看了里面的五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想来腼腆胆小,脸色也出奇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好,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父有些疲倦地挥挥手,用手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何,近来师父精神一天天地萎靡,总是用手去揉额角,仿佛有些头痛一般。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静冥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华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拿着经书低下头去。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合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父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