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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赋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侯扑去!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侯爷!你怎么了?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已经绕上了来人的咽喉,锋利的软剑一收,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侯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地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摆腰掠起,腰间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侯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嘶声力竭地唤:“侯爷!侯爷!我们来救你了!”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侯怀里,“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的人马吧?可惜,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目眦欲裂。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然而鼎剑侯的眼睛却依然无神。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杀机。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鼎剑侯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里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

梅霓雅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侯的江湖势力吗?”

梅霓雅颔首:“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斯远说:留着鼎剑侯,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他跟了鼎剑侯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地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侯的杀手组织。当年鼎剑侯听从智囊长孙斯远的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的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做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敛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的态度。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长孙斯远还有什么顾虑?”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侯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长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侯失去了联络。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偏偏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鼎剑侯,大约还念着旧情。”她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侯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侯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中。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侯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侯门下?”

颐馨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梅霓雅变了脸色,“那个修罗场第一杀手、鼎剑侯的刎颈之交?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踪,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吗?”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至极的政局中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颐馨长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告知,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居然是鼎剑侯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得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夏雱——那个被鼎剑侯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梅霓雅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侯余党先找到他?”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得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帝都,然后……”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然而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顿了顿,长公主手捧满杯美酒,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摩挲,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侯呢。”

梅霓雅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承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一软,玉盏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后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乱世?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侯爷?”

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居然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台上而来。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不待月圣女发问,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雾气,那一轮玉盘却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帝都的月色是空蒙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儿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侯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杀他……”

天明后,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侯,已经成为新的傀儡!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联翩。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便易了主——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侯,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那次夺宫之变里,鼎剑侯“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的随身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变得更加痴傻了。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侯重新染上了极乐丹的药瘾,而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和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让他反复地上瘾,无法彻底戒除。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侯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侯:“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武泰帝之姐夏雱,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侯更是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侯。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景帝驾崩,无子。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地睡,不要打扰他。”

大胤景帝十八年秋,西域战端又起。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了来犯的回纥军队,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然后挂冠离去,不知所踪。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第一章 帝都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