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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神灭

安弃、季幽然、易离离就骑在马上,向着西北方向疾奔。他们顾不上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天空。

此时,在遮蔽天幕的蜃景背后,三匹马正在全力冲刺。和人们通常印象里的错误观念不同,马匹可以在沙漠里高速奔跑,而且跑得比骆驼快得多,它们只是不具备驼峰的储备,所以没办法像骆驼那样长时间的行进而已。

——仿佛是卫原县城里的蜃景被搬到了沙漠里,前方的半空中,竟然也有一个翼人在飞翔。和没有声音的海市蜃楼相比,这个翼人的飞行更加真实而有质感,双翼挥动带起的声响即便在沙漠的阵风中也能听到。

人们的视线完全被这气势恢宏的蜃景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刺耳的风声中在某一时刻混入了一点其他的杂音。他们更没有注意到,就在那一声杂音响起后,有三个人骑着马穿过蜃景的区域,向着沙漠深处狂奔而去。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安弃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以便让同伴们在风声中听到自己说话,“这个蜃景就是一个掩饰,那些铺天盖地的翼人的画面,正好掩护这个真正的翼人飞起来。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把翼人运进克鲁戈,因为他们的计划是让翼人自己飞进去……啊呸!”

蜃景不断变化着,那些翼人在观众们的视线里继续放大,那些死神一样恐怖的尊容让胆小的人都禁不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还有不少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些翼人会不会突然间由假的变成真的,向自己扑过来?

风向忽然变了,他的嘴里立即灌进了许多沙子。刚把沙子全部吐净,他的坐骑猛然间一个急停,安弃毫无提防,一下子从马上飞了出去。幸好这些年来的武功也不是白练的,他在沙子上就地一滚,随即跳起,并没有受伤。定睛一看,原来是季幽然伸出手,硬生生拉住了他的马缰,其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们所追逐的翼人。

随着大风刮起,蜃景当中出现了崭新的变化。无数小黑点从云层深处出现,密密麻麻地铺在高空,当它们的高度慢慢降低时,观众们渐渐分辨出了轮廓。那是成千上万的人,比常人大出无数倍的巨人,背后还有昂然伸展的宽阔羽翼!这些长着翅膀的怪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在天空中盘旋飞翔,阴影遮盖着大地,将异界的死亡气息散布到人间的每一处角落。

翼人停止了前行,在空中转过身来,面朝着三个追逐者。虽然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但三人可以想象,翼人正在观察着他们三个。

沙漠里的风从来捉摸不定,说来就来,说停就停,而且让人完全估不准大小。这一阵狂风吹过,带来咆哮的风声,戏班成员的话立即听不清了。但蜃景的虚像完全不受风的干扰,虽然多了许多飞舞的沙尘,仍然还是可以看清。

安弃心头打鼓,虽然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但真到了和翼人面对面时,他还是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眼前的翼人还没有做什么动作,那惊人的气势就已经足以把他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季幽然虽然武艺高强,但在这样可怖的对手面前,也不过是可怜的蝼蚁。

人们发出附和的惊叹声,虽然知道这只是虚假的蜃景表演,仍然情不自禁地有身临其境的恐怖感。就在这时候,起风了。

这已经是安弃第二次面对翼人了。季幽然和易离离却还是第一次。她们都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双目死死盯着翼人,一时间连危险都忘了。

“这就是末世的场景!”负责解说的戏班成员用耸动人心的嗓子高喊着,“当这一天到来时,大地上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翼人挥着双翼,慢慢落了下来。安弃看得分明,教主就被它握在手里。翼人落在地上,虽然是柔软的沙漠地面,也仍然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它俯下身,把教主放在了地上,教主向三人走来。

现实的卫原县城中,围观的人们无不惊叹于蜃景的逼真与宏大。虽然这一幕都发生于无声无息间,但他们都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真切的凄厉惨号声,听到了火焰中的废墟的轰然倒塌声,听到了孛星划过天际时的尖啸声。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安弃忍不住问,“这一路跟着你从东跑到西,我始终猜不到你的想法。找到登云之柱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你要费那么大劲把它运到卫原,再用蜃景掩护它起飞?它一直都在极力反抗你,又为什么会听你的号令?”

在火光的映照下,蜃景里的人们陷入了无限惶恐与绝望中。他们四处奔逃却又无处藏身,有人被孛星砸死,有人被烈焰烧死。更多的人跪在地上,向着天空祈祷,但他们显然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祈祷着些什么。

教主静静地听他问完,发出一阵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声,然后伸手揭开了自己的面幕。出乎意料的,这并不是安弃上一次所见的教主的真容,而是另外一张他曾经见到过的面孔。随着面幕的落下,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三个人,都应当认得出我是谁吧?”

这个时侯,只要是身在室外的卫原居民就能仰起头来看到天边的瑰丽景象。整个天空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仍然是卫原冬季最常见的铅灰色的阴霾,另一半处于蜃景笼罩中的却已经变成了浓重的黑色。在那黑色当中,一朵朵形状狰狞的云泛着鲜红的色彩,仿佛是一朵朵由血凝成的花在怒放。带着火焰的孛星一颗颗地呼啸着坠下,在空中划出醒目的轨迹。在这海市蜃景中,大地上一片火海,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可遏止地燃烧、摧毁。

安弃、季幽然、易离离三人一同惊呼起来,只是惊呼的内容各不相同。

这场蜃景的表演比想象中还要精彩,这一点从人们的喝彩声中可以听出来。那位施术的法师不仅仅是变幻出了无数的奇景异物,更重要的在于,还利用这些元素罗织出了情节,这可太不容易了。

安弃叫道:“怎么是你!你是替我取名字的那个私塾先生!”

季幽然困惑地看了易离离一眼:“我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小木匠吗?”

季幽然叫道:“父亲!你的脸怎么变了?你的病好了?”

两人莫名其妙,正要发问,安弃却突然高喊起来,把她们都吓了一跳:“阻止不了也得试试,妈的!拼了!老子当年打遍三陇村的时候,谁也没怕过!”

易离离叫道:“你……你是易允文吗?麓华书院的易允文?”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对身边的两个女子说:“我们都想错了。事情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而且恐怕是我们没法阻止的方向。”

“我们的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安弃重复了一遍。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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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离离愣了愣:“还是……挺好看的吧。那些景象就像是梦境一样,事实上蜃景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人们都觉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楼台宇榭实际上是大蜃——就是海里的大蛤蜊——吐气形成的。也有人说,蜃景代表的是大海深处的仙人们的景象:小岛漂浮在云海中,人们腾云驾雾地行走,那都是我们的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

安弃本名安赐,取的是“神赐之子”的意思,但众所周知,该神赐之子在三陇村并不怎么受欢迎。后来安弃觉得自己的名字太不符合实际,但要叫“安丢”“安扔”之类,又实在难听,于是请教了村里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教了他一个“弃”字,从此他就改名为安弃了。

话题又回到了原处,季幽然自认浅薄,无法洞悉教主的心思。安弃却总在想着海市蜃楼:“蜃景好看吗?”

安弃对这个私塾先生印象颇深,不只因为他为自己取名字,还因为他几乎是全村唯一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虽然在村里呆了还不到半年,平时对谁都是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口碑颇佳。但山村人家的小孩,家长都指望着会种田、会点手艺养家糊口,并不愿意让孩子读书。私塾先生在这半年里总共也没招到几个学生,最后只好离开了。

他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季幽然果断地阻止了他的发挥:“用不着明白原理。总之那就是眼睛看到的幻觉,可为什么教主要安排这么一场表演呢?”

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赫然并不是教主,而是这位曾和安弃同村居住半年的私塾先生。

“那大概和光线有关吧,”安弃说,“就像我做的千里镜,可以把很远的东西一下子拉到眼前来,但事实上,东西还在那儿,你伸手是绝对够不到的,只是你的眼睛……”

季幽然的父亲季无咎,是登云会的刑堂堂主,也是教主多年来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从教主在北谅山发现翼人开始,他就和教主在一起,亲自为他制定登云会的各项大计。

“我见过,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担心我们这样在外寻找,父亲会不会已经回家了,于是带着我回了一次东海边,在那里曾经见到过一次,”易离离说,“那就是一种幻境,你在天边看到那些很遥远的、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事物。比如我就在海边看到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失火的大船,甚至连爬在桅杆上呼救的船员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季幽然还很年幼的时候,父亲忽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以后卧床不起,对季幽然也日渐冷淡。当然,不久之前,季幽然终于知道了真相,父亲并不是生病,而是替教主分担了一部分翼人的力量,而父亲并非习武之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以至于摧垮了身体。但令她不能原谅的是,父亲当时为了保命,竟然把那力量又转移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虽然机缘巧合,造就了自己一身高深的内力,她仍然无法压制对父亲的憎恶。

“我也没有。”季幽然说。

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并不是她惯常所见的父亲的脸,但那声音绝不会错,那就是父亲的声音。

“蜃景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安弃问,“我从来没见到过。”

易离离的父亲易允文,是东海之滨的知名书院麓华书院的一名书生,为人谦和平易,并不引人注目。在易离离出生前,他加入了一个叫做“登云会”的组织,和自己的同好们一起钻研着与天神相关的种种问题。但不久之后,他就离奇地失踪了,和自己的一十四名学友一起,从此踪影不见。执着的母亲生下易离离后,带着她走遍了整个大陆寻找父亲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最终母亲在北水镇死于一场意外,留下了易离离孤身一人。

三人听说这个消息之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万里迢迢跑到克鲁戈的边缘来变魔术?教主要么是疯了,要么有什么埋得很深的阴谋算计三人还没有猜透。

易离离是在父亲离家后才出生的,所以她不可能对父亲的相貌有什么直观的印象。但在漫长的寻夫过程中,易允文的妻子早就把丈夫的脸型体貌特征无数次地灌输给了女儿,以至于易离离一闭上眼,就能勾勒出父亲的轮廓。

“当然不是普通的蜃景了,”小厮解释说,“是法术!人为的法术!我们班子里最了不起的法术师,将会表演一场独一无二的巨大魔术!比真正的蜃景还要好看!”

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脸型长方,眼角微微上挑,尤其左边眉心有一颗痣,这颗痣的位置太特殊了,一般人的痣不会长在那里。再加上他偏矮的身材和微驼的背,简直和易离离梦中所见的父亲形象一模一样。

所谓蜃景,指的是沙漠中常见的奇景“海市蜃楼”。但海市蜃楼通常是不会出现在沙漠的边缘地带的,更何况季节也不对。人们起初以为戏班子是在撒谎吹牛,但等到他们解释后,登即释然,并且都产生了强烈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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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三天之后!”站在戏班门口负责收钱的小厮扯着嗓子喊道,“三天之后,你们会看到最惊人的蜃景!”

三个人全都惊呆了。他们几乎是从自己的童年时代一直回忆到现在,也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张脸。他们都有无数问题想要询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几天,生意渐渐冷清下去的戏班子忽然预告,他们要演出一场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精彩演出。这个说法是如此的耸动,很快传遍了全城。

翼人发出了安弃曾听到过的那种低沉的轰鸣声,他知道这是翼人在说话,但完全听不懂内容。私塾先生却好像对此非常熟悉,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翼人退出几步,屹立在漫天黄沙之中,恍如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雕像。安弃想象着沙漠上站满了这样的巨人的场景,打了个寒战。

安弃等人耐心地等待着教主的下一步行动。此刻正值冬季,沙漠边缘的气候变得寒冷,还有不少的降雪。安弃每天坐在客栈的窗边,不时打开窗户瞄一眼铁笼子的动向,但始终没有看到哪怕是半点特异之处。市民们对戏班的兴趣也慢慢淡了下来,在他们看来,这个已经毫无新鲜感可言的戏班居然一直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走,简直比他们带来的动物本身还要奇怪。

“翼人对你们的智慧很欣赏,”私塾先生说,“所以他给你们留出了一点时间,可以由我来替你们解惑。很多事情看上去复杂,说穿之后其实很简单。”

戏班子的队伍在克鲁戈边缘的卫原县陷入了困境,这是不难想象的。沙漠不比平地,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把那个巨大的铁笼子运进去。即便是用骆驼去硬拖,它也会迅速地陷入沙里,到时候就算是狰也没办法把它拔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安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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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多少事还瞒着我?”季幽然问。

安弃讪讪地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子总不能跟你说你爹死得好吧。

“你为什么没有死?”易离离问。

她在墓碑前跪下,默默地拜了三拜,算是了却了母亲的心愿。她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死在了这里,我也不会机缘巧合地认识你们俩。”

私塾先生笑了起来:“你们一人一个问题,我却只有一张嘴,该先回答谁的?”他顿了顿,又说:“我觉得最好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讲,这样就免得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夹缠不清了。”

易离离摇头:“我只知道他的长相,而那全部来自我母亲的描述。我母亲也不会知道他的骨头长什么样。”

他沉吟了一阵子,似乎是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易离离身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混合着悲戚、怀念与慈爱的古怪笑容:“太像了。你长得太像你的母亲了。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起她,也会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和你会面。”

三人多方打听,辗转找到了书生们的坟墓。他们被草草合葬在一起,连墓碑都没有。安弃问:“要打开看看吗?”

易离离还没说话,季幽然就忍不住插嘴了:“你是她失踪的父亲,那我呢?你的脸完全不一样了。”

那些可怜的读书人,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而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但在安弃看来,这样的举动实在太离谱了。就算有朝一日天魔真的会再次血洗人间,那也得等到那一天再死。在此之前,多活一天就说不定会有转机。小木匠当年在三陇村就是这样,和其他小孩打架,该服软求饶时绝不硬挺,只要对方放了手,他就会立刻想出报复的招。宁可赖活,绝不好死,天底下的流氓无赖大抵如此。

“的确不一样,”易离离的父亲易允文回答说,“你的父亲早就死了,死于他试图拯救教主的那个晚上。我不过是趁着那个机会冒充了他而已。你现在看到的才是我的真容。”

季幽然皱皱眉,正想说话,易离离展颜一笑:“你们不必安慰我。我对我父亲其实没有什么感情,连他的长相都忘了。我母亲生前总是提起他,说他一介穷酸书生,却偏偏忧国忧民,总想着那些大得不得了的事情,以这样的性子,当得知人类劫数难逃的时候,灰心失望之下自杀而死,也是正常的。”

易允文在二十年前来到了卫原。那时候新兴的魔教登云会尚未开始为祸武林,却已经在大肆追杀原有的登云会成员,并且宣传新的、似是而非的邪恶教义。易允文等麓华书院的书生经过一番商议,认定教主的目的是想掩盖真相。他一定掌握到了一些真正的关键信息,并打算一人独霸之,所以决不能容许有其他人触及到。

安弃和季幽然都怔住了。易离离接着说:“父亲失踪前,是和十四个登云会的同好一起上路的,而他们后来全都踪影不见。两相对照,在东海,若干个麓华书院的书生失踪了;同一年,万里之外的卫原县死掉了十多个书生,身上带着麓华书院的书签。事情不会有第二种解释了。这是相同的一拨人。”

“那我们只能抢在他之前弄清楚这些事了。”易允文建议说。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个建议,他们也不得不开始逃亡了。于是他们整理好了所有可能会找到一点天神的蛛丝马迹的地点,瞒着自己的家人不告而别,开始了亡命奔逃的日子。

“可你没提书院的名字,”易离离面色苍白,“现在我明白了。那些自尽的书生中间,大概有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我失踪的父亲易允文,也是麓华书院的书生。”

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一路上受尽羁旅之苦,还得提心吊胆地成天提防着登云会的杀手们,当他们到达西部边陲时,都已经困顿不堪。在他们的身后,登云会的天罗地网正在一点点收紧。他们实际上已经踏入了绝境。

季幽然奇怪地看她一眼:“是啊,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早说过这些书生自尽的事情了嘛。”

就在此时,他们意外地听说,位于沙漠边缘的小城卫原里,有一对盗墓贼兄弟找到了一块奇怪的石碑,上面的内容无人可以解读。他们以为奇货可居,四处兜售,却没有任何古董商认识,反而惹来不少讥嘲。他们立即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们需要找的东西,于是急忙赶了过去。

安弃“哦”了一声,并无特别反应,易离离却惊叫起来:“麓华书院?你说他们是麓华书院的?”

这十五名读书人中,固然有易允文这样的穷书生,却也有家境不错的,随身带有不少金钱。盗墓贼毛氏兄弟听说有人愿意买那块令他们沦为笑柄的石碑,一时间喜出望外,开了一个他们自以为颇有还价余地的高价,但那些书生看起来是宁肯把自己卖掉换钱也要买下这块碑,竟然任由他们漫天要价,一口答应了,让他俩好好后悔了一阵子:早知道这个一口价就喊得再高一点了。

季幽然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再想,难怪我觉得卫原县的名字很熟,不仅仅因为它靠近克鲁戈,还因为这里就是当年那十多个麓华书院的书生发现天魔石碑并自杀的地方。”

那块石碑上的文字是一种古老的西域方言,使用这种方言的部族——傩人早已消亡于历史中。但易允文曾经研究过这种文字,所以大致地把碑文翻译了出来。书生们焦急地围在一旁,看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在纸上乱画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最后他把纸一扔,颓然倒在满是灰尘与泥土的地板上。

“你在看什么?”安弃说,“看上了这座城里的漂亮小伙子?我听说住在缺水地方的人一个月才洗一次澡……”

“怎么样?有关系吗?”同伴禁不住问。

他问的是季幽然。但季幽然似乎心不在焉,老是侧过头打量着身边这座面目可憎的乏味城市。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易允文低声说,“但恐怕又不是我们想要的。”

“我也这么想,”安弃苦恼地说,“教主肯定有什么新的阴谋,但我一路上猜啊猜啊总是猜不准。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这句前后矛盾的话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易允文慢慢坐起来,苦笑着说:“这块石碑,取自于傩人的祭坛。傩人所祭祀的,就是我们所苦苦追寻的天神。但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并不是天神,而是……天魔。那些侥幸存活的傩人,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事实的真相。”

“他应该远远避开登云之柱才对,”易离离说,“找到登云之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块石碑所记录的,是在文明都还尚未开启之前的古老灾劫。这一场毁灭人间的劫难在傩人幸存的祖先中一代代流传下来,并最终在文字产生后被记录在石碑上。根据石碑上的简单记述,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变得昏暗无光,太阳隐没了,黑暗笼罩着整个大地。接着无数天火坠落,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在这之后,长着翅膀的魔鬼在天空中出现,为这一切的死亡与灾难作出了解释。

其实由于邮差的拖延,安弃的信到得很晚,所以两人立即出发,几乎是昼夜兼程地一路狂奔,最后和安弃一前一后到了卫原县。等到安弃狼吞虎咽吃完了面,三人一合计,都对教主的行动表示不可理解。

那块石碑的正中央,就雕刻着一个这样的天魔。它正以征服者的姿态飞翔于天空,在他的身下,傩人们在虔诚的顶礼膜拜。然而,他们脸上那种惊恐的意味却怎么也无法消除。那些从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黑色的绝望,越过千万年的时光的迷雾,蔓延到这座大漠边缘的小城中,蔓延到书生们的心中。

“你们的动作真快……”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易离离站在一边,带着母性的光辉冲着他温柔一笑。

“这只是冰山的一角,”易允文轻声说,“在这块石碑之前,它们究竟曾多少次降临人间呢?”

“我刚到这儿就听说有人在澡堂里捣乱了,一猜就是你的作风。”季幽然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真是亲切到足以让安弃热泪盈眶。

“于是你们就绝望得想要自杀了?”易离离问,“就算你们都相信这是真的,也不必自杀呀,因为这样的灾劫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度发生。”

安弃慢吞吞地整理好衣物,慢吞吞地数出钱,突然出脚在搓澡师傅光溜溜的脚背上狠狠踩下去。趁着对方惨叫时,他一溜烟钻了出去,浑忘了自己连正常价格的搓澡费都还没付。他心安理得地溜到了一条小巷里,在一个小摊旁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清汤面,第一口面还没入口,就有人揪住了他的耳朵。

易允文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并没有真的想自杀,自杀和现场留下的遗书不过是一个假象,用来迷惑那些追兵。所以我们找毛家兄弟买了假毒药,但这当中出了一点意外,毛家兄弟给我们的不是假药,而是真的。他们从见到我们起,就想要抢夺我们的财物,这样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搓下来的泥烧成砖,可以垒个猪圈了!”搓澡师傅瞪大了眼睛嚷嚷着。

“一群笨蛋,”安弃评价说,“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相信他人?”

所以他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了,把身子往热水里一扔,舒服得呻吟出声,差点就因为睡着了而溺死在水里。最后付账时还和搓澡师傅产生了一点争执,因为该师傅坚决要收他至少双倍的钱。

易允文笑了笑:“你可以把它看做是读书人的单纯无知。”

又过了七八来天,戏班终于到达了卫原县。这里是进入克鲁戈的最后一个歇脚地,也是全大陆数得着的穷乡僻壤、蛮荒之地。这个僻处大陆西面的小城,一向都是个缺乏生趣的地方,能有一个戏班子光临简直足以令全城人都兴奋起来。安弃看着戏班子被围起来,并看着那巨大的铁笼子照惯例被黑布蒙上,宣布“狰病了”,这才赶紧去找了个澡堂,泡进了热水里。他终于发现追踪翼人还是有一定好处的,因为翼人实在体型太大,想要偷偷溜掉消失于无形是绝不可能的。而戏班来到卫原之后,实际上只剩下进入克鲁戈这一条路可走,不经过几天准备根本不可能出发。

“那你为什么没死?”安弃追问。

醒来时,他细细回味着这个梦,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究竟哪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眼见戏班已经上路,他也只能悄悄活动着僵硬的身体,跟了上去,把刚才的疑虑暂时抛诸脑后。

“那是另一个意外,”易允文说,“我那时正在病中,手不停地发抖,加上心情紧张,不小心把毒药泼在了地上。好在毛家兄弟给我们的药量有富余,所以我又重新配置了一杯,但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这一杯毒药刚刚沾到口唇边,我忽然发现已经倒下‘假死’的同伴们个个七窍流血,而且都是黑色的血,这一点和毛家兄弟描述的效果大不相同。我赶忙检验,才发现他们并非假死,而是真的个个送命了。”

这次和上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没有其他事物打断他,他很顺利地飞到了登云之柱跟前,并努力记下了行进的方向——虽然梦里的事物未见得是正确的。靠近了之后才能发现,这根柱子的确如宋不归的笔记所言,就像是一座山。那种可怕的压迫力让他几乎忘记了拍打翅膀,险些掉下去。他定定神,绕着登云之柱飞了几圈,看着那上面古朴而诡异的花纹发愣,一时间完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季幽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难怪那天我听易离离说起此事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告诉我说,在麓华书院一共失踪了十五个书生,但你乔装成我父亲时,告诉我在卫原县一共死了十四人。你为什么当时不索性就说死了十五人?”

这一夜戏班子歇宿在一片胡杨林里,四围一片旷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无奈的小木匠不得不冒险钻进林子里,在几株交缠在一起的死树背后藏身。他颤抖着缩成一小团,怀念着卤菜铺子里原本让他觉得臭烘烘的温暖气味,嘴里含着冰冷的干粮,很不踏实地进入梦乡。梦里他依然飞了起来,却和往常飞翔的梦大不相同,而是又看到了与翼人见面时的那种幻觉。一望无垠的克鲁戈,漫卷的黄沙,天边那根连通天地的石柱。梦中的他没有犹疑,没有迷茫,全力向着登云之柱的方向冲刺,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因为你听说此事一定会去调查一下,数字上的花招瞒不过你,”易允文淡淡地回答,“但麓华书院失踪了一些读书人,这样的消息根本不可能被你注意到。”

就这样慢慢晃到了大陆西面,已经是初冬时节,沿路渐渐有朔风如刀的感觉。安弃事先完全没想到自己能跟那么远,身上的盘缠渐渐告罄,有没有时间停下来做工,只好搞点偷鸡摸狗的老本行,每天把肚子混饱,添几件衣衫御寒。但当市镇越来越稀疏,常常走上一天都不见人烟时,那滋味就太难受了。戏班子可以扎帐篷、烧火做饭,自己却只能悄悄地找个勉强避风的地方躲起来,任由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从身上刮过,连火都不敢生。

季幽然恶狠狠地瞪着他:“所以你活下来了,赶在毛家兄弟之前拿走了值钱的财物,又混进了新的登云会?”

此后的路程仍然是持续向西,这更加让安弃确认了教主的目的地。这一路西行,他眼见着一座座战后重建的城市与村庄,虽然某些地方已是满目疮痍,但百姓仍然干劲十足,为了战争的不再到来而欢欣鼓舞。但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呢?忽然之间,安弃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哪怕是为了这些受尽蹂躏的可怜百姓,老子也应该阻止教主。

“混进登云会是之后的事情,”易允文说,“当破译那个石碑之后,我就坚信,魔教的兴起绝非无缘无故,教主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我从教主发迹的地方开始调查,慢慢打听到了那起孛星坠地的事件,并且最终找到了安弃。但我观察了他半年,始终没有发现他有半点异于常人之处,我甚至挑唆其他的孩子去欺侮他,把他打得半死,也没有……”

我真是想不明白了,安弃悲哀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当到达下一座城市时,他给季易二人去了一封信,说明了此行的状况。此时此刻,他也没办法再去绷所谓大老爷们的面子了,没有季幽然的武功和易离离的万事通,他单独一人没有任何信心进入克鲁戈。只不过算算路程,等到这封信送到、季易二人准备好了赶到,自己只怕已经到了克鲁戈了。然而眼下无法可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下去。

“你说什么?”安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那些狗杂种成天和我作对,是你安排的?”

这可太诡异了。按理说,教主绝不应当对登云之柱产生什么念头,正相反,他应该避而远之才对。他只是一个凡人,只希望主宰人间,做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旦他打开了天地之间的通道,他的力量在真正的翼人们面前只怕是不堪一击的,因此这本应当是他极力避免的。

“非此不能试探出你的底细,”易允文若无其事,“当我发觉怎么也没法证明你的特殊时,我只能放弃,改头换面混进了登云会,希望能直接在教主身边发现点什么。这很危险,但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我苦心钻营,地位很快上升,成为了刑堂堂主季无咎的得力助手。”

当然是登云之柱。

季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你来了!小的时候,父亲身边总是跟着个人,那就是你!”

这么说来,我们一直都在朝着西边走,那么西边有什么……安弃猛然醒悟:克鲁戈!教主带着翼人,原来是想去往极西之地的克鲁戈大沙漠!而克鲁戈里面有什么能吸引教主的?

“是我,”易允文点点头,“我得到了他的充分信任,了解了他与教主的过去,并慢慢发现教主和他离得越来越远,我并不能得到我所想要的。而他对教主忠心耿耿,也没办法说动他背叛。正当我束手无策时,那一天晚上,教主吸取翼人时出了差错,季无咎试图救他,却把那无法控制的力量引到了自己身上。当他勉强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我意识到那是我最好的机会,所以我故意撺掇他的女儿去扶他,本来想让他们俩一起死。没想到季幽然体质上佳,反而因祸得福。我转念一想,只要能冒充季无咎就够了,季幽然不死最好,我还能以父亲的身份指使她为我所用。反正从此以后我会装出病体沉重的模样,只要把房间里的光线弄得昏暗,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幼童,不会分辨出来。”

他一路思考着那些无法解释的问题,同时还要小心跟踪、避免被教主发现,以至于连自己究竟在走向何方都没有留意。如此跟出了将近一个月,他发现每天早上戏班动身前行时,太阳都照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而每天傍晚,夕阳的红光都会照得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幽然听得勃然大怒,恨不能扑上前去生啖其肉,安弃拉住了她,小声说:“别冲动。杀他很简单,翼人怎么办?再等等。”

而教主如果只是放眼于江湖之争,何必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地假扮成戏班子行事?而始终藏身于铁笼子里被黑布遮盖住的翼人,有没有后悔它当年冒冒失失闯入人间的举动?这些曾经在不知多少岁月前侵入人间的天魔,此刻也享受到了被卑微的人类所欺凌的滋味。

他转向易允文:“好吧,你这么多年来干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那么在这之后呢,你是怎么和这个翼人搅到一起的?教主哪儿去了?你们跑到克鲁戈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

易离离说得有道理,安弃想。当他跟踪着开拔的戏班子一路潜行时,总是在想,如果自己并不执着于发觉自己的身世,而是情愿攀附着方仲这样有钱有势的朋友混吃等死,焉知现在不会成为一个幸福而无烦恼的大胖子?自己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突发奇想要做一个清醒的人,却反而害死了生平唯一的好友。

他吓了一大跳:“你不是想跟着它去天界吧?你想成仙?”

易离离总结说:“人们总是要到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觉得它宝贵。”

易允文大笑起来:“我去天界干什么?让翼人把我嚼成渣滓?人间的美好还不够我去品味吗?”

“那就说明了教主的力量正在消失,”安弃说,“这样的话,谢谦可能就不怕教主了。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他现在说不定正在后悔呢,眼下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就当一个邪教教主来的风光。”

安弃猛一激灵:“你和教主一样,也想要称王吗?”

“谢谦注意到了又能怎样?”季幽然问。

易允文耸耸肩:“谁不想呢?反正天魔降世已经是不可阻止的事了,而他们下一次降世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也许万年。何必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将来而去烦心恐惧呢?倒不如好好地借助翼人力量享受现在。”

“那个铁笼子,是用来装翼人的,”安弃说,“教主一定就混在戏班里。他要把翼人带走,又不想让谢谦注意到,所以玩了这个花招。”

“你干掉了教主,对吗?”季幽然问,“什么时候下的手?”

戏班子在镇子里演出了七八天,这几天里季幽然按照安弃的指示,不再管其他的,全力监视着戏班的行动。

“就在易离离逃离的那个晚上。”他回答说,称呼易离离时用的是全名,半点也没有一个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应有的亲切。易离离虽然向来对他并无感情,此时也觉得心里微微刺痛。

2

“自从冒充了季无咎之后,我就利用这个身份开始打探教主的全部秘密,”易允文说,“当我终于察知翼人的所在时,我就决心要利用它,但并不像教主那样单方面的利用,而是相互利用。”

最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止不住一阵狂喜: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地对付一下教主,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了。

他这话说得很大声,一点也不顾忌,翼人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说法,发出一阵岩石摩擦般的难听声响,但众人能判断出它是在笑。易允文也跟着笑了笑:“教主的愚蠢之处就在于自以为他能掌控一切,甚至于是那种远远超越他的力量。但我的头脑比他清醒得多,我绝不相信我可以任意摆布这样一个曾经毁灭整个人间的种族。我只是相信,只要有双方都能满意的筹码,我们完全可以平等地合作,甚至于我承认它的地位比我高也无妨,只要最后能获得我所要的利益。”

这个笼子吸引了安弃全部的注意力。他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直想要观赏的狰,当观众们发出带着惊恐的赞叹、观看着狰撕咬一头强壮的公牛时,安弃却呆呆混在人群中,仔细端详着这个金属笼子。他装出兴奋的样子,挤到笼子前,用自制的锋利小锯在上面划了一下。如果是寻常的铁笼,这一下已经足够把铁枝划断了,但这笼子却半点事也没有。这更加让他产生了某些联想。

易离离想了想:“翼人所想要的利益,是不是你帮助他摆脱教主,通过登云之柱回到天界?”

——这笼子实在是太大了。虽然狰的确是一种躯体庞大、超越一般野物的怪兽,但这个笼子比关在里面的狰足足高了三四倍,即便狰能够跳跃,这个高度也过于离谱了,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浪费材料。

易允文看着自己的女儿:“不错,就是这样。灌输给翼人的毒药一直由教主亲手调配,但他不可能连一应原料都自己准备,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这些年来,这份毒药的药性从来就没有教主想象中那么强烈,翼人的身体状况也远比他想象中强壮。毕竟翼人虽然不大会像人类这样搞阴谋诡计,也同样是智慧生命,人类欺骗了它,它也会如法炮制欺骗人类,何况还有我这样精明的助手。”

于是他去了,一到现场就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里人山人海好似饥荒年代的抢米,也不是因为那头狰果然凶神恶煞名不虚传,而是由于关狰的笼子。

“所以我那一晚逃出时遇到的爆炸,其实就是翼人杀死教主时的响动?”

“去看看吧,”易离离善解人意地说,“你也憋了那么久了,戏班子一开演,那么多人,你不会被注意到的。”

“不错,那是我们谋划许久的计划。那一夜我提前打扮成教主的样子,在翼人身后躲起来,翼人杀死教主时,教主体内的力量宣泄而出,形成了一次剧烈的爆炸。他的身体顷刻间在爆炸中化为了无数的碎片。此时我再站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冒充他。反正他为了营造神秘兮兮的氛围,从来不肯露出真容,却没有料到这样的安排最后便宜了我。”

安弃跳了起来:“狰?我一直想看的。”

“那之后,我再一点点骗取登云会安排在各国朝堂中的内应的信任,安排登云会起兵。现在魔教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我只需要继续冒充教主,让谢谦他们为我打点好一切就行了。顺便说,谢谦的真实身份是教主的亲生儿子,他是不会背叛教主的。”

“有一个热闹你想去看吗?”季幽然这一晚说,“镇里来了一个好大的戏班,运来了不少古怪动物,甚至有一头真正的狰。”

安弃哼了一声,正想告诉他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必可靠,但不想就此让他心生警觉,于是又收住了口。他想着自己这么长时间其实都在不断被易允文玩弄——包括在三陇村时——心情十分不快,一时间都顾不上去消化刚才易允文告诉他的一切。倒是季幽然反应过来另一个关键问题:“那安弃有什么用?教主抓安弃,是因为翼人想要找到安弃,这个小木匠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对翼人那么重要?”

安弃等三人就在小镇里慢慢等着。易离离每天操持着一家小小的卤菜铺子,季幽然在外注意着各种异动,安弃则足不出户。他知道,这是和教主比试耐心的时候,所以居然也牢牢收住性子,就是绝不露面,每天躲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削着木鸟,偶尔做上一两件精巧的小器械取乐。如是又熬了两个月,正当安弃开始觉得鼻子里闻不到卤猪大肠的气味就不习惯时,教主终于有所行动了。

安弃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住易允文。他知道,他终于面对着能真正解答他疑惑的人了。他从出生到现在的种种怪异经历和奇特磨难,能不能就此结束还未可知,但至少能有一个解释了。这个解释他等了二十三年,每一天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困惑中。

一切都如安弃所预料。通缉他的风头慢慢过去,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谢谦已经被破格拜为兵部侍郎,方惟远慢慢伤愈,却也失去了说话的力度。虽然他愤怒地指责谢谦才是刺杀他的幕后主使,但一来拿不出证据,二来谢谦在他被刺后的种种表现颇能打动人心,以至于非但文武百官不信,就连国主都只能苦笑着摇摇头:“镇南侯伤重,有点老糊涂了。”

易允文上下打量着安弃:“老实说,我一直想办法既能让你不被教主抓获,又能把你带到翼人面前,殚精竭虑了那么多年,却也还不知道翼人为什么需要你。现在我知道了,却又不大情愿告诉你,因为那样对你的打击恐怕太大了。”

“还是你最坏。”季幽然和易离离再次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心,”安弃回答,“哪怕我是一头猪,我也需要一个答案来确认我他妈的就是猪。我再也不想成天猜测着我究竟是人是猪还是狗了。”

安弃笑得更邪恶:“那我就算是被抓,多半也会直接落入谢谦的手里。谢谦要是直接把我咔嚓一刀,教主可就什么也捞不到了。所以他一边想要抓我,一边还不能太引起谢谦关注。虽然谢谦完全有可能对他一百二十分的忠诚,但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性,我们聪明绝顶的教主就会担心得半夜睡不着觉。”

“某种程度上,恐怕比猪狗还要糟糕,”易允文轻叹一声,“你只是一个用人类的尸骸拼凑起来的傀儡,体内没有一星半点翼人的力量,但你同时又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你的记忆里埋藏着一份地图,登云之柱的地图。”

“但他一样可以用捉拿刺杀方惟远的刺客的名义来抓你啊。”季幽然说。

说到这里,他歪着嘴邪恶地一笑:“所以我一定要深藏起来,让他着急。只要他着急了而又找不到我,没办法还得回来找这个快死的翼人。现在他可没有一整个魔教来指挥了。”

6

安弃继续说:“教主肯定早就想到过这一点,所以他才拼命保藏着翼人的秘密,不让外人看穿。别人不知道他神功的底细,自然不敢反抗他。但他最大的失算就在于,他之前没有想到翼人被关了二十年都始终玩命地反抗,只好不断加大毒药的用量去压制它,以至于翼人现在已经离死不远。教主想要继续获得这种非人的力量去控制谢谦,就只能把希望放到我身上了。”

安弃瞠目结舌,“人类的尸骸拼凑起来的傀儡”这一点犹在其次,易允文说到的地图,却令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他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断做着的关于飞翔的梦,更想到了第一次在魔教的死牢里见到翼人时,那突如其来的头疼和随之产生的幻觉:

“我看你比较不正常……”季幽然咕哝着,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如果真有君临天下的巨大诱惑,弑父杀母这样的事的确不算什么。

炽烈的阳光……一望无际的苍凉大漠……撞在脸上的沙粒……变幻无端的风暴海……天边竖立的黑线……

“亲生儿子算什么?”安弃大摇其头,“你从来不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吗?随便为了点钱啊美女啊王位啊,儿子杀老子不是再正常不过?”

“那不是幻觉,”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那是藏在我脑子里的那份地图。翼人之所以强忍着教主的折磨,是因为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登云之柱的具体位置送到他面前。当他得到这份记忆后,就不必再继续伪装了。所以他才选在那个时候杀死了教主。”

“可是……也许谢谦压根就不会叛变呢?”季幽然说,“我听我老爹说过,谢谦和教主的关系很亲密,说不定就是教主的亲生儿子呢。”

易允文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翼人这些年来苦苦等待的,就是你脑子里的这份地图。我一方面要确保你不会被教主杀死,另一方面又要引导季幽然把你带到翼人面前,着实费了不少心血。幸运的是,一切都在按照着我的剧本上演。”

安弃满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教主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最后让谢谦捡了便宜,还不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所以他一定要保有翼人的可怕力量,才能保证谢谦会害怕他的威胁,继续听命于他。”

“那你所说的,我是由尸体做成的傀什么,又是什么意思?这地图为什么在我的脑子里?”安弃已经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说话轻飘飘的,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

季幽然一怔,回味着他的话。易离离的心思比她缜密,已经先想到了:“是啊。如果谢谦自己就能成就大事……他为什么还要听教主的命令呢?”

“我想教主已经告诉过你了,当年一共有两个翼人坠落人间,”易允文说,“但他显然并不明白具体的细节。首先我应该告诉你登云之柱的一些原理,天界与人界之间,存在着看不见的障碍,单凭人力无法突破,必须要有特殊的通道。在天界有一个唯一的单向出口,可以帮助翼人来到人间——那个出口就在北谅山的上空;同样的,在人间有一根单向的登云之柱,可以帮助翼人从地面回到天界,但它的位置被严格保密。也就是说,翼人们可以轻易地来到人间,但找不到位于人间的登云之柱,却再也无法回归天界了。我猜想,这条规矩大概是为了保证翼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有充足的资源可以掠夺吧。否则不经过长时期的休养生息,大地上将会只有废墟和焦土。”

“因为谢谦的权势太盛,”安弃回答,“别忘了,除了谢谦或者‘雒国的谢谦’之外,别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听从教主支配的。在他们心目中,谢谦始终还是国主的忠臣,干掉登云会的功臣。但是……万一谢谦自己叛变了呢?”

“事实上,这两个翼人的关系是一追一逃,此事涉及到天界中的一场叛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翼人们对自己掠夺人间的时限有很严的限制,但他们的族员却并不都同意此事,有相当一部分翼人不能忍受那漫长的等待,希望能够随时进入人间。我背后的这位翼人,当时就在追逐着一名怀有这种心思的叛徒。这名逃犯和它的同伙们在长期策划后盗取了地图,却在逃跑时暴露了行踪并引来追捕,在情急中无路可走,冲入了通往人界的出口,追击者追敌心切,也冲了进去,就这样意外地来到了人间。”

“为什么?”季幽然不解。

“他们在半空中激烈地搏斗,一直落到了地面上,都受了重伤。追击者伤势略轻,只是不小心滚下山崖,后来被教主擒获。逃犯却伤得很重,自知无法活命了,在临死前利用现场的尸体残骸,用自己的最后力量制作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把那份地图存入了他的记忆中,并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可供记认的标志,这样日后如果再有他的同伙到来,也能得到那份地图了。他并不知道,这一幕都被追击者在滚落山崖前看到了。”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现在才是教主最需要抓住我的时候。”

“以后的事情你自己就可以推想了。那个叫丁风的人碰巧出现,逃犯制造了一个幻境,幻化出天神的虚像,半诱导半强迫地令他收养了你。这个活着的翼人一直在找你,就是为了得到这份地图,否则他即便脱困而出,找不到登云之柱也没办法回到天界,而他如此巨大的身形也会令他无处藏匿。他虽然力量惊人,孤身一人面对那么多的人类,终究只会寡不敌众。教主并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抓你,却错误地猜测你是翼人力量的化身,所以先是想毁灭你,后来又想劫夺你的力量,可惜都不得要领。他并不知道,就在你第一次钻入死牢,和翼人面对面时,翼人已经从你的记忆里阅读了那份记忆,掌握了登云之柱的确切方位。从那一天起,翼人就不需要再伪装,它只是在等待着一个最佳时机脱困而出。”

季幽然还没回话,就吃惊地发现安弃脸色变了。小木匠又陷入了旁若无人的沉思中,嘴里念念有词,完全听不到旁人的说话。

安弃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双手抱膝,头深深埋了下去。一直以来所追逐寻找的身世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但真相却是如此荒谬。

“那是以前。现在他有了真正的权力了,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成千上万人替他卖命,哪儿还用得着自己动手打架。除了吃饱了撑的要玩御驾亲征的,你见过皇帝带兵打仗吗?”安弃说。

原来我不是什么神赐之子,也不是什么充盈着巨大力量的翼人化身,我只是一幅地图,隐藏在用人类断肢残骸拼凑起来的虚假肉体中的地图。我头脑中反复出现的幻象,只是那记忆的一部分,只是我的全部作用的一点体现,我却把它当成了前生存在的记忆。

“他不是一直很垂涎你体内的……呃,可能存在于你体内的力量吗?”季幽然说。

哪怕我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恶劣小木匠也好啊,他想着,那至少还是个完整的人,由父母的精血孕育而成的真正的人。但现在的我是什么?每一部分都来自于那些北谅山上早已化为灰烬的尸体,由无数的碎片拼凑起来的……行尸?而赤纹龙蚁之所以无法侵入自己的头颅,显然并不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力量,而只存在唯一的解释了:自己压根就不能算活人,令它完全无从寄居。

“以前可以,现在我们已经没用了,”安弃叹口气,“现在他说不定都把我们给忘了。”

这个想法让他没来由的一阵恶心,趴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季幽然和易离离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能用什么话去劝慰他。太可怜了,季幽然想,虽然自己和易离离也各有各的不幸,但是比起这个连真正的人都不能算的小木匠,已经幸运太多了。

季幽然忽然眼前一亮:“那能不能想办法让教主主动来抓我们呢?”

小木匠吐完之后,慢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翼人。易允文伸了一下手,却又缩了回去,并没有拦阻他。

易离离很泄气:“说的也是。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能靠近教主。”

“我只好奇一件事,”安弃对着翼人说,“既然你已经得到了登云之柱的位置,那我就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为什么你不杀我,还允许我一直追你追到这儿来?”

“你拿什么去说服旁人?”安弃仍然摇头,“谢谦是货真价实摧毁登云会的大英雄,你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作造谣,当场打死都说不定。”

翼人再次发出了他那难听的笑声。那声音仿佛是武林高手在催动内力,震得安弃一阵头晕目眩。

“那我呢?”易离离一面问,一面小心地扯住季幽然,免得她一怒之下把安弃打成肉包子。

“杀了你,又怎么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呢?”翼人狞笑着,“我喜欢看见人类痛苦的脸。”

“一定能有办法的,”安弃很苦恼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教主总得有点弱点拿给我们抓。”他伸手一指季幽然:“别再提什么刺杀谢谦了,那么大人了就知道蛮力。有教主在身边,你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

“我明白这种感受,”安弃点点头,声音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当年我在三陇村的时候,也最喜欢看那些和我作对的小孩倒霉。他们越是痛苦,我就越高兴。只不过我势单力孤,很多时候都吃亏,想要看他们痛苦也不大可能。”

但那不过是小小的个人问题,压在心上的石头仍然是教主他老人家的大阴谋。没有方惟远主持局面,谢谦已经渐渐有权倾朝野之势,并且深得储君信赖。安弃每天都要和两人商讨一下所谓对策,但事实摆在眼前,就凭这三人微不足道的力量,干什么都只能是螳臂当车。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座小镇上,守株待兔地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教主。因为翼人的体魄如此巨大而醒目,在纷乱的战时绝对不可能被转移走,它一定还在这附近隐藏着。只不过,现在教主还需要它么?他手上已经实际上掌控了兵权,大概压根用不着亲自动手了。这个话题几乎每天都会被三个人提到,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

“我很同情。”翼人怪笑着。

三个倒霉蛋此前惶惶如丧家之犬,已经逃亡了数月。直到登云会的势力基本被瓦解,才算是松了口气,又回到了那个原本属于登云会总坛的小镇。安弃虽然仍然背负着刺杀方惟远的恶名,但想来也问题不大。他只需要等到方惟远身体恢复得不错时,偷偷溜去见他一面,就能解决了。

“不,你不必,因为你还没听完,”安弃说,“我是个一肚子坏水而且心胸狭窄的人,眼看着自己的敌人快快乐乐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所以对我而言,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到哪怕一丁点平衡。如果我收拾不了他,我就会砸坏他家的窗户,在他家的粮仓里撒尿,扔石头打他家的狗。哪怕能让他皱皱眉头,我都会开心。”

两个女子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还是你可怜。”

刚说完这句话,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那是一把匕首,当年方仲送给他的匕首。小木匠习武多年而进展甚微,知道自己不是打架的料,一般极少和人动手,这把匕首也从来没有用过,况且睹物思人,他也并不愿意使用。这次是他第一回用。他头也不回,手往后送出,直取站在他身后的易允文的后心。他虽然武功不高,但易允文完全不会武,所以算准了一击必中。

“你们是要比可怜吗?”小木匠恶声恶气地说,“老子连亲生父母都没有呢,只是个什么翼人的狗屁化身。我现在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长了翅膀的烤鸡。”

然而这一刀戳出去,刚到半途就似乎撞上了棉花一般的障碍物,怎么也无法再进半寸。他悚然回头,只见易允文仍站在原地,刀却仿佛陷在了空气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住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易离离插嘴说:“至少他曾经对你慈爱过,而我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都全无印象,现在我对他的记忆全部来自母亲的讲述。”

“在我面前,最好别玩这手,”翼人说,“何况你杀了他也没用,反而可以让我少去实践一个诺言。我不像你们人类那么喜欢毁诺,但如果有人帮我下手,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季幽然摇摇头:“我也没法说清。他曾经是教主的亲信,亲自为他制定了登云会蛊惑人心的种种规划,回过头来又觉得教主的野心太大,决定要扳倒他。正的反的他都做全了,我怎么能说清楚?而且自从我长大后,他对我……很多时候就像陌生人。虽然我早就习惯了被教主当成杀人工具,但被亲生父亲当成杀人工具,滋味就不那么好了。”

安弃哼了一声,把匕首收回怀里。其实这一下根本不是为了杀易允文,而是想要看看翼人的反应究竟有多快。他心知肚明自己和翼人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就像是蚂蚁想要绊倒大象,但他的性格从来都是绝不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死缠烂打到底。

“你老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安弃问,“我在总坛呆了那么久,居然从来没见过他。”

更何况,他刚刚确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个可笑之极的身世极大地刺激了他。如果换成别人,听到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恐怕连自杀的心都有,小木匠体内那股底层恶棍的气质却被一下子激发了出来。老子不好过,没关系,你们谁都别想好过。所以他才决定,无论如何,非得跟这个该死的翼人作对到底。

“我有点后悔,”季幽然叹息,“早知道当时不和我老爹明着闹翻,这样我还能想办法背地里弄到点情报。现在我们都只能做睁眼瞎了。”

那么个大块头的傻大个,反应居然如此迅速,安弃想,这可不是件好事。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那么,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去么?纯属好奇,我想看看登云之柱,反正我们三个对你不会产生任何妨害。”

“快了快了,”安弃喃喃地说,“教主他老人家就快要得逞了。”

“都跟着翼人走吧,”易允文和翼人交流了几句后,回过头来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并不打算杀掉你们,而是同意带着你们三个进入克鲁戈,让你们亲眼见到他如何通过登云之柱回归天界。”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谢谦的英明指挥。这位年轻的将军在战争中表现出了超越其实际年龄的老辣沉稳,情报工作也做得无懈可击,登云会的各处据点都被他掌握得清清楚楚。以往朝臣们都对谢谦心存疑虑,要么觉得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经验不足,要么担心他沉不住气急躁冒进,几场大战打下来,这些疑虑统统烟消云散。有小道消息称,方惟远受了重伤后,至今元气未复,国主很有可能会培养谢谦取代他的位置。军中的将领们也抛开方惟远,纷纷巴结谢谦,并以自己的子弟能在谢谦手下谋事为荣。方惟远就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再也无人亲近了。世事苍凉,大抵如此。

“大概是为了这一场漂亮的表演找几个观众吧,”安弃耸耸肩,“我真该带几面锣鼓来替他吹吹打打地壮声势。”

剿灭魔教的战役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一点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谁都没有想到,势力庞大、组织严密的魔教,真正到了起兵造反时却如此不堪一击。往日智计百出、阴险深沉的教主,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发挥出哪怕半点他的聪明才智,以至于登云会数万之众犹如一盘散沙,全无当年以一教之力对抗整个武林的霸气。

“你没事了?”易离离有些担忧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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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屁事!”他恶狠狠地回答,“有事也得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