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不好看吗?”晏骄笑嘻嘻看她,又跟主位上的庞牧眉来眼去,“来来来,你不爱看姑娘,咱们就看狮子!”
白宁都给她气乐了,“瞧你这出息,没见过姑娘吗?人家可是为了把你挤下去才来的!”
外头舞狮渐趋白热化,分明是几个人扮的,可默契惊人进退如一,竟真像是一只只狮子活了过来,在梅花桩上扭动跳跃,彼此的打斗也如狮群间相互打闹,很赏心悦目。
晏骄看的津津有味,抓着一把话梅味瓜子咔嚓嚓磕的欢。
百姓们震天家叫好,可惜这里一干人等忙于拉关系,压根儿没几个真心看的。
可怜玉容那姑娘,既要承受其他姑娘们的敌意,又被母亲第一时间推上火架,整个人臊的脖子都红透了。
白宁被晏骄拉着一通说,竟也渐渐入了迷。
她似乎与昌平知州夫人不睦,言辞间总是戳着对方肺管子,十分犀利。
“呦,那不是飞虎堂的?”她指着一只金毛大狮子笑道,“难为他们有两人缺席半月,竟也能有此成效!只是过于出挑,你瞧,旁边几只狮子换了眼神,下一步必然要围攻了!”
那后来开口的官太太是建明知州夫人,自然有与人一战的底气,这回虽然带了女儿,但小姑娘才八岁,自然不是冲着庞牧去的。
晏骄顺着看了两眼,注意力却被人群外围挤进来的林平吸引过去。
晏骄看的叹为观止,心道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官斗?果然是你来我往激烈的很,观赏性极强……
所有人都在尽情玩乐,可林平却满脸凝重的朝他们这边跑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许多女眷便都窃笑着看向昌平知州夫人,后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晏骄顾不上看狮子,忙去楼梯口接应,正迎面碰上三步并两步窜上来的小伙子。
话音未落,一位官太太便点头附和道:“夫人说的是,谁家的姑娘不是宝?以后都是要管宅子、教导儿女成才、协助相公哩,那些个什么扎花的,学不学也没什么。”
“出事了?”虽是疑问句式,可晏骄直接用了肯定语气。
看看我家晏丫头,多么能干!
林平对她的直觉盲目信任,也不问怎么知道的,只是点头,见庞牧正一脸痛苦的与几位官员虚与委蛇,便先凑过来与晏骄耳语:“死人了!城西一户人家的男人和三岁的孩子都被砍了头。”
顿了顿,老太太就跟没瞧见众人飞速变幻的脸色似的,泰然笑道:“其实照我说啊,咱们这样身份的人,也不必非得弄些什么琴棋书画的,都是打发时间罢了,倒是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安身立命的本事得好生钻研……”
见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晏骄又丢了个催促的眼神。
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圣人跟前都备过案的。
林平叹了口气,“杨捕头在现场。”
她拉着晏骄的手,轻轻拍了拍,十分满足的笑道:“若说我如今气色好却是有缘故的。都是这孩子心细,平日跟着天阔跑前忙后,公务累的什么似的,圣人和太后听说,都连道不容易呢!闲时又做的可口饭菜,哄着我吃了不少,瞧瞧,这几个月都长肉了呢!我瞧着他们小年轻这样投缘搭调,心里都松快呢!”
“杨捕头?”晏骄下意识问了句。
“我不过粗糙老婆子一个,沾了儿子的光罢了,有什么本事教旁人?要教人,自然是你们这些大家子出身的。”老太太笑呵呵摆手,一点不含糊的拒绝了。
林平一拍脑门,“叫习惯了。”
定国公至今未娶,谁不盯着那国公夫人的位子?打从得知他老人家接了这知府宝座后,下头有几个没做过一步登天的美梦?不然今儿也不会巴巴儿从自家直系、旁系里头硬扒拉,非带年轻姑娘过来了。
晏骄摇头,“称呼什么的无关紧要,不过他怎么在那里?”
她这么一说,众夫人、小姐眼睛里几乎要钻出刀子喷出火来了。
“具体不清楚,只是听说杨旺与那家往来甚密,平日也隔三差五过去吃酒,听说他今儿醉的不得了……”
又对老太太说:“这是我小女儿玉容,生的腼腆,平时不大出门交际,可喜温柔和顺,扎的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汤水,若能得蓝老夫人您调教一回才是福气呢。”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晏骄又委托小八回去取自己的勘察箱,顺便通知衙门内其他几名仵作和两名书记员,这便马不停蹄的去跟庞牧汇报了。
说完,她便从身后拉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来,开玩笑似的将她往岳夫人跟前推,“快来拜拜老神仙!”
就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知府大人突然双眼放光,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当即抱拳起身,“不巧有些要事,失陪!”
这马屁太过直白浅显,亏她说的出口,众人便都忍着牙疼的假笑。
一众文官习惯性起身作揖,看见他的武官礼节后又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该不该模仿。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是这样和气的人,”昌平州的知州夫人率先打破沉默,笑容可掬道,“瞧这身子骨,这气派,乍一看啊,我还以为瞧见老神仙了呢!”
唯独廖无言右眼皮猛地跳起来,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更没想到,她在定国公一脉内竟这样吃得开,那白姑娘、图大人,对待她的态度可不就是自己人吗?
果不其然,就见下一刻,知府大人已经转过身来,满脸郑重的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一切都托付给先生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晏骄竟这样有脸面。
廖无言:“……”
说着,又拍着笑的东倒西歪的晏骄慈爱道:“当心桌子,磕着了疼呢。”
这一瞬间,才华横溢的廖先生心里涌起了一百八十种骂人的话,可不等他开口,对象已经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带人离席。
老太太却看得乐呵,指着她们对一众女眷道:“瞧瞧这两个孩子,我老了,就喜欢这鲜活气儿。”
因外头人声鼎沸,声音小了听不见,声音大了恐有泄露案情的可能,晏骄索性一气憋到案发现场。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又下意识看向在场身份最高的女眷:岳夫人。
几人一路穿行,等欢笑和锣鼓声微微低了些,就见前面一座挺气派的三进宅院被先一步过来的图磬带人围住,杜奎正跟蹲坐在地的杨旺低声说着什么,后者浑身的酒气恨不得三丈开外就闻得见,也不知喝了多少。
白宁气的伸手拧她腮肉,“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分明灯火辉煌,可此刻却弥漫着阴森凉气,好似与周遭的热闹欢快全然割裂开来。
像庞牧这样的身份地位,可谓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得又没有老婆,这种自荐枕席的情况肯定少不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若他有那贼心,收的女人只怕都够凑一支军队出来了,还用等到今天?哪里就要自己操心了。
林平忙指了指角落里面色惨白啼哭不已的妇人,“那是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幸存者刘杏。”
晏骄听得噗嗤直笑,亲自给白宁顺毛,“图大人一番好意,你却说人家作甚?”
见他们过来,顶替杨旺职务的方兴忙上前行礼,又道:“卑职方才问过了,刘杏说刘掌柜今日外出偶遇杨旺,顺势邀请回来吃酒,两人都吃醉了,家中下人又大多请假回家或是外出玩耍,人手不够,便索性叫杨旺在客房歇息。刘杏却是一人在内院东角落的作坊内忙碌,为明日酒楼里的招牌菜做配料,因隔得远,外头声音也大,她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只是方才出来透气时,隐约瞧见有人影闪过,略一迟疑就不见了,等她回过神来摸索着方向去追时,却在通往客房的小树林内发现一把沾满血的斧头……”
图磬:“……”我这是多的什么嘴!
“刘掌柜?酒楼?”庞牧问道,“哪个酒楼的掌柜?”
“你们都是男人,哼,自然乐意享齐人之福,”白宁瞬间迁怒,立刻将枪头对准他,“是呀,图大人也还没正经成亲哩,保不齐这里头也有几个巴不得与你长相厮守哩!”
“便是东二街的聚香楼。”方兴答道。
图磬替她倒茶,啼笑皆非道:“晏姑娘尚且淡然处之,你却又操的哪门子心?且安静看戏吧。”
知晓内情的齐远和晏骄迅速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涌起无数种猜测。
白宁看着比她激动多了,两只好看的杏核眼里都冒出火光来,“这些个不长眼的,作死呐!当心我揍得她们满地找牙!”
那杨旺之前分明替聚香楼拉线,奈何庞牧明察秋毫,直接给把这个苗头掐了。两人一个损失钱财,一个丢了脸面乃至前程,必然心情都不佳。
晏骄不傻,自然能看出众人小算盘,可她对庞牧有信心,也懒得计较,只跟隔壁桌的白宁欣赏美人,如同局外人一般淡定。
尤其是后者,一朝错踏,前程不保,如今私底下与刘掌柜说话,想来气氛也和谐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又喝了点酒……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貌,还打扮的那样好,便如春花满园,直将整个酒楼都给照亮了。
可若是这么着,案件是否太过简单?
有女儿的带女儿,没女儿的,便是侄女、外甥女、堂表姐妹也是可以的。
远的不说,有谁傻到将凶器随手丢在距离自己这么近,又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哪怕顺手甩上房顶呢!
有略滞后或是不信邪的,觉得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如今一切也做不得数……便带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来。
“这么说,刘杏是怀疑杨旺杀害了丈夫和孩子?”晏骄问道。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这是本朝头一个能干的女仵作,便是圣人也知道名头,亲口嘉许过的,怠慢不得,故而也笑吟吟奉承几句;
方兴道:“她吓坏了,语无伦次的,只是发抖,卑职生怕出事,也没敢细问,只是约莫瞧着有这个意思。”
下头一众知州、知县及其家眷纷纷过来拜见,各色好话不重样说了一马车,可看向晏骄的眼神就都有点复杂。
庞牧点点头,这人办事倒是谨慎。
岳夫人拉着晏骄共坐一席,左边席位是董夫人,右边席位是白宁。
摆手叫他下去,见刘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哭嚎在地,浑身瘫软,哪里还能问话,只好先叫医官看了,再找了她娘家人送回去歇息。
他平时惯爱偷懒,这种场合却无人能替代,其余众人便都缩在后面吃喝玩乐,盯着他背影的视线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大人!”有个衙役小跑出来,神色凝重,“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是小少爷的奶妈。”
庞牧起了大早,万众瞩目下亲自给金狮头点了眼睛,又燃了爆竹,算是开场。
刘家是近几年才发迹的,家中仆妇不多,今日大部分都家去团圆去了,留守的更只有两名护院、一个看门人和小少爷的奶妈、刘杏的丫头,方才大家一直遍寻奶妈不着,还以为她偷跑出去看热闹去了,谁知转眼便在墙根儿底下发现了她的尸首。
且不说杨旺失了公务如何如遭雷击,转眼就是立秋,舞狮大会头一日,由知府大人主持的宴饮大会在一家低调朴素的酒楼举行。
那头杜奎也发现了庞牧的身影,忙拍了拍杨旺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行礼,然而杨旺实在太醉了,踉踉跄跄走过来,晃悠悠站不稳,才要抬手行礼,却先狠狠打了个酒嗝儿,满嘴酒气将庞牧几人喷的连退几步。
庞牧冷哼一声,“撤了他的捕头!我记得有个叫方兴的外地人,倒是勤勉稳重,把他提上来,也带带林平。那小子虽机灵,到底稚嫩些,多摔打几年就好了。”
庞牧怒道:“来人,将他给我绑在树上醒醒酒,什么时候像个人样儿了再来回话!”
跟着这么多年了,大元自然晓得他要问什么,麻溜儿道:“杜奎手脚也不算干净,但跟杨旺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且这两年渐渐站稳脚跟,人也沉稳不少,算是有了悔改的意思,已经许久没掺和了。外头商户见杜奎这条路堵死了,便都一窝蜂去寻杨旺,把他胃口越发喂大了。”
晏骄暗自皱眉,醉成这个鬼样儿,真能杀人?还是演技太好?
“杜奎呢?”
他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陷害?
自己才来了几天?手就伸过来。若是纵了这一回,来日是不是官印也敢随便拿了?
侦查尚未正式开始,许多谜团便接踵而至。
“捕头俸禄虽不算高,可逢年过节都有米粮布匹发放,又有炭火等份例,折合现银也算不少了,他竟还这样不知足!”庞牧冷声道。
说话间,郭仵作和原本峻宁府衙的两名仵作:张勇、李涛和他们的书记员也来了,晏骄下意识往后头瞧了眼,问郭仵作,“怎么贾峰没来?”
嫌好处少了,那就别干啊!朝廷也不缺你一个,没了你,自有老实本分的补上来,充什么大瓣蒜!
郭仵作面上有一瞬间迟疑,不过在摇曳的火光下并不明显,“他早起伤了脚,不大方便挪动。”
不少人都说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想叫人办事,总得给点好处吧?只要于大局无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庞牧偏偏看不惯,为类似的事儿也没少跟人打官司。
晏骄着急验尸,也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飞快的穿戴好了,这便与大家进去。
吃回扣这类事情不算稀罕,庞牧当初在军中也遇见过,哪怕就是关乎将士们性命的甲胄兵器还有人偷工减料,想着法子克扣呢,更别提吃喝这种小事。
今日是舞狮大会,堪称万人空巷,外头各色食物香气、香料香气,甚至是汗臭味等等十分浓烈,可饶是这么着,依旧挡不住案发现场飘散出来的腥甜。
“……前些日子跟那两家掌柜的都有过接触,杨旺的浑家昨儿去绸缎庄一口气要了四匹时新料子,共计十六两八钱,又去打镯子。她的嫁妆并不算丰厚,杨旺俸禄有限,可却是那几家铺子的常客,听说逢年过节必然要打首饰、做衣裳的……”
图磬已经熟门熟路的命人加倍点了火把,将里面照的纤毫毕现。
杨旺多有小聪明,瞒得住旁人,却瞒不过庞牧,才不过三天,就给大元和小二查了个底儿朝天。
这是一个典型的正房格局:
两个年轻人在屏风后头应了声,转瞬消失了踪影。
进门先是墙上的字画和左右对开的桌椅,以博古架隔开的左手边是闲谈的小厅,也兼做书房。右手边一个月亮洞门,迎面先是亲近人会客的场所,再往里便是卧房。
庞牧对着空气叫了两声,“大元,小二,去查查杨旺这几日与什么人往来,家中可有什么变动。”
本该是天下最温馨的处所,而此刻几道门都大敞着,笔直映入眼帘的便是血气冲天的雕花床和上面仰面躺着的一具无头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他家大人除了自己的私库,对公都是铁公鸡吗?
因直接割了头颅,刘掌柜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床上的被褥垫子尽数湿透。天气炎热,血液凝固很慢,这会儿还在顺着床角吧嗒吧嗒的往下滴,在一色青砖铺就的地上汇成两个深色的小水洼。
却不知他走远后,齐远就嗤笑出声,“本事不大,贼心不小,拔毛拔到咱们头上来了。”
房间内部非常干净整齐,处处透着一股日常气息,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杨旺心中一阵狂喜,见好就收,又装模作样说了几句谦虚的话,这才恭恭敬敬退出来。
晏骄跟郭仵作对视一眼,才要下手,忽然听后头张勇重重咳嗽一声,意有所指的问道:“晏姑娘,咱们谁先验?”
“是吗,”庞牧挑了挑眉,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杨捕头有心了。本官初来乍到的,难免碰壁,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着替本官分忧解难,那才是好呢。”
她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如今已经不只是自己和郭仵作的天下,身边还有两个老资历呢。
是错觉吧?自己可什么马脚都没露呢。
她硬生生将伸出去一半的手缩回来,转过头去,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旺突然就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可当他壮着胆子偷眼看向庞牧时,却发现这人还是像方才那样笑的漫不经心。
这俩人都四十多岁了,经验丰富,又一直在本地工作,先来也应该。
屋子里瞬间静了静。
郭仵作张了张嘴,有些不忿,才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杨旺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巴不得一声儿,若无其事的笑道:“属下却是本地人士,如今心里头正好有几个好去处,那东二街的聚香楼,西巷的百味楼,南三街的顺兴馆,皆是好铺面,难得味美实惠,又是临街的,一眼便能看到舞狮木楼,两不耽搁。”
张勇与李涛飞快的交换下眼神,却又往外头瞧了瞧,迟疑片刻,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谦让道:“到底两位才是知府大人的大力干将,还是姑娘先来。”
庞牧果然头痛,便随口问众人意思。
人要有机会显示了自己的价值才能活下去。本来一个府衙里头两名仵作就够用,可没想到新任知府竟还带着自己的班底来了,这么一来,可谓僧多肉少……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还有二十日便是舞狮大会,下头的人过来请示庞牧,说三日内须得将宴饮之所定下来,好叫店家提前安排大师傅、准备各色食材,再晚恐怕赶不及。
郭仵作实在忍不住了,隐约带了几分火气道:“人命关天,破案要紧,你们”
接下来几日,杨旺果然骤然热情许多,一时与齐远等庞牧带来的人关系突飞猛进,满嘴里称兄道弟,杜奎一看便知他要一条路走到黑,劝又劝不动,只好暗自叹息。
若真心想叫他们先来,方才又何必出声?偏到这会儿惺惺作态,如此表里不一,实在令人作呕。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多年情分只怕也到此为止了。
晏骄瞬间烦躁,一个眼神打断他,竟不再推辞,干脆利落的弹了下手套,脸朝外大声道:“既然张、李两位前辈执意谦让,少不得我与郭仵作抛砖引玉。”
好话歹话,能说的他都说尽了,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方钻了钱眼儿不听劝,他也实在没有法子。
说罢,也不管两人吞了苍蝇似的表情,直接拉着郭仵作看起尸体来。
这个兄弟,委实太贪了些,早晚有一天栽在这上头。
此时此刻,她空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跟郭仵作一样是个耿直真诚的事业宅……
说罢,也不去看杨旺渐渐冷下来的脸色,索性站起身来抱了抱拳,“老兄,这酒却有些冷了,妻儿在家久候,我这便家去了。”
勾心斗角她能够理解,但也要分时间和场合吧?人都死了三个了,还他妈搁尸体面前演戏呢,什么臭毛病!
杜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我孩儿贪吃,肚肠却也有限;婆娘爱俏,衣裳也够了,若再要多,我自己省一省也就有了,这银子烫手,我却碰不得。”
外头图磬听见动静,嘴角微微翘了翘。
杨旺心中不是没有顾忌,听了这话,攥酒杯的手都紧了紧,可到底抵挡不了白花花的银子诱惑,把心一横道:“话虽如此,可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再说,这样的事我也不是头一回干,只要你我将嘴巴缝严实了,酒楼那头的人难不成会自露马脚?短短时日,量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连酒楼饭庄的底细都抓在手里。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少说百八十两进账,你我几年的俸禄便都有着落了!回头孩儿吃肉,浑家穿绸,要什么没有?”
颈部大动脉出血是很可怕的事情,晏骄穿越之后就曾亲眼目睹嫣红自裁时的惨烈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谁知杜奎依旧摇头,“老兄,咱们不是外人,有些话不中听我也须得放在明面上说。咱们这位新知府大人虽是个武人,可也曾执掌一方,当年还为了一分一毫的军费同一众朝臣吵翻天,精明的很呐!你难不成没听过他的故事?如今西北几国的人听见他的名号还会吓哭,他老人家杀的人只怕比你我见过的还多哩!莫要看老虎瞌睡便将它作家猫,你从他腰包里捞银子,怕不是嫌命长!”
可当时不过是在脖子上戳一个窟窿,与眼前着割头断颈比起来,不管是惨烈的程度还是给人视觉上和心理上带来的冲击性,都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回头必然少不了你一份好处。”
尸体还是新鲜的,皮肤颜色宛如生人。甚至因为死去时间不长,还能感觉到皮肤上的余温。
“去哪儿吃不是吃!左右他们这些官老爷不知柴米贵,花的又是朝廷的银子,多一百两少一百两又有什么分别?”
但恰恰因为太鲜活了,反而可怕到诡异:他没有头。
杨旺嗤笑一声,混不在意道:“你却白担心个甚!那官儿初来乍到,可不是两眼一抹黑?又是个武夫莽汉,眼前骤然多了这许多事,想来也是焦头烂额的,咱们也是替他分忧,何乐而不为呢?”
“脖颈切面十分平整,”她凑近了,与郭仵作交流道,“一来说明凶手力气很大,下手果决,二来也说明凶器十分锋利。”
他明白杨旺的意思,对方必然已经收了某家甚至某几家酒楼饭庄的好处,想牵线搭桥从中谋取好处。
郭仵作点头,环顾架子床内四周和顶棚,“血迹喷溅状,血量大,外部干净整洁,死者体表无明显外伤和痕迹,几乎没有反抗,致死伤应该就是在睡觉时形成的。”
杜奎不是憨人,自然闻弦知意,听了这话,却难得有些严肃,“老兄,且听我一句劝,这事你还是不要继续做的好。”
刘掌柜身上只穿着白色寝衣,这里又是卧房,看上去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既然要在外头开场,又有这么些人,少不得吃吃喝喝,自然是要找处所的。
因一击毙命,所以竟连挣扎反抗甚至一声呼喊都没来得及,以至于外头无人听见。
作为峻宁府最大招牌项目之一,舞狮大会素来为本地父母官所重视,每年都是要亲自主持开场的,届时辖下官员及其家眷也会悉数到场参加,可谓除了中秋、春节之外第三大盛事。
晏骄还是保持没验完尸就不说结论的宗旨,顺势用镊子夹起已经被血浸透而变得粘连沉重的寝衣,突然眼前一亮,“他胸口有一处伤口。”
谁知酒过三巡,却听杨旺捏着一粒豆腐干道:“你近来与大人见得多,可听他说那宴会要摆在何处么?”
说着,她便将探针取来,小心往里伸进去,“伤口深约两寸,边缘有压痕和部分撕裂痕迹……刺破心脏!”
因两人都算峻宁府人士,十多年来没少同甘共苦,又是如今府衙里唯二两个捕头,情分远比旁人来的深厚,所以杨旺一邀请,杜奎就很痛快的去了。
这里也是致命伤!
杜奎帮忙善后忙了几日,这日出门时却见杨旺正在外头等着,见他来时便勾肩搭背的说:“我浑家做的好烧鸡,煮的烂烂的,又有新酿高粱酒,你忙了这许久,且去我家吃一杯。”
不过这个压痕实在有些奇怪:整体呈扁平纺锤状,两侧均有一处明显厚重的凸起,而且外宽内窄。
专业骗子的最大特点就是来钱快,花钱也快,这才短短几日,之前从宋亮那里得的七十多两就只剩下二十不到,更别提之前一众受害人的。想讨回来是不可能的,也不过出口恶气罢了。
针、锥、刀……晏骄短时间内在脑海中将能想到的物件都过了一遍,都觉得不是。
话说他好歹算小立一功,不知能不能再要一个……
郭仵作提出另一个疑问,“被子是盖着的,难不成凶手刺中他的心脏之后,又帮忙盖被,再不慌不忙砍头?”
卫蓝都没力气瞪他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甜筒,默默的觉得真好吃……
可若是这么着,心脏处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该被血湿透了才对。
齐远笑嘻嘻揶揄道:“秀才公真是伤人不浅呐。”
“抑或是杀人后泄愤?”
到了这会儿,丽娘等人如何不知是衙门的人做的套?原本张牙舞爪的三个男人俱都成了蔫菜,反倒是丽娘,看向卫蓝眼中竟依旧是浓烈而充满幽怨。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后面的张勇和李涛也在垫着脚尖看,只是一直没出声。
这几天他容易吗?
晏骄顾不上搭理背后灵似的两个心机吊,眉头渐渐皱起。
卫蓝看着手中不断散发香甜凉气的奇怪玩意儿,感受到家的温暖后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死者的头颅不见,血液几乎流干,以至于尸斑都很难形成!这无疑给死亡时间的判断带来极大干扰。
晏骄叹了口气,挖了个冰淇淋甜筒给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回来就好。”
见她与郭仵作久久不语,张勇和李涛终于忍耐不住,几乎是带着几分优越感的道:“看完了?劳烦让让。”
弄明白个中细节之后,众人看向卫蓝的眼神中都饱含同情。
先看又如何?左不过吹得好听罢了,一介女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三个骗子一听勃然大怒,大骂丽娘吃里扒外,嚷嚷着什么果然是“婊子无情”“翻脸比狗还快”,当即抄起家伙前去捉奸。先将丽娘丢在地上,然后如此这般的照规矩办事,再然后就被小四小五轻轻松松抓了个现行……
知府大人也是,哄着小情人玩儿什么不好?偏偏要来装模作样当什么仵作,这不耽误事儿吗?
好在关键时刻小四发挥作用,装傻充愣的跑去隔壁院子,睁着大眼说瞎话,“你们家丽娘叫的好浪声,我却听不得,在你们这儿躲躲可好?”
晏骄懒得跟他们争长短,只是问图磬,“头颅还没找到吗?”
眼见她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强拉着自己的手往胸脯上按,卫蓝紧闭双眼都能感受到不断靠近的热度,偏浑身酸软逃脱不得,只好默念《清心普善咒》。
见图磬摇头,她不禁叹了口气。
“奴家浪荡一生,难得一刻倾心,若能生个郎君这般的孩儿……”
凶手到底为什么砍头?
却说这日,卫蓝房东一家出门探亲,偌大个庭院内只剩一个卫蓝和小四,丽娘见机不可失,索性半夜放了迷烟撬门而入!把个卫蓝吓得哇哇大叫。
是真的与死者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还是单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抑或是上面有比较难以消除的证据?
团伙中其他三人不知她心思,但见进展神速,倒也暗中窃喜。唯独一个卫蓝每日紧张的睡不着觉,生怕一不小心便落入魔掌不得逃脱。
郭仵作忙道:“这父子俩的尸体虽然都如出一辙,可那奶娘却是全尸呢。”
世人皆慕好颜色,丽娘自然也不例外。她见卫蓝年少俊美温柔腼腆,都不必对方请君入瓮,便主动存心勾搭,每日都打扮的妖娆妩媚过去没话找话,竟将行骗大业抛之脑后。
晏骄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对外头站着的小八道:“你去跟大人说一声,尽量争取解剖。”
那丽娘竟真是存了与卫蓝春风一度的心!
在仪器缺失的情况下,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帮忙判断死亡时间:胃容物消化状况。
这个形容真是意味深长,稍后卫蓝一行人回来,庞牧问了经过,众人哭笑不得。
而且还可以进一步确定刘掌柜今晚到底是不是如刘杏所言,在吃酒,以及吃醉了……
虎口脱险?
可要看到那个,就要剖尸……
他知道新来的上司手下着实有一骠人马,极是能干,风传各个身上都是有军功有官衔的,故而不敢怠慢,虽然不知底细,便俱都以“爷”相称。
她站在院子里,等鼻端血腥味稍微淡了些,这才扭头往屋里看去。
晏骄忙问卫蓝情况,就见杜奎神色复杂,突然灵光一闪道:“这个……得亏四爷机敏灵变,好算虎口脱险。”
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死者所在的床,可透过外面精细的窗纸,依旧能瞧见两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众人正笑间,杜奎杜捕头就面带喜色跑进来喊道:“扎火囤那几人抓着了!已经在往回押送,属下先来通信!”
同一个衙门的仵作,很改凑在一起交流发现,可张勇李涛现在防他们跟防贼似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轻视和排挤,鬼也知道段短时间内是合作不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还举着一个蛋筒冰淇淋,顶上安静趴着圆滚滚一颗球,深紫色的桑葚果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反正就跟他整个人的土匪气质非常不协调。
“稍后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看一回。”晏骄收回视线,与郭仵作在衙役指引下往剩下两具尸体所在的位置走去,走着走着,突然道:“贾峰其实没事吧?”
庞牧也跟着笑了一回,又对晏骄道:“我被人骂煞星转世的都有,若能叫他们知道怕,也不算委屈。”
郭仵作一愣,微微涨红了脸,忙道:“是真伤着了。”
剿匪的被说成被剿的,当真滑天下之大稽,可见世间流言不可信。
晏骄看了他一眼,睫毛微颤,“与张勇、李涛有关?”
图磬每日都来衙门看未婚妻,顺道也将外头听来的动静说与庞牧听,讲到什么“土匪出身”时,众人俱都笑翻在地。
原本看那两个年纪大,她出于尊重才喊一声前辈,可如今看来,却哪里有半分前辈的样子!
习武之人大多有些不收管束,但唯独一点好处,那就是有个慕强的心思,听了这话,倒是老实了。
郭仵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破,迟疑片刻,到底点了头。
可也不知哪儿传出去的,听说新来的知府原来是个土匪头子……武艺十分了得,能以一当百,周鹤那等好手也无一战之力。他脾气暴躁如雷,你若不听话,便要提着碗口大的拳头往你脸上招呼,一直打到服气为止!
“你是女眷,与他们住的远些,平日里或许感觉不到,可我与贾峰来了之后,处处遭人排挤。今天早上我与他去大厨房吃饭,半路上碰见他们,贾峰才要打招呼,两人却目不斜视走过去。这本就罢了,可那张勇着实可恶,竟突然伸出腿来,贾峰端着碗没瞧见,这才摔倒了。他的手还被碎瓷片割伤,约莫有日子没法写字了。”
【外人都不大信彭彪打不过老婆】
“混账!”晏骄骂道,忍不住又往两人所在的方位狠狠瞪了眼。
自古以来出嫁从夫,天经地义,官府管天管地,没听说过还有管炕头打架的!
且等着,这笔账总要跟你们算!
因杀了彭彪夫妻这对鸡,下头那些猴儿果然都收敛不少,只是私底下难免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