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九州·刺客王朝·葵 > 第24章 葵花白发抄(23)

第24章 葵花白发抄(23)

门被推开了,紫衣的世家公子摇着一柄白纸扇,遥遥地向着大鸿胪卿鞠躬行礼。

“请。”大鸿胪卿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端正了坐姿。

易小冉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一股浓烈至极、逼着人要拔刀的煞气充斥了他的头脑,他的面孔痉挛,捧剑的手不住颤抖。

“大人,客人已经到了。”李啸溪说。

李原琪。

李啸溪忽然咳嗽了一声,天女葵的琴声停息。

大鸿胪卿在这里约见的秘密客人居然是李原琪!

易小冉偷眼从窗户看了一眼月色,月亮正经过飞檐的第三根。易小冉用了三天的时间练习在这间屋子里用月亮来确定时间,时间非常重要,丝毫都不能有差错。当月亮经过第七根飞檐的时候,他必须得完成一切,时间看来还充裕。

苏铁惜挪动身体靠近易小冉,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一手牵着天女葵的衣角。大鸿胪卿和在桌边坐下的李原琪对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天女葵脸色苍白,漠无表情。易小冉像是一只剧烈奔跑过的野兽那样喘息,李原琪和大鸿胪卿呵呵对笑,李啸溪按住刀柄,无声地站到易小冉的背后。

易小冉低下头,唇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在这个行动里,只有一个鬼,不是白发鬼,而是他易小冉。但是他不会恸哭,午夜之后他就会永远的逃离安邑坊,不是冒险出城,而是悄悄地隐藏在偌大的帝都里,和他的女人一起,幸福地苟且偷生,直到乱世结束的一天。

很久,天女葵打破了沉默,她拉动嘴角微微地笑了笑:“李公子,又看见你了,最近可还好?”

苏晋安给这次行动起名为“鬼恸”,落入他们罗网的鬼只有恸哭。

“我很好,希望你也好。”李原琪彬彬有礼的回答。

“鬼!”

“我没什么不好,我们这样的女人,还不是每天都迎来送往?”天女葵调理琴弦,眉毛一挑,眉色淡如远山,“今天听什么曲子?”

而唯一的通道出口处,一间小阁子里,原子澈和一名缇卫正在那里饮酒,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对面,也有两名缇卫伪装成客人在饮酒。这些人都在等待一个号令,这个号令要由易小冉来发,当刺客现身时,易小冉会说——

二十二

白鹤清舍外的走廊上有十七人巡逻,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制式长刀会很轻易地暴露身份。他们都是大鸿胪卿的侍卫,会盘查试图靠近白鹤清舍的可疑人物,附近几间屋子里的客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喧哗。

兰凝小舍二号房。

唯一获准进屋的侍卫是个健硕的年轻人,按着一口直刃的腰刀,静静地站在门口。易小冉注意到他满是茧子的右手,枯瘦有力,像鹰的爪子。易小冉知道他的名字是李啸溪,军人出身,战场上是个可怕的角色。一对一面对白发鬼的时候,他未必有拔刀的机会。

苏晋安一个人独坐,默默地饮酒。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三个侍酒的女人都是高梳云髻,露出细腻如凝脂的后颈,上身以金丝织锦裹胸,露出肤光致致的肩膀和一半胸口,下身则是薄薄的纱裙,在灯前走过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修长的双腿。易小冉对这三个女人充满了好奇,他没有想到缇卫七所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柔媚的风情,挑逗的眼神,以及斟酒时用肩膀磨蹭客人的小动作,都像极了酥合斋里的妓女,此外,他还想知道这些女人把武器藏在了哪里。

原子澈推门而入,压低了声音:“出了点意外,我刚才看见李原琪进了白鹤清舍。”

三个花枝摇曳的女人为大鸿胪卿侍酒,那是个肥白的男人,大约五十岁,虽然是便衣,但精致考究,符合他公卿的身份,脚下那双黑色的便鞋,和苏晋安在顺意作坊订给易小冉的一模一样。易小冉认得出他的脸,和那个月夜在缔情阁前被杀的替身像得很,只不过眉宇之间多了一股逼人的气焰。

苏晋安眼角微微一条,烛光下他细长的眉眼拉出一道冷厉的光:“李原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小冉奉剑,天女葵奏琴,苏铁惜默默地侍立在她身后。曲子是晋北的《流光片羽》,据说是琴师遥望大海之上一个羽人御风而舞,而后坠入波涛而死,心下感伤,写下了这首曲子。

“两个可能,第一,李原琪本身就是大鸿胪卿安插到顾西园身边的人,上次出了葵姐的事,李原琪觉得在顾西园身边呆不下去了,这时候只能带着情报回归到大鸿胪卿身边;第二,李原琪就是天罗的刺客。”

月上中天,白鹤清舍。

“他够资格么?”

二十一

“从表面上很难分辨真实身份。”

原子澈站在门外,对着他微微点头:“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了。”

苏晋安沉吟片刻:“对于第二个可能,我并不担心,如果李原琪是今晚的刺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但是如果是前者,我担心‘藤鞋’会忍不住。他若有异动,会惊走白发鬼。”

他最终喝下了那杯酒,转身出门。

“李原琪出现,‘藤鞋’为什么会有异动?”原子澈不解。

易小冉看着他在灯下自斟自饮,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话。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苏晋安之间的永诀了,诀别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了同一个晋北的传说,关于伥鬼,诀别的时候苏晋安在灯下饮酒,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诀别的时候苏晋安给他念了一首诗,他不懂,只隐约听出那诗里的丧乱悲伤。

苏晋安闭目沉思良久,终于睁开眼睛:“不必多问了,通知‘霜衣’准备好,如果‘藤鞋’失去控制,她必须想办法稳住局面。我要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在那间屋子里好好饮酒,一直到白发鬼现身!”

“我只是一个伥鬼。”他最后说,冲易小安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霜衣’能做好么?”原子澈问。

“天下哀霜,人若飞蓬,”他低声说,“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苏晋安斟满一杯酒,慢慢饮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苏晋安放下筷子,看着易小冉的眼睛,“这是我一位好友唱给我听的,说离了根的飞蓬在风里身不由己。流转无恒处……你说像不像我们这种人?”他轻轻地笑了,“其实表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都还是会在夜深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吧?渴望听到一点人声,于是总是出没在伎馆和酒肆里。”

白鹤清舍。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天女葵琴声脉脉,是一曲《思君》。同是晋北琴曲,这一曲是说一个少女隔山思慕对面山上牧羊的白衣少年,最后憔悴而亡,化作石头。李原琪点的这首曲子。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李原琪今天居然收敛了狂傲,举手投足都雍容平和。他点这首曲子让天女葵弹,隐隐有捉弄的意味,却并不像那日在晴和斋里,满眼都是赤裸裸的情欲。他在大鸿胪卿面前极其恭谨,表现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后辈。两个人安坐饮酒,桌前挂了一张竹帘,以免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谈,侍酒的三个女人以及天女葵他们都在竹帘的另一侧,在李啸溪冷冽的目光下。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顾西园就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任何不利于大教宗的话?”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平临君藏得极深,他从不说任何悖逆的话,可每个门客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我并不关心顾西园在想什么,他无疑是个逆党头目,我关心的是他的盟友,他必然和某些诸侯有瓜葛,否则以他一个豪商,为什么要卷入政治?”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没有人知道。我曾猜测他的靠山是唐国百里氏,毕竟唐国和宛州商人间的合作密切,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标明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有联系。”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那么,大概顾西园从未相信过你?”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我自信自己在家世背景绝无破绽,言行上也很小心了,顾西园绝不至于看出我受大人的嘱托前去依凭的。不过,顾西园确实不相信我……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大鸿胪卿低低地叹了口气,饮酒沉思。易小冉集中耳力也听不到更多的内容了。他曾花费很长的时间练习耳力,试图通过捕捉对手的心跳速度来判断对手是否紧张,以及通过刀刃破风的声音猜测背后而来的刀锋指向何处。但是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确实也很谨慎,始终低低地压着声音。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易小冉的目光在屋子里悄悄转动,心思也飞快地转动。他几乎可以确定李原琪是大鸿胪卿派到顾西园那里的密探了,这样李原琪就不是今晚的杀手,只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局势还依然在他易小冉的掌控之中。这屋子里如今有九个人,大鸿胪卿、李原琪、李啸溪,三个缇卫女人,还有就是天女葵、苏铁惜和他。屋外还有四名缇卫和十七个侍卫知道大鸿胪卿在这间屋子里饮酒,再加一个苏晋安和一个酥合斋主事的妈妈,扣掉大鸿胪卿本人,至少三十一个人可能泄密,怀疑到他身上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很多。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经移动到第五根飞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如果太晚,天罗会认为情况有变,后院小门那里值夜的人会轮换。现在的值夜人意外地得了一笔酒钱出去消遣了,那是这个天罗地网里小小的一个缺口,天罗的人会通过那个缺口进入酥合斋,天女葵也可以悄悄出去,那个缺口打开的时间不会太长。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可最关键的那件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做,他必须把情报送出去。他的袖子里藏着两盘晋北产的线香,他还没有机会把它们点燃。

易小冉捧着酒杯,看苏晋安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敲打着空空的酒杯浅吟低唱:

从计划开始,他已经被原子澈彻彻底底地监视起来,这是缇卫所行事的规则,即使是自己人,也永远是一个监视着另一个。

“请。”苏晋安举杯,也不和易小冉碰,自己一饮而尽。

易小冉的编组是原子澈那一组,一组三人。

“用不着,就算代替我回晋北吧,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晋安拔出酒瓶口的木塞,斟上两杯酒,“如果可能,告诉阿葵说,让她也回家去吧。我总不好对她说这话,好像用完了一枚棋子,就把她丢掉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吧?该嫁人了,她那么美,一定有好人家不在乎她的身份的。”

李原琪点了那首《思君》,是首长曲,耽误了他的时间,易小冉甚至没有机会以添酒为名走出这个屋子。他的心跳略略加速,贴着皮肤的里衣有点汗湿了。

“这……算你对我的慷慨?我要对你感恩么?”易小冉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思君》……太长了,真是太长了……他在心里低声说,长得就像思念本身一样……

苏晋安扭头看着他:“回家去看你母亲吧,不要再踏进帝都半步。缇卫七所里,知道你、我、天女葵之间关系的,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为缇卫工作过。圣王八年从四月到九月这段时间,你在帝都所做过的事,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他扭过头,看着天女葵,一张无暇的侧脸,耳朵边蜷曲细碎的新头发,眼瞳雾蒙蒙的就像春山雨后。他很想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但他现在还不能,他们还在囚笼里。如果月亮再经过两根飞檐,而他又能按照计划做完一切,他以后一辈子都可以轻轻蹭着她的脸蛋和她说悄悄话。

“什么?”易小冉一惊。

所以他必须成功!

苏晋安默默看着桌上的灯笼出神,许久,他用轻得易小冉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小冉,回家吧。”

他的心里不再慌乱,眼皮一抬,瞟了一眼帘子那侧的李原琪,眼里一道寒光闪过。

苏晋安推开门,里面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一盏红色的灯笼,苏晋安比了个手势,示意易小冉坐下。

有人轻轻地敲门,“大人要的人带过来了。”

他想把话头往回拉,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其实缇卫所的官职和校尉的军衔对我也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心里还是很想重振我们易家的声威。只是我母亲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再看看她……不过我心里明白的,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你们怕我泄密,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在帝都里做一番事业……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活着等我回家,为我高兴。”

易小冉立刻知道那是酥合斋里主事的妈妈,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是酥合斋里最让他感觉不安的一个。妈妈对姑娘们都还不错,调和姑娘们和客人们的冲突也有一套手段,要说缺点,只是对下人吆来喝去的有点刻薄。但是易小冉发现整个酥合斋没有一个人知道妈妈的姓名,所有人都叫她“妈妈”,而她一个女人,居然在这鱼龙混杂的安邑坊维护住了那么大的一片伎馆,这样的人不会是普通人。易小冉向苏晋安问过妈妈的身份,苏晋安也只是微微摇头。

易小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大意了,无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否憔悴,始终都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天罗本堂都要警惕的人。在他面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也许就是杀身之祸。

李啸溪打开门,妈妈在门外深深的行礼,背后带着锦绣妆成的两个少女。

苏晋安久久地没说话。

易小冉抬眼看了那两个少女,心突地一抖,一股难言的酸楚泛了上来,天女葵的琴声忽地一涩,苏铁惜的目光也呆滞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感谢你的赏识,原本想跟你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家里还有母亲……我想回八松去,如果这次我们成功的杀掉了白发鬼,苏卫长能否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家。校尉军衔什么的,就当我们两个从没讲过。”

少女们穿着白色的长袍,晕染着云雾和桃花,脸上敷着白粉和胭脂,云髻高梳,乌发里点缀着黄金的桃花,下面赤裸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踩在微凉的竹席上,就像两个年纪小小的天女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