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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倘若她有了生命危险,阿耶阿娘一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用自己性命去换她平安的。

他们是爱她的。

这无可置疑。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娘,他们做的事,哪怕叫她伤心难过气愤,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无奈之处。

她当体谅他们。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继续去怨恨他们,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

始作俑者,为当初强行娶了自己,乱了她心,今又弃她而去的男人。

阿耶双目凹陷,神色憔悴,两鬓仿佛骤然又多出了几丝华发。

幸而,如今她脱身,也不算晚。

阿娘眼眸红肿,泪痕犹见。

他走便走了,当梦一场。

但是数日之后,当她终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样子之时,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最后,洛神这般劝慰自己。

对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没有迁怒。

……

她开始怨恨那个名叫李穆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了下去。

倘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当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安排,就那样嫁了过去。

转眼,从李穆离开算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醒来,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该有多好。

时令也入了暮春三月。

以泪洗面,哭了睡着,醒来又哭,直到倦了眼泪,就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兴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无事。草长莺飞,春风骀荡,正当游目逞怀,及时行乐。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觞之会,在乐游苑里举行。

在屋中,在床上,洛神用帐子密密实实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没有下地。

这一日,高许陆朱,建康这些最为显赫的门阀和依附着他们次等士族、门生以及弟子,齐聚在了台城北的乐游苑。

面对母亲叫他做的选择,李穆竟弃了她,便如此离开了。

名为曲水流觞,春日雅乐,实则是建康门阀贵族圈的一次关于门庭和实力的暗中显摆较量。

而来自母亲的那一番转述,尽管,她已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难当。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并无很大的变化,依然是高、许、陆三家为大,但和去年相比,显然又有些不同了。

这个道理,无需谁来告诉,洛神也一清二楚。

高氏依旧为大。去年虽因联姻寒门蒙了羞耻,但根基深厚,加上李穆巴郡一战,天下扬名,高氏真正的实力,不可能因这场联姻受到多大的实际影响。但与陆家,确实几乎连表面和气,也是难以维系了。

如此门庭之下的女儿,怎能妻与乱臣?

相比之下,许氏倒意气风发。尤其最近,随着关于兴平帝身体不妥、高峤也有意退隐的传言在暗中流传,作为太子舅父的许泌,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成了下一个可能取代高峤的人,身价水涨船高,今日众星捧月,笑声不绝,也是在所难免。

父亲是朝廷的砥柱。

这样的场合,高峤需要露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

一体山墙为隔,乐游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里,便是女子们祓禊游玩的地方。

于朝廷而言,乱臣便是乱臣,没有丝毫可以开脱的余地。

陆脩容早几日,给洛神送来了一信,约她当日同去,道许久未曾见面,有些念想。

哪怕他的初衷,是为北伐。

昔日闺中密友,如今日渐疏远。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应对是真,则阿耶说他心怀异志,乃至乱臣贼子,也是丝毫没有过分。

洛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怅,她既主动邀约,自己便是再无心绪,也不会拒绝。

李穆温柔强勇的一面背后,原竟也隐了如此睚眦的骁悍野心。

这一个月来,萧永嘉更是担忧女儿抑郁不乐,原本就想叫她出去散心,借此机会,这一日,亲自护送女儿过去。

之前的相处,也没有机会能叫她知道。

洛神坐于牛车之中,抵达了乐游苑。

洛神没有想到。

苑外,那条足能容四五辆牛车并排通行的车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车玉舆,奴仆如云。

……

长公主的车,在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直接从大门入内,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转过身,朝外而去。

萧永嘉亲手替女儿戴上幕离。

“阿耶,阿娘,我想一个人处一下,你们莫来烦我……”

洛神随母亲下车,改坐肩舆,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入了西苑,到了一名为“飞羽”的馆舍。

她双眸圆睁,目光却失了焦点,茫然地从面前向着自己投来担忧惊惧目光的父母的面上掠过。

此处属于萧永嘉所有的私业,故不见闲杂外人。虽可听到隔墙不远之外的阵阵嬉笑之声,但周围却花木环蔽,十分清净。

良久,洛神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透了出来。

洛神便约了陆脩容在此见面。

母亲抱住了她,抚揉着她的后背,焦急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响起。

陆脩容比她来得要早,已在等着了。

“阿弥!你莫这样!你若难过,哭出来便是!”

和好友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骤然重聚,洛神低落了多日的心情,这才振奋了些,脸上露出笑容。

她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双眸通红,却流不出半滴的眼泪。

叙了几句,陆脩容又笑着拜见萧永嘉。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堵得几乎将她心口.爆裂。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露笑,也是松了口气,知她两人应有私话,自己不便在旁,叮嘱人好生服侍着,自己便出去了。

洛神彻底惊呆了,整个人陷入了吃惊、伤心,愤怒,又难以置信的境地里。

洛神和陆脩容坐在窗畔。

……

洛神隐隐听说,陆脩容的丈夫有些才名,却生性风流,故见面后,不敢问她婚姻。

“于阿娘,他若不肯以你为重,阿娘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绝路?”

或许是心照不宣,陆脩容也没有提及半句关于洛神的婚姻之事。

“于你阿耶,怎能容他?”

她只叹气,说洛神瘦了,又回忆早几年,两人一道来此时的欢乐情景。

“阿弥,李穆是为英雄魁首,却亦野心勃勃,心怀异志。”

说了些话,她便拉了洛神的手,两人出去,来到了那条桃花溪畔,取了罗帕垫在溪边石上,一起坐下,望着面前飘着片片粉红桃花的清溪流水,缓缓穿过山墙,流向了对面的东苑。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带着她转身,双眸落于她的面上,凝望了片刻。

一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阿弥大了,不可能瞒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阿弥,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便是在此处,你在溪头,大兄在溪尾,隔着山墙,一箫一琴,共联东风引的情景……”

“阿令!”高峤转头想要阻止。

“一晃眼,竟就这么些年过去了……”

洛神停住脚步。

忽然,陆脩容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

“你站住。阿娘告诉你不叫他再见你的缘由!”

洛神抱膝不动,视线落在水面的几片桃花叶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许久没有陆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萧永嘉在她身后,忽然唤了一声。

陆脩容沉默。

“阿弥!”

洛神转脸看向她。

高峤慌忙追。

陆脩容慢慢地转头,望着洛神说道:“阿弥,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你帮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她掉头,转身就跑。

洛神一怔,点头。

“我自己有脚!我这就回去!”

陆脩容迟疑了下,说道:“大兄当日在重阳赛会上落败,我父亲十分气恼,当时对他大加训斥,道他令陆家蒙羞,大兄自跪宗祠。过后,为避流言,父亲又安排大兄去往交州做太守,原本是想过些时日,就让他回来。”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父母。

“去年起,父亲为大兄安排婚事,只是大兄一概不应。父亲大发雷霆,数次派人传信,痛斥大兄不孝,说他若是不应,便一辈子待在那里,永不许回来……”

“当初是你将我嫁入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说,将我带回!带回也就罢了,李穆今夜来此看我,为何不让我见?他是我夫君!”

她望着洛神。

洛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阿弥,我知大兄为何不愿接纳婚事。他是心中还放不下你。他对父亲,原本极是孝顺,如此忤逆,是我生平前所未见。我极是担心。”

“阿耶!你还骗我!你当我还是三岁孩童?”

“原本若是这般,我也不会来寻你。但大兄去了交州之后,又染了热瘴,病一直不好。我私下问过母亲派去看他回来的家人,道他在那里,如今很是消沉,病得几乎形销骨立……”

高峤一怔,看着眼角通红的女儿,下意识地还想隐瞒,慌忙道:“阿弥,你莫听人胡言乱语……”

她的眼睛红了。

“阿耶!阿娘!李穆今夜来过?他来,必是寻我!你们为何不让他见我?”

“我知我不该来烦扰你的。但我又想不出,如今除了你,我还能向谁求助……”

高峤在旁,双目落于她侧影之上,渐渐亦是神思恍惚,忽听门口传来“咣当”一声,转头,见竟是女儿闯入了,面庞潮红,双目圆睁,怒气冲天的模样,不禁一惊,唤了声“阿弥”。

她紧紧地抓住了洛神的手。

萧永嘉正坐于灯下,一手扶额,眉头紧蹙,宛若陷入心事。

“求你,看在往昔交情,能不能写一封信给我大兄,劝他早些放下旧事,勿如此忤逆家父,更要保重好自己身体。我真的担心!我不想大兄因过去之事,这一辈子,真就死在那种地方。”

父母都在。

“如今应也只有你的劝,大兄才会听了。”

洛神双手紧紧握拳,一口气来到母亲屋前,连门也未叩,在门外几个仆妇吃惊的注目之下,抬手便推,一脚跨了进去。

洛神一时心乱如麻。

等阿菊反应过来,她人已疾走出去了十来步远。

她没有想到,自己从前和陆柬之的事,到了今日,在陆家竟还余波不断。

肩上衣裳,随了她的动作,滑落在地。

她更没有想到,陆柬之如今竟会是如此情状。

阿菊气喘吁吁地追上,往她肩上加衣,担心她又伤心落泪,慌忙搂住她,哄着回来之时,意外见她并未落泪,竟猛地转身。

“阿弥,求你了,你帮帮我!”

她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脚步。

她潸然泪下。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只剩暗波涌动,江雾淼淼。

洛神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洛神无意从一打杂侍女口中得知消息,胡乱裹衣从屋里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她本就记挂着陆柬之。

……

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何故,如今消沉至此。

他的步伐起先凝滞而缓慢,渐渐转疾,越行越快,终于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栈道尽头。

便是出于过去的知音交情,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他向萧永嘉长揖为礼,直起身,目光最后望了一眼不远之外那座夜色掩映下的她所居的豪庭,转身去了。

她沉吟了下,说道:“阿容,我作一琴谱,烦你代我转给大兄。他见谱,当知我心声。”

沉默了良久,他说:“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为阿弥考虑这些。日后,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偿生平所愿,阿弥但凡有需,必无不应。”

洛神通音律,陆柬之亦知雅乐。从前她每每新作曲谱,第一个便会叫人送去给他鉴赏,陆柬之从没有误过曲意,有时还会替她润色一二。

李穆一直没有开口,身影灰暗,和身后泛着江雾的漆黑江面,宛若化为一体。

如今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

萧永嘉说完了。

这一辈子,从陆柬之当日输给了李穆的那一场重阳日比试开始,两人便缘分尽了。

“如何?”

洛神清楚这一点。

“倘若你重新考虑,我今夜就让阿弥随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证,往后,再不会发生如此之事。否则,今夜就算叫你们见面了,也不过是徒增阿弥困扰,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依然会牵挂他,心底里盼他一切都好,但真若化入笔端,反倒叫她茫然,不知应当从何落笔。

“李穆,我对你很是欣赏,你帮过我,我也很是感激。但身为母亲,我不希望阿弥终身系于一个注定颠沛,乃至奔赴绝路的英雄身上。望你体谅。”

不如以曲代言。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李穆,加重了语气。

知音若他,必能懂她的心声。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望你慎重。以你之雄杰,便是不做高氏女婿,地位扶摇,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为无望之事胼胝劬劳,虚耗岁月?”

但愿往后,他能振作精神,做回他陆家世子该当有的样子。

“义成刺史一职,倘若来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无能,无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门能臣,因陛下野心而丧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辙?”

陆脩容起先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露出感激之色,含泪道:“阿弥,多谢你了!”

“我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见多了皇室门阀、门阀之间为利争斗,不择手段,丑态毕露,乃至彼此仇敌。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独秀,他们便又群起攻之。高峤当年之败,便是败于此。你所面对,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难如登天。便是高峤容你,旁的门阀世家,也不会不动。哪怕他们之前狗咬狗,也定会联手一道对付你的。你便是三头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对?”

洛神伸手帮她拭去面上泪痕,笑道:“莫哭了。我作了琴谱,便叫人送去给你。”

“李穆,我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气魄。但我不信,凭你一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更何况,你今日之路,注定是条不归之路。”

陆脩容再三道谢,因怕被陆家人瞧见自己在此,再坐片刻,便带了人匆匆告辞。

“但他如此一个人,也输了。”

洛神知她难处,也不强留,亲自起身,送她出了馆舍,目送她背影离去,自己慢慢转身,沿甬道回来,想着方才所言之事,心事重重,回到溪边,出神了片刻,闭目冥想,正在构思琴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转头,见琼树过来,面带怪异之色,到了近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天下,无人能救。我萧家人不行,门阀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从前倒是试过。你别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厌憎,他年轻时,无论胆魄气势,抑或上马打仗,并不比你逊色多少,更有世家为盾。”

“何事?”

她望着李穆,眼中渐渐地露出一丝伤感之色。

洛神问她。

“我原本还盼着是她父亲是多心。如此看来,是真的了……”

琼树迟疑了下,说:“小娘子,京口沈家来人了,方才竟寻了过来,说想要拜谢小娘子。”

萧永嘉慢慢地点了点头。

洛神一愣,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再一想,才恍然,终于记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愿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凶,北伐荡寇,不死不休。如此乱世,非霹雳手段,不能成事。若叫岳母失望,李穆之罪。”

去年她初嫁京口,遇到了蒋弢之妻沈氏的娘家之事,当时一时气不过,出头帮沈氏教训了她的娘家兄弟,最后为给沈氏长脸,又许诺今年的曲水流觞会,会叫高家给沈家发一邀贴。

李穆目中那缕旎色消逝了。

当时事后不久,洛神便写信给大兄,提了这事。

“我问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实之言?”

高胤对妹妹的叮嘱,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到了这会儿,洛神早忘光了自己去年随口一提的那事儿,却没有想到,沈家人真的因了自己的一句话,来了此处。

李穆目露微微激动之色,待开口,萧永嘉却又道:“她父亲告知了我将她带回的缘故。道你野心勃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国无宁日。”

更没有想到,对方竟还寻了过来,要拜谢自己。

明日便要上路,实是想她,虽明知自己不受欢迎,今夜却还是忍不住驾舟而来。

琼树说,来人是沈氏的长嫂何氏,这会儿人就在外头等着。

闭目,眼前全是她一颦一笑,声声娇语,肌肤香暖, 又想离别前那一刻, 她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身, 仰脸含泪说不愿走的孩子气举动,更是放她不下。

洛神如今又何来的心情,再去见什么京口来的何氏,一口就给拒了:“你说我不便,叫人带她四处逛逛,再送走便是。”

洛神被带走的这几日, 李穆白日忙碌,被事占去了注意力, 无暇多想,入夜独卧,枕畔少了一人,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琼树应了,转身离去。

她行至江畔一亭前, 停下, 注视了李穆片刻, 缓缓地道:“我知你来意。阿弥回来几日了, 我瞧得出来, 对你也很是想念……”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片刻,忽却又将她叫住。

萧永嘉停步,点了点头, 道了句“你随我来”。

“带她进来吧!”

李穆被阻在门外, 立于道旁,看见萧永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视线里,疾步迎上, 口称岳母, 向她见礼。

终究还是抵不住内心深处某种翻腾着的不可言明的情绪,她犹豫再三,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