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耀眼得炫目。
丹阶玉陛之上，女帝那么美，那么美。
小孩已经长大成年，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段锦仰起头看过去。
云麾将军知道，他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的人了。
小孩的身躯很小，心也很小，一下就被装满了。
只能是她。
那个视角看过去，她那么美。
宫中开了宴席，午一场，晚一场。
那个怀抱温暖极了。
既是为云麾将军段锦庆功，也是庆祝女帝即将登基。
疾驰中低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怜惜：“别怕，有我在，不会死。”
从白日到晚上，宫灯不曾灭过，喧嚣不曾停过。
她的发辫在风雪中飞舞。
毕竟此时，武将的地位高于文臣，武将里虽偶有几个儒将，但大部分还是大老粗。
小孩睁开眼，看到叶家堡大小姐抱着他疾驰。
自然热闹喧哗。
火红的斗篷罩下来，将他冻僵的身体裹住，将他抱上了马。
段锦忽然醒来，人浸泡在热水中。
“还能救。”
好几双柔荑在他身上。
“还没死。”
“将军醒了。”
“瞧，这有个小孩，好像快死了。”
“快与将军取水来。”
马身人立而起，在风雪中长嘶，再落蹄时，避开了他小小的身躯。
段锦就着宫人们的手喝了水，头才清醒些。
可那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厉害，危急时刻发现了他，勒缰急停。
他是喝了一天的大酒。
也好，反正不被踏死也要被饿死。
中午就喝趴下了，倒头睡了一场，晚上接着又喝了一场。
他以为自己要被踏死了。
今日他是主角，怎躲得过。当然也不想躲。
他听见了马蹄声，睁开眼，猩红斗篷如火烧云一样在风雪中飞卷而来。
人生痛快之时不多，这样的日子没几个人能有，躲什么躲。
因为她骑在马上，他倒在雪地里。
“我又喝倒了？”他按着额角问。
当年，第一眼就是这感觉，真高。
酒喝太多，头会疼。
真高。
“将军喝多了，吐了，奴们已经收拾好。”
自他十二三岁，身高窜上来之后，许久许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过她了。
宫人温柔的手指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只有段锦，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仰视女帝。
记忆回笼，好像是喝多了，吐了，宫人们给他解衣裳洗澡。
诸人纷纷低下头去，身体伏得更低。
泡着泡着睡着了。
女帝睥睨着，目光压过来，顿时让人喘不上气来。
段锦抬眼看去。
旧势力诸人抬起头，偷看这个女人，心中各种思绪。
围着浴盆的都是美貌的少女。
此生有幸，得遇英主，这一身本事，都与了她。
晋帝风烛残年之时，格外喜爱十五六的少女。
君与臣两相得，才能谱就绝世名章。
选秀进宫的最小十岁，养在宫里慢慢长大。少女们一茬接一茬，永远都是少女。
他微微一笑，臣服地低下了头去。
如今新帝入主宫城，却是个女子，宫人们惶惶然不知道前程在何处。
赫连响云抬起头，看了眼叶碎金。
一些年纪稍大的宫人，已经悄悄溜去勾引宴席上的贵人，想为自己找个归宿。
皇权，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不在乎谁是叔叔，谁是侄女。
而她们几个，有机会服侍年轻英俊的云麾将军，真是天降的好运。
左右看看，弟弟们也都跪下了。
段锦拨开宫娥的手，俯身将脸浸在水里，过了片刻抬起来抹把脸，彻底清醒了：“拿衣服来。”
当叶碎金称王的时候，他作为王叔也不必跪的。可刚才当“万岁”呼声响彻金殿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了。
明明气氛旖旎，云麾将军却没有多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和宫里的侍从、侍卫也没什么两样似的。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给侄女下跪。
宫娥们好生失落，不敢怠慢，为将军取了衣服来。
叶四叔撑着地，抬头望去。
衣服都是新的，显然有人做好了让他在这里留宿的准备。
也有许多人，在这时候悄悄抬起头去看即将登基的女帝——是的，当众人高呼万岁之时，纵她还没穿上龙袍衮服，也已经是皇帝了。
还给他安排了美貌的宫娥。
这种氛围，让人忍不住血热。
他若看上谁，大概就会赐给他。
呼万岁之声，在京城里蔓延。
段锦洗漱完毕，勒上了蹀躞带。
头上有皇帝，百姓才觉得安心。
宫娥蹲下为他整理下摆，仰起头看，为他英武所摄，竟迟钝了几息。
当有人能稳稳地坐在金銮殿的时候，日子就会太平安稳。
直到云麾将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才醒过来，忙低头。
百姓只知道，当金銮殿里没有皇帝的时候，就会有战火，就朝不保夕。
段锦转头看了看窗户，宫室中亮如白昼，窗外是黑的，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喧哗和音乐。
百姓满足于眼前的柴米油盐，不会去思考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皇帝。
“宴席散了吗？”云麾将军问。
“万岁，万万岁！”
宫娥们回答：“文官散了许多，将军们还在饮乐。
“有皇帝了！”
这等庆功宴，本就是武人的狂欢。
“称帝了！”
“陛下呢？”云麾将军问。
御街上的百姓都听到了。百姓们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中原王称帝了！”
男人们喝起酒来，会有许多丑态。不是她想看到的。通常这种酒宴，行到一半，大家开始有醉态了，她就会离场，让男人们自己玩去。
皇城里的声音震天，穿透了宫墙。
宫娥们垂头：“应该在寝宫。”
万岁之声如水波一样迅速向外扩展开去。
在寝宫和谁，做什么，宫娥们不敢直视，不敢直说。贵人做的事，都不容她们置喙。
许多人五味陈杂，又随着大流拜伏下去，山呼万岁之声从金銮殿响到了殿外前庭，卫士们听到了，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跟着呼万岁。
云麾将军虽英武俊美，可是太冷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气息。
中原王又一次刷新了新附之人对她的认知。
听说有些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太多了，会有癔症，酒醉砍了来服侍的姬妾，也不是没有过的。
杨先生险些被自己呛到。
不需要宫娥带路，段锦知道寝宫在哪里。
“祭告天地人祖，择日登基。”
众人之中，他就是唯一那个拥有特权，可以往她的寝处去见她的人。
孰料，中原王气息绵长地应了：“可。”
段锦披上斗篷，离开了此处。
这个过场虽然虚伪些，但走一遍，史书上好看。
雪下了一整日，此时停了。
杨先生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和他家主公来个三请三辞，三辞三请。
天上云开月露，光华洒下。
叶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廊下庭院里洁白清冷，远处宫阁里隐隐飘来乐声、歌声，男人们笑声。灯火太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真有意思。
段锦走在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里，遇到了一个妇人。
别看现在伏下身去，把后背给她。但叶碎金居高临下地，能看到无数的盘算。
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老而不死，盘踞在这里。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这其中一些人，又是晋帝从梁帝手中继承，梁帝从魏朝末帝手中继承而来。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有一路从邓州跟上来的，有征战中收附的，文官尤其有许多旧势力。六部的官员几乎都是从晋帝手中直接继承的。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数不清的后背。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中原王叶碎金站了起来，俯瞰下面百官。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百官都叩首：“天命所归，请王上称帝。”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真的再没有人比此时此刻的云麾将军更适合了。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时机，气氛，人选，都再合适不过了。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臣斗胆，”果然，云麾将军段锦道，“请王上称帝。”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百官都屏息。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段锦道：“殿下横扫六合，威震江北，天命所归。”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然而云麾将军并没有起身，他又拜下去。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她会让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叶碎金在丹阶玉陛之上俯瞰着他，内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欢喜。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这一趟归来，越来越像她的大将军了。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下面跪着的这个段锦，肩宽腰窄，如今他是云麾将军，身上有千军万马的凛冽之气。
她是知道的。
段锦缴了虎符，叩首：“幸不辱命。”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了。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了。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段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皇宫里，文武百官列队。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前人想说不是那意思，再从酒楼包厢里探头去看，楼下街上，白马银盔的将军已经行过去，往皇宫去了。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旁人笑道：“立下这等大功，当然不同。”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围观的人中，也有认识他的，有些诧异：“段将军似与从前不同了。”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京城不知道多少女儿家怦然心动。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薄唇抿着，有一种冷意。
他们张嘴想说话。
白马银盔，身姿挺拔，目如寒星。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那将军真年轻啊，又生得那样好看。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万人空巷去迎接。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下雪的这日，段锦押着吴王率西路军凯旋。
段锦踏入了寝宫。
中原王发展至此，人人心里都在盼着什么，只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北方，已经坐稳。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不提荆南，光是在北方，中原王的版图就已经超过了晋帝曾经的版图。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现在北方的地图上，北边是燕云十六州，西边是陇右道和关中，除却这些，整个北方都在叶碎金的手里。连定难军的夏州四地都归了她。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这一年，收复山南东道，打下了定难军，可以说，北方基本定下来了。
男人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