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定西最后看了一眼赵睿,看到那小孩在哭。
她不懂。
没关系,小孩子最后都会长大的。
只有他一直好好的,掌着房州军,才有她好好地,安稳在关中。
男子汉,得扛起责任。
她不懂。
裴定西一夹马,冲着叶碎金而去。
裴定西无奈一笑。
邓重诲压阵,严笑紧随其后,房州军动了起来,冲着叶家军而去。
裴莲气得顿足:“你在胡说什么,离了姐姐姐夫,你怎能好。快回来,到这边来。”
叶家军的长矛向前指着,寒光凛冽。
他道:“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我会一直好好的。”
旷野成了战场,眼看着,两军就要冲撞!
裴定西道:“姐姐,你也是父亲的孩子,关中给你了。但洋州是通往梁州的路,不能给你。洋州、金州、房州、均州我拿走。房州军跟着我,其他的,都给你。”
裴莲发出了惊呼。
裴家血脉凋零,统共就这几个人。父亲去了,姐姐和外甥是他仅存的血亲了。
下一瞬,裴定西和严笑纵马闯进了叶家军的队列间!
裴定西眼睛模糊了。
房州军冲进了叶家军的队列间!
裴莲大声道:“定西,你别听外人蛊惑,我是你亲姐姐!我岂会害你!”
高地上的商州斥候们目瞪口呆,看着一支军队,从另一支军队的队列间穿行。
裴定西看了一眼赵景文和裴莲。
叶家军刀枪立着,巍然不动。裴家军脚步整齐,毫不畏惧。
叶碎金没理他,而是对裴定西道:“定西,过来。”
从高处看,青色的战袄与白色的麻衣如流水交错,让人目眩神迷。
赵景文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中原王,此是何意?”
斥候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阵型列开,长长的战矛斜向指着前方。矛尖闪着森然的寒光。
这是两支不同姓的队伍!
叶家军动起来了,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在旷野里让人毛骨悚然。
这得是何等的信任,才能让一支异姓队伍从自己的队伍里穿行?
叶碎金说着,挥了一下手。
这得是何等的信任,才敢从一支异姓队伍里穿行而过?
“我既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自不会看着定西被人以亲情裹挟。否则,要我这长辈是做什么的。”
要知道在阵前,哪怕是被裹挟的百姓、慌乱逃命的民伕,敢冲撞军阵,都会被刀斧手立斩。
一转眼,大人撒手人寰。
商州斥候们当然不知道,叶碎金从西线调动的,恰都是老牌的叶家军。
他见证了这一场盟约,也见证了这些年这两人的互相不辜负。
裴定西和严笑带领的,也都是老牌的裴家军。
因当日,他就在场。
早在叶碎金和裴泽共谋均州、房州的时候,两军就已经联过兵,交换过将领,士卒们彼此生死相托过。
严笑的眼睛都模糊了。
信任,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建立了。
这些誓词由她说出来,充满了力量感。
房州军穿叶家军而过,赵景文才终于感觉能呼吸得上气来。
叶碎金吐字清晰,气息绵长。
精兵与精兵,竟能如此。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令人颤栗。
“同心协力,不离不弃。”
十郎在阵后相迎,他从马上跳下来,冲着裴定西而去。
“只我当日与兄长立誓,不同生,不同死,但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裴定西也下马,看了一眼,确定是他,喊道:“十兄!”
商州本就是叶碎金和裴泽心照不宣给彼此之间留下的一个缓冲地带。
十郎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什么也不说,钵大的拳头只狠狠地捶他的后肩!
叶碎金冷笑:“我若是趁人之危,便该直指京兆府,而不是来商州。”
是大人了,是男人了!振作起来!
叶碎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和裴泽都一样有这种弱点。
多年未见了。
因眼前的叶碎金虽然令人感到陌生,但她终究还是叶碎金。
当年他们是少年和孩童,如今他们都是男人了。
所以,只能靠语言之利,靠情义之重。
裴定西从裴泽去世之时便一直撑着,撑到现在,终于泪如雨下。
叶碎金都称王了,她在北方已经成势,北方几没有势力是她的对手,连裴泽都要回避她。
他抹了把脸,回头看去。
打是肯定打不过。
看到的是叶家军的后背。此时此刻,只有叶家军在面对赵景文。
他盯着叶碎金:“还是说,中原王,于我岳父尸骨未寒之际,便已经按捺不住?意欲染指裴家的基业?”
至此,叶碎金完成了裴定西所求之事——
赵景文控住缰,定定神,朗声道:“中原王曾与我岳父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妹,然今日,裴家家事,中原王便是贵为尊长,也不宜插手。”
【父亲泉下有知,必不愿见到我们姐弟手足相残,更不愿裴家军袍泽相戮。】
裴莲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体。
【望借姑姑之力,止战。】
赵景文的马都向后踏了一下蹄。
房州军就这么没了。
叶碎金闻言怒不可遏:“我兄长尸骨未寒,你们在做什么!”
赵景文脸色铁青。
停灵就是还未下葬。
他还要面对眼前的叶家军。
赵景文一个激灵回神,道:“岳父在京兆府停灵。”
叶碎金会不会趁机吞并他?如今北方已经没有人可以抵抗她。
“赵景文!”叶碎金喝道,“我兄长呢?”
叶碎金此刻并没有那个想法。
裴莲呆住了。
她只是看着赵景文身后的裴家军。
中原王,她是王。
多么熟悉的画面啊。
叶氏,叶碎金,中原王。
她知道,这里面很多将领其实都是自愿跟随赵景文的。
千军万马是她的背景,刀枪林立间她睥睨而视。
这非是什么阴谋诡计巧言令色,而是在有限的选择里,赵景文的确是比别人更好的选择。
直到此刻,亲看见。
比如此时,比起年少的裴定西。
一个女人称王,这超出了裴莲的脑子能想象的范围,所以一直无法在脑子里构出画面。
比如前世,比起叶碎金。
虽也听到了许多她的消息,包括她称王,可一直无法想象。
可今生不同了。
对裴莲来说,叶碎金,叶氏,是——另一个女人。
叶碎金扯扯嘴角,冷笑。
叶碎金穿着常服,带着笑与父亲说话。
“我给你十天时间。”
她只见过叶碎金两次,俱都是在自己的家里,身周都是自家的奴婢仆妇围绕着自己。
“我驻军在此。十日之内,把我兄长的灵柩送过来。”
裴莲也看得呆了。
“否则,我直取关中。”
他是怎么丢了她的?
“勿谓言之不预。”
这样的女人竟然曾经是他的妻子。
叶碎金说完,一带马缰,转身进入了军阵中。
世上怎有这样的女人。
赵睿缩进裴莲的怀里,低声道:“娘,她好可怕。”
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是王者之气。
裴莲将赵睿紧紧搂住。
她是王。
是,她好可怕。
听过她无数的消息了,从小小邓州、唐州,到和裴泽瓜分均州,到襄州、荆州,到控制襄阳,到下场搅动晋国风云,到在中原称王……无数的消息之后,赵景文终于见到了称王的叶碎金。
赵景文很少后悔。后悔是一种无用的消耗性的情绪。哪怕做错了选择,想办法纠正,想办法扭转就行了。
赵景文夫妻俩都怔怔地看她。
不要后悔,徒劳无益。
叶碎金冲他遥遥点头,转而看向了赵景文夫妻。
但此时,他望着叶碎金消失的背影,真的被这种陌生的情绪攫住。
裴定西喊道:“姑姑!”
他品了片刻,才品出,这是后悔。
她容色艳丽,气势凛冽,正是中原王叶碎金。
赵景文把牙咬了又咬,退兵而去。
队列分开,一个女子夹马上前:“定西!”
裴莲坐在车里,一直撩着帘子回望。
三方队伍成“品”字形在旷野中对峙。
傻弟弟,竟信外姓人。
斥候们胡乱猜测。
太傻了。
“嘿,中原王这是要趁火打劫吗?”
她叹息。
在商州的地盘上横着来竖着走,如入无人之地。
赵景文果然在十日之内将裴泽的灵柩送了过来。
个个都是精兵。
叶碎金陪着裴定西扶灵回乡,将裴泽在房陵下葬,入土为安。
高地上的商州斥候看着下面几支军队头皮发麻。
接下来,她得跟裴定西谈一谈了。
“是中原王!”
“姑姑不必说了。”裴定西却道。
“中原王!”
他走到叶碎金面前,单膝点地。
如约而至。
严笑、邓重诲跟着单膝跪下。
叶碎金一到,立刻带着西线军跨界商州。
“房州裴定西,并将领严令之、邓重诲、孙广通,”裴定西道,“愿在中原王麾下效力。”
三郎已经整军在等她了。
“房州、均州、金州、洋州,一并归附。”
裴定西的信本来就是先送到三郎这里,再由三郎派人护送至京城的。
“供中原王驱使。”
叶碎金带了十郎和赫连离开京城,五百铁骑轻装简行,三百里加急直奔西线,与三郎汇合。
幽幽帐中,少年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百战之后,自然就成了精兵。
裴泽在回光返照中给儿子留下遗言。
一支队伍怎么才能成为精兵?
【向……碎金……称……臣。】
叶字大旗招展,脚步声在旷野里有回声,沉闷肃杀。
天下大势,中原王已不可挡。
在场的三方人——裴定西、裴莲赵景文和高地上的商州斥候们,一起目睹了中原王的到来。
定西,向她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