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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她时常问他各种问题,但没指望他真的回答,不想这一回,尉迟阿满转头定定地看了父亲一会儿,忽然道:“贾八,绫锦坊新出的料子,送一百端去平康坊。”

沈宜秋抱过儿子,又问:“阿满在阿耶书房里玩了什么?”

整句话说得字正腔圆、一气呵成。

随着尉迟阿满一点点长大,他这双桃花眼也越来越像他阿耶小时候,总是让沈宜秋想起幼时在宫中见到的少年,心里便没来由地一软。

沈宜秋激动不已:“我们阿满会说话了?!”

阿满乖乖地点点头,嘴边现出个浅浅的笑窝,他不似兄长那般肖似母亲,也说不上来更像父亲还是母亲,一对桃花眼却是明白无误地随了父亲。

随即她才回过神来,看向尉迟越。脸往下一沉:“孩子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日黄昏,尉迟越抱着二子回晖章宫用晚膳,沈宜秋照例问儿子:“阿满,今日玩得开心么?”

尉迟越讪讪道:“无关紧要的小事,阿满会说话了啊,还管那些做什么?”

尉迟越总算知道什么叫一鸣惊人和一语成谶。

沈宜秋将孩子交到保母手上,瞪了男人一眼:“进去说说清楚!”

尉迟阿满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两岁半时。

尉迟越知道这时候再藏着掖着,只会惹得皇后胡思乱想,便硬着头皮道:“还记得庆州的事么……”

故此尉迟越去外书房处理政务,也时不时带着二子——倒不是他不想带太子,只是尉迟缺太闹腾,压根坐不住,不像阿满,他伏案理政或是与朝臣议政,他在屏风里安安静静地玩,只需让个小黄门看着便是。

这事说来话长,解释清楚颇费了点功夫,尉迟越免不得又身体力行地阐发了一回,由不得皇后不信,皇后甚至觉得,她也该赏点什么给那位玉璜小倌才是。

思及此,他便有意多将阿满带在身边,这孩子有些怕生,跟着他也能多见见人。

良久,沈宜秋的呼吸渐渐平缓,脸颊上的潮红却还未褪去,她懒洋洋地道:“该起来了……”尉迟越从后头抱住她,不让她动。

他反躬自省,觉得自己在二子的教养上不如对长子那般上心,一来长子是太子,二来尉迟缺德不管不行,二子太省心,便容易叫人忽略。

沈宜秋打他手背:“孩子们还等我们用膳呢……”

尉迟越将长舌的弟弟揍了一顿,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尉迟越把下颌抵在她肩头,嘴唇腻在她粉颈上:“待忙过这阵子,我们抽空去骊山待几日。”

他一岁半时,尉迟渊有一回来做客,与他玩了半日,对尉迟越感慨:“阿兄,你家这老二名字取得却是不对,大郎只是缺一点德,这位可是个坑。”

沈宜秋此时正是最惫懒的时候连指尖都不想动一下:“两个孩子太小,出趟门累人得很,大郎闹腾,二郎还择床……”

尉迟阿满只是不会说话,他非但不傻,还机敏得很。

尉迟越打断她:“不带他们,就我们两个。”

沈宜秋没眼看,将孩子抱起来,乜了尉迟越一眼:“儿子傻不傻,我这做阿娘的会不知道?”

他用长指绕着她一绺从发髻里散出来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引诱:“你不想试试么……”

尉迟二郎纡尊降贵地抬起眼皮,赐了一眼给他阿耶的丹青,这一看不打紧,小孩点漆般的黑眼睛里浮出货真价实的困惑。

沈宜秋脸刷得一红,转身去推他胸膛:“又不是没试过。”

若是就此气馁也就不是人中龙凤尉迟越了,他又生一计,叫宫人取来笔墨纸砚,画了一只狗儿和一只猫儿:“阿满,你看看,哪只是老虎?”

尉迟越一本正经道:“热泉不一样,养人。”

尉迟满盯着那铃铛看了片刻,随即低下头,从身边地衣上捡起一只小金鱼继续玩。

尉迟越说“待忙过这阵子”,这阵子往往少则数月,长则一年,他们最终成行已是第二年的冬日。

尉迟越趁他不备抢过铃铛,晃了晃:“指指香炉,阿耶便把铃铛还你。”

沈宜秋还是第一回与两个孩字分别数日,马车才驶出太极宫的北门,她已经开始牵挂尉迟小缺和尉迟阿满。

尉迟满掀起眼皮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玩他的玉铃铛。

尉迟越也思念儿子,但是转头看一眼妻子,想起两人可以独处五六日无人打扰,又有些喜不自胜——平日政务繁忙,又要亲自教养两个儿子,实在分不出多少时间来给彼此。

他说着对儿子道:“阿满,指指香炉在哪儿?”

自打上次差点病死,他也不敢过度挥霍精力,不敢彻夜不眠,饮食起居都节制了许多,日常一碗参汤不离手边,床笫之事自然也要收敛些——见过小丸肝肠寸断的模样,他比谁都惜命。

尉迟越安慰她:“孩子开口有早晚,不会有事的。多花些心思教,早晚会说话的。二郎虽不会说话,却聪敏得很。”

认真算起来,自打怀上二郎,他们便不曾恣意过。

沈宜秋爱操心,免不得胡思乱想:“大郎一岁不到便开口叫耶娘和嬷嬷了,二郎该不会有什么……”

尉迟越笼着皇后的肩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心里盘算着,这次定要将欠的几年找补回来。

尉迟阿满凡事都不用父母操心,只有一桩事有些愁人——他长到两岁上还没开口说话,也不太爱搭理人。

太上皇近两年移去了长安城中的兴庆宫,那些身穿道袍头戴莲花冠,在云山雾霭中来去的宫人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了一些黄门和老宫人洒扫庭除,看门守户。

连天子都忍不住感慨:“二郎真是可人疼呐。”这时候尉迟缺正吊在他脖子上,差点没把他勒得背过气去。

到得华清宫,两人依旧宿在少阳院——这里汤池不如主殿的大,但当年来时住过,汤池也用得安心。

尉迟小满省心,帝后两人起初十分欣慰,暗暗觉得苍天有眼,大约是看见他们叫大郎折腾得太惨,这才送来那么乖的二郎,补偿他们这两年的心血。

自打入了华清宫,两人几乎就没出过寝殿和汤池殿,直到第三日,尉迟越才道:“要不要骑马去山间走走?”

没多久他便对弟弟失去了兴趣。

沈宜秋腰酸腿软,只想一动不动地躺半日,不过难得出宫散心,连着几日关在院子里也着实可惜,便打迭起精神,起床更衣。

尉迟缺本以为阿娘生了个弟弟便是给他生了个玩具,谁知这弟弟竟一点也不好玩,成日除了吃便是睡,要不就是一个人躺着玩小鞠和铃铛,路也不会走,话也不会说,有一回他不过是想掀开他尿布瞅瞅,他便“哇哇”哭,害得他叫阿娘骂。

两人都换上骑装披上狐裘,便带着随从往山上去了。

不过尉迟二郎的性子与他兄长大相径庭,他自小便安静得出奇,给他一只彩丝绕成的小鞠,他能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玩上半日。

经过几年磨练,沈宜秋的弓马便不能称精湛,也算得娴熟,不过经过这两日两夜,她实在是骑不动马,只能仍旧像当年那样与尉迟越共乘。

奈何天不遂人愿,第二个孩子生出来,依旧是个皇子。

外头天寒地冻,沈宜秋被尉迟越裹在狐裘中,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两人私心里都想要个女儿,一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再来一个没那么稀罕;二来是怕重蹈覆辙,万一再生出个尉迟缺德那样的,沈宜秋自问管不过来。

尉迟越感觉到她身子歪斜,便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他们痛定思痛,给第二个孩子取名叫阿满。

沈宜秋眼皮发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有尉迟缺德的前车之鉴,这回帝后凑头给孩子取小字,没敢再说什么月盈则亏,愣是要给孩子留点缺陷。

不知过了多久,沈宜秋感到有人轻轻揉她的耳垂,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揉揉眼睛往四下里一张望,他们已经身在一处山谷中,周遭的景物有些眼熟。

(四)

她很快便想起来,原来是当年来过的那处秘境外头的山谷,她掩嘴打了个呵欠道:“原来是这里……”

一个多月后,尉迟越摸着儿子的脑袋道:“小缺,你要做兄长了。”

“认出来了?”尉迟越若无其事道,“早想回这儿看看。”

不过东西是烧了,有人的醋劲却丝毫不减。

沈宜秋不疑有它,眼中浮出些许怀念:“上回还有日将军和小灰呢,啊呀,早该把它们也带来。”

待她能动弹,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劳什子帕子和长命缕投入火盆烧了。

才不能带来,尉迟越心道,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走吧。”

沈宜秋很快便感受到了这陈醋的后劲,在巨浪滔天的醋海中颠簸沉浮了半日,她浑身的骨头就像被醋泡软了一般。

沈宜秋见他手中还提着个包袱,好奇道:“带了什么?”

不过这时候再解释已经来不及了,这男人连捕风捉影的飞醋都吃,遑论有真凭实据的陈年旧醋。

尉迟越道:“糕饼菓子。”

沈宜秋隐约觉察出男人的异样,不过直到他屏退宫人黄门,将她抱起放到案上,她才确知,这厮定然知道什么。

这么一大包糕饼菓子,是想在里头过多久?沈宜秋狐疑。

若是换了平日,尉迟缺绝对没有那么好打发,但他不知怎的从阿耶的眼神中领悟了什么,知道此时乖乖跟保母走才是上策。

两人仍旧沿着当年那条路往谷中走,穿过狭窄的山洞,便找到了那处温暖如春的小山谷。

他把两件物事放回匣子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宜秋,若无其事地教训儿子:“不可乱翻你阿娘的东西,去自己殿中反省反省。”说罢便叫保母将太子带出去。

阔别多年,山谷中的山花草木依旧如昔,只是池岸的野桃树又大了些。

他又拈起那根长命缕看了看,帕子与宁十一有关,这根长命缕是为谁编的自不必说。

沈宜秋坐在如茵的草坡上,对尉迟越道:“带了什么菓子?让我瞧瞧。”说罢便去解包袱。

这朵花有几分眼熟,他略一回想,便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帕子——那一日宁彦昭来东宫看《兰亭序》,从袖中掏出的就是这样的帕子。

解开一看,里头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小包柰脯和蜜渍枸橼,剩下的都是巾栉和换洗衣物之类的东西。

不想尉迟越却抢在她之前将帕子取了出来,抖搂开来一看,只见角上绣着一朵紫蓝色的菖蒲花。

沈宜秋这时才知上了当,这厮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虽说她早忘了宁十一,但当年的旧物暴露在尉迟越眼前,她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正气恼,男人的胳膊已经后面缠上来,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她耳后。

沈宜秋轻描淡写道:“未出阁时的旧物,随便往盒子里一塞便忘了。”说罢便要把盖子合上。

他的双臂搂得不算紧,但沈宜秋此时就像粘在蛛网上的蝴蝶,竟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骨节分明、修长灵巧的手指一点点抽开她的腰带……

尉迟越道:“这是什么?”

沈宜秋后背抵着池岸的白石,双目紧阖,眼前有光斑不停闪烁晃动,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以同样的节奏律动,越来越快,快得难以置信,她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臂。

沈宜秋一看,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宁十一退回来的帕子,还有那条不曾送出去的长命缕,她那时收在匣子里,塞在衣箱底下,过了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件事,不想却被儿子翻了出来。

尉迟越顿住,将她翻转过来,将她手臂抽出来放到背后。

尉迟越一口应承下来,打开匣子,小孩探头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条旧帕子和一条结着玉珠的五色丝绳,就是端午时阿娘往他胳膊上系的那种。

沈宜秋齿关一松,便有声音溢出来,身后的男人一顿,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疾风骤雨,仿佛要将她的声音全都压榨出来。

小缺趴在案上,手捧着白里透红的小脸蛋,长睫毛忽闪忽闪整:“阿耶开开。”

不知过了多久,沈宜秋趴在白石上睁开双眼,嗓子干咳,眼前金星闪烁。

尉迟越从孩子手上接过匣子:“让阿耶瞧瞧,小缺又挖到了什么宝贝。”

尉迟越俯下身,隔着湿透的纱衣在她脊背上轻吻:“小丸,你说我们第三个孩子该叫什么?”

这几个月,他不时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些“宝贝”,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沈宜秋哪里还有力气想这个,奄奄一息道:“再说吧……”

最近尉迟小缺迷上了翻箱倒柜,沈宜秋虽然约束他,却也不想将他拘成自己小时候那样,只与他说清楚不可乱动阿耶书房中的物事,寝殿等地便随他去了。

尉迟越微微眯眼:“不如就叫小潭吧。”

沈宜秋觉得那木匣子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五)

未走几步,孩子便从寝殿中跑出来,怀中还抱着个木匣子,那匣子是黑檀的,很沉,他小小一个人,抱着有些吃力,走路跌跌撞撞的。

长安城里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尉迟越站起身:“孩子睡醒了,我去瞧瞧。”

午时刚过,毒日当空,街衢两旁的排水沟散发着臭气,聚满了蝇虫,乌云似的一坨坨,人马从旁经过,便成群结队”嗡嗡“地叮上来。

夫妻俩正商量着给尉迟五郎说个什么样的小娘子,寝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两人一听便知是尉迟缺小皮靴的声音。

车马行人皆是灰头土脸,只有一人鹤立鸡群。

沈宜秋不知不觉被他带偏到尉迟渊的王妃人选上,忘了再追究尉迟越管教不力——日子过得顺心,就爱给人保媒拉线,沈皇后也不能免俗。

楚王尉迟越玉骨冰肌,从头到脚被沉香、龙脑和薄荷腌透,那些腌臜虫子自惭形秽,不敢靠近半分。

想了想,义正词严道:“怪就怪五郎,老是带坏孩子,该给他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了。”

他虽是微服出行,却不失体面,戴了紫玉冠,白衣用银线绣了云纹,腰系白玉带,外罩烟青色轻纱薄衫,身下的黑色大宛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银闹装鞍、锦绣障泥、五鞘孔绦带,别提有多神骏。

尉迟越知道自己理亏,说话便没什么底气:“孩子还小嘛,慢慢来。”

这一人一马,长安百姓并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夺目的风景。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胆大的小娘子纷纷向他抛花掷果。

沈宜秋埋怨道:“都怪你,将他宠得无法无天,我管他都没用,他这是有恃无恐呢。”

尉迟越灵巧地避开一个照着他面门砸过来的林檎果,又堪堪与一小串葡萄擦肩而过,心中很是无奈——他已经竭尽所能收敛光华,奈何太过引人瞩目,每回出行都是险象环生,着实叫人苦恼。

尉迟越回想了一下,他小时候虽有些好动,却不像儿子这般上房揭瓦,四处捅娄子,这样蔫坏的性子,实在也不像他。

一路苦恼着到了西市,他径直去了全长安最大的那家书画铺子。

自小带大她的李嬷嬷听皇后这么大言不惭,赧然地避过脸去。

店主人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行礼:“三殿下辱临敝肆,有失远迎。”

一边说一边乜尉迟越:“我幼时可安静乖巧得很。”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欢书画,是他头一号大主顾,且从不吝啬财帛,只要看入眼,一掷千金是常事。

沈宜秋无可奈何,忍不住抱怨:“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哪个做买卖的不喜欢这等冤大头?

然而这破孩子油盐不进,在襁褓中便不安分,自打学会爬,更是无一日消停。

尉迟越微微颔首,一边摇着折扇跨进店堂,四下里环顾:“这几日有什么新到的佳作?”

郎君不顶用,沈皇后只能捋起袖子自己上,一国太子的教养事关社稷万民,可不能轻忽。

店主一张脸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搜罗来几轴难得的上品,小人正寻思着送到王府请殿下品评,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请入内室稍坐,待小人将来与殿下过目。”

尉迟越总想着从明日起要拾掇起严父的尊严来好好管教儿子,奈何一见那张小脸心肠就硬不起来,明日复明日,就这么一日日地拖了下去。

一行说,一行将他迎入殿后的雅室,墙壁上挂着一幅溪山雪意图,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尉迟缺长到三岁上,生得越来越像沈宜秋,任谁见了都要夸漂亮。

他时不时将自己的画作拿来寄售,署名云山居士,倒不是为了趁几个钱,只是平日里画了画只能与亲友分享,尉迟五郎嘴里没一句好话,母亲只知夸好看,夸不出个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个个阿谀奉承说得天花乱坠,却也夸不到点子上。

他想也没想就说:“小缺最喜欢阿耶阿娘。”但他心里想的是五叔,长大了他也想当五叔。

他常常叹惋知音难觅,只好孤芳自赏,难免衣锦夜行之感。

他可太喜欢五叔了,阿耶阿娘问他:“小缺,这世上你最喜欢的是谁?”

店主人亲自端了冰镇的葡萄、蜜瓜与酪浆来。

五叔从来不拿大人架子,也不与他掰扯那些“子曰子曰”。

尉迟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浆,指指自己的大作,状似不经意地道:“还是没卖出去。”

五叔就不一样了,五叔什么都会,只有五叔把他当大人,五叔会与他一起趴在地上装猫儿狗儿打架,会把他扛在肩上带他逛上元灯会,他第一次投壶、打双陆都是五叔教的。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无价之宝,令敝店蓬荜生辉,时常有客人询问,只是喜爱的人多,可寻常人都叫这千金之价吓退了,也只有殿下这等天潢贵胄出得起……”

不过他从来憋着不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若是照实说,下回阿娘揍他的时候阿耶或许就不会护着他了。

尉迟越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若是俞伯牙那么容易找到他的钟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他最喜欢手把手教他画画,画出来的老虎像狗儿,马儿像骡子,兰花像韭菜,蛐蛐像蟑螂,还把阿娘画得像头鹅。

店主人暗暗长出一口气,叫小僮将新近觅得的上品取来。

阿耶不“揍书”的时候,就上赶着要教他这个那个。

片刻后,小僮抱了四五个卷轴进来。

而且阿耶无趣得很,成日不是上朝就是“揍书”,不知道书有什么好揍的,书虽然不怎么样,不去搭理便是了,揍它大可不必。

尉迟越取了一卷展开,端详了片刻便放下,摇摇头:“平平无奇。”

尉迟缺德最怕的人是阿娘,最喜欢的人却是五叔——阿耶虽然耳根子软,对他百依百顺,但正因如此,叫人不怎么看得上。

店主人不以为怪,这一位自己的画技不怎么样,眼睛却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也只有对自己一叶障目。

当然这些是他真正晓事后才知道的,这时候他才三岁,活得无忧无虑、纵情恣意、人憎狗嫌。

尉迟越很快将三卷画都看完,没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五叔俊俏的脑袋上因此多了一个鼓包,过了十来日才消下去。

他掀起眼皮道:“就这些?”

尉迟缺德这诨名据说是他五叔给取的,那时候他两岁,五叔看见他在庭中追着日将军跑,要骑到日将军的背上去,吓得日将军满院子乱窜,他五叔趴在阑干上,懒洋洋地对他阿耶道:“阿兄,尉迟缺这名字取得贴切,这孩子是有些缺德啊。”

店主人忙道:“倒是还有一轴,也是贵客寄售的……请殿下稍等。”

若是他从阿娘口中听到自己那体面的大名,那事情就有些棘手——若是恰好碰上阿耶在前朝处理政务,那就是在劫难逃了。

便对那小僮耳语了一通。

不过这名字不怎么常用,乳母和宫人都管他叫“小殿下”,阿耶阿娘平日唤他“小缺”,若是他啕气叫阿娘抓了现行,阿娘会管他叫“尉迟缺德”。

小僮不一会儿便抱着个嵌螺钿的红漆长盒来。

身为太子,他有个经过卜算大吉大利,听起来威武雄壮,载入史册也非常体面的大名。

尉迟越轻轻一敲折扇,乜了店主人一眼:“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难道我出不起价?”

一转眼,尉迟大郎已经三周岁了。

店主人道:“岂敢岂敢。”一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轴呈给楚王。

……

尉迟越展开画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尉迟越不明就里,正不知所措,一股热烘烘的臭气从襁褓中透出来……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听闻展子虔有这《平林晴霁图》传世,虽那贵客说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来,这画又没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给殿下过目。”

就在这时,孩子小小的五官忽然皱起来,脸涨得比原先更红。

尉迟越默默端详了半晌,点点头:“是展子虔无误了,我在宫中曾见过他的《游春图》,这笔意笔法一脉相承,绝不会看错……”

尉迟越的心化成了一团水,恨不得在孩子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蛋上亲几口。

话音未落,帘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尉迟越的心头。

小婴儿经他这么一晃,满意了些许,纡尊降贵地嚅嚅嘴,吐了个口水泡。

他有些羞恼,抬起眼,隔着稀疏的珠帘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

算了算了,尉迟越心道,孩子还这么小,大一点再管教也不迟。何况他和小丸的孩子,天资根骨摆在那儿,还能长歪了不成?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见?何不入内一叙?”

小孩的脸还是那么丑,但不知怎的顺眼了许多。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开珠帘,一个青衫少年走进内室。

尉迟越顿时忘了那些宏图大志,笨拙地把襁褓轻轻晃了晃,嘬着嘴,发出可笑的“哦哦”、“喏喏”声。

尉迟越一怔,只觉有人将一泓清泉直直泼到了他眼底。

尉迟大郎不知道有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只觉得自己躺的地方又僵又硬,有些硌人,不太舒服,于是扭动了两下,小嘴一咧,发出轻轻的嘤咛声。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双灿若晨星的眼睛,顾盼间闪现出灵慧狡黠,叫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他心头忽然涌起豪情壮志,这非但是他和小丸的长子,还是大燕储君,他一定要亲自教导他,将一身文韬武略悉数教给他,他要手把手地教他诗书礼乐、骑马射箭、奇琴书画……让他青出于蓝,长成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

尉迟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心中不由气恼,从来只有他晃别人的眼,岂有叫别人晃的道理。

好像有人用钟槌在他的心口敲击了几下,他整个人都震了震。

最可气的是,这小子一举手一投足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鸦羽似泛着微青的乌发用一支素牙簪随意绾起,越发凸显出姿容过人来。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随着那股小小的气流冲进他心里,他蓦地回过神来,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个孩子啊!

对比之下,自己这一身讲究的华服便略有雕饰之嫌。

尉迟大郎不知是不是叫他蹭痒了,浅淡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张开嘴连打了两个小喷嚏。

饶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生得并不比他差,肌肤还更细腻白皙,笼着层莹莹的光泽,仿佛吹弹可破。单凭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这少年还是头一个。

他学着沈宜秋的样子轻抚尉迟大郎的小脸,又蹭了蹭他塌塌的小鼻子,心说小丸那么喜欢孩子,一定狠不下心来管教孩子,他更该拿出为人父者的威严才是。

楚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时,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随父母从灵州回长安才数日,这是头一回逛市坊,不曾见识过楚王殿下招摇过市的盛况,不由叫这花孔雀似的年轻男子晃了一下眼。

他像是在做梦,虽然心里明白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个孩子,但与怀中的小小人始终隔着一层,倒不如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熟悉。

她在帘外听这人头头是道地大放厥词,忍不住发笑,此时见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无他,此人虽一身傻气,奈何脸长得好,她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

尉迟越却是如临大敌,刚出生的婴儿小得惊人,抱在手上仿佛没有分量。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见过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请足下见谅。”

尉迟越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胳膊和脖子别扭又僵硬,女医和宫人们见了都忍不住窃笑。

尉迟越见这少年彬彬有礼,恼意消了大半,起身还以一礼:“汴州尉氏刘玉珏,行三。足下可是与邵员外有亲?”

钱嬷嬷笑着将襁褓抱起来,交到尉迟越手上。

沈宜秋丝毫不慌:“邵员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经妻子提醒,他才俯身去抱孩子,一伸手,却发现无从下手,这么小的一团,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抱起来。

两人叙过年齿,相让入座。

天家讲究抱孙不抱子,尉迟越不记得父亲曾抱过自己——其实他幼时见父亲一面也难得。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少年郎非富即贵,连忙殷勤地奉上茶菓。

沈宜秋见他一脸茫然,不由弯起嘴角:“抱抱我们的小缺呀。”

寒暄了几句,尉迟越佯装不经意道:“方才某言此画乃展子虔手迹,足下似有异议,还请不吝赐教。”

尉迟越疑心自己眼花没看清楚,又端详了好半晌,没看错,不管怎么看都是那么难看,哪怕是自己亲儿子,他也不能违心地夸出一句好看,只盼他长着长着能改邪归正,别辜负了他阿耶阿娘的美貌。

沈宜秋瞟了一眼摊展在画案上的《平林晴霁图》:“不敢当,不过这画并非展子虔所作。”

沈宜秋稍稍侧身,伸手轻轻抚摸孩子柔软微黄的额发,喃喃道:“我们大郎真好看……阿娘的小乖乖……”

尉迟越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断言?莫非足下见过展子虔的真迹?”展子虔流传于世的画作不多,几乎全在宫中,也不知她是在哪里见过。

尉迟越凑过头去看,只见襁褓中的小婴孩红皮皱脸,塌鼻肿眼,鼻尖上还有一粒粒白点,像是洒了几粒白芝麻。

沈宜秋点点头:“在洛阳洛阳云花寺看过他画的壁画。”

乳母把襁褓放在皇后枕边。

尉迟越道:“仅仅见过一回壁画,足下如何断言?恕某直言,无论是‘空勾无皴’的笔法、设色的方法还是题款的书迹,都是展子虔无误。”

孩子只在刚娩下时哭了几嗓子,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

顿了顿接着道:“不瞒足下,展氏真迹某倒是有幸见过几幅。”

从小将尉迟越带大的钱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皇子与圣人生得真是一模一样!”

沈宜秋将手上半个玉露团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这幅并非真迹,。”

这时宫人们已将婴儿身上的羊水擦洗干净,乳母用洁净柔软的细布将他裹起来,抱到床边给帝后看。

尉迟越心道这破小子年纪不大,气派倒是不小,不过面上不显,仍旧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愿闻其详。”微弯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不曾伺候过人,生怕自己手重弄疼细皮嫩肉的媳妇,便格外轻手轻脚,倒把沈宜秋痒得直躲。

沈宜秋走到画案前,伸出纤细玉白的手指,指给他看:“一来没有落款,二来,你看这处山石运笔的偏向和收笔,是用左手画的,可见作画之人左右开弓,双手并用。三来……”

素娥和湘娥正绞了热帕子替她擦洗,众人都在忙,尉迟越杵在床边实在是添乱,奈何他毫无自觉,从湘娥手里抢过热帕子,笨手笨脚地替沈宜秋擦头脸和脖颈上的汗。

她撩起眼皮,冲着男子得意地一笑:“三来这画是某的拙作。”

沈宜秋虚弱地摇摇头:“这里乱七八糟的,进来做什么……”

尉迟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惊。

他在外头等了一夜,不曾听见她喊一声,心中忐忑,虽然女医和宫人说皇后无恙,可直到此时亲眼见到人,他才放下心来。

店主人张口结舌:“小公子可是认错了?此画乃是一位贵客放在敝店寄售……”

尉迟越忙攥住她的手:“躺着别动,还疼么?”

沈宜秋道:“那位贵客可是姓沈?”

房中仍萦绕着血腥气,但尉迟越什么都顾不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只见沈宜秋脸色苍白,鬓发已经被汗濡得湿透,躺在床上喘着气,显是已经精疲力竭,但她仍旧努力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探头去看刚出生的孩子。

店主人支支吾吾不敢接茬,沈宜秋便知自己没猜错,这是祖母去年寿辰时她亲笔画了随父母的贺礼一起送到长安的,因为祖母喜欢展子虔的山水,她便模仿展氏的笔法戏作了一幅,也不知被沈家哪一位拿出来寄卖。

尉迟越在沈宜秋房外焦急等候了一夜,听见“哇”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拔腿便冲了进去,倒把几个收生的女医吓得不轻,然而谁也不敢提醒天子进产室不吉利。

她先前在灵州时一无所知,回了长安几日便察觉出来祖母不待见阿娘和她,想来是祖母恨屋及乌,随手将她的画给了别人。

身为大燕朝睿文圣武孝皇帝与皇后的长子,甫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天之骄子,尉迟大郎降世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没有满室紫光、天降神龙之类的异兆,天色还有点阴沉沉的,气候闷热,雨要下不下。

沈宜秋倒也说不上难过,做亲人也是讲缘分的,强求不来,她和父亲那边的亲人不是一类人,倒是和舅父一家亲近,连她阿耶都与几位伯父叔父不亲近。

(三)

尉迟越却是满腹狐疑,这幅画功底深厚,笔法老辣,便是如他这般天纵奇才,自问也未必画得出来。

男人慢慢睁开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随即扬起嘴角:“小药丸。”

这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莫非是从襁褓里便开始学画?

就在这时,她看见他的长睫毛轻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轻轻掀动鳞翅。

沈宜秋见他不信,指了指一株远树的树干:“我画的画不落款,但都会找不起眼处藏一个‘丸’字,这里便是。”

沈宜秋一个激灵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额头,触手微温。

尉迟越仔细一看,果然是个“丸”字,但依旧有些将信将疑:“可否请足下挥毫,让某开开眼界?”

再醒来时,灯烛已经燃尽,殿中帘幕低垂,光线幽暗,只有冷青色的晨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沈宜秋大大方方应承下来,对店主人道:“请借笔墨一用。”

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她终于困倦不堪,不小心睡了过去。

店主人立即命小僮备好彩墨,亲自将上好的益州白麻纸铺在案上。

沈宜秋抚着男人枯瘦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悦你,我心悦你啊……”

沈宜秋左右手各拈起一支笔管,随意蘸了蘸墨,不假思索地往纸上落。

尉迟越说了许多话,很快便昏睡过去。

她画起画来信马由缰,东一笔,西一笔,一丛竹子画到一边,又去点染那边的山石,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沈宜秋替他换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边,侧过身,轻轻抱住他。

偏偏这么胡画一气也不乱套,尉迟越手中的茶还未凉,少年已将一幅夏山小景画完,撂了笔,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尉迟越:“献丑了。”

尉迟越沉默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小丸,让我抱抱。”

少年用的是展子虔的笔法,还有模有样地题了展子虔的款,只是在旁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红圈。若不是亲眼看着他画出来,尉迟越多半也要把这画当成展子虔的真迹。

沈宜秋用力瞪着床上的男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简意赅道:“你不许死,我不准你死。”

楚王殿下心里酸得像是灌满了醋。

泰卦,象阴阳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少年犹自不知:“许久未画,有些生疏了,某仿展子虔不像,若是戴安道和张僧繇,勉强可以以假乱真。”

沈宜秋收拢手指,紧紧握住那三枚铜钱,然后松开,将那铜钱一枚接一枚,慢慢摆到他枕边。

尉迟越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他摇摇头,扬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青衣少年放下茶碗,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墙壁上楚王殿下的大作,不由自主轻轻“嘶”了一声,秀眉微蹙,神色古怪,既像牙酸又像眼疼。

尉迟越道:“那时我要求娶你,阿耶身边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连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咳,第二次是讼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摆了个泰卦……”

尉迟越心头一跳,便听那少年对店主人道:“这画也是卖的么?”

沈宜秋打开抽绳,往掌心一倒,却是三枚铜钱。

店主人觑了一眼楚王,硬着头皮道:“回小公子的话,此画也是一位贵客寄售的。”

他从枕边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

少年道:“什么价?”

他叹了口气:“听说我那时执意要将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还在,不过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

店主人后背上冷汗直冒,却只得照实答:“一千金。”

尉迟越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答案,却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沈宜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千金?不是一千文?”

当年那小小少年承诺过她的,已经全都做到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仔细看了看,摸摸下巴:“纸倒是好纸,卷轴也是上好的沉香木,若是没有上头的画,倒也值个十金八金的,添上画,我最多出三金……”

……

楚王殿下的脸都绿了。

“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把刀给你做信物,回头你拿着刀来找我……”

店主人暗暗叹息:“回小郎君的话,的的确确是一千金,少一文都不卖。”

“想回灵州有何难,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沈宜秋“嗯”了一声,便去看别的画。

“别伤心,等我长大了,把什么吐蕃人突骑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尉迟越忍了半晌,终是憋不住:“依某之见,这《溪山雪意图》虽不能称上品,却也差强人意,不知足下为何嗤之以鼻?”

“想学骑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少年撩起眼皮,一双青白分明的凤眼似要看进他心里:“这位云山居士莫非是足下的相识?”

“他们打死你的狗儿?太坏了,改日我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你……”

尉迟越微露赧色,避过脸低咳了一声,赶紧撇清:“非也,某不曾听说过这位云山居士,不过是见这画作尚可……”

“你笑一笑,叫我一声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钟……”

那就是真的眼瘸了,沈宜秋看着那对漂亮的桃花眼,心中暗暗惋惜,此人长得金镶玉裹的,不想是个草包。

“为什么苦着脸,笑一笑呀,丁点大的小人儿,愁眉苦脸的多难看……”

她正要直抒己见,忽听店堂里传来一个声音:“七郎,你可在里头?”

“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么?若是你开口说句话,我就借你摸一摸……”

沈宜秋“啊呀”一声站起来,匆匆向尉迟越一揖:“家兄在等某,不能久留,就此别过了。”

“你会说话么?为什么不吭声?”

尉迟越想听他点评自己的画作,奈何人家急着回去,强留不得,只得起身施礼:“后会有期。”

沈宜秋叫他问得一怔。

沈宜秋撩起帘子走到外面,见到扮作少年郎的表姊,笑道:“阿兄逛完了?有什么斩获?”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时我答应你什么了?”

邵芸扬了扬手中鼓囊囊的纸包:“杏李萘脯一大堆。”

尉迟越明白过来,苦笑道:“不久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痊愈后那阵子的事便记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

两人并肩走出店堂,汇入人潮中。

沈宜秋紧紧抓住他滚烫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皮肉中犹不自知,她索债似地道:“我四岁那年入宫,你许诺过的……”

邵芸掏出一小包杏干给她:”怎么还是两手空空?”

尉迟越眼中满是迷茫。

沈宜秋道:“本来看上一幅画,谁知那店主人漫天要价。”

沈宜秋一直强忍着眼泪,这时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咬着牙道:“尉迟越,你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了?”

邵芸道:“你自己什么画不出来,还要去买画?”

他轻笑了一声:“不过这次小心些,别再跌倒了。”

沈宜秋莞尔一笑:“就是画不出来。你不知道,一般的画差一点丑一点,都还丑得有章法,这画却是独具一格,第一眼觉着丑,多看一会儿便觉有些憨实,怪好玩的。奈何那店主大约把我当作外州来的冤大头了,竟敢要价千金。”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脸颊:“我知道你们会过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里,我也很放心。”

邵芸道:“噫,叫你说得我都动心了,改日我也去长长见识。你方才是在和谁说话?”

边患平了,薛党除了,太子是小丸的亲骨肉,她一定会将他教导成一个明君,比他阿耶强。或许上苍又赐他一世,便是为了将上辈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沈宜秋道:“你可听刘玉珏这名字?”

人不能太贪心,他已经偷得了一辈子,虽然这辈子很短很短,但他觉得完满。

邵芸摇摇头,沈宜秋也没在意,转头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楚王殿下却对这个邵冬春念念不忘,他平生得意之作叫人贬得一文不值,实在难以释怀,连着好几日寝食难安,不顾天气炎热,不时往那家书画铺子,只盼能逮着那小子问问清楚。

他想把自己的愿望告诉她,但他不敢说,他的小丸下辈子大约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他遣人去查邵家的亲眷,发现压根没这号人物,一想便知“邵冬春”只是个假名。他连那少年是否还在长安都不知道,人海捞针谈何容易。

这一回,他们要将前尘往事都忘光,简简单单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一对匹夫匹妇。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他也没能找到那少年,心绪虽平复了些,但心里始终挂着件事,没着没落的。

他发奋苦读,或许能考上进士,或许屡试不第,但他们一定会很恩爱。

这一日是嫡母张皇后的寿辰,他照例要去宫中贺寿,车驾到得甘露殿门外,一个黄门迎出来行礼道:“沈侍郎夫人与小娘子正在殿中谒见皇后娘娘,有劳三殿下去堂中稍坐片刻。”

若是有下辈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样的院子里,生几个孩子,他们大约没什么余钱,日子过得有些紧,或许还要他写字画画给人撰写碑文来贴补家用。

尉迟越点点头,便即跟着那黄门沿着回廊穿过殿庭。

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世住过不知多少锦堂华屋高阁,但到头来最叫他惦念的却是灵州那个小得腿脚都伸不开的小院子。

走到半路,隐约有环佩声入耳,尉迟越抬头循声一望,只见一队人沿着对面的回廊往殿外走,宫人黄门在前引路,后头跟着两个女子,一个作妇人装束,另一个梳着双鬟髻,穿着薄红衫子郁金裙,看身量应当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正偏过头与母亲说话。

顿了顿道:“下辈子我不做皇帝,你……”

想来那两位便是那沈侍郎的家眷了,尉迟越暗忖。

尉迟越扯了扯嘴角:“哪里看得腻,看十辈子也看不够。”

沈侍郎先前在灵州任刺史,最近才回京任吏部侍郎,朝中都在暗暗猜测,太子和张皇后有意让他为宰辅之臣。

沈宜秋轻轻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来,随你看,看到腻味。”

太子比他大一年,至今还未迎娶正妃,听闻张皇后属意的人选便是沈侍郎的独女,沈家行七的小娘子。

尉迟越摇摇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却有些涣散:“我想多看你几眼。”

沈夫人带女儿来谒见皇后,大约就是为了与太子的婚事来相看。

她将帕子投入凉水中,重新绞干,再贴到尉迟越的额上,又端了温水来喂他,然后道:“你再睡会儿。”

这些念头只是在尉迟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只是个富贵闲人,这些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说罢她揭下尉迟越额头的帕子,不过片刻时间,帕子已经热得有些烫手了。

正想着,那沈家小娘子忽然转过脸来,尉迟越不经意一瞥,忽然觉得她有几分面善,定睛一看,却不正是他找了许久的“邵冬春”?

沈宜秋抽出手,抚了抚小腹:“别担心,我知道轻重。”

(六)

尉迟越不信,她的声音里分明透着疲惫。

沈宜秋也认出了“刘玉珏”,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沈夫人察觉女儿神色有异,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轻轻“啊呀”一声,问宫人道:“那是哪位殿下?”

沈宜秋道:“你睡的时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宫人答道:“回禀沈夫人,那位是三殿下。”

他抬起手,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转过看着她道:“小丸,你去睡会儿。”他的声音很涩,仿佛用烈火烧过。

沈夫人感慨道:“三殿下都那么大了啊。”

尉迟越醒转过来,发现额上一片湿凉,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顾他。

沈宜秋奇道:“阿娘见过三殿下?”

待他们离开,沈宜秋屏退了宫人,弯腰将绢帕在凉水中浸湿,轻轻擦拭尉迟越的额头和手心——药石没有丁点作用,她只能昼夜不停地反复用凉帕子替他擦拭。

沈夫人笑着道;“好几年前了,你也见过啊,那时候你阿耶回长安述职,我们一起回来的,我带你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正好三殿下也在,你们还玩得挺好,你忘了?”

尉迟渊也跟着医官们一起退了出去,他虽舍不得兄长,但兄嫂两人一定有话要单独说。

沈宜秋略一回想便有印象:“原来是他啊……”她小时候曾经随母亲入宫,在皇后娘娘宫里见过一个小男孩,非要把自己的小胡刀送给她,她当然没要,不过因为是在皇后宫中见到的,她一直把那罗里吧嗦的小男孩当作太子,没想到却是三皇子。

陶奉御知道皇后是想和皇帝独处,他们在这里也是束手无策,便即告退离开。

上了沈家的马车,沈夫人还忍不住感慨:“啊呀,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她木然地扫了一眼医官们,对陶奉御道:“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几日了。”

沈宜秋靠在车厢壁上,撇撇嘴:“不过尔尔。”

沈宜秋紧咬着牙关,良久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沈夫人瞥了女儿一眼,见她脸颊透出红晕,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面对皇后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脸庞,老医官只能惭愧地摇头,如实告诉她:“天子的脉象一日比一日虚弱,老仆从医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古怪的病症,药石全无作用,只望圣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热再持续一日夜,恐怕……”

自打在甘露殿前邂逅“邵冬春”,尉迟越便有些魂不守舍,将贺礼呈上,心不在焉地与嫡母、二兄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陶奉御和一众医官寸步不离地守在天子榻边,将药方添减了几次,始终没有半点效验。

出了甘露殿,他照例要去飞霜殿看看生母郭贤妃。

许是了却了最重要的一桩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况愈下。

郭贤妃照例要念叨他的婚事:“三郎,德妃都抱上孙子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娶个媳妇让阿娘安心呐?”

尉迟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尉迟越敷衍:“知道了阿娘。”

他只能依着尉迟越的吩咐将遗诏拟好。

郭贤妃旁敲侧击;“前日你姨母入宫,说祁家终于提出把婚约解了……我看阿蕙这孩子挺好的,温婉柔顺,又有孝心……”

卢思茂无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虽聪明过人,但性子跳脱,并非合适的君主人选,其余亲王年岁尚幼,若是将哪个扶上了帝位,沈皇后果真诞下皇子,这又该怎么算?

尉迟越皱了皱眉:“阿娘,我不知说了几回,何家表妹不合适。”

尉迟越道:“有劳卢公拟诏。”

这何家表妹动不动迎风落泪、伤春悲秋,像个纸糊的美人,娶这么个王妃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奈何他阿娘总不死心,想着亲上加亲。

尉迟渊不等他说完便道:“谨遵圣人之命,五郎愿尽心竭力辅佐阿嫂与侄儿。”

不等贤妃继续劝,尉迟越道:“再说了,你愿意何家还未必愿意呢,何家成日吹嘘京城第一美人兼才女,可不是为了让女儿嫁个闲王。”

又转向尉迟渊:“五郎……”

郭贤妃一听也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可眼看着太子也要成婚了……”

尉迟越摇摇头道:“不会错的。”

尉迟越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若无其事问道:“二兄要娶沈侍郎之女么?”

几位臣僚面面相觑,卢思茂道:“太子还未降世,国赖长君,且若是医官推断有误,皇后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郭贤妃道,“皇后起先看上的是沈家那小娘子,不过沈侍郎夫妇不愿叫女儿进宫,大约是从卢家和王家的女儿里选一个。”

尉迟越接着道:“朕死后,传位给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后听政,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请诸位竭力辅佐太后,如事朕一般……”

尉迟越双眼倏然一亮:“当真?”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过身捂住脸,费尽全力才将哽咽锁在喉间。

郭贤妃道:“你高兴什么?”

尉迟越道:“朕要立遗诏。”

尉迟越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只是莫名觉得外面的蝉声没那么聒噪了,飞霜殿的香没那么刺鼻了,连母亲的唠叨都没那么烦人了,目之所见都似笼了层朦胧的光。

卢思茂走到床前跪下,声音微颤:“仆在,圣人有何吩咐?”

他佯装不经意地问道:“竟然有人不愿意嫁太子?”

尉迟越又道:“卢公来了么?”

他二兄不是一般太子,而是个实权在握的半君。

尉迟渊忍住泪,不敢在兄长面前哭出来,然而他不知道,尉迟越根本看不清他。

当年皇帝忌惮张家势大,不愿让皇后生下孩子,皇后怀上太子后,他便命人在皇后的饮食中动手脚,谁知叫皇后察觉。皇后隐忍不发,生下太子后一直装作不知。

尉迟越抬手,想如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却摸了个空,无力地垂下:“乖。”

皇帝大约是心里有愧,虽然戒备着母子,倒也没再痛下杀手。

尉迟渊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后听阿兄阿嫂的话,绝不再胡闹了。”

待太子长到十四岁,皇帝慢慢放松警惕,张皇后这才突然发难,出其不意地调遣北门禁军逼宫,将皇帝软禁在华清宫中。

尉迟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从今往后,听你阿嫂的话,看顾好阿娘,莫要再淘气了……”

自那以后,便是太子秉政,到如今已经四五个年头了。

尉迟渊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跪下来握住兄长的手,低低唤了一声“阿兄”,滚烫的手心吓了他一跳。

只要不出意外,嫁给太子为妃,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几人得到消息,很快赶到了太极宫。

郭贤妃努努嘴道:“听说他们夫妇生怕女儿受委屈,太子已经有两个侍妾了,将来御极,免不了三宫六院。”

他只是微笑颔首:“我知道。请卢公他们来,只是以防万一。”

尉迟越这才想起听谁说过,沈侍郎与夫人鹣鲽情深,后宅中只有夫人一个,半个妾室也无。给女儿择婿,大约也要后宅干干净净的才行。

尉迟越很少听到她这般语无伦次,心头紧紧一揪。他不忍心告诉她,别说他根本撑不到那时,就算立即将那胡医找来,他也不会医治他。

贤妃又酸又惆怅,叹了口气:“那邵氏真是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狐狸血脉。

顿了顿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医,他连祁十二都能治好,这样的小病一定手到擒来,你再等等,会好的,只要找到那胡医……”

她年轻时有过数年盛宠,可皇帝从江南弄了个小寡妇来,便冷落了她,大儿子七八岁时出天花,皇帝正与小寡妇打得火热,对这儿子不闻不问,贤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还是张皇后派人将告老还乡的陶奉御快马请回来,这才救了孩子一命。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过来,哑声道:“只是风寒,会好的。”

后来得知皇帝还给发妻和亲儿子下毒,贤妃就彻底寒了心。

尉迟越吃力道:“叫卢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赵王来一趟,别走漏风声……”

母亲还在唠叨着要抱孙子,尉迟越心不在焉地应承着,待她把嘴皮子说干了,他瞅个空便脚底抹油溜了。

老黄门走上前来,眼眶发红,鼻音很重:“圣人有何吩咐?”

回到王府,他拿出沈七娘的两幅画看了又看,直从午时看到掌灯时分,蓦地回过神来,发觉脸已经笑僵了。

不过说了几个字,他便觉胸骨疼得像要裂开,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才道:“来遇喜?”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对书僮道:“去把甄七甄八叫来。”

他的手无力地在她脸颊上划过,又垂下来:“别哭,没事。”

片刻后,甄氏兄弟到了。

触到一手温热的液体。

尉迟越吩咐道:“帮我去查查沈侍郎的喜好。”

当日黄昏,尉迟越醒转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笑了,使劲分辨哪里是她的脸庞,伸出手:“小丸……”

两人领了命出去,甄八不明就里:“阿兄,殿下为何要我们查这个?”

一副汤药灌下去,高热一点也没退,额头似乎还更烫了。

甄七弹了弟弟个脑瓜嘣:“傻,我们府里要有王妃啦。”

陶奉御很快赶到,然而他和随行的医官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当成风寒医治别无他法。

甄八一头雾水:“啊?殿下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烫得几乎不自觉地缩回手。

甄七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出门记得离我五步远,我没有你这么蠢的兄弟。”

沈宜秋见到他时,他正在昏睡,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绯红。

沈侍郎没什么癖好,他第一喜好夫人与千金,第二喜好夫人与千金的丹青,第三喜好书艺,要说还有什么,大约就是醇酒了——但是夫人不喜欢酒气,他也只敢小酌两杯怡情。

尉迟越是叫人抬进晖章宫的。

这一日又逢休沐,沈侍郎难得有闲暇,伏在案边看夫人画庭中盛放的寒梅。

狐死首丘,他只想回长安,回太极宫,回到小丸身边。

正惬意,忽有僮仆隔着帘子道:“郎君……”

他曾听闻,有的鸟兽在临死前数日便有所感应,如今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难以名状的预感。

话还未说全,沈侍郎的脸便是一垮:“定是三皇子又来了。”

两个字无端从他心底浮出来:天意。

果然,僮仆接着道:“楚王殿下递了名刺进来。”

更不是阴谋,身边都是他的亲信,食物和水都是来遇喜亲自经手的。

沈夫人搁下笔,揉揉眼睛:“快去吧,我也歇歇,去榻上歪一会儿。”

也不是疫症,随行官员和近身伺候的黄门都没事。

“不急,晾他会儿。”沈侍郎一边说一边替夫人捏起了肩。

他隐隐觉察到这不是一般的风寒。

沈夫人啼笑皆非:“不是挺好一个孩子。”

可尉迟越没同意,反而命舆人快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长安。

沈侍郎道:“哪里好了,一肚子坏水。”

随行官员提议在驿站歇息几日,待天子的风寒痊愈再回京。

沈夫人笑着推他:“喝了人家那么多好酒,还老大不情愿的,快去吧。”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只好在马车上躺着。

沈侍郎嘟囔:“我贪图他那几坛酒了?料我不知道,几坛酒几幅字就想拐走我们宝贝小丸,想得倒美。”

来遇喜将带来的衾被、毡毯、皮裘都盖在他身上,他依然觉得冷,寒意往骨头缝里钻,如同冰刃,似要将他肢解。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吃人嘴短,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换上见客的衣裳,往前院走去。

他一开始以为是染了风寒,叫随行的医官煎了几副风寒药喝下,谁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高热持续不退,浑身直打寒颤,隔着车帷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楚王每日闲得发慌,不知道休沐日对朝臣来说多来之不易,见未来岳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心内很是忐忑。

尉迟越这场病症来得毫无征兆,两日前他还好好的,忽然就发起高热来。

沈侍郎向他行礼:“仆拜见殿下,不知殿下光降,有失远迎。”

(二)

尉迟越忙还礼:“沈侍郎不必客气。”

沈宜秋手一顿,针尖深深扎进手指,她丝毫不觉得疼,只是怔怔将针□□,鲜血涌出来,落在雪白的绫绢上,迅速洇开。

又命侍从呈上礼物,是两坛岭南灵豀博罗酒和一卷当世名家的书帖。

那小黄门带着哭腔道:“圣人途中突发急症,病势危重……”

他对沈景玄作了个揖:“不腆之仪,望沈侍郎笑纳。”

素娥道:“可是圣人回京了?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仔细吓到娘子!”

沈景玄听见“灵豀博罗”眼睛一亮,随即更气恼了,这楚王着实可恶,这小半年来,每逢旬休必登门,扰他一家子的清静,偏偏每次来都不空手,送的礼还特别合他心意,真是叫人有火发不出。

这一日晌午,她正盘算着该往上头绣个什么,忽有一个黄门快步走进来:“娘子,圣人……”

可对方是亲王,到底不能怠慢,沈景玄只得捏着鼻子延他入座。

她怀着身子,不敢过于劳累,闲时便拿出来插几针,缝了三日,堪堪做出一对足衣。

尉迟越照例东拉西扯,从诗词歌赋谈到佛理禅机。

沈宜秋乜了她一眼,不答话,素娥便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楚王殿下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闲人,他扯起闲篇来没完没了,一两个时辰不在话下。

素娥猜出了端倪,故意道:“娘子是要替小皇子小公主做衣裳么?”

沈侍郎忍了半年,实在是憋不住了:“殿下有何吩咐,还请直言。”

翌日,她批阅完奏书,叫宫人从库中搬了些素白的绫绢出来。

尉迟越本来打定了水滴石穿的主意——沈侍郎不出意外是将来的宰相,沈七娘是他们夫妇的掌上明珠,京城里想求娶她的人不计其数。

她自己还未察觉,笑容已在嘴角荡漾开。

虽说沈侍郎明白无误地说要娶她女儿便不能纳妾,吓退了一大半人,但剩下的依旧能从朱雀门排到玄武门,其中不乏家世出众、前程似锦的俊彦,卢家的,王家的,祁家的。

回到太极宫,她将当今天子的墨宝铺展在案上,时隔一年多再看,这画依旧惨不忍睹,那一个个列女伸着脖子,目光呆滞,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憨态可掬。

还有宁家那个排行十一的小白脸,仗着自己是太子侍读,又有个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也来凑这热闹。

她将书帙搂在怀中,带着侍从出了沈府。

他这个闲王还真没什么胜算。

她在书架和墙壁的缝隙间找了找,尉迟越亲笔画的列女图果然还在原处。

故此他只能软磨硬泡,以情动人,先将岳父的铁石心肠泡软——如今沈七娘才刚及笄,沈氏夫妇也不舍得她太早出嫁,磨个两三年,再怎么都磨穿了。

走进东轩,陈设都还保持着她未出阁前的模样。

谁知才半年,沈景玄就将话说开了。

离开沈府前,她去了一趟“凤仪馆”。

尉迟越知道此时千万要慎言,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说罢,她转过身,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幽暗腐朽、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斟酌再三,深施一礼:“实不相瞒,某愿求娶令嫒为妻。”

沈宜秋微微一笑:“祖母好好休养,我们不会再见了。”

沈景玄心中冷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沈老夫人愣了愣,半晌道:“皇后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你二伯,他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我将你养大的薄面上……”

他面上不显,露出为难之色:“小女娇生惯养,不懂规矩,恐怕不堪为君执箕帚。”

她看着时而慈祥时而狠戾的祖母,冷冷道:“你错了,我配。我很好,阿耶阿娘虽离开了我,但他们至死都爱我,我也值得任何一个人真心以待,我也不惧付出真心。错的从来都是你,不是我。”

尉迟越忙道:“若得令嫒为妻,某定视如珍宝,绝不让令嫒受一点委屈,请沈侍郎放心。”

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暖意流向她全身,驱散了寒冷,其实昨日的亡魂早就不足为惧,禁锢她的,是她自己。

他说得恳切,但沈景玄不为所动,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然道:“并非沈某信不过殿下,不过殿下年方弱冠,未必知道一生有多长,如今视如珍宝,十年二十年后也许弃如敝屣。”

“你不配”三个字就像西园的鬼魂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尉迟越道:“某并非轻然诺之人……”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爬,她这才发现,祖母对她的影响之大,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其实她从未走出昨日的阴霾。

沈景玄掀了掀眼皮:“沈某知道殿下一诺千金,只是夫妇相处贵乎自然从心,若只是为了守诺待小女好,这诺守与不守又有何异?”

沈宜秋以为时至今日,祖母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的心底生出波澜,但此时她才知道错了,她依旧会为她的话心寒齿冷。

尉迟越一时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心意坚如磐石,但却不知道怎么叫别人相信。

沈老夫人嗬嗬笑着:“你阿耶阿娘都不要你了,除了我不会有人真心待你的,因为你是那妖女的女儿,你不配!”

沈景玄佯装饮茶,用茶碗挡着上翘的嘴角。当年求娶夫人时,岳父便是这么对他说的,如今他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个,别提有多开心。

“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柔声道,“祖母是你世上最亲的亲人,除了我,谁会待你真心实意?看,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好……”

他顿了顿又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知殿下可曾将心意告知贤妃娘娘,若是娘娘不允,不知殿下如何自处?小女又当如何自处?”

她咒骂了一会儿,忽然又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七娘,来,到祖母这边来,知道错了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我的亲孙女,我难道会害你?”

尉迟越忙道:“某早已将心意禀明家母,若是令嫒下嫁,某绝不会令她有半分为难,请沈侍郎放心。”

沈老夫人气急败坏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沈氏竟然出了你这种牝鸡司晨、妖媚惑主的东西……我对不起沈氏列祖列宗,一早就该将你掐死!”

沈景玄沉思半晌,方才道:“虽说父母之命重要,终究还是得看小女自己的意愿。还请殿下稍等几日,待沈某问过小女的意思再作答复。”

沈宜秋平静道:“我不曾做错什么,为何不敢?”

尉迟越知道自己算是过了岳父这关,但他一颗心悬得更高了,他与沈七娘满打满算也只见过三四回,除了书肆那回,剩下几次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沈七娘是什么想法,他一无所知。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凛,不复方才的平静:“沈宜秋,你还敢来见我!”

若是她一口回绝,那就彻底没戏唱了。

“七娘……”沈老夫人忽然像是瘪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喃喃道,“七娘,是我乖乖孙女,不是邵家的狐女……”

尉迟越想了想,深施一礼:“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沈侍郎成全。”

沈宜秋一哂:“祖母,你认错了,我是你孙女七娘,不是阿娘。”

沈景玄道:“殿下请说。”

果然,她接着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别想入我沈家的门!”

尉迟越道:“请让某见一见令嫒,与她说几句话。”

沈宜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祖母定是癔症犯了,将她错认成了母亲。

沈景玄笑容渐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呼哧呼哧”声,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儿,又要来找我索命么?”

尉迟越道:“某绝无轻忽之意,还望沈侍郎成全。”

待伯父退出门外,沈宜求又屏退了左右,对沈老夫人道:“祖母找我何事?”

沈景玄不答话,晾了他两碗茶的时间,这才对婢子道:“去请小娘子。”

沈大郎忙道:“是,娘娘请便,仆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婢女来传话的时候,沈宜秋正歪在榻上边吃菓子边看志怪传奇,正看得津津有味,听说父亲叫她去前院见楚王,万般不舍地放下书,不情不愿地去更衣,带上李嬷嬷和素娥等几个婢女去了前院。

沈宜秋站了片刻,对伯父道:“让我同祖母单独待一会儿。”

到得前院,她心里还记挂着那篇故事的下文,心不在焉地向尉迟越福了福:“民女见过楚王殿下。”

她微睁着双眼,眼皮松松地耷拉着。

对于见外男这种事,她倒没那么在意。沈府规矩大,但他们一家三口在灵州时,她经常与素娥穿了男装四处乱逛。

沈宜秋走到床边,看了祖母一眼,大半年未见,她的两鬓几乎全白了,因为在病中,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满脸的沟沟壑壑,老态尽显。

尉迟越的心怦怦直跳,他许久未见沈七娘,但知道当着沈景玄的面千万不能造次,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沈老夫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于是他强忍着多看心上人几眼的渴望,逼着自己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回礼。

沈大郎走上前去,俯身对着床榻上的老人道:“阿娘,皇后娘娘来探望你了。”

沈景玄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一想到捧在手心上的女儿要离开耶娘,与另一个人朝夕相处,他心里便酸涩难当。

沈老夫人这会儿正巧醒着,一个婢女正在往她口中喂参汤,见皇后驾到,忙放下碗行跪拜礼。

楚王殿下火上浇油,对着沈宜秋道:“某可否与女公子说几句话?”

沈宜秋没再多问什么,一言不发地走进祖母的寝堂,屋里药味、炭气、沉檀和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她有些不舒服。

沈宜秋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并不十分明白,点点头:“殿下请说。”

沈宜秋不置一词,只是点点头,沈大郎见皇后并未怪罪,暗暗松了一口气,悄悄掏出帕子掖掖脑门上的汗。

尉迟越看了沈侍郎一眼,面露难色。

沈大郎露出愁容来:“右腿胫骨折断了,脸磕伤了半边,颈骨也挫伤了,眼下没法进食,只能用些稀粥参汤……”

沈景玄自己也是那样过来的,怎么猜不出他心思,轻哼了一声:“沈某还有些许冗务,请恕失陪。”

沈宜秋道:“伤势如何了?”

自己是走了,却留下了沈宜秋的乳母李嬷嬷和几个婢女。

他顿了顿道:“前日气候暖和,下人扶她去庭中走走,她不知怎的发起病来,推开那婢子,自己走下台阶,便不慎跌落下来。”

尉迟越看了一眼护崽母鸡似的老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向沈宜秋一揖,开门见山道:“某欲求娶女公子为妻。”

沈大郎诚惶诚恐地道:“回禀娘娘,老夫人从去岁开始便有些健忘,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连亲人也认错,只记得一些陈年旧事,清醒时却与平日无异,请了大夫诊治,道是年岁大了,没什么法子医治。”

沈宜秋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双颊飞起薄红。

沈宜秋道:“祖母怎么会跌伤的?”

自她及笄以来,时常有冰人上门,父母也会问她意见,但这么面对面求亲,她还是第一回遇上。

沈大郎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跟随在一旁。

一提婚姻,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离开阿耶阿娘,心里十分不情愿。

皇后车驾停在沈家大门外,沈家人已早早在门外恭候,天寒地冻的时节,在寒风里站上片刻也够受的,沈大郎和沈二郎行礼问安时忍不住牙关打颤,沈宜秋却只是点点头,扶着素娥的手下了马车,带着一众宫人黄门和侍卫走进沈府。

她摇摇头:“请殿下恕罪,民女还不想嫁人。”

撇开恩怨不提,祖母毕竟是生下她阿耶的人,弥留之际要见她一面,她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尉迟越略微松了一口气,她说的是不想嫁人,不是不想嫁他——只要不是单单不想嫁他就好。

迟疑片刻,她还是命人备车。

他温声道:“为何?”

听到这消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沈宜秋道:“民女想在家严家慈膝下多尽几年孝。”

沈宜秋这一年来与沈家几乎断绝了来往,只是四时八节送些节礼,勉强维持表面的客套。自她迁入太极宫,便没有召见过沈家人。

楚王殿下十分善解人意:“我们可以先将亲事定下来,过个三五年再过门也无妨,无论多久某都等得。”

翌日,她正打算着人去请舅母和表姊,忽然有黄门来禀,道沈家老夫人不慎跌伤,伤势很重,恐怕捱不了多少时日,恳求能与皇后见上一面。

沈宜秋眉头一松,随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叫他带偏了,她可未必要嫁他!

沈宜秋将人送走的时候没觉着什么,可尉迟越真的离京了,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平日不觉得,如今少了个人,偌大个晖章宫便显出冷清来。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说得客气些:“殿下请恕民女直言,齐大非偶,民女又是散漫惯的,不敢觊觎王妃尊位,还请殿下另择贤良。”

尉迟越也觉自己这样依依不舍的有些丢人,便点点头道:“若是觉得闷,请舅母表姊他们入宫陪陪你。”

尉迟越并不气馁,反而庆幸自己能见沈七娘一面,若是让沈景玄去问,她多半就一口回绝了。

倒是尉迟越临行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沈宜秋反过来安慰他:“一来一回不过数日,我在宫中,又有十娘陪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想了想道:“家母一直住在蓬莱宫中,若是女公子下降,王府中便全由你作主,规矩都由你说了算。若是女公子嫌王府闷,想出去游山玩水,某随时可以奉陪,便是一年到头在外游玩也不妨事。”

沈宜秋本来就不黏人,听说他要出行,干脆利落地替他打点好行装,备好衣物,便爽快地将他送出了门。

沈宜秋的心忍不住动了一下:“大燕之外的地方也行么?”

尉迟越记挂灾情,也想看看计户授田的进展,见沈宜秋已经坐稳了胎,便打算亲自出京看看。

她长在边城,一直想去西域看看,奈何阿耶公务繁忙,又不放心她自己乱跑,故此她连凉州都不曾去过,遑论西域了。

这一年似乎又是多事之秋,到了四月头上,京畿忽然发起水患。

尉迟越微微眯了眯眼:“自然可以,多带些侍卫便是。某一直想去西域走走,奈何无人作伴。非但是西域,还有南诏、新罗、日本,某都想去看看。”

尉迟越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倏忽过了上元,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年他和小丸又没看成花灯。

沈宜秋本以为嫁了人便要被拘束在后宅中,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听他这么一说,竟是比在闺中更自在。

重新计户授田也刻不容缓,但此事不能冒进,尉迟越便用庆州试点,再慢慢向相邻的州县推行,慢慢囊括京畿。

她不知不觉已经动摇了:“当真?”

这一年的进士科出了不少俊彦,然而这些人需要历练几任才能去各部挑大梁。这半年来,尉迟越将朝中和地方的薛党逐步清理,薛鹤年的党羽致仕的致仕,革职的革职,朝中一时有些青黄不接,尉迟越又下诏开制科,令各州县举孝廉茂才、好学异能卓荦之才。

尉迟越认真地点头:“自然,大丈夫一诺千金,某从不食言。某无官无职,又无人管束,闲云野鹤一只,若是换作别家公子,未出仕时要读书考进士,出仕后更是少有闲暇,自然不能如此自在。”

谁知他真的悬梁刺股、囊萤雪案半年,给他考了个进士回来,他既欣慰,又有些不爽利,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夸了他两句。

沈宜秋轻轻晃了下昏沉沉的脑袋,她十分心动,但又隐约觉得因为这好处便许嫁似乎有哪里不对。

尉迟越当初叫弟弟去考进士,不过是为了收收他的心,压根没指望他真能考上——尉迟五郎的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他这当阿兄的一清二楚。

她不曾尝过心悦一个人的滋味,但看着阿耶阿娘多年恩爱,她心底也是暗暗羡慕的。

这次举试还出了篇新文儿,不学无术的京都纨绔赵王渊,假托寒门举子之名混进进士科举,竟然还真考上了进士,虽说堪堪吊在榜末,也是一桩奇闻。

而她和楚王实在只能勉强算相识,距离“心悦”还有十万八千里。

尉迟越意外得了个茂才十分欢喜,但对“双璧”之称嗤之以鼻,依他之见,他本人才是当仁不让的京都独璧,什么宁十一祁十二都要靠后站。

尉迟越见她面露迟疑,轻声道:“婚姻大事自要好好斟酌,女公子不必急着答复某。”

一年一度的进士科举放榜,祁家十二郎摘得魁元,名声大噪,与去岁状头宁十一并称京都双璧,据说文藻比宁彦昭还略胜一筹,堪称后起之秀。

沈宜秋暗暗松了一口气:“多谢殿下。”

好在政务繁忙,到了年关,他连麦饭都没什么心思吃了。

尉迟越又道:“女公子可曾见过卢氏、崔氏、宁氏的几位小郎君?”

可怜天子好日子没过上两天,又得自力更生。由奢入俭难,享用过海陆珍馐,再回到麦饭蔬食,不免难以下咽。

沈宜秋摇摇头:“还不曾。”

沈宜秋上辈子两次小产,便格外小心,虽然陶奉御说坐稳胎后可以行房,但她自打诊出喜脉后便不敢冒险让尉迟越近身,过河拆桥十分彻底。

尉迟越看了一眼伸着脖子盯着他们的李嬷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卢三郎鼻孔大,崔八郎脸有横肉,宁十一郎……宁十一郎腰长腿短,待你相看时可稍加留意。”

陶奉御说她左脉比右脉有力,多半是小皇子,尉迟越和沈宜秋倒是无所谓男女,只要能将孩子平安诞下他们便心满意足,来日方长,太子总会有的。

沈宜秋被他这么一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长腿上,虽然穿了长袍,可看得出他的双腿十分修长。

直到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她才渐渐踏实下来,原来她真的有了孩子,她自己的孩子。

她回过神来,脸一红,忙收回目光,一抬眼,不防又看到他漂亮挺拔的肩背和腰肢,再往上挪,便是修长的脖颈……

可这一胎却异乎寻常的安稳,有时她都忘了自己有孕,若不是陶奉御隔三岔五来替她诊脉,信誓旦旦地保证胎儿十分康健,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沈宜秋自小学画,最擅长画人,皮相好的易得,骨相似他这般的却是万里挑一,骨相皮相俱佳的更是稀世罕有。

上一世她两次怀孕都异常辛苦,什么都难以下咽,闻到吃食的气味便作呕,吐得只剩酸水,喉咙都被灼痛了。

此人虽一身臭毛病,但若是要找个人朝夕相对,自然要挑个赏心悦目的。

沈宜秋自己却有些难以置信,也许是等待太久,又太来之不易,她竟有种如坠云雾之感。

沈宜秋一想到大鼻孔、横肉和短腿便浑身难受。

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也都命人送了贺礼来,长公主家的小世子还从自己珍藏的玩具中挑了几样宝贝出来,托母亲一起送来。

尉迟越佯装没察觉。

恭太后大约是缺点慧根,虽号称不问凡尘俗世,得知儿子终于有了子嗣,连诵了好几遍经,叫人送了经书、佛珠和玉雕观音像来。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请殿下容民女考虑几日。”

得知皇后有喜,太极宫和蓬莱宫一派欢欣,皇太后亲手缝了小褥子、小襁褓和小衣裳送来——她上一回拿针线还是多年以前自己怀孕的时候。

尉迟越云淡风轻道:“女公子慢慢斟酌,考虑清楚再作答复不迟,多久某都等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