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尝尝仆自酿的烧春。”
不一会儿,两个仆妇端了食器、酒肴上来。
尉迟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这酒与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过他还是捧场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绝技。”
太子倒是毫不介怀,入乡随俗地在案边坐下。
邵安得意地对妻子道:“你听听,太子殿下都说好,往后别再说我糟蹋粮食了。”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围着一张七尺见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时之间变不出许多独用的小食案来,仓促间连借也来不及。
岳氏一脸不服气。
本来邵家人将正堂用屏风隔成两半,将男女分作内外两席,可宾主总共才六个人,这么一分,每席才三人,着实没必要,最后尉迟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么内外,将屏风撤了吧。”这才并作一席。
邵安连忙道:“殿下尝尝这羊炙,是拙荆的拿手菜。”说罢用刀从整只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肉,放到尉迟越的盘中。
邵家只有两个仆役,岳氏、邵芸和邵泽都去帮忙,亏得岳氏能干,不到一个时辰便置办出一席像样的饭食。
尉迟越一尝,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却比邵度外酿酒强多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众人都笑起来。
自从宁沈两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进东宫受委屈,方才亲眼见到太子温言款语,又当众牵她的手,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
尉迟越从未见过寻常夫妇如何相处,只觉十分新鲜,邵安生得仪表堂堂,又是进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双全,不成想竟有几分惧内,想来那邵夫人是个厉害彪悍的人物。
岳氏点点头:“看见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总算能放心了,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过世的阿耶阿娘……”说到挚友,她的眼眶又红起来。
饮了两杯酒,邵安道:“殿下,仆少年时游学四方,曾在三门砥柱山一带停留,方才殿下所说的漕路险隘处,仆倒有个设想……”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别担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尉迟越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岳氏叹了一口气,帮她把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你阿舅和舅母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诉一诉,尽管告诉舅母。”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画起运路图,边画边与尉迟越分说自己的想法,尉迟越时而颔首,时而蹙眉,不时提出质疑,邵安毫不见外地反驳他。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问,报喜不报忧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到后来两人连吃饭都顾不上,就在席间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支走了女儿,岳氏放下门帘,方才执起沈宜秋的手,眉间现出忧色:“娘娘,原本说的好好的回沈家省亲,怎么只住了一夜便往这儿来了?”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仆尝绘有砥柱山图一卷,待仆取来与殿下观览。”
岳氏不胜其扰,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厨下给我盯着去,少在这儿胡吣!”
尉迟越也跟着起身:“孤也随阿舅去书房。”
邵芸吐了吐舌头:“我说笑呢,阿娘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呢。”
说罢对其他人作个揖,道声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舅母不曾明说,但沈宜秋明白,这是替她考虑,免得她惹来物议,叫人说她得意忘形。
待他们走出厅堂,邵芸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这太子殿下……怎么和我想的不大一样……”###第34章 怀抱
转头对沈宜秋道:“娘娘莫听她胡乱撺掇。”
尉迟越和邵安在书房里讨论了一下午,回过神来已近黄昏。
岳氏气不打一处来,往女儿身上拍了一下:“亏你也是做阿姊的,成日就知道玩,娘娘才入宫几日,你就去闹她!有什么好玩,无非屋子多几间,墙高些……曲江池、乐游原还不够你玩!”
两人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尉迟越见廊下墙根靠着一把硬弓,有些好奇:“阿舅平日也习骑射么?”虽说本朝重武功,但邵安生得儒雅俊逸,颀长消瘦,实在不像是娴习弓马的样子。
邵芸道:“好啊好啊,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跟着你回去。”
邵安笑道:“回禀殿下,是犬子闹着玩,见笑。”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算小,过几日请阿姊来玩一回,阿姊便知好不好玩了。”
尉迟越自小习武,看看树在对面墙根的箭垛,不由技痒:“此弓可否借孤一观?”
邵芸却是毫不见外,抱着沈宜秋的胳膊道:“东宫什么样?好不好玩?”
邵安忙道:“殿下请便。”
岳氏忙拍开她的手:“去!没个尊卑!”她虽也觉外甥女哪里都出挑,但天家不比别的人家,太子又岂是寻常夫婿。
尉迟越拿起弓,试着拉了拉弓弦,倒是吃了一惊,他至多能拉开七石弓,平日用的多为四五石,这把弓却有六七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邵小郎神力。”不过射箭光有蛮力也不行,准头才最重要。
邵芸大大咧咧道:“阿娘,我就说你镇日杞人忧天,我们小丸这么好,谁见了能不喜欢。你看小丸嫁出去几日,越发好看了。”说着便去拉沈宜秋的胳膊。
他对着邵安一口一个阿舅,却不管邵泽叫表兄,邵安这些事上一向粗枝大叶,也没觉察出不对,只道:“殿下谬赞,不敢当。犬子成日不务正业,怠惰荒废,着实惭愧。”
沈宜秋笑道:“舅母莫担心,太子殿下待外甥女很好,舅母别见外,还同以前一样叫我小丸便是。”
尉迟越道:“武艺精湛却也难得,翌日驰骋沙场、开疆拓土,亦是栋梁之材,倒未必要走进士、明经一途。”
一进屋里,岳氏便拉起沈宜秋的手:“小……娘娘在东宫可好?太子殿下待你……”
国朝立国之初,股肱之臣多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之辈,不过承平日久,如今重文轻武之风渐盛,朝臣都已进士科出身为傲,虽有武举,但武举状元与进士科状元不啻天渊。
邵安将尉迟越延入前堂,沈宜秋随着舅母、表姊去了后院,邵泽则负责招呼和安置东宫来的内侍、随从等人。
邵安以为太子这不过是安慰他,未料他又道:“如今边将、节度使多为外族,虽骁勇善战,却有诸多隐患,奈何文士易得,良将难求。”
岳氏扶了扶额角,差点没晕过去。
邵安本来常为了独子不务正业而头疼不已,听太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感慨:“殿下雄韬伟略,远见卓识,襟怀宽广,却不是仆等鼠目寸光之辈可比。”
尉迟越忍不住扬起嘴角,上辈子他只知沈宜秋的舅父是进士科出身,画得一手好丹青,为官很踏实,却不知他是这样的性子。
尉迟越道:“阿舅谬赞,不过是一些牢骚话,贻笑大方。”
此时经夫人一提醒,这才察觉自己大约是给外甥女丢脸了,赶紧亡羊补牢:“殿下莫要见怪,左近便有骡马行,赁马租车都十分便捷,故此不曾蓄马。”
他顿了顿又道:“邵小郎何在?左右无事,何不请他露一手?”
他们家也实在算不得多穷,至少这园宅还是自己的,许多与他差不多品级的朝官在长安买不起宅子,还得赁宅而居呢。
邵安忙道不敢当,叫来个老仆一问,答曰小郎君正在厨下与娘子打下手。
岳氏赶紧在后面扯他衣摆,邵安为人落拓不羁,颇有几分名士做派,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以贫寒为耻。
尉迟越又是吃了一惊,君子远庖厨,岂有大丈夫出入厨房的道理。
邵安微露赧色:“此马是仆向郭侍郎借的。”
邵安面露赧色:“叫殿下见笑了,穷家小户没那么多讲究,不瞒殿下,不只是犬子,仆逢休沐日,也要与拙荆帮手的。”
路过马厩,尉迟越不经意瞟了一眼,里面有一头骡子和一匹马,马倒是上好的大宛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他随口赞道:“好马。”
尉迟越不由心生同情,邵安进士出身,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却仍是匹夫匹妇,还要被悍妻驭使,做这些君子不耻的事情,着实可怜。
尉迟越对邵家人也没什么好感,沈宜秋当初和宁彦昭议亲,便是邵家牵的线。若不是沈宜秋再无别的亲人,他也不乐意上这儿来。
看邵安一个妾室也无,想来那邵夫人也是个一等一的妒妇。
最可恨的是此人全不知避嫌,目光老在沈宜秋脸上打转,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和担心。
邵安不知太子片刻之间已转过那么多心思,兀自乐呵呵地对仆役道:“叫小郎君过来。”
尉迟越又看了邵泽一眼,心道,此人果然生得相貌堂堂,魁伟非常,只是比他还高出两寸来许,实在长大得过分,便显得粗蠢。
沈宜秋午后闲着无事,搬了张小胡床坐在后院里,看表姊邵芸描花样子,他们外祖曾是宫中画院的侍诏,子女、孙辈都雅擅丹青,便是成天舞刀弄棒的邵泽,下笔也是有模有样。
邵家人哪里敢把太子的客套当真,连道不敢当,不过太子能说这话,也是对太子妃的看重之意,邵安和岳氏都松了一口气,忙将太子妃夫妇迎入屏门内。
邵芸平日猴子似的坐不住,只有静下心来画画时像个闺秀。岳氏从厨房中走出来,在围裙上揩揩湿漉漉的手,凑过头来看。
他目光一闪,握住太子妃的手道:“诸位请起,宜秋的家人也是孤的家人,不必多礼。”
邵芸拈着笔管仰起头道:“阿娘看我画的丹花好不好?”
又看了一眼邵夫人岳氏及其一双儿女,目光落在沈宜秋的表兄邵泽身上。
岳氏嗤笑了一声:“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显摆。”
他只好道:“是我们临时起意,多有叨扰。”
邵芸歪着头,对着纸欣赏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觉着很好,不比阿耶画的差多少么。”
虽然已从太子妃口中得知邵家的屋宅如何狭小,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这“狭小”两字绝非虚言和谦辞。
岳氏乜她一眼:“因为你阿耶也是三脚猫功夫。”
尉迟越扫了眼连瓦都没覆的素土矮墙,窄小的窄门,素平无瓦的影壁,低矮的房舍,实在也说不出“过谦”两字。
“噫!”邵芸感慨,“这话可不能叫阿耶听见。”
邵安向太子夫妇行礼,满脸歉意:“不知殿下与娘娘驾幸,有失远迎,寒舍偏狭简陋,还请殿下与娘娘恕罪。”
岳氏道:“不怕他听见,咱们家若论画技,还数你祖父和你姑母。”
他只得吩咐舆人将辂车驾回东宫,明日晌午再来接。
邵芸的姑母便是沈宜秋的母亲了,她不由竖起了耳朵。
尉迟越先时还担心院子里停不下自己的金辂车,却是多虑了,因为他的车压根进不了院子,除非把门连同半堵墙都拆了。
岳氏接着道:“祖父就不说了,你姑母那时还没你大呢,已经替名蓝大刹画经变画了,那大慈恩寺的维摩诘变,就是你姑母的手笔。”
金辂车停在邵家宅门外,太子妃夫妇不得不下车步行。
沈宜秋记事早,依稀还记得幼时曾听父亲说过,那时候他进士科及第,与同科一起去大慈恩寺登雁塔题名,恰巧见到她母亲在寺中画经变,这才有了后来的缘分。
邵家夫妇连同一双儿女已在门外跪迎。沈宜秋的舅父邵安在户部上班,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回来,马还是向上峰借的——他家只有一头骡子一头驴。
想起父母,她总是有种淡淡的不真实感,灵州的记忆被她埋在心底,哪怕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只敢浅尝辄止地想一想,似乎想得多了,那些记忆也会像大慈恩寺西墙上母亲的手迹一般,很快褪色斑驳,失去鲜妍的颜色。
他们巳牌时分从沈府出来,到得邵家时已近午时。
岳氏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咱们住的这园宅,倒有一大半是你姑母画画攒下的。”她说着眼睛又红了。
来遇喜领了命,便即去安排各种事宜,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改道去城南,他们下面人却多出许多事来,要告知金吾卫净路,又要派人快马加鞭去邵家报信,安排接驾事宜。
邵芸搁下笔,走过去搂住母亲肩头:“阿娘别难过,今日大好的日子,姑母在天有灵,看见小丸过得好,也会高兴的。”
又对沈宜秋道:“太子妃便与孤共乘一车吧。”太子和太子妃的座驾都不小,想来那邵家也没有多少地方停放车马。
沈宜秋也劝道:“舅母莫伤怀。”
尉迟越始料未及,清了清嗓子对来遇喜道:“让卤簿回东宫,留四个侍卫,两个黄门,两个宫人伺候便是。”
岳氏抽了抽鼻子:“舅母不好,开开心心的日子偏要哭哭啼啼。”
她只得如实道:“启禀殿下,妾舅父家只有两进小院,四五间房舍,恐怕只能容纳十数人。”
邵芸回到竹案前,重新提起笔:“横竖有阿兄垫底,我还不是最差的。”
沈宜秋无可奈何,要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自行领悟“狭小”的真意,怕是不能够。
岳氏不由破涕为笑。
又对来遇喜道:“分出一半人马,先回东宫,余下的随孤去嘉会坊。”
邵芸又问:“阿兄还在厨房?叫他给我们切一盘香瓜来。”
他颔首道:“倒是孤思虑不周。”
岳氏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要吃自己去切,成日支使你阿兄,出嫁了怎么办?谁家的小郎君受得了这样的懒婆娘?”
尉迟越略感意外,他自小长在皇宫,便是偶尔出宫,驾幸的也都是高门华族的府邸庄园,无一不是崇门丰室、洞户连房。沈宜秋的舅父邵安时任从六品户部度支员外郎,他料想着家中也不会太贫寒,倒是不曾料到他家园宅如此狭小,连上百人、几十匹马都容纳不下。
邵芸嬉皮笑脸:“阿耶不是甘之如饴么。”
她也的确思念阿舅一家人,行个礼道:“妾拜谢殿下恩典,只是舅父家院落狭小,恐怕无法容纳这些车马从人。”
岳氏不免又要动气:“去!你阿兄被阿耶叫到前头去了,与太子殿下射箭呢。”
大约是二伯母说的话叫他听了去,激起了他的义愤——尉迟越这人最是护短,一旦他将你划入自己人的范畴,诸事便会宽容许多。
邵芸“啊呀”一声扔下笔,拉起沈宜秋:“小丸,咱们也去瞧瞧!”
沈宜秋明白这是尉迟越替自己做脸,心中暗暗叹息,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怜悯居多。
沈宜秋也有些好奇,便与表姊携手往外院走去,岳氏在他们身后叫道:“站远些,别叫箭伤了!”
如此一来,旁人也知道,得罪他的是沈家,与太子妃无涉。
姊妹俩刚跨出内院小门,便听见“嗖”一声羽箭破空的声音,一支箭穿过整个院落,深深钉入箭垛正中,再一看持弓之人,却是尉迟越。
她在沈家受了委屈,说不定见一见舅家人,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邵安和邵泽忍不住叫好。
尉迟越道:“孤既答应陪你省亲三日,没有此时回宫的道理。”他记得上辈子沈宜秋与舅家很亲近,时不时召舅母和表姊入宫,直到他舅父外任,他们举家迁往江南,她还着实失落了一阵。
尉迟越听到身后环佩声,知道是沈宜秋来了,却并未回头,又从箭袋中抽出两支,弯弓搭箭,屏息凝神,弓弦“砰”一声震响,一箭飞出,他立即再次拉动弓弦,搭箭再射,第二支箭追着第一支箭而去,竟从箭尾穿入,两箭一起钉入箭垛红心。
沈宜秋吓了一跳:“殿下……”
这一招神乎其技,邵泽看得两眼发直,半晌方道:“殿下绝技……”
尉迟越点点头,撩开车帷对骑马跟随在车边的大黄门来遇喜道:“去嘉会坊。”
尉迟越松了松肩头和手臂,把弓递还给邵泽,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沈宜秋虽感纳闷,面上不显,只是道:“殿下没记错,确是嘉会坊。”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沈宜秋,云淡风轻道:“什么时候来的?孤方才专注射箭,倒是不曾察觉。”
此事不光彩,自不能叫人知晓。
沈宜秋哪里看不出他的得色,尾巴都快翘上天了,还装模作样。
尉迟越有些心虚,他之所以知道太子妃舅家在何处,是因为上回听了贾七贾八两兄弟的报告,这才去查了她表兄的底细。
许是舅父家的气氛太过轻松融洽,她也忍不住松弛下来,笑道:“方才来的,正巧见识殿下绝技,殿下射艺精湛。”
沈宜秋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微露诧异,尉迟越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上辈子做了十多年夫妻,恐怕他也不知道她阿舅家是在长安县还是万年县,遑论哪个里坊了。
她这样直截了当地奉承他,尉迟越倒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不过尔尔,全赖名师指导罢了。”
不过此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尉迟越定了定神,若无其事道:“孤记得太子妃的舅父家在城南嘉会坊?”
又假惺惺地拍了拍邵泽的胳膊:“邵小郎天赋极佳,假以时日,必能超过孤。”邵泽的手下功夫也算难得,不过要与他比肩,没个三五年的勤学苦练不必想。
她说话一向是这么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礼,尉迟越习以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蓦然发觉,新婚夫妇之间岂有如此说话的,简直就像下属禀事一般。
众人有说有笑地互相吹捧一番,岳氏从后院走出来请他们用晚膳。
沈宜秋不明就里地扶着宫人的手下了厌翟车,登上辂车,对尉迟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与邵家人用完晚膳,尉迟越又去书房和邵安长谈,沈宜秋也不等他,先去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外祖父亲笔绘的画谱,一边等太子回房。
正盘算着,厌翟车忽然停下来。一个黄门在车外道:“启禀娘娘,太子殿下请娘娘移驾辂车。”
为了他们来住,邵安夫妇将自己的正房让出来,换上全新的席簟、床褥和衾被,虽然比不得沈家那般奢靡,但新晒过的被褥蓬松绵软,像裹着云朵一般。
可尉迟越对她的态度却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热,说不上来到底是厌弃还是怜悯,或许兼而有之。
沈宜秋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起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尉迟越回来了。
这会儿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愿,尉迟越已经对沈家人深恶痛绝,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弹劾,贬官降职,至少是升迁无门了。
沈宜秋立即起身行礼,尉迟越手里抱着一堆卷轴,兴兴头头的,像是孩童刚得了什么新奇的宝贝。
他正思忖着,辂车已驶出坊门,正要往北行,他撩开车帷,命舆人停下车。
他走进屋里,把那些卷轴放在案上:“阿舅将昔年画的三门峡图都送与了孤,与工部呈上的堪舆图应证发明,却是清楚多了。
方才一时冲动离开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会知道沈家得罪了东宫。尽管他并未将太子妃与沈家视为一体,但旁人不会这么看,哪里都不缺趋炎附势、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径直回宫,沈宜秋这个太子妃定会叫人看轻。
沈宜秋听他一口一个阿舅,不知说什么好。
尉迟越靠坐在絮了丝绵的织锦垫子上,厚厚的车帷将喧嚣隔在外头,嘈杂的车马人声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
尉迟越展开一卷,面露遗憾:“可惜孤不能离京,无法亲眼看见这些大好河山……”、
沈家众人各怀心事,将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门外,望着太子的卤簿渐行渐远,这才回到家中,关起门来,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他自顾自说了一通,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陪太子妃看望家人,便叫内侍将画轴卷好收入箱笼,自己去后面净室沐浴。
还有范氏那个蠢妇,卖弄口舌,连累他被太子迁怒,青云直上是不用想了,但愿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别对他赶尽杀绝才是。
收拾停当,两人躺在床上,尉迟越仍然有些兴奋,又将今日邵安提的方案在心里过了一遍,等不及想与众臣详议。
车马已经在外院等候,此时沈家兄弟诸人已经知道青槐院中发生的事,沈大郎垂头丧气,沈二郎脸色铁青,恨不能将长房除之而后快,心里又骂母亲糊涂,昨夜太子将那两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长房侄女又做出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着他们瞎胡闹,还将他蒙在鼓里自行其是。
此次陪太子妃省亲,虽然在沈家遇到许多糟心事,却在邵家得到意外之喜,邵安虽然惧内,但为人疏朗,颇有见地,在度支员外郎任上却是有些屈才,亏他上辈子自诩举贤任能,野无遗才,放着个现成的贤才也没发现。
尉迟越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尉迟越转过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沈宜秋,她与舅家如此亲密,却不曾为她舅父争取过什么,他上辈子怎么会以为她与沈家沆瀣一气呢?
沈宜秋听他问得古怪,心下狐疑,谨慎答道:“一应物品都有宫人照管,应当没有遗落。”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细枝末节来了,便是落下什么,派个黄门来取便是。
想到自己的诸多误解,尉迟越心里生出许多愧意,连早晨那卷《列女传》图带来的不快,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尉迟越走到院门口,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对沈宜秋道:“东西都带了?别遗落了什么。”
她又不记得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这一世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又有宁十一的亲事在先,她不乐意嫁他也情有可原。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后往外走。
想起沈家发生的种种,他心生怜意,就是因为没有家人的爱护,才让她把仅有一面之缘的宁十一当作寄托吧。
下人们不敢多问,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埋头收拾,手脚比平日还快了几分,不一会儿便准备停当。
沈宜秋平躺在床上,听着身侧男人沉沉的呼吸,忽然没了睡意。
想来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连带着太子妃也被迁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风了,不一时又下起雨来,屋内骤然生凉。她素来体寒,每到深秋便要用薰笼将衾被薰暖,否则睡一夜还是手脚冰凉。
宫人和内侍们见太子不发一言,脸色不豫,太子妃虽然神色如常,但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这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来,虽说算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相敬如宾。
近日气候晴暖,舅母准备的衾被也不算厚,沈宜秋身上发寒,转过身背对尉迟越,抱着被角缩成一团。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凤仪馆”,沈宜秋便即命宫人收拾箱笼和器具,预备摆驾回东宫。
就在这时,床榻一动,一个暖热的胸膛贴上她的背,不等她回过神,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沈宜秋不露声色地把遭罪的手揣进袖子里,轻轻揉了揉。
尉迟越将沈宜秋紧紧揽在怀中,便是感觉到她身子僵硬,他也没有在意,更没有放开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下颌在她发顶上蹭了蹭,似埋怨又似嗔怪:“身上这么冷……”边说边将长腿一屈,沈宜秋冰凉的双脚便抵在了他腿上。
尉迟越的脸色仍是沉沉的,未见稍霁,不过好歹放开了她的手。
尉迟越又摸索到她的手,覆在手心里搓了搓。
这是要她和沈家划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对这些亲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沈宜秋不敢轻举妄动,缩成一团装睡。
出了院子,尉迟越低头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给我,便是我尉迟家的人。”
尉迟越没得到回应,明知道她装睡也不着恼,就这样将她拥在怀中,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她顺滑微凉的头发。
太子这双手可以拉开七石弓,此时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见他心绪不佳,她不敢这时候拂他逆鳞,咬着牙忍了。
他不是柳下惠,温香软玉在怀,腹中便如有一把火在烧着,烧得他心中焦渴,奈何外宿不便,也只好忍耐一二。
尉迟越心一沉,不由松开手,低头一瞥,只见沈宜秋脸上立即掠过如释重负的神色,尉迟越不知怎么有些烦躁,又握住她的手,攒得更紧。
沈宜秋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尉迟越怀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雨滴敲打在屋瓦上,听着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被他握着手,她感觉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紧张。
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另一个深秋的长夜。
尉迟越牵着沈宜秋大步往外走,他紧紧攒着的这只手,手指长而纤细,手背有些单薄,手心却是软软的,此时这手就如一只受惊的雏鸟,在他的手心里不敢动弹,却逐渐变得冰凉,手心里微微沁出冷汗。
那时候她也是浑身冰凉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风雨大作。
她的手被尉迟越攒在手里,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没有抽出去。
医官告诉她娩下的是个死胎,她往后再也不能有孩子。血流不止,洇湿了床褥和席簟,但她不觉得疼,只感到冷。
那一句“回家”更是让她啼笑皆非,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东宫又何尝是她归处?
沈宜秋闭上眼睛,男人的怀抱真的很暖,她曾经愿意倾尽所有去换一个这样的怀抱,然而她等了一夜,直到风雨停歇,窗纸微明,也没有等来。
沈宜秋也是一怔,这还是第一次从尉迟越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上辈子嫁给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后”,便是称她“阿沈”。
祖母至少教会了她一点,若是你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它就会成为你的软肋。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出言挽留,他们只能看着太子和太子妃相携而去,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将圈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挪开,从尉迟越怀里挣了出去。
尉迟越一说“回家”,堂中众人脸色大变,太子陪太子妃省亲三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只过了一夜便要离开,恐怕不消半日,全长安都会知道沈家触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尉迟越久久凝视背对他的女子,床不大,她已经几乎贴到墙上,只是为了远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