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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这才发现承欢赤着足。

在他来得及把这怒意发泄出来以前,承欢忽然回头,直视着他。

脚踩在雪地里,眉边的血还在滴着,衣衫也单薄得不成样子。

阖闾忽然感到一阵怒意,从脚底窜上来,一直到头顶。

但就是这本来状极狼狈的少年,此刻却站得笔直地,甚至带着两三分骄傲地,直视着他。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同一高度上,互相凝视。

雪光映着他的脸,这是个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阖闾是个极度骄傲的人。

然后,笑了一笑。

眼前这场景,却让他有挫败感。

他静静看着承欢四处走着,终于找到一丛在屋檐下长着的、没有积雪的植物,小心翼翼地,将那残蝶放了上去。

他手握着“莫邪”的剑柄,静静看向承欢。

沿着雪地上的血迹,他很快在庭院中找到了承欢。

这小子,已经流了不少的血吧。

他很方便就能找到那个小家伙。

承欢觉得有些晕眩。

没关系,这宫室庭院,他都很熟悉。

血流到眼睛里了,看起来,眼前的王者也浸在一片茫茫的血色里。

他可不能跟着承欢跳窗。

——很适合他,不是么?

阖闾微微一笑,沿着门口向外走去。

他伸手捞起一把残雪,恶狠狠地,将眼睛上的血擦去,然后按在伤口上。

他看着承欢顿了一顿,翻过窗子,跳了出去,手心里还捧着那只蝶。

阖闾开了口。

连雪的味道,也是特别洁净的。

“为了一只蝴蝶,值得么?”

窗棂上的残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承欢愕然。

他看见承欢把半开的窗一下子,大力地推开。

阖闾几乎是用平心静气地,甚至带点惋惜的口气,对他说话。

——小看了他。

他很快回答:“值得的。”

那应该是很疼的吧,阖闾竟然有些微微的出神。

阖闾沉默,然后,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地面上留下一条断续的血点组成的线条。

“我有个叔叔。”他说。

深深吸了一口气。

承欢完全不知道,为什么阖闾竟然这样饶有兴致地和他讲起故事来。

他看着承欢走到窗边。

“他叫季札。”阖闾又补充,同时眯起眼睛,看着承欢。

自己撕扯开自己的这个部位,是什么感觉?

——这个小家伙还能站多久?脚都冻僵了吧?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自己的眉边。

他继续缓缓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抓到一只蝴蝶。”

但是承欢的自伤,又是因为什么?

——看他还能站多久。

伤人带来快感,被人伤带来痛楚,有时二者也可以互换。

“我撕了它的翅膀。叔叔经过,训斥了我。”阖闾停了停,“讲了一堆仁义的道理给我听。”

他内心不由得有些钦佩承欢。

“他和你讲这些真是白费。”承欢说,末了,牙齿咯咯两声。

但是他压抑着,不出一点声音,继续注视着。

“你真是了解我,”阖闾微笑,“那么,你猜,这位仁义的君子,我的王叔,把那只被撕了翅膀的蝴蝶怎么处理了呢?”

鲜血总是能引起他体内奇异的躁动。

承欢摇头。

阖闾心中一动。

一时错觉摇头的时候,连耳朵都冻僵了。

虽然疼痛导致身体的颤抖,另一只手心里,还是稳稳地停着那只蝶。

“他杀了它。”阖闾淡淡说,“与其让它不能飞地留着苟延残喘,不如给它一个痛快的了结。”

银环带着链子,接触到地面,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你的王叔很强。”承欢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胳膊。

他立刻扔掉那个环,伸手捂住眉边的伤口。

真的很冷。

疼痛和血一起,在片刻的延迟后,汹涌地涌上来。

冷入骨髓。

他收回手,呆呆看着手心里的银环,片刻以后,才意识到,疼痛。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只已经残废的蝶?”阖闾以优雅的、甚至带点谴责的口气问,“为什么不像我的王叔那样,给它一个痛快?”

他甚至可以听到皮肤向周围绽开的那一声声响。

承欢摇头。

承欢能感觉到皮肤和血肉被猛然拉起,到了某个临界点,猝然撕裂。

“它的生命属于它自己。”他说。

仿佛那环并不是镶嵌在他自己的肉体上。

说完,他踉跄一下,向地面倒下去。

而后他看到承欢伸手,不带一点声息地,抓住了眉边的银环,撕扯。

眼前一花,而后是一片黑。

——看你能怎么动!

当他意识到那是阖闾的衣服的时候,他已经被阖闾抱在怀里。

阖闾心中暗笑。

阖闾的手臂强而有力,衣服那上好的质料擦着他的脸,隐约透出人体的温度。

而锁住他的链子的长度,仅二尺三寸。

有少许温暖。

从床尾到窗户,三尺。

阖闾拥抱着同时也钳制着他,声音依然万分优雅地说:“你不明白么?弱者的生死是由强者决定的。”

从床头到床尾,七尺七寸。

说完,他打横将承欢抱起,走向室内。

他只想努力接近窗子。

怀里的人意外的安静。

承欢完全没有注意到阖闾正在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微微感到无趣,本以为承欢会继续顶撞他,辩驳他。

这小玩意儿想做什么?

他低头看去。

阖闾看着承欢小心翼翼地从鼻翼上捧下那只丑陋的蝶,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移动,有了点兴趣。

承欢的脸上一片青白色,紧咬着牙,连嘴唇都失去鲜活的血色。

他皱了皱眉。

有这么冷的么?阖闾微微怔了怔。

他想到这里,试图站起来,但是眉边细细的链子,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移动能力所及的,只有这狭小的床上空间。

他抱着承欢进入室内,随手把他抛在床上,令宫监准备暖炉。

——只是,还没有见到春光,就要被湮灭。

承欢立刻拉过被子紧紧抱着,牙齿格格地颤着,半天,才吁出一口气。

——即使是没有艳丽色泽的残废之躯,也是个应该生来就飞翔的生命。

阖闾看着他,良久,俯身捡起那条链子,在指尖翻动。

他不自觉地连呼吸都轻柔起来,不想惊吓了这可怜的生命。

“下次,要锁住你哪里,才能让你不这样乱跑呢?”他说着,上下打量着承欢,微微一笑。

承欢这才看清楚,那蝴蝶的半边翅膀破得煞是难看,大约已经飞不动了。

承欢良久才喘过气,回答:“我不会让你锁住我。”

蝴蝶挣了一下,斜斜地站起来,挥了下翅膀,却又不动了。

“那么,这里呢?”

因为这个角度看过去,实在有些高难度,他伸手就想把蝴蝶赶走。

阖闾坐下,淡淡地问,忽然一把抓住承欢,将他拉进怀里,手指探下去,猛然抓住他的性器。

他一睁眼,正看见一只白色的粉蝶,停在他鼻子上。

承欢在他怀里惊跳了一下。

鼻尖忽然痒痒的,不知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你……连这里都冷透了呢。”阖闾在他耳边缓缓说。

承欢想打喷嚏。

魅惑的声调。

他有了点兴趣,就在门口,静静看着。

馥郁的香。

他凝神看去,见那蝶正落到承欢的鼻翼上,挣扎了一下,不动了。

薄薄的嘴唇中呼出的热气。

但是当他移到门口,就要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那只蝶,歪歪斜斜飞着,就到了躺在床上的承欢的头边,跌落下去。

他的手很热。承欢紧紧咬着牙,感觉到那只手的动作。

这种残缺的生命,在他眼里,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竟然让他感到愉快!

他看着蝶儿拖着半边残翅,跌跌撞撞地、一波三折地飞进他卧房的窗子里去。

“把环穿在这里如何?”阖闾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问,“你不会再挣脱了吧?”

大约是刚在早春出生,就被这场雪打得几乎灭了生机。

承欢紧紧闭着眼睛,咬牙回答:“会。”

且残了翅膀。

“哦?那代价可是很大的呢。”阖闾带着笑,说。

不是什么殊异的品种,也没有眩目的彩羽,那只是一只随处可见的白色粉蝶。

他放开了手,环抱住承欢,吻住了他眉边的伤口。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只蝶。

因为室外的低温而凝结的血,又在他嘴唇间活动起来。

春雪伤农,吴越两国一年的收成势必败坏。他完全无意要用吴国的库藏去拯救越国的百姓,但是他也知道一个饥馑的国家能够造成何等程度的破坏。

承欢觉得自己要晕眩在那吮吸里。

他需要这一仗,是因为这场春雪。

良久,他松开他,站起。

他可以肯定泽地能够在半月内被夷为平地。落后蛮荒的闽民,无法与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吴国精兵抗衡。他担忧的,是随后的对越国的战争。

“有些代价,你付不起。”阖闾柔声说。

阖闾一边走,一边还在思索着出兵事宜。

他带着笑,伸手为他围好被子,转身离开。

铁甲铮铮之声,即使处于深宫,依然可以隐约听闻。

承欢凝视着他的背影,眼光里,渐渐沉淀了复杂的情绪。

吴国的大军离开都城之时,积雪将融未融,寒意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