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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仿佛舌底压着一块纯黑的糖,甜到有毒,毒入骨髓。

金色的绳结在他手指上划过的时候,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错觉。

绣花繁复的腰带仿佛有生命一样,带着轻微的声响向两边散开。

承欢跪下来,将阖闾的腰带缓缓拉开。

虽然与阖闾在一起有段时日,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裸体。

他,究竟想做什么?

肌肤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仿佛人工染上去的、细致的蜜色,而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显出原来白皙中透出青光的色泽。

伍子胥实在太了解他了,甚至连这小小道具的选择,竟也煞费苦心。

一瞬间,承欢觉得眼前的这个君王,这个仇人,这个男子,竟然阴惨华丽得像非人间的妖物。

在承欢把他的双眼缚上黑色丝巾的时候,也是如此。

阖闾轻微地叹息一声,探索着伸出手,在层层叠叠的锦绣的床榻上躺倒。

可以把极度的洁净和极度的污秽都化作一种色调的黑,一直都是他的最爱。

他的眼始终半张半阖着。

黑夜总是能引起他疯狂的情绪。

绯色的灯火透过黑色的丝绢透进来,在眼中投下的,竟是孔雀翎羽一样流光溢彩的斑斓。

他喜欢自己深黑色的眸子,喜欢黑色的绣着暗纹的华美服饰,喜欢自然界罕见的黑色宝石。

这光华让他一时迷失了,如同坠入五色的梦中,颠倒红尘,也不过一梦。

他从来都觉得黑暗是安全的。

可是,为什么即使在这样迷离的幻梦里,他的内心依然清醒得可怕?!

在整个过程中,阖闾一直无声无息,安静得有些异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这个少年如此接近自己,深入自己。

承欢怔了好一会儿,才懂得走上前去,将那丝巾缚在阖闾的眼睛上。

承欢看着他,内心忽然很深、很深地一动。

一瞬间,扇形的睫毛就像殉死了的蝶,在面颊上投下倦怠的灰影。

他以为那是杀意。

良久,阖闾像是倦了,缓缓合了双目。

——很多年以后,他才懂得,那其实不是。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地,呈现着诡异的僵持之局。

他伸手,拔出床头的烛台。

他从不知温柔的情绪也可以这样地刺痛人。

随手取下了上面穿插着的红色蜡烛,倒转青铜的烛台,以尖利的那一方,对准阖闾的胸口。

深刻的疼痛。

他看得见自己么?丝绢虽然是黑色的,却不见得多么厚重。他看得见自己,要以一枝烛台,想着如何杀死他么?

阖闾微微眯起眼睛,凝视丝巾下摆的梅花。一缕柔情忽然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内心。

青铜的尖端带着烛火的灼热,点在阖闾胸口上方。承欢跪坐在阖闾身上,手里感受着青铜那沉重的触感,眉头深深纠结着。

承欢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还在期待什么?期待阖闾忽然打倒自己?

“那么,他是要把我交到你手上了么?——他怎么敢!”

勾践给他的利刃,已经被伍子胥拿走。但是,真的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是否有趁手的兵器,那么重要么?!

细长深黑的眼睛,忽然漫出锐利的杀意,冷厉地扫向承欢。

承欢咬牙。

阖闾沉默,良久,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

就在他想把手中的青铜烛台刺下去的一瞬间,阖闾仅凭着感觉,伸手抓住了他。

“他说,王,如果不想崩坏,就把自己交出去。”

唇边还带着脆薄的笑意,猛然拉近了他,抱住了,一个深刻得让人窒息的拥抱。

凝视着的时候,仿佛掠过清浅的香。

“噗”的一声,烛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梅枝稀疏,虽然只有寥寥几朵,却生动勾勒出白梅的风骨。

猩红色的地毯,血一样深重。

黑色的绢地,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丝织特有的微光。在丝巾的下摆,栩栩如生地绣着几簇白色的梅花。

肌肤瞬间的摩擦,火一般灼烧的触感,让承欢全身都要惊跳起来。

江南丝织特有的柔滑,使它从少年的手中像水一样倾泻下来,颤动着,展开了。

他似乎可以听到大脑深处,火焰被瞬间点燃的那一声。一道火光从他眼前闪过,他觉得自己就要溺死在这漫长强烈的拥抱里面。

丝质娟秀,即使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起来,也柔得像一片云。

为什么这个人是阖闾,为什么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家园,屠戮他的亲族,又给他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耻辱印记。

一条纯黑色的丝巾。

他完全不能回应那个拥抱,只是在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肩膀,手指用力,连指节都已发白。

从少年骨感的手掌中,一团纯黑色的东西蓬松松地跳了出来,微微摇动,飘垂下来。

胸口升腾的疼痛,是火焰在烈烈燃烧着的触感。这种灼烧的感觉让他全身都发热,连神智都要烧掉。

承欢默默伸手。

他猛然将身体挤进对方的双腿间,用力挺腰。

他再次问。

在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中,他感到自己的进入。那种陌生的感觉瞬间带来一阵出乎意料之外的热度,像潮水一样自下而上涌遍他全身。

“他让你做什么?”

简直要烧起来一样——从那联系着他们的一点,也从对方扣住他身躯的双手,和自己抓住对方肩膀的双手。

但他始终记得——伍子胥也时时提醒他记得,当时,是他放开了手。

透过眼睫边的汗水,他看见阖闾的脸容瞬间扭曲。

一念及伍子胥,他连心底都带着秘密的忧伤与喜悦。

一定是很疼的吧。他无意识地想到。

阖闾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在下一刻,一种纯粹心理上的快意瞬间占领了他的身体。

尖锐鲜艳,并且以自身为燃料、带着剧烈的灼痛而燃烧着的,艳丽的火。

竟然可以这样,他施之于他的,又还到他身上?!

透过表面那清澈寒冷的冰面,仿佛可以看见下面肆意燃烧着的野火。

他皱着眉,咬住牙,缓缓移动自己的腰。从对方的身躯上,传来一阵比一阵巨大的颤抖。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辨认那究竟是由于痛苦还是出自欢愉,却辨认不出。

——那种目光,并不是本身是冰,而是把所有的喜怒,所有激烈的、矛盾的、痛苦或者欢愉的,都压抑下去,冰封起来。

紧紧绞缠在一起的两具躯体,已经无谓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最惨烈的爱与最深刻的恨,到最终却是一种颜色。

他一直以为,只有伍子胥才会有这样的、把感情深深压抑起来的冰封的目光,

在漫长深寒的春尽处的夜晚,他紧紧拥抱着与自己抵死缠绵的少年,强硬然而满怀柔情,像抱住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而他的本意却,是要让对方在拥抱中碎裂。

这目光让他想起伍子胥。

即使在最初承欢频频冲刺造成的生硬的阵痛来临时,阖闾依然满怀柔情地抱着他,细长而神经质的十指牢牢扣在承欢的腰肢上,让对方产生不知道谁在压抑着谁又在控制着的错觉。

而现在,却能够这样主动地凝视他,以这般……冰冷地燃烧着的目光。

中指上,巨大的黑色宝石在灯光下闪耀着红色与金色的花火,随着每一次摇晃在飘移着。

以前的承欢,对任何事情,不逃避也不迎接。若说是被动地接受,而冷淡的反应却鲜明地表示了拒绝。

他抬起头。

承欢变了。

十指依然扣在少年的腰上,略略用力将对方的上身拉近了自己,而后温柔地、却强硬地抱住了对方的背。

阖闾深思地看着他。

戒指的金属质感,使承欢的身体猛然抽紧,一阵寒冷的战栗穿过他的身体,也透过他们交合的那一点传回阖闾的身上。

他深深呼吸,勇敢地抬头,望向阖闾。

身下的这人,那双氤氲着太多血意、太多妖冶与凛冽之气的深黑色眼睛已经被黑色的绢纱束缚起来。承欢这才得以细细看他的脸。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如何同时接受这两者的方法。

从高挺而单薄的鼻翼,到现出残忍弧度的人中,到泛着情欲光泽的红润的薄唇。

他记得勾践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但他也记得伍子胥给自己的每一句告诫。

他很美。

那纠结了深刻的愤怒与根深蒂固的恐惧,还有拼命压抑自己而导致的意料之外的冷酷。

在他们身躯纠结着的时期,阖闾一直在承欢耳边,以少见的温柔声调轻声呼唤:

面对他的时候,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从承欢心中燃起。

“胥……”

阖闾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胥,胥……

“他让你做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叫着,声音在情欲和疼痛中微微喑哑。

他低头看着,指腹在错金镂花的剑脊上缓缓摩挲,唇边带了半个飘忽的笑意。

室内极安静。

正是勾践交给承欢的名剑“纯均”。

炭火燃得旺盛,这吴国至上的主君,原来是个怕冷的男子。

他伸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在这火光与寂静中,一时竟产生错觉,仿佛外面的黑夜中,正靡天靡地的下着无声的大雪。

吴王的宫殿,依然灯火通明。那绯色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脆薄而透明,像迎火起舞的蝶,在黑得令人绝望的夜里挥着羽翼。

承欢想狂笑。

他披衣而起,走到窗前,凝目远望。

若在哪怕一日前,有人告诉他,可以看到他的黑衣君王如此脆弱而受制于人的情景,他会不会信?

稍纵即逝,且无人可知。

可是为什么被压制的是阖闾,感到痛苦的却是他?!

只有在这从梦到醒的片刻间隙里,在理智从梦架接到现实的短暂时刻,他才会有少许荏弱的瞬间。

连一个吻都没有的性交,明明应该让人觉着冰冷,为什么他的内心却像是要烧起来?!

伍子胥醒来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因为他连梦都是破裂的。

他不敢想!

他是个连做梦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人。

他的内心越来越感到沉甸甸的灼伤印记,那般鲜明地烧进去,他却不知道如何去扑灭这火,只有继续狠狠地穿刺对方,每一下挺进都仿佛要把自己那难言的痛楚一起刺出去,直到火焰烧起来,把两具躯体都化为飞灰。

他的梦里,一切都是残碎扭曲的,连烟雨染遍了的江南水岸,也一片腥红。那红色铺天盖地,想避亦无可逃避,他只有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那腥红染湿自己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