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逊觉得这老人说话亲切有礼,况且邻里间彼此照看也没什么稀奇,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可他在梦中思虑不够缜密,就忘了问一问老人——他口中的“大家族”到底寄居在宅院的什么地方?
老人看出了他的紧张迷惑,微笑着请他坐在了院中石凳上。“李君不必相疑,老朽一家人都借居在这个宅第中,已经历经几代,家族还算繁盛。我们和前几位主人都相处得很好,为了报答他们的宽厚之心,每次有吉凶祸福之事,我都会提前相告,帮他们禳解或者把握机会——这是我们全家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现在您是这宅子的新主人,我无论如何也要亲来拜见。今后岁月长远,我们两家还是要彼此照顾,您要是见到什么异状还请不要惊怪,我们是万万没有恶意的……”
闲话少提。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黑衣老人的话果然没有落空,他对李家的照看十分周到。宅院中虽然树丛浓密却从来没有蚊蝇滋扰;在家中丢失的钱财物件总是隔天就出现在原处;家人生病了,时常就有一张写着灵验偏方的字纸落在床前……虽然都不算什么大事,但积累下来,李家也着实受了不少好处。
李逊糊里糊涂地还了礼,心中很是奇怪:这老人白发白须,神态清癯,那高华的仪态颇不像市井中人。年纪比自己大出了好多却执礼恭敬,这是什么道理?
——只是李逊的生活也不是全无烦恼。在明暗交替的黄昏时分,他经常能听到院子高处有隐约的笑语声。抬头望去却一无所见。而且已经不止一个家人发现,入夜后时常会看到黑衣的小孩子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走近了却又突然不见。
搬进宅子没有几天,很多事情都还没安排好,李逊这天晚上睡得很早。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中庭,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而树后转出一个黑袍老人,向着他深深一揖。
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怪异之事,但前后想想,越来越沉重的不安还是在心头慢慢堆积,李逊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跟妖怪做了邻居?
长安兴义坊有一座朝向很不错的宅子,春天时换了一位名叫李逊的新主人。他买下宅子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庭生长着一棵高大苍峻的槐树。两人合抱的树身,亭亭如华盖的树冠,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开花,但夏季来临,结出累累玉坠般的槐花时,一定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又是一天深夜,李逊再度见到了梦中的黑衣老人,这一次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南方访友,离家一段时间。族中最近又添了人口,一家老幼还要拜托李逊照顾。李逊这一次赶忙问了出来——并不知道老人一家住在哪里,只怕想照看也无从着手啊。老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吐露了实情,那棵槐树就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
(二)
“不要再说了!”
“对对……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
突兀的女声打断了安碧城的娓娓道来,这一次带来暂停寂静的却不是年幼的阿檀,而是一直少言寡语的薛娘子。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那仓皇的神色竟像是片刻之间老了好几岁!
“大哥哥!你先泄露了结局就没有意思了呀!”
阿檀惊讶地望着她,吓得神色也变了。“妈妈你怎么了?这故事吓到你了吗?”
安碧城拍了拍了手。“说得对!小姑娘批谎批得有理!反正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细节乱七八糟的当不得真。这样好了,为了赔礼,我就再讲一个故事吧,这可是怪谈的当事人亲口对我讲的,出事的那家人就是他的亲戚,哎哟哟,下场惨得很呢……”
薛娘子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瞳中浮起了一点模糊的泪光。
“再说……”阿檀的声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语。“再说,如果春条真的喜欢张使君,不管是变成人偶还是人类,只要两个人恩恩爱爱地在一起就好了,才不会回到那个胡司马手里,被他卖来卖去呢!”
“别,别再讲下去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呃,好像有点道理……”安碧城也被说糊涂了,困惑地抓了抓金发。“小姑娘还真是聪明……”
安碧城盯着这个美丽的妇人,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浮神色一点点消失了。
“你看……那个老婆婆牵线,还有张不疑去胡司马的庭院里挑选婢女的事,如果是妖怪设局的话,不是应该绝没有外人知晓的吗?那讲故事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更别说最后……最后两个人都变成人偶的情节了。我看说不定是两人讨厌那个道士的打扰,连夜搬家走了,那道士怕丢面子,就胡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人!”
“这故事并不长,马上就结束了……我相信夫人和小姑娘都想知道结局的……”
“什么?”安碧城和薛娘子一起错愕地望向这小姑娘
——第二天,李逊围绕着大槐树开始探查,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一个泥土半掩的树洞。他带着人手掘开了树洞,发现土块之后是层层叠叠的蛛网,那些结构精密的网罗共同拱卫着一条道路,向上直通向粗大的枝干,不知到底何等深远。
“这,这故事真是胡编乱造!”阿檀忽然叫了起来。
家人见此情景都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说树久成精,只怕早变成了妖怪的洞穴,岂不是带累得宅子都变成了凶宅?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作崇伤及人命……李逊思虑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了狠心——与妖物为邻终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不抢先下手只怕要反受其害!他叫人把树身泼遍了烈酒,亲手点燃了火把,熊熊烈火很快就吞没了高大的槐树,绿叶与槐花带着灼人的火星纷纷坠落。而最凄惨的,还是大火之中无数呼救呼冤的声音彻夜不息,那细微却明白无误的人类声音,让围观火场的人全都面如土色……
安碧城的眼神里不安的情绪更浓重了,他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似乎怕惊醒了什么人。“依我看啊,这故事里最可怕的还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条’,那个自称‘浙西司马’的金衣人才最恐怖……还有那个做中间人的老婆婆,你说这些妖物到底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局害人呢?”
大槐树化作了灰烬,李逊担了几天的心,看看平安无事,也就慢慢松了口气。然而半个月之后的深夜变故突生,并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那黑衣老人的身影突然出在李逊房间的灯影中。他神色憔悴苍老,眼中却燃着狂怒的火焰——“是我误托亲眷在贼人之手!只是你何苦如此狠毒?!”李家上下都听到了他凄厉的怒吼。当他们冲进门时,只看见李逊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粗大粘稠的蛛丝,惊恐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已经窒息而死多时了。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阿檀这回并没出声,回话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澄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斯人。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人陷入了恐怖的噩运之中,接二连三的横死事件不断发生,或者如同李逊一样在睡梦中窒息,或者被惨白的蛛丝吊上房梁……禳解与驱邪都无济于事,直到残存的人丁逃命一般搬出了“凶宅”,事件才慢慢归于沉寂,任凭那曾是槐花飘香,绿荫如盖的美丽庭院倾颓成了一片废墟……
“小姑娘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够不够吓人?”
安碧城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被那悲惨的情境感染了。他抱歉似地用折扇半掩住了面,眼神却不带什么悲伤地随意乱飘——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定在那满地乱抛的“魔合罗”娃娃身上。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开靛蓝的折扇摇动了几下,烛光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他定定地看着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点没回过神来。
他伸手在小人偶和碎布花草中拨弄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即恍然大悟地招起了头。
安碧城越讲越慢,倒好像跟随着那金衣人的脚步在缓缓移动,最后终于彻底静了下来,半晌都没再说话。阿檀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我就说嘛,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小姑娘这些乞巧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却好像少了一样东西——那用来放养蜘蛛,结网看花样的‘巧盒’怎么没有呢?”
“讲,讲完了?”
(三)
而在西市的另一头,曲曲折折的长巷中,一个人影徐徐而行,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披的金色长袍好像黑夜里一朵幽暗的离火。他借着月光略略举高了手里的物件——那是两个半尺来长的陶制人偶,一个是裹着红裙的妙龄少女,另一个青衣黑袍,相貌平平无奇,倒像是个中年商人……金衣人唇边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回手把两个偶人放进了背后的青囊。袋口打开的一瞬间,露出了里边大大小小,容颜若生的好几只男女偶人……
一句话像石块蓦然投进静水,沉寂的空气中泛起了险恶的波纹。本来静静端坐的母女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两人以相同的表情缓缓抬起脸来,投向安碧城的视线冷冽如冰,还掺杂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讶异。
再往里走,内室满地都是倾倒的箱笼,倒像是经过一场搏斗。而五彩斑斓的绫罗锦缎都被抛了出来,有的半挂在屋梁上,有的展开在床榻间。洞开的门窗冷风吹袭,那些轻软的织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膀般飘飘舞动着,随风飘展的瞬间,能看到轻绡罗绮上遍布着字迹,秀逸如春柳的墨迹分明是一句句小诗的残章——“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
小小的房间像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门扇与花窗都剧烈摇撼起来,而夏夜里绝不该有的刺骨寒风同时从每一个空隙涌进了斗室, 箭镞般的旋风翻滚着掠过半空,就像撕下装饰花纸一样撕裂了空间——窗外宁静的新月天空、窗内小巧的陈列摆设,都像纸糊的虚像,被一条条剥落下来,露出了一片混沌的真容。
——张家的大门半掩着,夜色中的院落衬着秋风冷月,说不出的寥落凄清。道士踏着落叶走进后堂,只见渺无人迹,暗绿的青砖地上,半片残符与枯叶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相赠的那张灵符?
安碧城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吹得向后跌去,晃动的视线中,他还是捕捉住了那对母女的残像——就在刚才她们端坐的位置上方,灰暗虚空中裂开了一个洞穴,挟着旋风将两人的身影吞没无踪,而那幻之风穴随即喷涌出雪浪一般的白光,将视野照耀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眼前疯狂旋转的一切。
安碧城愣了一下,随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这话说得好,就跟张使君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呢,他也是觉得这道士好生烦人,根本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话。道士还不甘心,就硬塞给他一张黄符,说贴在寝室门口或许可以抵挡妖邪噬人。之后道士想起张不疑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来到了张家大宅的外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物堆里伸出一只手,左右探探再用力一撑——染了灰但依然醒目的金头发露了出来。安碧城拨开了被狂风胡乱堆积的杂物,慢慢坐起了身。
安碧城正压低了声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着“道士”的神情声调,阿檀却轻轻冷笑了一声。“只要张使君和春条两个人觉得幸福就好了啊,要这道士来多管什么闲事!?”
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落雁亭”的小小闺房了,从天到地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晦暗,偶尔间杂着残垣断壁。以刚才母女俩消失的方位为中心,铺天盖地的银色细丝向各个方向伸展着,像一匹匹花色古怪的白绫、又像无边无际的网罗,用严密如八卦图的纹样重重封闭着空间。
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张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闲走,人群中忽然有一个道士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低声说道:“我远远就看到你面带阴煞之气,这可是大大的凶兆!你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安碧城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并没有挨近那银色的密网,而是低头整理起了衣服?
日复一日,张不疑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心灵手巧的婢女,连回乡接取家眷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他本来就是绫锦商人,毫不吝惜地用整副轻罗给春条裁制衣衫,黄昏月上的无人时分,春条喜欢披上飘逸的罗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随舞姿回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诗——“幽室锁妖艳,无人兰蕙芳。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
他翻起了藕荷色锦袍的下摆,从繁复的贴金花纹里慢慢捻着,捻着,终于捏起了一个线头。那不是绣出蝴蝶花样的金线,而是一条杂色丝线绞成的五彩线,像是事先编进了绣纹之中掩人耳目。
——这位姿容如柳枝一般柔媚的少女,不仅利落能干,而且多才多艺。一个人又是洗衣洒扫,又是下厨烹饪,样样都是一把好手,把张不疑那座事事从简的新宅子打点得井井有条。只是有一样,每当张不疑问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还有她自己的出身来历,春条不是闭口不谈,就是含愁带怨地一笑:“那些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呢?我只盼着能永远这样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他细心地动着手指,几下就把那条彩线从衣摆上抽了下来,这时才能看出来,他手中只执着彩线的一端,另一头却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垂落在地面上,半被灰尘掩盖,细微的一点色彩时断时续,远远地延伸向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这个么……”安碧城倒被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大概就属于故事的暗线了,连我也不清楚啊,我只关心‘怪谈’那一部分的情节。张不疑肯定是对那位红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就用六万钱向胡司马买下了她……哦对了,这个女孩名叫‘春条’,名字很美是吧?让人想到春天的柳条呢~”
安碧城直起身子,寻找了一下彩线蜿蜒的方向,把线头紧握在手里,一点点往回拉着,这条丝线也不知到底有多长,被他的力量所牵引,不断从黑暗的那一头往回移动着……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勉强。“这不算什么,大哥哥你还是快往下讲吧——难道张使君爱上那个红衣的女孩子了?”
随着波斯人耐心的动作,被抽回的彩线越来越长,在他手中积成了色彩鲜明的一大团。而另一边线头连缀的空间,终于传来了轻微的一下震动。
一旁的薛娘子脸色沉了下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安碧城已经察觉出不妥,慌忙笑着掩饰起来:“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里那个巧合,随口一说罢了,吓着小姑娘了吗?”
安碧城停了一下,侧首听了听动静,手里的动作更快了。彩线那一头的苍茫黑暗中,终于缓缓浮出了色彩——先是大片绯红的影子,再是抹了浓重脂粉的脸,定定神再看还顶着一头同样耀目争辉的红发。这个造型乱七八糟的“红衣美人”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向前平伸的右手里却紧紧捏着一根垂下彩缕的金针——彩线的另一头原来连缀在这根金针上,指引着“她”走出了迷途?
波斯人轻佻的口吻让这句冷笑话听起来格外无礼。阿檀紧紧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衣摆——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
安碧城仰着脸一时说不出话,“红衣美人”背后却转出了另一个人,同样是头发散乱,满面风尘——好歹没有浓妆艳抹,还算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斯人叫出了声:
“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就和阿檀你一样,也是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碧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一)
——未完待续——
前情提要:擅讲风俗与怪谈的安碧城与阿檀相谈甚欢,还教她编柳枝篮子的手艺。而麦田那一头,仿佛呼应着七夕“搭柳桥”的习俗,落雁亭与田野之间多了一道碧色的桥梁,李琅琊和端华终于见了面。而百无聊赖的安碧城开始给阿檀讲一个长安城里“人偶成精”的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