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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狮子

(五)

“多谢你们为我召来了猎物!”——年轻术师的唇边掠过一抹幽然的笑意,左手已松开了绷紧如满月的弓弦。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指间,忽地闪过了一道尖锐的寒光。虚空中蓦然流淌出一痕幽绿的火焰,借助那弓弩之力迅捷无伦地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雪光,像拖着不祥彗尾的流星,呼啸着直扑向金色狮子!

幽绿的火焰之箭,像冥府投出的妖艳请柬,以一种寂静而充满杀机的速度向金色狮子飞袭而去。

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稳健而洗练,无懈可击的武者之姿。随着他拉满弓弦的动作,乌云般的袍袖卷着雪砂翻飞而起。仿佛冥河的幻水卷起了虚无波涛。

好像并没有从琵琶胡音的残梦中清醒,金狮子带着犹疑的神情抬起头来,杀气的锐风让它跃起身子想要躲避,飞纵的势头却与破空而来的利箭撞个正着!

望着金炎流转的狮子幻形,淡水色的眼睛一闪,师夜光闲闲向身旁的空气中一伸手——朔风与雪片随着这一个动作而改变了方向,急速聚拢成了小小的气流龙卷。当他从风之漩涡中抽回五指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闪烁着森然冷光的长弓。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猛兽发出的嘶吼,饱含着痛苦与哀戚的低鸣在炎光中回荡,随着那一箭的贯穿之力,金狮子的形体在刹那间崩散为四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烟花般爆裂燃烧,随后迅疾地消散在虚空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灰烬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居然还是被中郎将占了先机,之前的我,真是说了十分失礼的话啊……”

仿佛捉影捕风的猎杀,未能终止绿色光箭的攻势。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它穿过了消失的狮子幻形,像下一个撕裂的目标掠去——

夜光施施然站在越来越密集的雪霰中,墨色弹花的锦衣,飞金孔雀纹的腰带,衬得那本应超逸的身姿寒峻而峭拔,像幽魄沉沦的古树一般,散发着冷冷的寂灭气息。

金属与木材的锐响一下子爆开,丝弦凄切的断裂声切割着空气。人们的惊呼声晚了一拍才响起——那面片刻之前还流淌出苍凉音韵的琵琶,已经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断掉的五弦胡乱向上伸展着银色的轨迹。不过方寸之远,跌坐着面如土色的老乐工——刚才如果不是一只手全力将他往后一拉,躲开那必杀的绿炎之箭,他的结局只怕和这琵琶一样凄惨吧……

敲击冰盏一般的笑声乍然响起,比雪意更深的寒冷已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像突兀的墨痕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彤云低锁的空庭之中。

安碧城放开了抓着老乐工衣领的手,冷冷地望向窗外——云气凝成的长弓已如烟蔼一般消散,黑衣的术师正望着空中若有所思。

火焰的猛兽以一种优雅的步态走近了老教习。它无声地蹲坐下来,以一种和形体殊不相衬的小心神态俯下首去,轻嗅蔷薇一般挨近了琵琶,仿佛想从空气中追索回飘散的音符,追索回那倏忽即逝的,莽风沙的幻境……

“……是没有附着物的灵体?怪不得咒术之箭也抓不住它……”

不是昨夜那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躁眼神,可以看到它眼中金色的光芒缓缓收敛,现出琥珀一样沉静的眸色。那是……如同宝石之髓般静静沉积的悲伤,有岁月无尽的影子在波心闪着暖光。

忽然中断了喃喃自语,师夜光的眼神募地转向了安碧城。

端华咬了咬牙,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动着,试图挪到一个攻击的最佳角度。可偶然一瞥间,他看到了金狮子的眼睛——

刀锋般的眼尾眯成了危险的弧度,两人视线交汇的地方,空气恍惚刹那间凝成了薄冰的帘幕……

老教习因为过度的惊惧而神情一片空白,拿着木拨子的右手不自觉地往下一坠,在琵琶弦上划出一道凄怆的滑音。裂帛般的声调让金狮子猛抬起头看向他,刹那间高涨的焚风让屋子里每个人都白了脸,却发不出一声惊呼。

用力摇了摇头驱散那冰冻的幻觉,端华单手一撑窗框跳进了庭院,直视着师夜光精致的面孔:“——原来你所谓的‘驱除恶灵’,就是把无关的人也一箭射死?”

——被炎光和冰雪所包围的金色幻兽,像异空间里绽放的一朵梦魇,再一次乘着火焰奔腾而来!

师夜光依然保持着风姿翩然的微笑,但眼神又空又冷,像结了霜的古怪梦境。

在他霍然回首的同时,一排长窗被飓风狂暴地推开!凌厉的气流卷着雪片直扑进来,在那不自然的急旋中,几缕妖异的浓红色渐渐聚拢,结成了半是烟气半是光流的庞大形体。

“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总要付出些代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灼热的气息,被猛兽窥伺的感觉……

瞬间的错愕过后,红发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了少见的森冷怒意:“——那么就让我这个大惊小怪的金吾卫中郎将告诉你!护卫皇宫和皇宫里的人,就是我的职责!要怎么捉鬼除妖随你折腾——伤到无辜的人,我就是要管!”

他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在半空。

师夜光掩着唇轻笑了出来:“哎呀哎呀——我好像激怒了长安贵公子里的正义使者呢……只不过为了皇宫里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值得吗?”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端华心里忽地一惊,忙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不要弹了……”

“——没有人是蝼蚁的,司天监大人。”一个温雅的声音悠然响起。

那并不是涧底流泉或是莺歌燕语的妩媚音调,而是带着粗砺的质地。只是短短一个乐句,便让人心里微微一痛,好像一阵没有故乡的风,穿越万里流沙而无处停留,在空中低回徘徊,无枝可依。

李琅琊倚在窗前笑了一笑。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的曲谱显然成了独家秘宝,老教习不过片刻就已沉醉其中,打着节拍碎碎念着“拢,捻、扫……”也顾不上再招呼那满眼求知欲望的三人组,忙忙地摘下了壁上的琵琶,横抱在膝上试弹起来。

“比起乱跑的金狮子,随意伤及人命,制造更多的恐慌,更加有损司天台的名声吧?何况除夕庆典近在眼前,皇宫里突发流血事件,还真让我这个文弱多病的,陛下很关心的侄儿——深感不安,非常不安啊……”

——“但这《五方狮子舞》的残谱,记载的是一支技巧繁难的胡地乐曲,像是西北边陲的风格,并不是大唐的雅乐《太平乐》呢……”安碧城静静地开了口。

师夜光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换成了水镜般无瑕又虚假的的笑容:“原来薛王府的九殿下也在这里消遣——刚才失败的法术被您看到,还真是丢脸呢。”

老教习被问得一愣了。“……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失败?——怎么会?多漂亮的幻术啊~您突然变出弓箭的样子还真是吓死我了~”李琅琊依然保持着轻抚心口,弱不胜衣的姿势,笑嘻嘻地扑闪着眼睛。

李琅琊忽然转过身来。“你刚才说,乐队伴唱的是《太平乐》?”

“——如您所见,我的咒禁之箭只是暂时击碎了狮子妖灵的形体,并没有捕捉到鬼魅的实迹。所以……”师夜光似嘲讽又似戒备地看了端华一眼。“所以,中郎将大人和我,都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向陛下有所交待呢!”

……但是……还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呢……

以优美的姿态向李琅琊行了告退之礼,术师华丽的黑衣消失在长廊转角。

李琅琊也望着壁上悬挂的曲项琵琶发起呆来——身为皇族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他要称之为“曾祖母”的天后陛下,那伟大又可怕的则天女皇,并不留恋长安城的雄浑与质朴,几乎半生都长居在东都洛阳,老乐工口中辉煌如梦的五方狮子舞,可不就是她留在长安的最后华丽?这几近失传的乐舞,该从何查起呢?

不情愿地收起了脑海中狂殴夜光的生动幻想,端华一脸不爽的表情向李琅琊踱了过来——“我说,你装傻的功夫还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刚才那一瞬间我都差点相信你是‘文弱多病’了……”

“……等等……给‘天后陛下’表演?那不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难道之后就再没演过?”端华忍不住问了出来。看到老教习肯定的表情,他失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这叫人怎么查啊?!”

“所谓‘陛下的侄儿’这种身份,就是要用在这种地方嘛……”李琅琊报以人畜无害的一笑,转头望向惊魂稍定的乐工们,还有蹲在琵琶碎片前皱着眉的安碧城。

“鳞德殿外排开了千人的阵势,青、赤、白、黑四色的狮子各自占踞一方起舞,中央是披着金色绣衣的雄狮,戴着假面的狮子郎耍着拂尘一路逗引着它跳跃翻滚,旁边的百人乐队齐声高唱着《太平乐》,那歌声直上云宵,整个长安城都被烟花与音乐点亮了……”

“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线索吗?”

老人似乎暂且忘怀了恐惧,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手指甚至轻轻打起了节拍,完全沉浸在对往昔灿烂的追怀中。

“没有啊——只是在想,这位嘴巴毒辣,容貌漂亮的司天监大人,倒也不算个绣花枕头……”安碧城整了整衣站起身来,从地上轻轻拈起了纸张的碎片——“麻烦的是狮子舞的曲谱,本来就是残谱,这下算是彻底断了线索了。”

“在这种情况下,可真不想回忆起有关‘狮子’的东西……听老辈人讲过,贞观年间,有西域的使节把狮子带到了长安,以后就慢慢演变成了狮舞的奇术……那么远的事情我自然没有见过,只是还记得少年时,曾经亲眼见过为天后陛下表演的一场狮子舞,那可真是壮丽如仙境的场面……”

“那个……说到‘狮子舞’的话,我倒是知道一点……”

教坊的“龟兹部”是主管西域乐舞的分支,成员中多的是卷发高鼻的沙洲乐手,妖娆冶艳的胡旋舞姬,个个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但听到关于“狮子舞”的询问,还是纷纷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最终出来答话的,是一位已是白发幡然的琵琶教习。

一个稚嫩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随着人们诧异的视线,一个紫衣少年慢慢走出了乐工的群落,恭谨地低下头来回话。

阿鸾正独自坐在窗前眺望着丹凤门的方向。眼睛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端华望望她的背影,打消了过去略作安慰的念头,寥寥两句空泛的劝解,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啊……只好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哪里会看不出来阿鸾喜欢的是谁?当初用《紫云回》来打赌,只不过是女孩子的小伎俩罢了,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只有实心眼的萧云封,才会认真去学那首繁难的曲子吧……

“我曾听前辈讲过,‘五方狮子舞’的曲子难度极高,不仅擅于弹奏的乐师很少,就连能胜任的乐器也不多。经常有琵琶因为琴弦崩裂而不能终曲。似乎有一面能完整演奏这支曲谱的琵琶,今天还保存在教坊西的仓库里……也许,能够帮助几位大人查出些什么?”

乐工们还没有从昨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胆小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来寻找安全感,老成一些的教习也掩不住愁容满面,有的人打起精神练习着除夕庆典的曲目,钟磬和弦歌声中却总带着些惊惶不定的气氛。

端华第一个大声响应起来:“刚才怎么不早说?快快快!快带我们去!”

那驾着火焰而来的金狮子,似乎真的跟《五方狮子舞》的残谱有了某种神秘莫测的联系,而完整的曲谱和狮子舞当年演出的掌故,就只有到皇宫中的梨园旧人中去寻找了。

安碧城深深看了一眼紫衣少年低垂的前发,似乎想说些什么。

三个人来到教坊司所在的宜春北院时,天色已近下午,与早晨清朗的天色不同,沉重的灰色云层正在渐渐遮蔽天空,干冷的空气中已有了几分雪意。

“怎么了波斯小子?再不走就不等你了!小心又被那个师夜光抢在前头!”

(四)

“——不,没什么,一起去吧~”安碧城抬头绽开了一个漂亮诡秘的笑容。

——两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难道是‘音乐’引出了狮子!?”

四个人闹闹吵吵的背影走出了好远,忽然有一个乐师小声嘀咕了出来——“那个穿紫衣的孩子——是谁啊?”

“一个是太乐署的乐官,一个是教坊司的伶人,还有一个是梨园部的琵琶教师……”端华声音忽然一顿,李琅琊也好像悟到了什么,低低说了出来:“萧云封好像也是吹笛时遇到金狮子的?”

一句话好像启开了装满疑问的匣子,七嘴八舌的纷繁问句一下子冒了出来。“难道他不是新进的弟子?”、“我以为只有我不认识他……”、“我还当他是隔壁‘鼓吹部’的乐工啊?”、“不会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啊?”

安碧城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帛书上的描金狮子,半晌忽然问了一句:“你刚才好像说,除了萧家三郎,还有三个人被火焰狮子袭击?他们是什么人?”

不祥的寂静忽然笼罩了房间,人们目瞪口呆地望向门外——那个无人知晓的少年,要把端华一行人带到哪里去啊?

“狮子妖怪……狮子舞……曲谱……歌舞……”端华紧紧皱着眉头念叨着这几个词,好像打算硬从迷雾中清出一条思路来。“……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恶!到底是什么啊!?”

(六)

“——那就是木刻狮头,由人披着绣衣扮的假狮子嘛……端华,不如我们歇一歇再进宫吧,你现在这样草木皆兵不成啊……”李琅琊担忧地望了望端华苦思冥想的神色。

不过片刻的工夫,雪落得越来越密,暗青的天空好像就压在头顶。路旁的树丛与房阁虽不至于积雪,却也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薄霜色。细细的雪珠恍惚闪着淡淡萤光,转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望了望远方隐没在雪雾之中,好像失去了巍峨高度的宫殿,端华禁不住焦燥起来:“那面琵琶到底藏在哪里啊?小小的北苑,怎么走了半天还没绕出去?”

“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杂戏歌舞,当年在长安盛行一时,据说还曾在太宗皇帝御前表演过。不过现在流传的伴奏曲谱残缺不全,就算薛王府藏书中的这个版本,也不是完整的呢。”

紫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了前方——羽毛丝线般的细雪中,现出一方秀雅的人工湖泊,湖中央是座小巧的水榭。远远望见隔窗垂下了柔和的纱幔,水波般断续的琵琶声铮琮流淌出一声两声,虽然暮色未至,水榭里却亮着橘色的灯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映出虚幻游移的倒影。

安碧城从端华手中拿过了帛书慢慢展开,卷头处用小篆标示着题目——《五方狮子舞》。

“就在那里了——”少年加快了脚步,引导着三人踏上了通向湖中央的汉白玉窄桥。矮矮的雕栏曲折有致地指向冰上的楼阁——“我怎么不知道北苑后面还有这么一个乐器仓库啊?”端华抓了抓头,困惑地望向李琅琊,却也接收到同样一无所知的眼神。

“……喂,不要瞪着我,两位请仔细看看,此狮子非彼狮子啊……”

“喂——请教一下……”走到了桥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脚步,扬声叫住了低着头前行的紫衣少年。

李琅琊也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一边说着:“不是说来找一些失传的曲谱吗?难道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看到那活灵活现的狮子图案,他也眨着眼睛没了主意,片刻静默之后,两人的视线一起投向了端坐不动的安碧城。

“呃?”——李琅琊和端华一起狐疑地回头。

那帛书已经微微泛黄,柔韧的肌理间散发出古旧的香气。从端华指间露出的书卷末端,正描绘着一只纹彩焕然的黄金狮子!

“那面能完整奏出狮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安碧城身边果然散落着一些卷轴和书册,端华一边嘟囔着“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波斯小子是猫怪化身吗?”一边随意扫了两眼。突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凝,人已经向屏风后直掠过去,从地上抓起了一卷帛书——“这是什么?!”

寒冷而决绝的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降临。

“不要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啊——中郎将大人!我是有事来拜访九殿下的,你突然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读书哪。”

紫衣少年身影停顿的瞬间,苍茫的黑暗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淹没了周围的景物——午后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小桥……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迹!

配合着一个长长的呵欠声,艳丽的宝相花红衫悉簌响动起来。双飞金鹧鸪的屏风后露出了冰雕般清丽的容颜,异国情调的绿眼睛闪着怎么看都有点狡黠的光芒。

端华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开——不是幻觉,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抽离了雪中庭院的布景,代之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幕。“这,这怎么回事……”端华一边发出惊讶的咋舌声,一边向前方跨出一步,却又被脚下微妙的感觉吸引了注意力——坚硬冷滑的玉石桥面已经如同水面涟漪般隐没,在脚下生出柔软阻力的,是比细雪更浓稠光滑的银色砂粒……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金屋藏娇啊?”

没有风,没有声音,世界变成了纯净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苍垂下羽翼笼盖四野,满月像一颗镶嵌在乌色锦缎上的猫眼石,巨大、安静、明亮得几近荒谬。月光把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利落轮廓像薄脆的纸片,孤零零地随着银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长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知我者琅琊~”端华笑嘻嘻地跳起来,余光却瞥到屏风后露出一点绯红的衣角。

奋力踢散脚下牵牵绊绊的沙子,端华几步跑过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绷紧的后背显示着戒备的姿势:“该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样啊——”李琅琊叹着气站起身来。从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斗篷。“你想怎么办?是从丹凤门找起,还是由内宫往外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 一样啊 ……”李琅琊望着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喃喃出声。

“……就算为了在陛下面前挽回名誉,我也不能就这么躲在一边做个傀儡!还有……”他心烦意乱的揉着红发。“还有那些现在也醒不过来的人,想救他们啊……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小事!”

“和夏天时我们在万安观碰到的事情一样呢……好像突然掉进别人的梦里……记得吧上回我们还看到汉武帝呢~”

端华沉默了一下,坐倒在厚厚的地毡上伸长了四肢。

“…………”被李琅琊缺乏紧张感的表情弄得无言以对,端华无力地垮下双肩蹲在沙地上画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样,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边看好戏——你是瘟神吧没错你一定是瘟神……”

“……但总之,事情是还没有头绪吧?听那位司天监大人的意思,是不要你插手了?”

绿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细砂打量着,淡淡的莹光照得他精致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随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涡,旋转着飘扬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之中。

李琅琊无言地望着暴跳如雷的好友。看来这次他的麻烦真是不小——大内被“妖怪狮子”的出现扰得人心惶惶,端华带着侍卫们四处奔波却一无所获,被陛下含蓄地责怪不说,最后又被师夜光抢白到如此地步。

“——这回不仅是幻力制造的结界呢……”安碧城拍净了手中的粉末,眺望着白银沙海下了结论:“这里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

“我从来没被人这样瞧不起过!他师夜光凭什么那——么狂妄!?会点法术了不起啊!?要不是陛下还在,我非要打扁那张死人脸……”

“……你就不会说两句吉利话啊!?”端华和李琅琊被说得毛发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点,但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变化吸引了视线——

(三)

凝固如晶体的空气被骤然搅动,形成了贴地滑行的气流。没有呼啸声,没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带动着银白的砂粒缓缓移动。刚才静美如沧海波浪的沙丘线条静静改变了形态,平滑的表面被风力剥蚀,现出一个个小小山丘的形状……不,不是山丘,是石块垒成的小堆,并不规整的形状,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却是连绵无尽。几分怪异,几分凄凉地点缀在沙原之上。

“——你啊,只要做好一个守门的漂亮傀儡就够了!”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低低的吟诵声,和着微微悲怆的琵琵弹拨,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叠化出了幻境,勾画出千年迤逦的古道,焦热猛烈的阳光,走进玉门关的驼队背对着连天的白云,年少的乐手在驼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为那蓝天尽头豪华庄严的长安城发出声声惊叹……

在与端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句飘忽而又带着清晰恶意的低语轻轻滑过。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从阴影中抬起了头。他盘坐在一个石堆旁边,膝上横放着一面曲项琵琶。安闲的拨弄手势并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却明白地显示出西域胡儿的血统。

师夜光眯起了眼睛,秀美的脸像白瓷面具一般,没有表情地微笑着:“中郎将刚才也听到了,我只能听从陛下的诏命,先去捕杀那只‘金狮子’,其他的小事无暇顾及。而您……也是先关心陛下的安全比较重要吧?”

端华猛一握拳,似乎是想冲上去揍人,但前几次事涉灵异的经验让他及时煞住了火气。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两位——李琅琊捡到元宝一般双眼发光,就差拿出纸笔来当场记录;安碧城则一脸平静,只是唇角那兴味盎然的笑意掩饰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华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严正的表情面对那神秘的少年。

端华站起身的时候,正迎上从蓬莱殿退出的师夜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颔首问道:“我需要做什么?请司天监大人指派。还有,被恶灵袭击而昏迷的人,大人有没有办法救治他们……”

“你是人还是妖物?把我们引到这里想做什么?”

 皇帝陛下将身子倚回到堆绣牡丹的靠垫中,扬起的手指却威严地指向殿外的冬日青空——“朕喜欢听到大明宫的传说,却不能允许它成为无稽怪谈的渊薮。你们就合力驱除恶灵吧——在除夕夜的宫中大傩之前!”

(七)

用倦怠柔软的语调说着严正词语的男子,说是“名动朝野”也不为过吧——“司天台”是秘书省门下的机构,主掌观察星象天文,推算历法吉凶。而当今的最高长官“司天监”师夜光,不仅年纪轻轻就拥有正三品的清贵职位,更是传说中可通鬼神的高明术师,因为曾解决数起灵异事件而深得天子信赖。

一串辽远悠长的音韵从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脸,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观测吉凶,祓除不祥,本来就是司天台的职责。区区妖物当然不足以撼动陛下的威仪。我会找到所谓‘金狮子’并将其消灭——”

“说这里是墓地没有错,这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梦呢——腰肢比红柳更柔软的舞姬;奏出的乐曲能让贺兰山雪水倒流的乐师;放开歌喉,连飞过关头的大雁也要落地倾听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在长安的宫殿里一代代老去,思乡的梦却完结不了……”

被点到名的男子从一侧的坐茵上直起了身体。淡银的发色和衣饰华丽非凡,但过于苍白的肤色,与环境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感。

少年挥动衣袖指向远方,带动着细细的银砂飞舞起来。“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乡。本来我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但朕不愿意被鬼魅或精怪吓得落荒而逃,长安最英武的卫士为此束手无策,更是让朕失望和遗憾——也许司天台的官员有更好的解释?”

沙地中现出了小小的漩涡,好像最精致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细腻的砂粒飞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飓风。银色光流在旋转中渐渐成形,强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宽阔的额头与嘴巴——猛兽的形体,却有着奇异的温柔安静。怒放牡丹般的红色炎光收敛成了淡淡的光晕,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独华丽的雕像。

青玉帘徐徐卷起,阳光洒在陛下的平金披袍上,映照得那一点点笑意高傲而难以捉摸:

“……火焰狮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吗!?”后半句话变成了不确定的小声嘟哝,端华回过头向好友求证着,得到了猛烈点头的热切回应。

端华笔直地跪在蓬莱殿外回话,光滑的云石台阶并不能平息心头焦灼的挫败感——昨晚他没能从金色狮子的利爪下救出同僚。从妖妄的火焰穿过身体的一刻,萧云封就像魂魄崩散的朽木一般栽倒在地,而其他三位牺牲者都像他一样,陷入了原因不明的长眠之中。

硕大的脚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迹,金狮子静静地在少年身边卧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头枕着爪子,鬃毛纷披下来,金色的眼睛温情而聪慧。

“……是的。惊扰主上,是金吾卫的失职——如果陛下能移驾兴庆宫,也许会更安全一些……”

少年微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暖暖的哀伤:“可是这个孩子……它不知道故乡的样子。它只记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荣。壮丽的庆典,如雷的欢呼,狂风骤雨般的琵琶声——那才是它的梦,并没有沉睡在这里,而是偶然之下脱离了结界,在宫禁之中游荡。现在我身边的,只是金狮子的躯壳罢了……”

“——所以,从子夜到正午,大明宫已经有三处发现了‘火焰狮子’的踪迹,而目击者之中,已有四人昏迷不醒,药石难医?”

“原来是执念化成的精魅,所以会追逐着乐声奔走,甚至吞噬人类的生魂来滋养自己?”安碧城轻轻一弹指,蹙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这样下去,它会变成无法控制的恶灵,皇宫的术师下次也恐怕不会失手。”

大唐天子修长的手指摩弄着三彩狮子的头顶,唇边现出两道精悍的纹路。

“就是这样啊……”少年无奈地轻笑了。“那位术师实在太过危险,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气息……我愿意尽全力替这孩子弥补过失,却不能冒险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们,似乎是可以托付的人呢……”

头上围绕着虬曲鬃毛的西域狮子昂首挺胸怒视着前方,獠牙与利爪显示出攻击前的戒备——这个瞬间是永远凝固的,来自异邦的猛兽被雕塑成了拳头大小的镇纸,黄、绿、褐三色的釉彩变幻莫测,像流动不息的冷冷火焰。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这个结界里,金狮子也同样是带他们回到现世的使者,如果它被术师毁灭,连这个梦之结界也会随之崩溃。是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为了替金狮子赎罪也好,我都要以无比的诚挚拜托三位——请赶在术师夜光之前,找到金狮子的灵体,并让它得到安抚——”

(二)

水波一般震荡的感觉自上而下侵袭了黑曜石的天幕,连端华急切的大叫声都仿佛带了不真实的波动——“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我们怎么帮你啊??!”

在众人的惊呼、怒吼、拔出兵刃的嘈杂中,金狮子收住了脚步回头环视,瞬间露出了仿佛是“沉思”的表情……随即,一声低沉的嘶吼随着火焰的羽翼延伸开来,这奇异的精灵踏着光流与星火飞驰而去,消失在夜色的漩涡之中,好像天空彼端开启了看不见的异界之门。只有那灿烂的火之印痕留在年轻卫士的视野中,久久没有消散。

一道裂隙从满月的天空开始扩大,白昼的晴光渐次涌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着, 银砂与月光,夜色与烈风的飞速交错中,少年最后的低语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你一定知道……”

感觉到火焰暴烈的温度扑面而来的时候,端华往前一纵身,想要拉开正对着窗子的萧云封。然而最矫健的少年也快不过那虚空中的火神——金狮子裹挟着烈焰飞掠而至,身后拖着飞散如星云的光带……像穿越一道屏风般穿过了萧云封的身体,同时将端华远远撞翻出去。

虚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间,深冬的冷风裹着雪片呼啸而来,扑头盖脸地扫清了三人残留着幻像的视野——风雪的来源正是洞开的大门,它们刚刚被蛮力从外面推开,随着轰然响声涌进来的金吾卫士和教坊乐工,正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跌坐在尘土与蛛网中的三人组。

火焰与黑夜的交界处,时不时飞迸出热烈的火星,让金狮子周身笼罩着虚幻的光晕。回应着众人如在梦中的愕然表情。烈炎的幻兽轻轻抖了抖鬃毛,金光流转的眼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定格在萧云封脸上——还有他那紫竹包银的横笛。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通过了窄桥,进入了那间湖心水榭——不,应该说,是至少积了十年以上灰尘的老屋。片刻之前华美的灯光和纱幔都是虚妄,真实的境地是:蛛丝有气无力地点缀着雕梁,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满了残破的乐器。折断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断弦的古琴、漏风的羯鼓……

渗透着清明月光的夜色,毫无遮挡地涌进了房间,却带着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令的灼热气息。一只仿佛从火焰的炼狱中走出的野兽,正以神祗般的姿态傲然站立。它的鬃毛是吞吐的火舌,眼睛是熔解的黄金,像是开放在黑色丝缎上的金红牡丹,美得如此灿烂而妖异!

一位老乐工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殿下,大人,你们……还安好吧?刚才我们觉得事情不对,就立刻通知金吾卫一路找过来了……”

端华一跃而起,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长窗。

“……真的,是墓地啊……乐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脸上的灰,站起来茫然四顾。老乐工只好以生吞鸡蛋的表情把话题接下去——“……这,这是个多年没开启过的老仓库,因为很多乐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残坏之后也就没有毁弃,堆积在这里供奉。前几天洒扫迎新时,封门的朱印不小心弄坏了,不然多少年也不会有人进来的……”

“狮……狮子……”因为惊骇而苍白的手指指向窗外。

朱印?……这就是所谓“结界”的缺口了吧?

萧云封望着窗外的背影,和笛声的乍停一样,带着僵硬的不自然感,让端华把调笑的话都硬停在了嘴边。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头,微笑……呃?

就在第一叠与第二叠的交界处,需要笛手换气、换指的时候,《紫云回》宛转的旋律戛然而止,像平滑伸展的丝绸乍然断裂。

安碧城对上了端华“你,你在干嘛?!”的眼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正把一面弦断蒙尘的曲项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面,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间,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质纹理上,正露出一只金丝镶边,螺钿装饰的狮子图案……

谁都会承认萧云封是一位优秀的笛手吧——如果他能演奏完毕的话……

(八)

寂静的冬夜是凝冻的檀香墨块,清袅的笛声像一道水痕慢慢融入、洇开。音符凝成的虚幻紫云飘过了高大的拱门,飞翘的檐角,飘过了含元殿晶莹的石踏步,紫宸殿精巧的对折飞廊,飘过了薄冰掩映着月色的太液池……

除夕来临的时候,长安城人人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的庆典,可又有些什么新花样呢?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都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芯子里又含着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总之男人间的和解达成,满面黑灰的萧云封骂骂咧咧地从一地狼籍中找回了宝贝笛子,从笛孔中倒出灰屑,试一试音色——就算已没有竞争的必要,也有吹奏一曲炫耀以及压惊的必要吧?

而一切豪华绚烂的顶点,直欲与天上星河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短暂的扭打中,萧云封一脚踹翻了火盆,火花四溅中无辜的都尉们逃出了房门。不久却听到两位中郎将真挚到不行的傻笑声——所谓“臭男人的友情”?

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混帐啊啊啊啊!!!”

一刹的寂静过后,低低的鼓声忽然响起。声音并不甚明亮,却像降落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围过来。当乐声轰然响起,500名红衣素裳的童子击打着腰间的小鼓跳腾而出,队列刚在殿前广场排好,随着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涨,暗影中蓦地出现了十二位假面红发的高大男子,高声呼喝着“祖明”、“强梁”、“腾简”的神名,挥舞着麻鞭击打出清厉的响声。 

………………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 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侲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哈哈哈我只习惯记得和女孩子的约定呢,抱歉抱歉……话说回来我以为你早就找阿鸾表白去了,原来真的在学笛子?呆成这样完全不像我的朋友啊——萧家的云封三郎!”

紫宸殿前的傩舞还未结束,伴奏的乐声已达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来越旺,灿烂的火星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势渐渐引得众人开始瞩目……虚空中吹来的焚风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画出了巨大猛兽的身姿!

端华那“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让对方没法再保持放浪悠闲的姿态,他跳下窗台大叫起来:“别告诉我你全忘光了!我们半月前的约定啊!谁先学会那首笛子曲《紫云回》,谁才有资格去追求教坊首席女笛手阿鸾!”

拼命克制的惊呼声从绮罗绵绣丛中响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吓得停了乐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却是岳停渊峙,玄色锦袍上金线挑绣的纹路一动,他抬起手向金狮子的方向指去,表达一个“扫灭”的意向。

“……什么回?你喝多了吗?金吾值夜不许饮酒的,你带头犯禁让我很难办哎……”

换上了紫色仙鹤纹朝服的师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动的瞬间,暗绿色的水雾凝成了锋锐的长剑,竟是要用冰冷的灵力克制金狮子的炎光——谁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长身而起,横拦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剑,就始终没能发出攻势。

“——端华大人,你这次可是输定了~是我先学会了《紫云回》!”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驱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气,好吗——?”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华丽又狞恶的黄金面具,露出一个闪亮夺目的笑容。

白铜火盆里的兽炭烧得噼啪作响,几个折冲都尉正在互相品评着佩刀的优劣,唯一见到端华没有起身行礼的家伙正侧坐在窗台上,和端华平级的短金绣袍在逆光中微微闪亮。

“——皇甫端华?!”夜光眉心闪过一道煞白的戾气。“这算是什么意思?你敢忤旨吗?!”

带着糖味的月光洒在大明宫的石绿屋脊时, 中郎将皇甫端华正在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丹凤门的值夜换防刚刚结束,顺手摘下已敷了一层薄霜的神翼盔,他信步走进了金吾卫休息的偏殿。

“啊?好可怕~”端华作势惊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换回轻佻的笑脸“——可是,陛下好像还没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说话嘛~”

——说到金吾卫……那真是些美丽如豹子的家伙!他们个个年轻,高挑,精力旺盛,像守卫着皇城的金甲少年天神。乘马游荡的公主们遥遥扬鞭评点着他们肃立的背影,出巡的皇帝也会在銮驾的御帘后发出“美丰姿!”的称赞……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在宠爱和放纵着他们的骄傲。

皇帝的御座前,绯红正装的李琅琊正低首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长眉凤眼,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朕的子侄里最是博览群书的小九儿,也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兴趣?”

暮冬的夜晚冷得斩钉截铁,被朔风扫荡过的天宇反而清澈温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味道——腊月的祭灶两天前就已结束,灶君早已带着甜蜜的供养回到天庭,而饧糖粘稠的香气还在人间留连,丝丝缕缕地做着提醒:还有三天就是除夕,之后几乎天天都是节日,长安那“金吾不禁夜”的正月狂欢就要开始。

“鬼神之说里也有美丽的事,也有可爱和可叹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为一个硬心肠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温文而平静。

——那当然不是长安的真容,白日的梦幻繁华重新在帘幕后,深院中上演,像大朵大朵的折枝牡丹,静静燃烧着浓红诡秘的火焰。

陛下又饮下了一杯屠苏,微带醉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吧。这样的除夕之夜,朕也不愿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肠——何况,朕也想听失传的琵琶古曲呢……”

随着黄昏五百鼓声的余响消散在暮色中,十二道城门依次关闭,伟大的长安城终止了喧腾。从皇城到象征着天下十道十三州的里坊,被夜游神的妙笔一层层染上幽深如墨的底色。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随行乐手“,安碧城隐在重重的织金面幕后莞尔一笑,开始专注于手中修缮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如果要给长安的夜晚一个比喻,大概就是盛放着红色牡丹的彩绘漆盒吧?

开始的音律并不算流畅,谈不上悦耳婉转,而是直来直去的暴风与烈日,西北边陲的黄沙灼痛了人的心。跟着乐句行进,渐渐有了泉水,有了绿洲,阳光在水波和叶面上跳跃,像小小的碎银在唱歌。铮琮的音符穿过绿杨的烟雾,走到了美丽的边城。有人从这里西出长安,有人从这里跋涉入唐……爱情和分离,欢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个人都活得华丽而强大,就像这疾风雷电一般的曲调,不停地旋转歌舞,旋转歌舞……

(一)

随着曲调越来越急促,技法越来越繁难,沉醉与寂静笼罩了紫宸殿,金狮子仿佛看见了西北的薄暮与胡尘,它随着旋律起舞翻腾,按着节拍捕捉看不见的绣球。顽童一样追逐着黄金般的音色,在飘风的舞曲间隙嬉笑玩耍。直到身体缓缓化成了金红的星砂,画着狂欢的轨迹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纯净的月光……

——元稹·《西凉伎》

“无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赞颂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终时陛下这样问到。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它是故乡与他乡的交界处,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刻成威武的狮子,和着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就把这曲子称为——《凉州》”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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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那飞散的灿烂精魂,必然会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躯之中,回到梦境之内,梦境之外。大明宫金狮子的传说也会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却。然而琵琶弦上的狮子舞永远鲜活雄健,凉州城永远风流豪俊,千百年后的人们拨动琴弦时还会看到,看到长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丽的凉州狮子,是怎样绽放出永不磨灭的光华。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