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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姬

“原来这就是你脖子上那枚金通宝的来历啊!还每天用红丝绳贴身挂着!”火红长发的青年点头笑了起来,俊丽的大眼睛一闪,那凛然的武者风姿忽然带了点促狭。“该说你是浪漫呢……还是被一个怪阿姨给骗了?”

“——后来,皇姐还是帮了我的忙,悄悄调出了后宫才人和彩女的名册,可是我们来回翻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名字里带‘青’的人呢,以后也再没见过那位美人……”

李琅琊回首望望红发浪子的嚣张表情,清扬又带点无力感的招牌微笑滑过了容颜。“要不是这枚通宝,谁都会以为只是小孩子半夜荒唐的梦游吧……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

·肆·

正是黄昏最后的轻绯流光消逝的时刻。睛朗的夏夜天空看起来仿佛是藤紫色。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明德门上四重飞翘的金翼角。纵马徐行的两位贵公子不约而同勒住了缰绳,望着城门舒了口气——

李琅琊瞪大眼睛和公主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就在快走出庭院时,他忽然在沉默的行进中低低念出一句:“——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她说我够勇敢!她还送我礼物……”他抹了抹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悄悄地握紧了那枚小小凉凉的金制钱,直到它与手心一样温热……

“总算赶上了!城门还没有关!”端华懒洋洋地笑着。李琅琊则跳下马背悠闲地四处望望:“谁让你惦着佳人有约,一定要今晚跑回长安城哪?害得我也舍命陪君子……”

“……再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语……你究竟碰到什么了?”

“啊啊!馄饨摊子!”端华迅速发现了新的兴趣点。蹦蹦跳跳地向城门边的一家小铺冲过去,笑嘻嘻地念着:“反正还有时间,请你吃美味的馄饨嘛!多谢你和我寝食同步,有难同当~”

“才人和嫔妃,不是在掖庭宫居住,就是还在绫绮殿侍宴,怎么可能有人逾制跑到这里?你……”万安公主吃惊地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你啊……”李琅琊苦笑着走近了小铺。幌子已经下了,清净的凉布棚子下摆着简单的桌椅,显然是店主正要收拾晚市的生意回去。利落的扎着包头,挽起白衣袖子的厨师正在锅灶前忙碌,热腾腾的水汽像丛岚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本来就平凡的眉眼。

“……那个,刚才,我看见一位穿青衣服的姐姐,她好像是宫里的才人,名字叫‘影青’……也可能是‘映青’,要不是‘盈青’?我,我想找到她……”

厨师抬头向两个人笑笑,低头向大锅里投入了两把小巧的馄饨。旁边主妇模样的女子忙拍拍手上的面粉,招呼他们坐下。棚角下挂的一串灯笼飘飘摇摇的,暖光映得她的粗布青衣也带些淡茶色。就在李琅琊一瞥的余光里,一朵小小的刺绣青莲,在裙角处依稀闪过。

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白石道上,李琅琊一直皱着眉头凝神苦思,万安公主只好不停地说话逗引他:“其实那个制钱也挺漂亮的,你知道么,黄金通宝很少见的,只在开炉铸钱时造那么一点点,都不会放到宫外去。你捡的这个,不会是被老鼠衔出御库的吧?”

仿佛心头被只小手轻轻一抓,李琅琊惊异地抬头去看那青衣的女子——素淡的容貌,简朴的衣着,称不上惊才绝艳。在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处酒铺、绣坊、食肆,似乎都可以看到这样平凡劳作,细细密密操劳着生活的妇人,可那夜雾中如同隐隐群山、迢迢绿水的一抹青,还是让她有了些不同……

“……你把制钱看成蝴蝶?我真不该带你去看那些奇怪的书……”万安公主探手试了试李琅琊额上的温度,长长叹了口气,旁边的小宫女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伴着姐弟两人往外走去。

多年以前那个“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夜晚,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青莲之女……李琅琊瞬间陷入了纷繁的记忆深宫之中,那位倏忽一面,如露消逝的女子,她真是风神如玉的绝代佳人吗?还是在童年回忆中擅自加了美化的想像?她会不会其实只是简素如眼前的小店主妇?

手心里安卧的,不是精灵般的美艳蝴蝶,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金制钱。围绕方形钱孔刻着方圆兼备的四字隶书“开元通宝”。显然是还没有流通的新钱,光鲜的金色映着月华,灼灼地闪着宝光。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小桌上,辛香的气息一下唤回了李琅琊的神志,肚子偏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清醇的鸡汤里下了翠生生的豌豆苗,小馄饨的内馅更是鲜美滑腻。李琅琊慢慢地吃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位青衣女子。偶然眼光相碰,她会带点困惑地笑笑,好心地过来再加上一勺汤。

“就是这个啊……”李琅琊连忙伸出手来,小心地打开一个缝隙,示意万安公主来看。当四目交汇于一点时,他却微张着嘴楞住了。

“——我说,明天我们去水精阁怎么样?波斯小子上次说漏了嘴,他店里新到了几瓶高昌国来的葡萄酒。我琢磨着,不能白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们想个名目去开宴席,让他拿出好酒待客怎么样?”

“这不是内庭的御库嘛!你睡昏头啦!?”万安公主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小额头。“除了侍卫巡夜,谁会往这儿走啊?你偏偏挑这种偏僻地方玩!还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

“啊?什么……”端华总是活力满溢的声音,吵得李琅琊从心事中回过了神,却一时领会不来他的意思。倒是另一个人搭了腔:

李琅琊再回过头去,那青衣的佳人已经踪迹杳然,像泡沫无声消隐于暗夜深海,空气中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他迷惘地看看夜色,再转脸看看万安公主,苦恼地沉默着,半晌才问出来:“因为我要追着蝴蝶……这到底是哪里啊?”

“怎么?两位公子认识水精阁的主人吗?”青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问了出来,脸上带着分明的惊喜之色。

热闹的语声近在咫尺,金色的御制提灯已经行到了面前,圆光中是带着惊奇表情的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少女。她正诧异地问出声来:“小九儿?我们找了你半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呢?”

“呃,非但认识,还很有孽缘咧……”端华眼看又要发挥话痨的本性,李琅琊赶忙接过口来:“认识是没错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叫我‘影青’吧——”

“有一样东西,能不能麻烦公子带到水精阁交给店主呢?我们夫妻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呢!”青衣女子微带急切地说明着,似乎很怕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女郎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轻绡衣裙水波般泻下,那秀中含艳的天青色恍惚发出了淡淡的莹光。觉察到了她的告别之意,李琅琊心里惦着要和陛下求情的事,急急忙忙问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好去替你……”

“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们不自己送?”端华刚喝完了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是奇怪两位做小本生意的夫妇也会跟那只珠光宝气的狐狸扯上关系。

“——是礼物……”

青衣女子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俯身到小铺后方的杂物堆里,一伸手便擎出一个鸟笼,交到了妻子手中,自己还是木讷讷的一声不吭。

把金粉蝶放进李琅琊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合拢。不停扑着翅子的蝴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很满意这个暂时休息的所在。

“就是这个小家伙——多多偏劳两位,帮我们带到水精阁好吗?”

女郎在半空中一伸手,宛妙的姿态似乎只是捉影捕风,摊开掌心时,却有一只纤丽的金粉蝶轻轻拍动着翅膀,映亮了她白晰的手指和清妍的唇。

普通青竹劈成细枝扎的笼子,手艺倒很是精巧,像个小小的凉亭。精致的笼门落了锁,当中横着一根树枝,立的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儿。白眼圈,黄脚爪,从背到尾遍布着小小的白色圆斑,颇有点傲慢地扣紧脚下枝子打量着笼外。

“什么……”飘忽的话语让李琅琊摸不着头脑,只是依稀听出,女郎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心头不禁隐隐欢喜起来。

“……这不就是一只……鹧鸪吗?!”

“还有,以后不要贸然和奇怪的人说话,他们不一定都是对你无害的朋友……”

端华哭笑不得地叫了出来:“有养鹦鹉的,有养画眉的,还没见过养鹧鸪的!这种鸟要多少都有,那只波斯猫哪里会稀罕啊?”

在李琅琊哭出声来之前,深宫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动。交错的人声由远及近,随之亮起的还有点点灯火,金黄的光影跃动着穿过了深暗的树影,渐渐往这边行来。青衣女子抬眼望望,再次抚了抚李琅琊充满哀戚神色的小脸:“待人这么温柔的孩子,每段奇遇都会有好结局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

青衣女子为难地垂睫苦笑了:“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鸟儿,但也许水精阁主会因为它,稍许原谅我们一点……我们因为某个原因,不好跟他见面哪……”

她的语调平稳,但李琅琊被“粉身碎骨”这个词的危险含义吓住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细长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他急切地牵着那深翠的衣袖,几乎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不用这样的!一定不用这样的!你要等着我啊!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他肯定会答应我的啊……”

“我明白了,高利贷!一定是的……安碧城实在是害人不浅!竟然逼债逼得人家小夫妻要逃离长安……借了多少钱啊?我们替你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背井离乡这么凄惨……”

“谢谢你,好心的小殿下……可是我啊,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才能有出宫的机会呢……”

“不要自己在这里设定情节啦!”李琅琊扯了端华一把示意他闭嘴,回头向青衣女子微笑道:“一定帮您送到啦,另外您有什么话想带给店主呢?”

静静看了他片刻,女郎默然微笑着移近了身。她轻拥着李琅琊小小的肩。在他耳畔低诉的声音也如同沾了淡淡的天青色,半透明的光润的玉……

青衣女子偏首笑了笑:“那么就请您带给他一句话吧——实在对不住了,请笑纳我们的赔礼。”

过了半晌,李琅琊望了望女郎安恬的侧颜,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你穿的不是女官和宫人的服色,你是新入宫的才人吗?明天我去和陛下说,让你出宫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好不好?”

明德门的望楼上响起了击鼓之声,三下为一响,钝钝的声音悠悠传开,遥远之处的其余长安十一门也依次传来了呼应之声,这表示夜色已临,长安城即将关闭,里坊间活跃的游商小贩也到了歇业回家的时候。

对“相恋”的含义似懂非懂,却不知不觉被那哀愁的语意感染了。李琅琊和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看着金色蝴蝶和流萤彼此交错,在夏草间舞出小小的幻彩烟火,两人各自静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青衣女子拉下了鸟笼的蒙布,又向李琅琊叮嘱了一句:“送到之前,请尽量不要打开蒙布看它,因为它很怕羞呢……”

·叁·

“啊!快快快,城门要关了!”端华忙不迭解下马缰牵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李琅琊就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完全,李琅琊匆忙回头望向那青衣女子,却在沉沉的鼓声中听到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你还是一样温柔的孩子啊……”

“为什么呢……这么小小的一颗心,却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和他相恋的人,可我不够勇敢,甚至不能像这些蝴蝶一样飞过宫墙……”

“……什么?”李琅琊努力想听清,却已经被端华半拉进了城门。就在朱漆之门合拢的瞬间,在他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视野中,那烟火尘寰中的凡间少妇,好像忽然变得艳冶轻盈,流萤与风絮飞旋起她的长裙广袖,风中回转盛开的,分明是一朵朵意态萧远的青色莲花!

女郎妩媚的杏眼中,慢慢浮起了明了却又悲伤的笑意。她抬起手指抚过李琅琊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像绮罗之丝滑行而过。

“只要有勇气,果然会遇到好事呢……”这是城门闭合前,最后飘过的一句低语。

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水光。随后小小的少年抬起眼睛微笑了:“她不在这里,可是我知道,就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在悄悄守护着我呢……所以,我不害怕,永远都不害怕。”

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一边纷飞的光与影。李琅琊呆呆地站了一刻,突然回身向着守城的监门卫士喊了起来:“那个、那个挨着城门的小摊子!你们见过的对吧?那个穿青的女子,她是谁啊?!”

女郎饶有兴味地半蹲下身子,裙摆像苍青花瓣一样铺展开来:“那么,你的母亲呢?”

年轻的小卫士愕然看着急红了脸的李琅琊,来回扫视了他和城门半晌,在他又一次急得大叫之前,慢慢地答出一句:“——什么挨着城门的小摊?为了观瞻和警戒,明德门外方圆三丈,是不许设铺摆摊的,你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李琅琊在她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青衣女子那沉静的风致,让他觉得安心又倾慕,只觉得这场良夜的邂逅弥足珍贵,只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听听她那雨点敲打水波一般的清亮语音。

“呃……刚才只顾着想吃馄饨,好像忘了这个哦……”端华也醒过了神,望着城门喃喃起来:“而且,我们好像也没给钱……”

“母亲也是这样说我呢,她讲的故事里,每个夜晚都会有想不到的奇遇,只要我不害怕,就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什么卖馄饨的?谁放高利贷了?!”

讶异的神色掠过了女郎的眉睫之间,她提起长裙徐徐步下石阶,走近李琅琊端详着他小小的脸庞:“你能看到这些蝴蝶,还能看到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吗?还真是了不起的孩子……”

当晨光洒到水精阁的亭台时,李琅琊和端华把鸟笼放到了安碧城的眼前,面对两人重点不同的疑问,安碧城统统回以呆滞不解的眼神。

“我没有遇到怪事啊,只看到这些金蝴蝶,好像会飞的灯花一样,它们多美啊……然后就见到了你,嗯,你,你也好美……”

“总之,你先看看那只鸟吧……也许很值钱也说不定……”端华伏倒在桌上,已经无力再纠缠事件的真伪了。安碧城轮番看了看两人,伸手掀开了笼子上的蒙布。

一只只金粉蝶翩翩飞近,围在她身畔依依不去。小小的金色烛火来回流动,映出了凝秀的容颜,端雅的风神。青衣的女郎注视着李琅琊浅浅一笑,好像皎洁月光流过玉璧:“你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在黑夜里乱跑,不怕遇到怪事吗?”

片刻的寂静。

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亭中人身后——堕马髻,绿罗衫,宽大的裙裾随风轻扬,静穆的群青色像飞散的烟云。裙褶间一朵朵青莲的绣纹翻飞起伏,好像在瞬息间经历着盛放和凋敝。

“啊呀——不是‘值钱’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宝物嘛!”安碧城最先发出了喜不自胜的赞叹声。

“……你是仙人吗?”李琅琊轻轻问出了声。那些记载于幽凉的书页间,发生在世界背面,美妙又狂乱的传说,忽然有了呼吸和生命,在这黑夜里驾风越过了看不见的边界。

笼子里端坐的,不是黑羽白斑的鸟儿,而是一只乌釉茶碗。直径大约三寸,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碗口锁着细细的一道金边。从内到外密布着银白斑点,泛着珍珠色的荧光,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像深水底的宝物正从黑夜之海慢慢上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李琅琊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之路的尽头,浓酽的古树阴影中,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六角凉亭,铺着青碧琉璃瓦的顶盖高高挑着檐角,围栏上雕刻的连琐纹好像浮动在黛色草尖上。亭子中心有个依稀的人影,花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高挑秀颀,衣袂飘举,宛然是月中谪仙临风而立。

“这是‘鹧鸪斑’的黑釉茶盏啊!又叫‘紫玉瓯’,你们知道这个模仿鹧鸪的花纹有多难烧?百件黑瓷中都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安碧城滔滔不绝地说着,乐得几乎要原地转起圈来。直到李琅琊抱着头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草木茂盛却并不零乱,巧妙地修饰着大条白石铺出的路径,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李琅琊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踏在月光凝成的冻痕上,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面仰首追循着蝴蝶的踪迹,一面在心里小声表白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啊……因为想看那些漂亮蝴蝶所以才冒犯你,月亮仙子不要生我的气……”

“其实……大概一年前吧,我从安邑坊的旧货市场淘到一件越窑青瓷的净水瓶,不过已经是乱七八糟的碎片了。虽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打碎残品,但还能看出来釉色上佳,瓶身上的莲花纹饰尤其雕得精美。恰好价钱又便宜得很,就被我捡了这个漏。”

金色的蝶影从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拢,仿佛夜游已毕,到了结伴归巢的时刻。眼看着它们一双双飞投向黑沉沉的树海,李琅琊咬着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惧意,深一脚浅一脚向林荫深处走去。

安碧城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拿出珍藏的全套金茶具碾着茶饼,再把碾成的碎茶末细细投进沸水中熬煮。

以为要追丢了,李琅琊急得踮着脚连连张望,又蹲在草丛中寻觅着,终于在假山下部发现一个大些的缺口,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彼方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光滑的石径,宛转的飞廊,更高处是殿阁檐角交错的沉默黑影。只是树木格外森郁浓密些罢了。

“为了把它拼起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好容易才拼成原样,然后就把它放在店堂里,和一只邢窑的白瓷罐搁在一起了——那个瓷罐的身价可比它差得远,好像当年也是准备烧成以后入宫的贡品,因为有瑕疵才落了选,流到民间来的……结果有天夜里,你猜怎么样?”安碧城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深绿藤萝缀成的拱门出口,堆着一簇嶙峋瘦险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态,正好充当了天然的屏风照壁,遮掩着其后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驻了一刻,随即振动着翅膀上下萦绕,从假山石的孔洞缝隙间找到了路径,曳着纤细的光带穿行而过。

“……我可能有点猜到了……”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贰·

“是啊——它们就这样——双双不见了!”安碧城熟练地往茶汤里点了些姜和盐末,用茶勺高高舀起,注入了那只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微辛的清苦香气一下子随着茶烟升腾了起来,波斯人薄薄的笑意如同掩在云中。

“好美啊……”大睁着眼睛低低惊叹着,李琅琊完全被金色蛱蝶那流丽的姿影迷住了,凝望着小小翅尖划出的金粉流光,他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跑下了凉凉的青石台阶,追随着它们经过一丛丛花树,一重重宫苑。绕过太液池边飘拂的柳浪时,他全没在意沾上脸颊的细小夜露,更没发现,随着微风泛起波纹的池水,完美反照着清澄的夜空,像互为表里的两块墨玉水镜。却并没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摇飞过的倒影……

“私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该说是亡羊补牢还是知恩图报呢……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了殿下来送这个茶盏呢?”

李琅琊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着眼睛跳起了身,跨过一地散乱的书页往窗下跑去——没有错,是有什么东西,闪着细微的光芒随风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飞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颗粒不时穿过竹帘缝隙飘进小阁,在半空中凝成一对对纤婉的蝶翼,颤颤摇摇地飞动着,如同黑丝绒上忽然幻变为活物的镂金纹样。

李琅琊颊上仿佛染了淡淡的薄桃色:“可能是因为……”

“……可是,好像真的有东西在飞呀!”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霞色拂过了他的衣领。随着流光所及,一只金色的小巧蝴蝶倏地跃出了领襟。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穿过花格飞向窗外,如同金粉消散般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只是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李琅琊睁开懵懂睡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已有宫人进来照料过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绫纱被,白昼高卷的湘妃竹帘也放了下来。压帘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着翅膀,映着莹莹流动的月色,好像随时会清鸣一声穿帘飞去。

“——因为,很久以前,我和她有过约定啊……”李琅琊捧起黑釉茶盏,微微笑了。

窗外孩子的笑语声,贵妇人环佩玲珑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绫绮殿上未有穷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盏相碰的瞬间,有如冰块碎裂的琳琅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绿云之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书页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深酽的金橘颜色……

·长安幻想事典——瓷器的斑斓之恋·

偶尔从遥远的山海幻象中抬头望去,镂着龙纹的长窗显得分外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青色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小阁中光与影交错的格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青莲姬》是在《蜃中楼》进行的间隙中突然冒头的小品,可能是在那所雨中凶宅困了太久,导致我和角色们一样压力大未解决,所以需要一个清新质朴的故事来调节心情。之后的效果么……我想我对“质朴”的追求是失败了,因为大家的反馈都是“小琅琊好萌啊!”、“青梅竹马大赞!”之类……其实我真的是想写一个像青瓷一样平静又沉稳的小笔记呢……

“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好啦,不要打扰我好吗?”

灵感的源头是《马未都说陶瓷》中提到的“盈字库”。西安大明宫的遗址曾经出土过带着“盈”字款的瓷器碎片,它们都是皇帝的私人收藏品,安置在后宫中名为“盈字库”的私库中。里面还有很多珍奇的宝物、新制的钱币,供皇帝玩赏或赐给近臣。专供御用的邢窑白瓷器下边都镌着这个“盈”字。

不出意外,李琅琊落了单。但他在两个喧闹群体的夹缝中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稳重。直到万安公主发现了这位虽然孤单却一脸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叹着气把他领进了含凉殿藏书的偏阁。李琅琊立刻无师自通地踮着脚在架上翻找,并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配着或精致、或狂放插图的神鬼之书。《灵鬼志》、《洞冥记》、《海内十洲记》……泛着古老暗淡香气的画册书页摊了一地,各种古怪的异兽和仙人在卷轴中半隐半现。李琅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交叠的纸张中抬起小小尖尖的脸庞,展开一个毫无矫饰的笑容——

听起来好像不过是个唐代版小金库的故事——但是啦但是!这可是位于后宫的小型宝库啊,少了神鬼怪谈的色彩,不是枉称“后宫”之名吗?《酉阳杂俎》里提到的宫廷之宝就个个赏心悦目让人神游海外,什么龙角钗、软玉鞭、上清珠……每件宝物都足以衍生成一段传奇。不过有一个不那么艳异,却分外轻俏活泼的小故事,让我始终忘不了——在天阶夜色凉如水的夜晚,会有纤细的金色、银色蝴蝶成群飞进月光,妃子和宫女争相捕捉它们当作宠物,用红丝系脚安置在妆盒里,可天明时它们就会化为金屑和银粒——原来是御库中的散金因为太过寂寞而幻化蝶形,夜半出游……

和活力充沛的同龄人比起来,李琅琊在游戏玩耍的领域堪称笨拙,而大他几岁的堂兄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战的尝试——两位皇子甚至从御苑里偷运出了两匹骏马,企图组织一场小型的马球赛。

金粉蝶引出的青莲美人,原型自然是唐朝时最尊贵的瓷器——越窑青瓷,窑口在今天的浙江余姚、上虞一带,从两晋时期就是青色釉瓷工艺的汇聚之处,是为“南青”。而和它对称的“北白”,就是邢窑白瓷。窑口在今天的河北临城,产量极大,“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我们的古人在开始烧制瓷器之后,就一直在工艺上有执著的追求——想让它更白。从东汉到隋唐,瓷器中的铁含量越来越低,颜色也越来越接近于白,唐代终于有了恬净如象牙色的白瓷,形成了和温雅晶莹的青瓷平分天下的局面。

每年的立夏节令降临之时,“东内”大明宫都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迎夏之宴。说它“小”,是因为免去了百官朝贺、命妇参拜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员入宫赴会,是名副其实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这一天随着父母无拘无束地出入内庭,围绕着太液池边的深翠柳荫,到处可见顶着“公主”、“郡王”尊贵头衔的小儿女嬉笑着跑过,时不时为了争夺最先摘下树的美丽果实而打闹起来。

唐代诗人皮日休做过一首诗《茶瓯》。“邢人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这是古人给出的佳偶天成的官配啊!青瓷与白瓷那坚定又美丽的恋情,今天也还在博物馆的厅堂深处,悄悄存在着吧……

八岁时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的,对李琅琊来说已经不很清晰了。如果试图回忆,最先在脑海中具象化的,会是一幅色彩鲜丽的图画——彤红闪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颗樱桃,底下衬着几片沾露的新叶,疏疏朗朗摆在青瓷小碟里。温润的薄青配着点点朱红,只看一眼便仿佛闻到了夏日雨后微酸明朗的香气——所谓“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樱桃、桑椹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与尝新中开始啊!

有点傲娇倾向的小鹧鸪呢,出处是宋代南方民窑的一种著名珍品——福建建阳窑的“建盏”。这个窑口是以胎似乌泥,通体乌黑的黑瓷而闻名天下的,这些黑出了美感,黑出了风致的小茶盏,一是导热慢,二是有利于欣赏茶色,所以作为最精美常用的茶器,得到了一代代品茶家的珍爱。而在黑底上烧制仿生的纹理,也成了一种时尚。除了仿羽毛的“鹧鸪斑”,还有仿兔毛的“兔毫盏”,仿油滴散开的“油滴盏”等等。

·壹·

“影青”的名字来自景德镇特有的一种青瓷,是宋瓷中技艺与美学的高峰。因为颜色清贵透亮,素肌玉骨,在似玉与非玉之间,又叫“映青”、“隐青”。景德镇窑的影青瓷和建阳窑的“建盏”,是南宋瓷器中的至美至善之作,用在长安的唐人怪谈里多有唐突……但是,穿越美嘛!我们要宽容对待长安少年那浪漫不羁的想像嘛!